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療與人性”系列(套裝共4冊)
- (英)亨利·馬什等
- 3200字
- 2022-04-14 09:19:49
17 孰能無過
作為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你不可避免地會傷害他人的生命,不可能不犯任何錯誤,但是仍然會對患者造成的傷害以及付出的代價感到難過。
在開顱手術中與麻醉師聊天
這是一個簡單的手術列表:一例腦瘤開顱術,隨后有幾例常見的脊柱手術。第一個患者是個小伙子,他的大腦右側有一顆無法完全切除的神經膠質瘤。5年前我就給他做了第一次手術,當時他的狀況非常好,但是后來的腦掃描顯示腫瘤又開始復發,需要再次手術,這會讓他多活幾年。他還沒有結婚,自己經營著一家IT(Information Technology,信息技術)公司。無論何時在門診見面,我們的關系都很融洽,當他得知自己需要再次手術治療時,顯得出奇的鎮靜。
“我們希望再次手術會為你爭取幾年的時間,”我告訴他,“但是我不能保證……可能時間會少一些,而且手術并非任何風險都不存在。”
“這種事你當然不能保證了,馬什先生。”他回答。
我為他實施了局部麻醉手術,這樣通過簡單的問答就可以直接判斷我是否使他的身體左側麻痹。當我告訴患者要做局部麻醉手術時,他們的表情通常都很吃驚。痛覺是由大腦產生的,但大腦本身并不能感知疼痛。如果我的患者能夠感覺到我正在觸碰他們,那么一定需要另外某一處的大腦來記錄這種感覺。由于大腦唯一能感知疼痛的部位是大腦外部的皮膚、肌肉和組織,所以神經外科手術采用讓患者保持完全清醒的局部麻醉完全可行。另外,在大腦中不能用虛線連接標示表明“切這里”或者“不要切那里”,腦腫瘤或多或少長得跟腦組織一樣,切除腫瘤的過程中極易損傷到正常的腦組織。就像這個患者,腫瘤靠近右側大腦半球的運動中樞,這個部位控制著左側肢體的運動功能,唯一能讓我準確知道手術時是否損傷運動中樞的方法就是讓他保持清醒的狀態。局部麻醉情況下實施神經外科手術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但患者要了解手術的全過程并充分相信整個醫療團隊,尤其是在手術時要完全相信麻醉師。
這個患者就處理得相當好,在我做手術時,他會開心地和麻醉師朱迪斯聊天。他們從第一次手術就彼此熟悉,我就像聽著兩個老朋友在談論他們的假期計劃、家人近況和最新的菜譜,可見他很喜歡下廚。我用吸引器和電凝給患者的大腦做手術時,每隔幾分鐘朱迪斯就會讓他動一下左臂和左腿以確保他仍然能夠支配這些肢體。
這確實是一例簡單的手術。指導注冊醫生做了兩例脊椎手術后,我便前往ITU病房,看到那個小伙子一切正常,正和照顧他的護士聊天。我離開醫院來到了倫敦市中心參加一個會議。
一個電話引發的訴訟
我把折疊自行車帶上地鐵,來到了滑鐵盧站。這是一個異常陰冷的雨天,整座城市看起來都顯得荒涼陰暗。我騎車來到會議舉辦地艦隊街的法律商會。會議的議題是關于我3年前做過的一例手術。那個患者后來患了致命性鏈球菌感染,即硬膜下積膿,起初我并未注意,因為之前從沒見過這種程度的術后感染,也不清楚其他神經外科醫生是否遇到過。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幾乎不相信會出現什么問題,因此并未理會早期的感染癥狀。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癥狀非常明顯。患者雖然活了下來,但是由于我對感染的誤診,她已經完全癱瘓,而且后半生只能那樣生活。這次會議已經折磨我好幾個星期了。
我在輝煌壯觀的大理石大堂向接待員自我介紹,然后被引進一間等候室。不久,一個與我熟識的神經外科醫生也來了,正是他向我建議就這個官司向辯護聯盟求助。
我告訴他,我在手術中怎樣出現了這個災難性的失誤。
那是一個周日的早晨,患者的丈夫給我打電話,那時我正在醫院處理一個急診。我沒有聽清他說的話,因此錯誤地把感染誤診為無害的發炎。我不應該通過電話來分析病情,但當時太忙,我的精神不夠集中。在二十幾年的職業生涯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嚴重的并發癥。
“感謝上帝,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會犯錯。”我的同事說,他想盡力讓我感到輕松一些。不久,辯護聯盟的兩個初級律師也來到了這里,他們都彬彬有禮,但表情凝重。他們看上去緊張憔悴,這也許是由于我自己的內疚而想象出來的。總之,我感覺在參加自己的葬禮。
我們被帶到了地下室的一個房間里,一位彬彬有禮的王室法律顧問正在等著我們,他比我年輕許多。墻上一臺大的顯示屏用精美的大寫羅馬字母稱頌這家事務所秉承的美德。我已經記不清它的那些什么美德,因為心情太煩悶根本無法留意那么多細節。
咖啡端上來后,一個律師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箱子,拿出許多文件放在桌上。
“一個電話就帶來這么多麻煩。”我一邊看著她一邊難過地說。她現在對我露出了笑容。
“我要開始了。”王室法律顧問輕聲說道,“先解釋一下我們從什么地方開始,我認為做這個辯護很難……”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插了一句。
會議只持續了兩個小時。很明顯這個案子是無法勝訴的,我很清楚這一點。
會議結束時,出庭律師讓我的同事先回避一下。
“馬什先生,你先留一下。”他說。
記得50年前,我必須忐忑不安地等在學校校長辦公室門外,擔心由于調皮搗蛋被那個和藹的老頭責罰。我知道這位律師一定會體現職業素養和實事求是的態度,但是我的心里還是充滿了恐懼和羞愧。
我的同事離開后,他轉向我:“我認為這個案子沒有勝訴的可能。”他的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
“我知道,”我說,“從一開始我就覺得誤診是不能辯護的。”
“恐怕這會拖上一段時間。”其中一名初級律師補了一句,說話的語氣就跟我向患者通報壞消息時一模一樣。
“哦,沒關系,”我盡量表現出勇氣十足和泰然自若,說,“我也想開了,這畢竟是神經外科手術。我讓那名可憐的婦女變成了殘疾,可能要賠付幾百萬英鎊。”
“這也就是我們到這來的原因。”她說。他們3人看著我,一臉和善,還帶著好奇的神情,也許他們以為我會大哭一場。我自己倒成了被人憐憫的對象,真是奇怪。
“好的,我要請你們商討一下這筆巨大的經濟賠償。”我一邊說,一邊拿起背包和折疊自行車。
“我送你到門口。”出庭律師說,他堅持向我展現出職業禮儀,陪我一直走到房間外走廊的電梯口。我認為自己不配得到這種禮遇。
我們握手道別,他回去和那兩位初級律師商量具體數額,用律師的話說,就是“協議清算費用”。
我發現我的同事正在大廳里等我。
“這種職業的羞辱感最令人傷感,”我推著自行車和他沿著艦隊街一邊走,一邊對他說,“這是徹頭徹尾的虛榮。作為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你不可避免地會傷害他人的生命,不可能不犯任何錯誤,但是仍然會對患者造成的傷害以及付出的代價感到難過。”
天氣預報報道上午空氣干燥,但顯然此時我們的衣著都太不適合今天的天氣。身上的細條紋西裝在穿過滑鐵盧橋時已經濕透。汗水像雨水從臉上流下,臉頰就像冰一般冷。
“我知道必須要接受這些事實,”我有氣無力地說道,“但是除了神經外科醫生以外沒有人清楚那種感覺:每天,有時甚至是連續幾個月拖著沉重的身體來到病房看望被自己傷害的患者,去面對床邊焦急而又憤怒的家屬,而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對自己的信任。”
“有些神經外科醫生甚至都不敢去巡查病房。”
“我已經告訴他們去起訴我,因為我出現了致命的失誤。這不是患者原本就存在的缺陷,對吧?因此,我和他們成了好朋友,這看似很瘋狂。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但是我不能指望他們對我有多高的評價,對吧?”
“在神經外科,你不可能很長時間都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我的同事說,“總會有另外一個災難在前面等著你。”
我們走進了滑鐵盧地鐵站,人們都聚在這里準備乘車向南去過周末,我們握手道別后也各奔東西。
我也不敢問那件案子到底需要幾百萬英鎊才能解決。兩年后我得知,最終的賠償費用是600萬。
那天晚上回到醫院,我去ITU病房查看那個腫瘤復發的年輕小伙,他早晨接受了手術,但感覺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手術進展得非常順利,但是我們都知道這種病無法完全根治,腫瘤遲早會再次復發。他坐在病床上,頭上一側斜纏著繃帶。
“他沒事。”照顧他的護士正在寫護理記錄,她從床頭的小臺子上抬起頭來說道。
“又一次了,馬什先生,”我的患者說道,他熱切地看著我,“我的生命全掌握在你的手中。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他還想再說下去,但是我把手指放在唇邊。
“噓——”我轉身離開ITU病房說道,“我明天早晨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