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醫療與人性”系列(套裝共4冊)作者名: (英)亨利·馬什等本章字數: 4125字更新時間: 2022-04-14 09:19:49
18 母親最后的時光
當人們的大限來臨,很少會有人欣羨這種幾乎“完美”的結局——如果可以這樣遣詞造句的話。短短幾日之內,母親在家中謝世,活到了這種年齡,被自己的孩子照顧,家人相伴左右,沒有任何痛苦。
大限之前
星期六我去醫院看望住院的母親,她住在十樓的腫瘤科病房,病房旁邊有一個高大的全景飄窗,從這里可以俯瞰不遠處的議會大廈和威斯敏斯特橋。這個春日的天氣格外晴朗,下面的泰晤士河像拋光的白鋼,反射的陽光直刺人眼。遠處的城區在清新的空氣中令人感到壓抑,連綿不斷的高樓大廈,其規模顯得毫無人性,這樣的風景對于一個即將死亡的人來說是不合時宜的。
媽媽說工作人員態度都很友好,但是跟多年前她在同一家醫院治病時相比,現在他們的工作過于勞累,雜亂無序。她比劃著說自己的病床已經有兩天無人整理了。她是個不愛抱怨的人。為了等著做超聲掃描,她已經連續兩天不吃不喝。事實上這次掃描完全是多余的,因為她已經出現了黃疸,顯然20年前的乳腺癌已經轉移到了肝臟。她說,坐在便桶上觀看下面河對岸這個國家的領導人也是很滑稽的事情。她在納粹德國長大,1939年逃了出來,雖然是個奉公守法的公民,但她一直對領導權威持懷疑態度。
按她自己的說法,她已經一天不如一天:面部的骨骼越來越突出,當她脫光衣服露出下面的骨骼時,我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將來的模樣。人們都說在她的4個孩子中,我和她長得最像。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地度過剩下的幾個月。我們商量了一下如何幫助她度過余下的時光,但一直沒有結果。她是我見過最勇敢、最樂觀的人,但我們都不愿提及死亡這個字眼。
我周末值班,一個沒有多少經驗的新任注冊醫生不斷打電話詢問許多棘手問題,但都不是臨床難題,而是長期缺乏臨床經驗造成的。
接下來的周一,許多患者都抱怨我催促他們辦理出院手續,其中有位患者是個絮絮叨叨的老頭,他做了一例簡單的脊柱手術,體內留置了一個尿管,總之他不愿回家。我告訴他,醫院已經沒有足夠的病床收治第二天做手術的人,如果他那天回家,就能照顧一下其他的患者。然而,3天后他仍然占據著病房,雖然我認為自己已經非常客氣,但病房護士長還是批評我與他談話的方式不對。
由于他拒絕出院,一位患上嚴重三叉神經痛的婦女無法進行手術,我必須把它取消。然而,病房護士長告訴我,我要向那個老頭道歉,據說我違背了他的本意,請他提前出院。盡管恨得咬牙切齒,我仍然向他道了歉。這次他欣然接受了。
“是的,我懂,醫生,”他說,“我過去是制作廚房配件的,有時也不能按時完成每一項工作,我也不想讓別人失望。”
我離開他的病房時,嘴里嘟噥著神經外科手術和安裝櫥柜根本是兩回事。這是一間帶有陽臺的病房,可以俯瞰醫院的花園和樹木,極目遠眺還可以看見天邊的埃普索姆賽馬場。我當時還在老院區上班,3年后老院區就關閉了。他要是住在一間典型的NHS小病房里,沒有單獨的房間、沒有房間外花園的風景、沒有幾年前我栽下的黃水仙,也許他早就想出院了。
善終:毫無痛苦地活到終點
兩天后我在格拉斯哥參加醫學會議,那時我的母親最終被確診為癌癥晚期,已經到了不能治的地步,只能回家等死。她年事已高,癌癥已經到了晚期,根本不可能進行化療,而且她本人也不想接受化療,這一點我父親很難接受。我從格拉斯哥回來后去了父母家,看到他們都坐在廚房里。從我上次見到母親到現在,她由于肝功能衰竭,黃疸更加嚴重,面色也更加憔悴和虛弱,但還能看出本人的模樣。
“我不想離開你們,”她傷心地說,“但我認為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終結,你知道。”當時我86歲的父親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癥,8年后死于此病。他看上去表情失落呆滯,好像真的看不懂眼前發生的一切:他五十多歲的兒子在母親面前哭泣——他的妻子馬上就要去世了。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的病情急劇惡化,不到兩周就死了。正如訃告中所說的那樣,“經過短暫的病痛”,但這段時間在我的印象里很漫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親的頭腦都十分清醒,仍然保持著她的本色,說話還是有些冷嘲熱諷,保留著適度的幽默感。
每天在家中醒來后,她很快就會被安頓到樓下音樂室的一張床上,待上一整天,晚上我會抱著她爬樓梯回到樓上,現在她的體重很輕。然而,即便這樣的生活,她也很快無法忍受。因此,她跟我以及一個當護士的妹妹商量了以后,便停留在和父親過去40年中共享的臥室,她認定這就是生命結束的地方。這是一個比例勻稱的漂亮房間:喬治王朝風格的裝飾,房間鑲有護墻板,墻面粉刷了素雅的淺綠色,一個開放式的壁爐在房間一側,壁爐架上擺放著母親收集的精巧陶塑禽鳥和鳥蛋。高大的窗戶上鑲著長方形的大玻璃,外面可見克拉芬公園的樹木,這些樹木在每年這個時候都是最美麗的。母親以前每周日都要去克拉芬教堂做禮拜,她的葬禮也是在那里舉行的。
每天早晚,我和妹妹都會來照顧她。起初我會扶她去浴室,我的妹妹給她洗澡,但是很快這樣短的距離她也無法支撐,所以我會把她抱到便桶上,這是從當地的臨終關懷醫院借來的。妹妹的看護手法非常棒,在進行簡單的必要護理中,一切的商議和解釋她都帶著和藹溫柔的態度。畢竟,我們見過許多人的臨終時刻,多年前我也做過老年病的護士。我想,這種工作對我們倆來說輕松自然,不過我們心情很是復雜。我們的心里并無焦慮,因為3個人都知道她即將死亡。我認為我們體會到的就是強烈的愛意,不存在其他的情緒,不存在任何虛榮或個人利益。
“被這么多的愛包圍,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母親在去世的前兩天說,“我真是個幸福的人。”
當然,她這樣說是有道理的。我想,當人們的大限來臨,很少會有人欣羨這種“完美”的結局——如果可以這樣遣詞造句的話。短短幾日之內,母親在家中謝世,活到了這種年齡,被自己的孩子照顧,家人相伴左右,沒有任何痛苦。在母親去世的前幾天,幾乎源于巧合,所有人,包括孩子、孫子、重孫和兩個老朋友都聚集在家中,我們在她臨死前上演了一場即席的守靈儀式,這令她非常欣慰。當時她躺在樓上,奄奄一息,雖然還未離去,但我們都圍坐在餐桌旁,為緬懷她而干杯,吃著我的未婚妻凱特準備的晚餐。讓母親高興的是,走出第一次婚姻破裂陰影的我認識了凱特,雖然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凱特有些吃驚地發現她一個人要給17個人準備晚餐,而那天早些時候我還在猶猶豫豫地問她是否愿意做5個人的晚餐。
我認為,每一天都可能是母親的最后一天,但每天早晨我去看她時,她都會對我說:“我還活著。”
有一次,臨睡前致晚安吻別時,我告訴母親我會在早晨來見她,她笑著問道:“見活的還是死的?”
家中正在上演一幕古老的劇目,我認為這在當今世界已經非常少見。通常臨終之人會在毫無人情味的醫院或者臨終關懷醫院離世,由專業的護理人員照顧,他們的關愛與表情就像我在工作中一樣,如同賓館接待員臉上的微笑,一轉身馬上就會消失。
離世是件艱難的事,無論我們作何感想。我們的軀體總是命令我們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我們絕非僅對泣不成聲的家人說一些意義非凡的臨終遺言,接著咽下最后一口氣。如果我們并非立即死去,如窒息、咳嗽或者昏迷,便一定會經歷逐漸消耗生命的過程,肌體皺縮、瘦骨嶙峋,如果肝臟衰竭,皮膚和雙目會變得蠟黃,聲音則日漸孱弱,到最后時刻甚至沒有力量睜開雙眼。最后我們一動不動地躺在臨終病床上,唯一的運動就是喘息。我們逐漸變成其他人認不出來的模樣,至少失去了體現面部特征的全部細節——面部曲線消失,沒有任何個性特征的皮下頭骨輪廓會顯現出來,這時我們看起來就像許多老人一樣。做初級醫生時,每天凌晨我都會被召喚起來,走在狹長、空蕩的醫院走廊里,來到病床邊確認患者是否死亡,他們都穿著病號服,面部扭曲憔悴、干燥脫水。即將死亡時,我們的臉變得與其他人一般無二,參加過基督教教堂葬禮的人都知道。
母親去世時,我們已經認不出她。那天早晨,我在上班前,見了她最后一面。前一天整個晚上,我都是在父母家里度過的,就睡在父親書房的地板上,緊挨著父母的臥室。隔著臥室和書房一直敞開的房門,我可以聽到她那刺耳的呼吸聲。清晨4點鐘時,我去看她,并問她是否要喝點水或者注射嗎啡,她搖了搖頭,從外表看,如果不是由于她那偶爾費力的呼吸聲,大家肯定會以為她已去世。我離開前握著她的手,面對著她那死人一樣的臉說道:“你還活著。”她慢慢地點了點頭,但動作幾乎無法察覺。我去上班時,已經記不起她最后的樣子,但這并不重要。我已經跟她道別許多次了。
中午剛過,我正在參加無聊的醫學會議,妹妹給我打來電話說,幾分鐘前母親過世了。她告訴我,母親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弱,圍在床邊的家人直到最后才有些驚奇地發現她已經死亡。
我認為沒有必要向她的遺體做最后的致敬。在我看來,她的身體已經成為毫無意義的軀殼。我說的是“身體”,但還是談論一下她的大腦為好。每當我坐在她的床邊時,便會想:上百萬的神經細胞及其相互之間無窮的連接構成了大腦,進而構成了她自己;這些細胞正在拼命掙扎,一點點衰退消失。那天早晨,我記得就在上班前,母親的面部塌陷消瘦,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當問她是否要喝水時,她搖了搖頭。就在這具即將死去、已經被癌細胞侵蝕的殘損肢體內,“她”還活著,即使現在不能喝水,但是顯然,她再也不希望延長這種彌留狀態。現在,母親所有的腦細胞都已經死亡,在某種情況下,她正是依賴這些數以百萬計的神經元之間發生的復雜電化學反應而存在,但現在它們早已消失。在神經系統科學中,這被稱為“綁定問題”,無人能夠解釋這種不同尋常的現象:為何偏偏是那些沒有理智的物質引起了人們的意識和感覺?我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她就躺在那里,氣若游絲,那種深處的“真實”人性仍然隱藏在死者的面具下。
什么是善終?沒有痛苦即為善終,但是彌留也有許多種方式,痛苦只是其中之一。與大部分醫生一樣,我自認為見過許多不同方式的死亡,母親的死法的確是幸運的。想到自己的死亡,我也會跟大多數人一樣,盡量回避,但我希望瞬間結束一切,要么突發心臟病或者腦卒中,當然最好是死于睡夢之中。不過我知道自己可能并不會這樣幸運,可能活著的時候必須要經歷些什么,但是沒有什么可以企盼的未來,只有一些能夠回憶的過去。母親很幸運,她相信人有來生,但我卻沒有這種信仰。我所擁有的唯一慰藉就是,如若不能獲得瞬間消亡,自己在回顧人生時會對生命做出最后的判斷。我一定會像母親那樣活著,這樣才會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