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療與人性”系列(套裝共4冊)
- (英)亨利·馬什等
- 1915字
- 2022-04-14 09:19:47
8 身份置換
當你為自己孩子的生命擔憂時,就一定會洞悉那種生活狀態:外部的真實世界變成了幽靈的世界,那里的人已經遙遠得難以辨認。唯一的現實就是恐懼,一種備感無助的拳拳摯愛引起的恐懼。
當醫生變成憤怒的家屬
30年前,英國的醫院都設有專門為初級醫生服務的酒吧,醫生辛苦工作一天之后可以去喝一杯,如果值夜班有空,還可以到那里抽根煙、喝點飲料,或者在角落里玩一會兒“太空入侵者”和“吃豆人”游戲。
當時我還是婦科的實習生,剛剛取得醫生資格4個月。而在18個月之前,我看到了使我立志成為神經外科醫生的那次手術。一天晚上,我站在酒吧的吧臺前,一邊喝啤酒,一邊與同事聊著八卦新聞。年輕醫生在一起聊天時,會談論患者和他們的病情,不可避免地會夸大其詞。由于并未按時回家陪妻子希拉里和3個月大的兒子威廉,當我的傳呼機顯示傳呼進來時,我心生內疚。我馬上找到距離最近的電話打給希拉里,她話音急切,說兒子被送到了當地的醫院,病情很重,腦子好像有些問題。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正值冬季,夜色已晚,我從醫院一路跑到地鐵站。走出地鐵之后,我的心中焦急萬分,急匆匆穿過漆黑并且空無一人的巴勒姆后街,來到了妻子說的醫院。我在一間安靜的診室里看到了情緒異常激動的希拉里,我們的孩子在她的懷里睡著了,但睡得并不踏實,一個兒科的顧問醫生正在等著我。他告訴我,威廉患了急性腦積水,第二天要轉到奧蒙德大街做腦掃描。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和妻子生活在一個怪異的世界中。當你為孩子的生命擔憂時,就會洞悉那種生活狀態:外部的真實世界變成了幽靈的世界,那里的人已經遙遠得難以辨認。唯一的現實就是恐懼,一種備感無助的拳拳摯愛引起的恐懼。
星期五下午威廉轉院了,對于重癥患者來說這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他到奧蒙德大街做了腦掃描。我本人是醫生,給威廉診察的初級醫生碰巧又是希拉里的校友,所以我可以進入掃描設備控制室。兩個放射科技師正熱火朝天地聊著他們最近參加的聚會,他們對于包裹在毛毯里的小嬰兒十分冷漠,沒有絲毫興趣。透過控制室的窗戶可以看到威廉躺在巨大的環狀機械設備中,他的媽媽神情緊張,憔悴地坐在他的身邊。機器一點點掃過威廉的頭部,我看到了圖像顯示在電腦屏幕上。圖像表明是急性腦積水,并且他的大腦中有一顆腫瘤。
從掃描儀器上下來之后,威廉被帶回病房,我知道顧問醫生很快會來找我。顯而易見,或者至少在我看來,威廉正處于昏迷之中,病情嚴重,但是一名神經外科注冊醫生安慰我說,那是因為要做腦掃描,威廉服用了鎮靜劑還沒有醒來。下午很快過去,外面天色又暗了下來。據說顧問醫生可能下周一才來上班。我魂不守舍,在長長的走廊里走來走去。現在走廊里空蕩蕩的,我非常想找到這個顧問醫生,他和我們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生一樣神秘莫測。終于,極度絕望的我再也無法忍受,拋開他們母子倆回到了家中,在驚恐萬分的父母面前砸碎了一把餐椅,并且發誓如果威廉有什么閃失,我就把那家醫院告上法庭。
我還記得,后來當我失望至極,無法應對這種局面時,一位神經外科醫生出現了。他看了一眼威廉,把希拉里帶到屋子外面,通過囟門把一個應急引流管插進了威廉的大腦來釋放內部逐漸增大的壓力。至少現在回想起來,我必須承認內心恐懼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們被告知,腫瘤切除手術將在5天之后進行。度過那5天簡直是一種煎熬。
手術前夜,我開車回家,一只黑貓突然在車前跑過,就離家門口幾百碼遠。我的車輪直接碾過了它。我以前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動物,然而那天卻不由自主地那樣做了。我下車看了一眼這個可憐的家伙。它躺在排水溝里,顯然已經斷了氣,嘴大張著、眼睛睜得很圓,在晴朗冬季夜空的月光下格外顯眼。我忽然想起了威廉手腕的腕帶上也有一個貓臉的圖案,因為那是兒童醫院,他們總是喜歡這樣做事。我并不迷信,但心里仍然很害怕。
威廉在一個星期三的上午做了手術。手術期間,我和希拉里在這所位于倫敦中心的醫院里徘徊了數個小時。這對我來說是一段有益的經歷,當自己成為一名訓練有素的神經外科醫生之后,我能體會到在自己實施手術時,患者家屬承受的一切。
手術很成功,威廉得救了。雖然起初病理報告稱腫瘤是惡性的,但最終證實他的腦中是一顆良性的脈絡叢乳頭狀瘤。我后來才知道,這樣年幼的患者腦中的腦瘤很少是良性的,即便是良性的,為那么小的孩子做手術風險也很高。幾年以后,作為兒科神經外科醫生接受培訓時,我看到了一個孩子因失血過多而死去,而且就是在威廉當年手術的那間手術室里。我的上司就是當年把威廉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那位神經外科醫生,如今在處理同樣的手術時卻不慎失手。
焦慮暴躁的患者親屬是所有醫生都必須背負的負擔,我自己也曾是這樣的負擔,這是我學醫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經歷。我笑著告訴我的實習生們,醫生都無法承受太多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