- 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
- 茅海建
- 9146字
- 2022-04-12 15:52:59
一、張之洞、康有為的初識與上海強學會、《強學報》
張之洞(1837-1909),字孝達,號香濤,直隸南皮人。道光三十年(1850,虛歲十四歲)中生員,入南皮縣學;咸豐二年(1852,虛歲十六歲)中順天府試舉人第一名(解元);同治二年(1863,虛歲二十七歲)中進士,殿試一甲三名(探花),入翰林院,授編修。科舉路上,凱歌猛進。同治六年,出任湖北學政;十二年,又任四川學政。光緒五年(1879)二月起,他先后任國子監司業、左春坊左中允、司經局洗馬、翰林院侍講、右春坊右庶子、翰林院侍講學士。至光緒七年六月,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數月一遷,飛黃騰達。該年十一月,升任山西巡撫,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員。光緒十年,他調任兩廣總督;十五年,改任湖廣總督。
張之洞是那個時代官場上的特例。他有著極高的天分,使之在極為狹窄的科舉之途上脫穎而出,又在人材密集的翰林院中大顯才華。他深受傳統經典的浸潤,成為光緒初年風頭十足的清流干將。他尊崇當時的大儒、曾任同治帝師傅的清流領袖李鴻藻(亦是同鄉,直隸高陽人),而李鴻藻歷任大學士、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禮部尚書、吏部尚書等高官,又使之身為疆臣而又“朝中有人”。[1]曾國藩、李鴻章雖同為詞臣出身,然以軍功卓著而封疆;張之洞的奏章鋒芒畢露,博得大名,竟然以文章發達而封疆,實為異數。此中最為關鍵者,是他得到了慈禧太后的青睞,從殿試名次的提前,到地方大員的出任,以及在其人生數次關鍵時刻,都可以感受到那種或顯或隱的“慈恩”。
梁鼎芬的“周旋” 張之洞的個人經歷,使得他特別關注文壇士林,尤其是有思想、敢作為的官員士夫,幕中亦養著一大群“能人”,其中一位是廣東名士梁鼎芬。
梁鼎芬(1859-1919),廣東番禺人,字星海,號節庵。小張之洞二十二歲。光緒二年(1876,虛歲十八歲)中舉人,六年(虛歲二十二歲)中進士,入翰林院,九年散館,授編修,亦是一位科場青年得意者。光緒十一年(1885),即中法戰爭時,他因彈劾李鴻章而得罪慈禧太后,降五級調任,于是棄官回籍。此時他年僅虛歲二十七歲,張之洞恰在兩廣總督任上,邀入幕;并聘梁為肇慶端溪書院山長。從“張之洞檔案”中可見,張為這位青年才子安排一切,甚為殷勤。[2]廣雅書院開館后,又請梁主持。張調任湖廣總督后,再請梁主講兩湖書院。從兩人交誼來看,梁盡管在年齡上是晚輩,卻是對張影響力極大的幕僚。而梁鼎芬的一個同鄉與朋友,即康有為。
康有為(1858-1927),廣東南海人,曾用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小張之洞二十一歲,大梁鼎芬一歲。他數次科舉不第,先后以捐監生、蔭監生的資格參加鄉試。光緒十九年(1893,虛歲三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一年(1895,虛歲三十八歲)中進士。雖說在當時科舉途中,康有為還算是成功者,年齡也不算太大,但他是一個極富才華又相當自負的人,多次應試未中,引發其改科舉的心思,對未取他的考官,也極其不滿。[3]康在科舉仕途上不如張之洞、梁鼎芬那般順風順水,但在中進士之前已經創立了自己的學說,并開堂講學(后來稱“萬木草堂”),收在帳下的門徒此時已有數十人,其中最重要的,是后來名聲大振的梁啟超。
康有為與梁鼎芬,本是同鄉,且多有交誼。[4]康有為稱其受翰林院編修張鼎華的賞識,而張鼎華恰是梁鼎芬之舅,對梁的學術有所指導。[5]劉圣宜作《梁慶桂傳略》,稱言:
(梁慶桂與梁鼎芬、康有為)時相往來,為蘭契交。據康氏近親所述,康有為讀書勤奮,常自南海縣西樵鄉到廣州西關下九甫梁慶桂家借書閱讀,有時在梁家住下讀書。而且康有為入京考試的費用也常由梁家供應。梁家晚輩猶記幼時呼梁鼎芬、康有為為大叔公、二叔公。[6]
最能說明康有為、梁鼎芬兩人關系的材料,系黃遵憲所言;他后來在張之洞與康有為、梁啟超之間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7]黃稱,他之所以認識康有為,是梁鼎芬的介紹,“聞梁與康至交,所贈詩有南陽臥龍之語”。[8]“南陽臥龍”,即在野時期的諸葛亮,梁對康有如此之高的評價,不僅說明他對康才識的欣賞,更說明兩人的密切關系。
盡管康有為稱他與張之洞的交往始于光緒十二年,即張之洞任兩廣總督時期,但現在還找不到任何材料,可以證明這一點。[9]張之洞、康有為初次相識,應該在光緒二十一年的秋天,地點在南京。此時張之洞、康有為的情況都有一些變化。
光緒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日軍很快占據了戰場上的優勢,清軍在朝鮮、黃海的陸、海戰皆敗。清廷先是于九月初十日(1894年10月8日)下旨:“張之洞著來京陛見”,很可能會讓其入值軍機處;[10]后又于十月初五日(11月2日),調湘系首領、兩江總督劉坤一到山海關一帶督師,改命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負責東南一帶的海防。光緒二十年秋十月,張之洞抵南京接任。此后戰爭的局勢繼續惡化,清軍在遼東、山東繼續戰敗。光緒二十一年春,清廷派李鴻章前往日本議和,簽訂了極其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張之洞本是清流出身,對李鴻章有惡感,對此次議和、尤其是《馬關條約》持堅決反對的態度,多次電奏,要求廢約。[11]當和約被清廷批準后,張亦多次尋找李鴻章的劣跡,并上奏清廷要求進行改革。[12]而甲午戰敗后,原在政壇上充當主帥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地位急劇下降,其龐大的派系也漸漸散去。他后以大學士入京閑賦,光緒二十二年九月出任總理衙門大臣,權勢亦大減。繼起的政壇領袖是劉坤一和張之洞,分守南京與武昌,率領著兩個最大的政治派系。而張之洞又是清朝高官中最具新思想的,門生故吏半天下,幕中亦多有新派之士,也為眾多有志于社會與政治變革的士子官員所矚目。
康有為于光緒二十年(1894)入京參加會試,雖未登第,也與京中的高官如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等人拉上了關系,與京中的官員士子建立起人脈。光緒二十一年春,康再次入京參加會試,正值馬關議和,他與梁啟超等人,多次發動公車(參加會試的舉人)聯名上書,其中最為著名的,即是他于是年四月發動的“聯省公車上書”(即“上清帝第二書”),雖未上達天聽,卻于閏五月間在上海刊行了《公車上書記》,傳聞一時。[13]是年五月十一日(1895年6月3日),康有為主張戰后改革的上書(即“上清帝第三書”)由都察院代奏,甚得光緒帝重視,閏五月二十七日(7月19日),光緒帝將該上書同胡燏棻等人的折、片共計9件下發各省,并下旨:
著各直省將軍督撫,將以上諸條,各就本省情形,與藩、臬兩司暨各地方官悉心籌劃,酌度辦法,限文到一月內,分晰復奏。當此創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臥薪嘗膽之時,各將軍督撫受恩深重,具有天良,諒不至畏難茍安,空言塞責。原折片均著鈔給閱看。[14]
也就在此時,康會試中式,為第五名,殿試為二甲第四十六名,朝考為二等第一百零二名,奉旨分發工部,為學習主事。六月,康與梁啟超在京創辦《萬國公報》。七月起,康又參預發起強學會,在京城士大夫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張之洞捐銀五千兩。[15]在此期間,康有為也結識了張之洞之子張權。[16]以上諸事,特別是光緒帝下發康的改革上書(即“上清帝第三書”),使之如同初升的政治明星,燦爛眩目。
兩人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于光緒二十一年秋在南京相會,其中梁鼎芬“力為周旋”。[17]
南京相會 康有為于光緒二十一年八月底離開北京,由天津、山海關、上海,于九月二十日(1895年11月6日)至南京,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說服湖廣總督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支持開辦強學會的南方各分會。[18]光緒二十四年底(戊戌政變之后),康避居日本,寫作《我史》,對此回憶稱:
入江寧,居二十余日,說張香濤開強學會。香濤頗以自任。隔日一談,每至夜深。
光緒二十六年(1900),值庚子事變,避居海外的康有為致函張之洞,談起此事,稱言:
昔者游秣陵,過承縶維,為平原十日之飲,效孟公投轄之雅,隔日張宴,申旦高談,共開強學,竊附同心。[19]
“隔日一談,每至夜深”,“十日之飲”、“申旦高談”,表明兩人有著很長且很熱烈的談話。而張于此時花大量時間與康交談,實則另有隱情。[20]兩人在馬關議和期間皆主張廢約再戰,在換約之后皆主張變法自強,在此性情志向大體相投之下,雙方的相談也很成功,張當時對康的評價很高。[21]由此,張決定開辦上海、廣東兩處強學會。其中上海一處,張之洞派其幕僚汪康年辦理,廣東一處交由康有為辦理;而汪康年此時尚在湖北武昌,在其未到上海前,上海一會由黃紹箕、梁鼎芬、康有為等人先辦。[22]黃紹箕(1854-1908),字仲弢,浙江瑞安人,張之洞的門生、侄女婿,時任翰林院侍講,恰在張之洞幕中。[23]他當時不可能親往上海。梁鼎芬是張的重要幕僚,此時亦準備臨時回湖北。黃、梁皆是遠程操控,上海強學會實際由康有為一人主持。
康有為在南京時,與張之洞也發生了思想上的沖突。對此,康在《我史》中稱:
香濤不信孔子改制,頻勸勿言此學,必供養。又使星海來言。吾告以:孔子改制,大道也,豈為一兩江總督供養易之哉?若使以供養而易所其學,香濤奚取焉!
此中所言,便是本書《自序》中所引陳寅恪提及的“今文公羊”、“孔子改制”的學說,而“使星海來言”一事,“穗石閑人”后來亦言及于此,并談辦強學會之事:
康得進士,北歸來訪,留住十數日,(梁鼎芬)勸康議論宜平正,做事勿夸張,講西學得其益,無流其弊,乃有用。康贈詩有:“海內名山泰華高,南梁北盛并人豪”云云。盛謂宗室伯希祭酒也。于是商開強學會于上海,時黃仲弢侍講紹箕同客白下,并聞斯舉,意在正人心,開風氣,用意甚正。……[24]
此處梁有勸言,但康是否有駁語,未見記載。以常理分析,康此時得張之助,辦上海強學會,似未必會以言詞頂張;不然的話,張當時即有可能與康分裂,更不會有后來上海停報之事。而兩人學術取向的不同,埋下此后決裂的種子。
光緒二十一年十月初十日(1895年11月26日),由黃紹箕、梁鼎芬、康有為聯名的電報通過兩江總督署發出:
詒在京師,與洪右丞、沈子培、楊叔嶠諸君開強學會,專講中國自強之學,朝士集者百數。今來金陵,與南皮言,南皮力主之。頃分設滬局,集天下賢士夫,刊布公啟,必欲得公名,以光此舉。立候電復。金陵督署紹箕、鼎芬、祖詒。[25]
“洪右丞”,洪良品,時任給事中。“沈子培”,沈曾植,時任總理衙門章京。“楊叔嶠”,楊銳,張之洞的親信,時任內閣中書。[26]該電文是抄件,無抬頭,即未注明收電方。[27]此電說明康有為南京之行的結果,也表明張之洞當時的態度。同日下午九點,正在南通的張謇收到梁鼎芬電報:
張狀元:現與中弢、長素諸君子在滬開強學會,講中國自強之學,南皮主之,刊布公啟,必欲得大名共辦此事,以雪國恥,望速復。鼎芬。蒸。[28]
此電由張謇錄于日記中,內容與上一電大體相同,很可能是上一電的另一個版本。
上海強學會與《強學報》 康有為到達上海后,立即著手上海強學會的各項工作。[29]他所遇到的最大困難,自然是銀錢。光緒二十一年十月十六日(1895年12月2日),康有為發電南京張之洞:
會章刻,待名。張園租,待款。并電上海道。為。銑。[30]
“會章”似指上海強學會章程,“待名”似指由張之洞領銜;“張園”是當時上海最為著名的公共場所,康在此旁邊租房,作為上海強學會的辦公處所。[31]上海道,即蘇松太道,駐上海,兼江海關事務(即辦理海關與對外事務),此時為蔡鈞。康有為要求張之洞發電上海道,以能得到支持。十月十八日,上海《申報》第4版刊出以“南皮張之洞孝達”署名、由康有為起草的《上海強學會序》。[32]十月二十二日(12月8日),張之洞發電經元善,支付上海強學會的款項:
致上海經守元善:助強學會,捐款五百金,又籌撥公款一千金,已交百川通匯。即交該守收存應用。并轉告康主事。兩江。養。[33]
十月二十六日,經元善回電張之洞:“奉養電諭,敬悉。百川通款昨交到,遵諭收存。并告康主事,憑伊手支用。”[34]由此可見,張之洞撥銀共計1500兩,其中500兩是他個人的捐款。這筆錢是上海強學會最為重要的經費來源,占捐款總額的六成強,且有著倡導和風向的意義。[35]十月二十九日(12月15日),梁鼎芬又發電康有為:
上海泰安棧康長素:群才薈萃,不煩我,請除名,捐費必寄。日內往鄂。一切函電可由中弢商壺公。節。[36]
“壺公”,張之洞。梁鼎芬此電當是對康有為來信或來電的回復,梁表示其不日將臨時前往湖北,上海強學會的事務,讓康有為與黃紹箕聯絡,由黃負責上報張之洞。其中“群才薈萃,不煩我,請除名,捐費必寄”一句,很可能是張之洞本人的態度,即對康電中“會章刻,待名”的回復。[37]
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896年1月12日),由康有為主持的《強學報》第一號在上海刊行。該號共8張16版。首載《本局告白》;次錄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二十七日之“上諭”(廷寄),并刊文對該廷寄進行評說;再載“論說”:《開設報館議》、《孔子紀年說》、《論會即荀子群學之義》;最后列《京師強學會序》、《上海強學會序》(署名張之洞,實為康有為撰)、《上海強學會章程》(以黃體芳、黃紹第、屠仁守、汪康年、康有為、鄒代鈞、梁鼎芬、黃遵憲、黃紹箕、左孝同、蒯光典、志鈞、張謇、沈瑜慶、喬樹枏、龍澤厚等十六人“同人共啟”)、《上海強學會后序》(署名康有為)。其中《上海強學會章程》,決定要辦“最要者四事”:“譯印圖書”、“刊布報紙”、“開大書藏”(圖書館)、“開博物院”,“皆本會開辦視款多寡陸續推行”。《強學報》第一冊的首頁,用“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為紀年。[38]從今天我們對康有為、張之洞政治思想的理解來看,《強學報》第一號所刊內容,與張之洞所遵從的政治學說是有所差別的。
在《強學會》第一號刊出之前,康有為與梁鼎芬(包括在其背后的張之洞)已經有了猜隙。光緒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1895年12月27日),正在上海的黃遵憲致函梁鼎芬稱:
強學會之設,為平生志事所在,深愿附名其末。長素聰明絕特,其才調足以鼓舞一世,然更事尚少,比日時相過從。昨示大函,為之駭詫,延致諸君,遵憲居海外日久,多不悉其本末。惟此會之設,若志在譯報刻書,則招羅名流十數人,逐漸擴充,足以集事;乃欲設大書藏、開博物館,不能不集款,即不能不兼收并蓄。遵憲以為,當局者當慎簡,入會者當博取,固不能如康公之所自出,亦不能如梁子之不因入熱。遵憲居間其中,為嶺南二妙作一調人,君意何如?
未久,黃再致函梁:
強學會事,頃語心蓮甚詳。公有何言語告心蓮告我?康郎之堂堂乎張,乃殊覺酸楚可憐也。[39]
從黃遵憲的信中內容來分析,他認為梁鼎芬與康有為之間的矛盾,在于康有意“博取”會眾,有意“集款”;梁對康有為“延致諸君”不滿,黃遵憲表示“不悉其本末”一語,亦有可能指康有為門徒徐勤、何樹齡,由康從廣東召來上海辦理《強學報》。雖說黃在信中表示為“嶺南二妙作一調人”,但從該信文字的基本態度來看,黃似已站在康一邊。
《強學報》第一號刊出后,雙方的矛盾立即激化了。從張之洞一派后來的指責來看,主要是兩項,一是刊發廷寄,二是使用孔子紀年。
《強學報》第一號刊發的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二十七日上諭,雖是倡導改革,也有“當此創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臥薪嘗膽之時”之語,但康在該上諭后,又加說明:
此和議成后,發廷臣奏折:一、廣西按察使胡燏棻,二、工部主事康有為,三、軍機章京工部員外郎陳熾,四、協辦大學士徐桐,五、翰林院侍讀張百熙,六、御史易俊,七、侍讀學士準良,八、侯爵信恪,交督撫議之。
表明他的上書(即“上清帝第三書”)也是光緒帝交議的折片之一,這多少有點自重之意。又按當時制度,此上諭不屬可以公開的“明發”(即“內閣奉上諭”,張之于宮門鈔);而屬“廷寄”,即“軍機大臣字寄某某”,屬保密的,不可以公開刊布。雖說當時的廷寄經常外傳,也無密可保,但在制度上仍可以抓抓小辮子。
康有為用孔子紀年,乃仿效基督教用基督誕生紀年。這是“康學”的主要特征之一,康于此也表現出有立孔教的政治企圖。張之洞與康有為之間最重要的學術分歧乃在于此。然以當時的政治觀念而言,奉正朔用紀年當屬政治表態,立教會更有謀反之嫌,康此時雖絕無與清朝決裂之意,但此舉必引來許多不利議論。此在康似尚屬理念,在張則是政治。
就在《強學報》第一號刊發之日,十一月二十八日(1896年1月12日),康有為發電給張之洞:
聞還鎮舊楚,為之短氣。欲來相視,適病未能。母壽當歸,朔前必行。局事粗定,捐者漸至。章條、報紙寄呈,稍乏書局書,乞公留意提倡。明歲見公于漢上。為。[40]
“還鎮舊楚”,指張之洞回湖廣總督本任,劉坤一回兩江總督原任之事,康對此不滿,稱為“短氣”。“欲來相視”,指從上海赴南京,康又自稱生病。“局事”指上海強學會,當時亦稱強學局、強學總局;“捐者”為強學會捐款者,除張之洞外,當時另有鄒凌瀚、陸元鼎、黃遵憲、朱祖榮、孫鏘等人;“章條”指《上海強學會章程》;“報紙”即《強學報》第一號。康表示因“母壽”即將回廣東,并稱明年再到武昌去見張之洞。在這份電報中,康顯示了那種傲視權貴的派頭,他本來是汪康年未到達之前的代理,此時執意先將事情一做到底,隨即便告辭再會。他也知道與張之間矛盾已深,沒有再提廣東強學會之事。
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日(1896年1月17日),《強學報》的第二號出版,該號僅4張7版,載文《毀淫祠以尊孔子議》、《變法當知本源說》、《論回部諸國何以削弱》、《欲正人心必先修法度說》、《論中國之敗壞于老氏、楊氏之學》,并刊出《強學報正誤》,改正第一號中的錯字。而《強學報》的第三號,當時已刊印,因奉到電令,而未派發。今不存世。[41]
張之洞與康有為的決裂 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四日(1896年1月18日),張之洞發電武昌汪康年,“請速來寧,商強學會事。切盼。”[42]此時張似仍準備以汪代康。然幾天之后,情況大變。十二月初八日(1896年1月22日),黃紹箕從南京趕赴上海,準備與康有為相談;然康已于初五日離開上海回粵,為其母親祝壽。黃紹箕不得已于十二月初九日致信康有為:
……報紙二葉已誦訖。首列孔子卒后年月日,此為學西法,仍未畢肖,則責以違國制,已無可辭。于事實無絲毫之益,而于吾黨恐有邱山之損。推尊孔子諸論,執事可著書,不必入報。前議章程略及之,復電亦既允從之矣。廷寄之件,止可云得之傳聞。今直書某日軍機字寄云云,一似有所受之者。家君在都每聞人述時政,自詡為秘密消息,輒深惡之,況此竟列入會報,將來果有秘密消息,亦誰復肯以告我,以重其逼近漏泄之咎乎?至于報中全不翻譯西報,并不譯列中事,而但發空言,與局刊章程顯然不符。執事術學,素所欽仰,豈敢妄議高深,惟既在同會之列,即有共主之權。家君系老病乞退之身,素性耿介,不能隨人俯仰,又豈肯違心曲從,重累斯會,兼以累執事乎?已告局中停報勿出,并議暫廢此會,日內當即有公函奉達……[43]
“報紙二葉”,當指《強學報》第一、二號。“家君”,黃紹箕之父黃體芳,曾在“同人公啟”中列名。黃紹箕的指責,共有三點,一是孔子紀年,二是發表廷寄,三是《強學報》上的文章為“發空言”。他指出“推尊孔子諸論,執事可著書,不必入報”,即康有為個人的學術見解,可以自行刻書,不應刊行于以多人名義發行的公眾報刊。這也是張之洞的一貫主張。[44]而“前議章程略及之,復電亦既允從之矣”一句,似又說明此事先前有討論,康有為也在復電中表示“允從”。黃紹箕雖然用了“家君”的名義,但所表達的,卻是張之洞的意思。“停報勿出”、“暫廢此會”、“公函奉達”等語,表示張已決定停報廢會。《穗石閑人讀梁節庵太史駁叛犯逆書書后》對此亦稱:
詎料康到滬后,任意出報發議,絕不商量,太史與黃公屢書爭之,且詆之。最可駭者,不以大清紀年而以孔子紀年,名為尊圣,實則輕慢。太史與黃公深惡之。即日停報。自是與康不合。[45]
十二月十二日(1896年1月26日),《申報》第2版刊出消息《強學停報》:
昨晚七點鐘,南京來電致本館云:自強學會報章,未經同人商議,遽行發刊,內有廷寄及孔子卒后一條,皆不合。現時各人星散,此報不刊,此會不辦。同人公啟。
“同人公啟”,似指《強學會章程》所列名的16人,但實際上的決定者是張之洞。“各人星散”,也說明了康有為離開之后強學會與《強學報》的情形。
也正在此時,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七日,御史楊崇伊參劾京師強學會,光緒帝當日下令封禁。[46]十二月十四日,經元善聞封禁該會的消息,立即發電張之洞:
《新聞報》登京電,強學會奉旨封禁。憲臺撥銀一千五百兩,康主事已支用過八百兩,尚存七百兩,應否止付?速候憲示。元善稟。[47]
由此可見,康有為辦《強學報》等事,已支用張之洞所捐銀800兩,占其支出總數約一半。[48]對此,張之洞回電,對該款項表示“不便與聞”,以擺脫干系。[49]而從后來的情況來看,經元善也停止了付款。[50]
光緒二十一年九月二十日至十二月初五日,康有為與張之洞之間有著兩個多月的交往。在此期間,南京的十多天大約是他們的蜜月期,康到上海后,平靜的日子還維持了一段,梁鼎芬、黃紹箕奉張之洞之命還在勸康;大約從十一月起,裂縫越來越大,以致最后破裂。從此兩人再無合作。
從事情本身來探討,兩人破裂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兩人性格,康有為、張之洞皆是自我意志堅強的人,康不愿屈從權貴,而自認為是后臺老板的張絕不會允許康如此自行其事;其二是“孔子改制”,即所謂“康學”,這本是學術之爭,然到了此時,已成了政治斗爭,張也不允許將《強學報》變為宣揚“康學”的陣地。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回到廣州的康有為,致信其正在上海的弟子何樹齡、徐勤,稱言:
寄來星信悉。覽鄧仲果書,乃知為學術不同,疑我借局以行其經學,故多方排沮(中國亡無日,生民無噍類,而彼尚如此,可哀可痛)。我向不知此意,則尚相敬也,不過意見不同,不能容耳。……紀年事,南皮原面許,今一切全翻,亦不足計。今不過主筆二人待面商后,去留乃定未遲。以忌我之故,并排及孔子,奇甚,孔教其衰矣!既排孔子紀年,則報不宜發,以重增其怒。若遽不書紀年,自我改之亦不可,宜停后再舉,乃可改也。吾不能力爭,吾亦作孔子罪人。嗚呼!豈料攻孔子不談經學者,乃出于所謂清流者乎!孔子已矣。……幸彼疑專為托局以行其經學,尚可解。死亡無日,此輩見地如此,大奇大奇。……仲弢云,十二出滬。接信此時想已過。此君通達實心,惜二子不能與之談,不能自白也。堅守數日,以此事累子,相見不遠。[51]
由此可見當時分歧之所在。“既排孔子紀年,則報不宜發,以重增其怒。若遽不書紀年,自我改之亦不可,宜停后再舉,乃可改也”一句,指《強學報》第三號若排孔子紀年則不發,以免增對方的怒氣,若自行不排孔子紀年“亦不可”,只能將《強學報》停辦,以后另辦報可不用孔子紀年。“仲弢云,十二出滬”一句,說明他離開上海時知道黃紹箕將于十二日到上海與之面商。“幸彼疑專為托局以行其經學,尚可解”一句,即張之洞一派只是認為康有為打算以上海強學會推行其學說,雙方的矛盾“尚可解”,這似乎也透露出康此時還另有“不可解”的“經學”以外的目的。
光緒二十三年春,康有為等人在廣西省城桂林辦圣學會,命其辦會門人:“創辦圣學會,為粵西開未有之風氣,甚盛舉也。必須詳籌經久辦法,可為南皮諸公愧,勿為南皮諸公笑。”[52]所言的“南皮諸公”一語,即張之洞、梁鼎芬等人,可見時隔一年半,康內心尚未從上海強學會事件中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