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曾在半夜醒來,我的妹妹正在哭泣。她那時五歲,我八歲。我們樓下傳來了駭人的響動聲,有人在爭吵、摔東西。我們溜到最頂上的幾級臺階旁邊(說實話,那頂多只能算把不錯的梯子)。我朝下張望,但看得并不怎么真切,畢竟爐火已經變暗,而油燈還沒有被點亮。我看見了我父親——他手里正拿著他出門時用的拐杖。這可怪了,他在屋子里干嗎還要用拐杖?我母親正朝他喊叫:“你個蠢貨,你怎么這么蠢,我真該聽我家人的告誡,他們說你什么都不會,而你確實是個廢物!”就在那時,我父親將拐杖向她揮去。我想他本來是打算敲她的頭,可她挪了位置,而他打中了她的左臂一側。奇怪的是,我母親并沒有因此而退卻,反倒朝著我父親的方向沖去。我父親蹣跚了幾步,朝一側倒下,跌在了那張有著細細桌腿的小桌上,把它壓垮了。我想著,完了,他弄壞了桌子,他的麻煩大了。接著我妹妹尖叫起來。我母親抬頭望向我倆,而我這才看見了她手中握著的那把刀。她喊道:“快去睡覺!”她總是對我們大吼大叫。我們總是剛好擋著她的道。
我還記得另一個晚上,那天我也睡不著覺。我那時大概六歲。媽媽和爸爸在樓下激烈地爭吵著,把我嚇得哭了起來。我哭得太大聲,把我哥哥也吵醒了。別管了,他告訴我,他們兩個總是在吵架,接著睡吧。可我沒法兒忍住不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我說道。我覺得我哥也是這樣想的。于是我倆溜到樓梯口,朝下張望,就像我們往常偷看晚餐時來拜訪的客人那樣。我看見爸爸用他的手杖把媽媽打倒在地,薩斯叔叔(其實他和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從煙囪后面的角落里竄出,用一把刀捅了爸爸。接著媽媽看見了我們,叫我們上床睡覺。
我還記得我丈夫死去的那個晚上。
對那一次我可記得非常清楚。
我記得,當我還小的時候,我們住在曠野的邊沿,在谷地間一棟小小的房子里。往北大約五英里的地方,在緊鄰著大片帚石楠花的位置,佇立著那些古老的遺跡。我那時候常常去那邊玩。雜草幾乎完全沒過了這片廢墟,但在有些地方,磚墻仍舊從草地里冒出頭來,仿佛牙齒從牙齦中長出。曾經這一定是座巨大的城市——當然了,我那時并不知道城市是什么。廢墟里還有這么一根高聳的方形石柱,大概十英尺高,微微有點兒傾斜。它不光承受了風雨的侵蝕,還常常被羊群用來蹭癢癢,以致上邊的雕刻已經模糊不清。石柱上那些圓潤的邊緣或許曾經描繪著處理各色事務的人們,而在它的另一側還有些別的符號。現在回想起來,我想那一定是文字。直到今天,我還能記起那些文字。當我變得富有,并有了些空閑的時候,我到學院圖書館查遍了文獻——那是全世界最頂尖的圖書館(他們管它叫作全人族的回憶)——可我從來沒找到和那文字哪怕有一絲一毫相似的語言,也沒有找到過任何有關那座沼澤地旁的古城,或是曾定居在附近的種族或文明的記錄。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當你像我一樣,干這一行久了,客戶跟客戶之間就會經常混淆。可這兩人我記得特別牢。他們一個年老,一個年輕,我一直沒弄清楚他倆到底是一對父子,還是一對叔侄。那個年老的塊頭很大,肩膀寬闊,骨骼突出。他長著張長臉,還有個禿得發亮的圓腦勺,鷹鉤鼻,眼睛是鮮明的藍色,深陷在眼窩里,一對大耳朵支棱在腦袋兩邊,像兩只把手。那個年輕的幾乎和他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只不過多了一頭紅發,體格也小了很多。如果把這二人看作是東方出產的那種套娃玩偶,那你可以輕易將這個年輕人整個裝進老頭里邊。這年輕人并不怎么說話。
你的事我們全都聽說了,那個老人說,你能夠做到的那些事。這都是真的嗎?
取決于你到底聽說了些什么,我告訴他,有關于我的傳聞很多都毫無價值。
我猜他大概指望我表現得更像是在談正經生意些吧。他們說,你能讀取別人的思想,他問道,這是真的嗎?
不,我告訴他,這我辦不到,沒人能做到這點,就連大師們都無法做到。這已經屬于魔法的范疇了,而魔法壓根兒不存在。但我確實(我快速補充道,以防過分消磨了他的耐心)能夠潛入別人的頭腦內,取走他們的記憶。
老少二人都盯著我看。我們聽到的傳聞確實是這樣。年長者說道,可我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再說,這能力歸根結底不也算是讀心術嗎?
很多人確實也這樣說,我解釋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告訴他們,別人也鬧不清楚。學院的教授們沒有一個能解釋清楚。按他們的說法,這壓根兒不可能。我只知道,我能夠一眼望進別人的腦海里——對,就是字面意義——當我使勁盯住某個人,他的顱骨仿佛就融化開來了,而我就好像站在一座圖書館里面一樣。我身邊三面都環繞著從地面直伸向天花板的書架,彼此之間相隔大約九英寸。在這些架子上擺著好幾千卷羊皮紙,就像是馬珊德舊圖書館的布置。每卷羊皮紙都被收納在一只黃銅管里,蓋子上有標號和卷軸上第一句話的浮雕。別問我是怎么做到的,可我確實知道每只銅管里都有什么內容。我只要一伸手——我必須要實際做出抬臂、伸手的動作——從我的視角看來,我就這樣把自己想要的那只卷軸取了下來、打開了蓋子。接著,我會走到窗戶邊(不知怎的,那兒總會有扇窗戶),因為窗邊的光照會好一些,而窗邊有把椅子。我會坐下來,打開卷軸看著它。在這一刻,它就會變成我自己的記憶,就好像這份回憶中的一切都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一樣。接著,我會合上卷軸,把它夾在胳膊下邊。我一做出這個動作,整個幻覺便消散了。我又回到死死盯著那人的狀態,整個過程中時間并沒有變化。這份新取得的記憶會留在我腦海中,可我的客戶或者受害者們卻會忘得徹徹底底,永遠也想不起來。他們甚至記不得他們曾經擁有過這份記憶,如果你懂我什么意思的話。總而言之,我又對這兩個客戶說道,這就是我的謀生手段。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么多了。可我是唯一能做到這一點的活人。據我所知,在此之前也沒有其他人能夠做到這點。
大概有五次心跳的時間,那個老人一言不發,表情好像凍結了一樣。你做這行當,是為了賺錢。他說。
我點了點頭。對,我出價不菲。
我看得出他并不相信我。這可真厲害,他繼續說道,而且聽起來確實很像是魔法。你有沒有辦法——?
證明我的話是真是假?我朝他露出一個詭秘的微笑。當然了,我答道。確實,我沒法兒向你本人證實這一點,但我能向你所信任的別的什么人證明。為此我恐怕會對你造成一些損害。要不要這樣做由你決定。
在我說出這番話的同時,他也切切實實地變得臉色煞白。他叫我說明一下,而我照辦了。挑一件別人也記得的事。我對他說道。我會把這份記憶從你腦海中抽離。接著,我會描述這件事,而你信任的那個人將會印證此事不假。當然了,你會永遠遺忘這件事情,所以請選一件對你來說不怎么重要的小事。
他向我露出那種嚇壞了的表情。你確定你不會讀心術嗎?他問道。我告訴他我很確定。做不到。我向他保證。不可能。
好吧。他同那個年輕人絮絮討論了一小會兒,接著告訴我了一件發生在約二十年前一個早秋的午后的事情。有個小男孩從蘋果樹上掉了下來,劃傷了額頭。他開始哭泣,而吵鬧聲驚到了樹蔭里正呼呼大睡的一頭老黑母豬。那母豬一躍而起,哼哼著小步跑走了。那個男孩不再哭泣,反而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