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療與人性”系列(套裝共4冊)
- (英)亨利·馬什等
- 10846字
- 2022-04-14 09:19:47
7 高齡患者的生死抉擇
做完一天的手術后查看患者,確保他們符合專業術語:“昏迷指數15,意識活躍,神志清醒。”——這就是神經外科醫生一天之中最有意義的事。
活得越久,問題越多
星期一早晨7點,我被外面的大雨吵醒。時值二月,臥室窗外陰暗的天空呈現出鉛灰色。一系列手術在等著我,但我懷疑是否都能夠順利完成。我知道醫院再次人滿為患,病床也不夠用。這一天又將以痛苦結束,我至少要向一名患者致歉,他已經等了整整一天,這一天他不吃不喝、忍饑挨餓、擔驚受怕,但術后的病床還是沒有著落。看來他的手術要推遲了。
冒著風雨,我騎著自行車上班,一邊詛咒該死的天氣,一邊抱怨醫院病床緊缺的現狀。早晨的例會我遲到了,便順勢坐在一個同事身邊。他是神經放射專家,專門負責解釋腦掃描圖,這是極具技術難度的工作,他的解讀無人能出其右,正是依靠他的建議我才能避免手術事故的發生。我請昨晚值班的醫生安東尼介紹了急診收治患者的情況,他正坐在前排的電腦前等著我的到來。安東尼年輕有為、壯志凌云,這是神經外科醫生再正常不過的典型特質,但隨著閱歷的增加,大部分神經外科醫生都漸漸失去了這種干勁。
“昨晚也沒什么特別的。”他答道。
我瞟了他一眼,有些生氣地告訴他,日常問題往往都是最重要的問題。
由于我的批評,他表情難堪,瞬間我對自己的魯莽也懊悔不已。
“一個96歲的老太太,一個人生活,現在在家里經常跌倒,”安東尼說道,“她的主動脈極其狹窄,靠近床邊時你似乎能聽到她心臟的雜音。她的左側肢體偏癱,失去了行走能力,但已經完全適應這種狀況了。”
我請坐在前排的一個初級醫生提出對該患者最可能的診斷。
“對于這種高齡患者,唯一能確診的就是慢性硬膜下出血。”他信心滿滿地說。
我便請他談談主動脈狹窄對患者的影響。
“這意味著全身麻醉可能會讓她一命嗚呼。”
我讓安東尼給我們看腦掃描圖。他走到電腦鍵盤那里,敲了幾個密碼,但幾分鐘之后網頁才轉到地方醫院的網站。我們醫院的大部分患者都是從那里轉過來的。他操作電腦時,其他初級醫生調侃著醫院的系統,只有借助外部網絡才能找到患者的掃描圖。
“傳輸掃描圖的軟件簡直就是垃圾,試一試‘刷新’。安東尼,不對,進入‘視圖’,然后‘粘貼’,好像也不管用,拖到左側。沒用,回到‘重新登錄’……”老太太的腦掃描圖終于投射到前方的墻面上。圖上顯示,她的顱骨下方與大腦皮層之間有一層厚厚的積液,導致右側大腦半球受壓移位。
又是一例老年性慢性硬膜下血腫,這是神經外科最常見的急診病例。相對于這位患者的年齡段來說,大腦其他部位的狀態看起來似乎不錯,相對于大多數96歲的老人來說萎縮得也并不嚴重。
“我父親在這個年齡死于老年癡呆,”我告訴這些實習生,“他的大腦掃描圖看上去就像一棵龜背竹,幾乎什么都沒有。”
“安東尼,你有什么問題?”我繼續問。
“這涉及倫理問題。她寧愿死也不愿離開家到養老院終老一生。”
“那倒也合情理。你在老年病心理病房或者養老院工作過嗎?”
“沒有。”他干脆地回答。
我便開始談論以往的經歷。以前我做過老年精神科護理的助理,了解照看一個病房中26個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的確不容易。隨著老年人口越來越多,媒體會報道更多關于養老院的虐待丑聞。到2050年,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將超過60歲。我的第一個普外科上司人品不錯,但他患了老年癡呆癥,在養老院終老一生。他的女兒告訴我,他很想立刻死去,但他的身體相當不錯,又多活了許多年。據說他年輕時,每天早晨都會沖個涼水澡。
“我們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去。”坐在后排的一位注冊醫生打斷了我的長篇大論。
“如果她想那樣,”我問道,“我們為什么要阻止呢?”
“她可能只是暫時抑郁,以后會改變主意的。”
我們就這個問題討論了一會兒。我認為他的看法完全適用于年輕人,如果不自殺的話,他們還能活許多年,但無法斷定這是否適用于一個96歲的老人,畢竟她再次回到家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轉而征求安東尼的意見,如果實施手術的話,她回家后獨立生活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她的年齡來說,不是很樂觀,”他回答,“如果主動脈狹窄沒有讓她一命嗚呼的話,她很可能會在家中度過一段時間,不過遲早還得去養老院。”
“那怎么辦?”我問大家。接下來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又等了一會兒。
“她的侄女是唯一的近親,她今天上午會到。”安東尼告訴我們。
“好吧,一切都等她來了再說吧。”
放射科的同事伸過頭來悄聲對我說話。
“我發現這些病例挺有趣。”他說,“那些年輕人,”他點頭示意那排初級醫生,“都想做手術,都想見識那些重大、緊張、刺激的病例,這在他們的年齡再正常不過,但討論這些常見的病例也非常有趣。”
“是的,我以前也是這樣。”我回答。
“你覺得她會怎樣?”他問我。
“我不知道,她不是我的患者。”我轉身對聚在一起的那些醫生說,“還有10分鐘,大家來看看我今天要做的手術,怎么樣?”我把患者的名字交給安東尼,他把一張腦掃描圖投在墻上,這次比上一張快許多。圖像顯示了一顆巨大的腫瘤,那是良性腦膜瘤,就壓在患者左側的大腦上。
“她今年85歲,”我開始介紹,“32年前我進入神經外科時,你們可能還在穿紙尿褲,那時我們從未給這種年齡的患者做過手術。超過70歲的患者都被認為年齡過高。現在,手術似乎沒有了年齡限制。”我給他們講述了下面這個患者的故事。
“必須得讓我自己開車”
幾個星期前,我第一次在門診見到西格里夫太太,她是一個知名醫生的遺孀,能說會道,來醫院的時候由3個同樣能說會道的子女陪伴,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他們都年屆中年,而且擁有一定的專業背景。我到另外一個房間拿了幾把椅子。西格里夫太太是一位身材矮小、盛氣凌人的女士,一頭花白的長發,穿著時尚,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派頭十足地大步走了進來,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她的3個孩子面對著我坐成一排,語氣平緩但又堅決。與大部分大腦前部患病的人一樣,西格里夫太太對于自己的狀況一無所知。
簡單自我介紹之后,我用略微同情的語氣請她介紹一下是什么問題促使她去做腦掃描的。醫生希望幫助患者,但不希望患者對醫生有某些情感要求。
“我一切正常!”她一開口便聲如洪鐘,“我丈夫生前是圣安妮醫院的婦產科教授。你認識他嗎?”
我回答不認識,他的年紀顯然比我大得多。
“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們,”她用手指著對面的兒女說,“他們不讓我開車。我一刻也離不了車,這是性別歧視……如果我是男人,他們肯定就會讓我開車的。”
“可你已經85歲了……”我回答。
“那有什么關系!”
“問題是腦瘤,”我指著桌上的顯示器,補充道,“以前你看過自己的腦掃描圖嗎?”
“沒有,”她說,“那有什么好看的?”
現在,她全神貫注地看了一會兒掃描圖。上面顯示有一大塊葡萄柚大小的腫瘤壓迫著她的大腦。“但是必須得讓我開車,我沒有車不行。”
“請原諒,”我說,“我想問你的孩子幾個問題。”
我詢問了他們的母親最近幾個月在生活中有哪些問題。我感覺有母親在場,他們敘述病情時有所保留。她不斷地插嘴、反駁,更重要的是,她不斷地抱怨孩子們禁止自己開車。通過他們3人的講述,我知道這位母親已經變得糊涂,而且很健忘。起初,他們認為這是年齡所致,這種想法很正常,不過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所以他們去拜訪了老年病專家,又做了腦掃描。像她腦中的腦瘤很罕見,但專家一致認為那是造成癡呆的原因,腫瘤迅速生長時就會導致其他問題出現。我告訴他們,西格里夫太太很可能患了老年癡呆癥,同時患有腦瘤,手術切除腦瘤后并不能保證她會恢復正常。她現在很危險,病情會越來越嚴重。要想弄清腫瘤是否是引發老年癡呆癥狀的罪魁禍首,唯一的辦法就是進行手術切除。
我告訴他們,不能僅憑掃描圖來預測西格里夫太太病情惡化的風險,關鍵要看腫瘤表面與周圍腦組織的粘連程度,但只有手術時才能知道將腫瘤與下面的大腦剝離是易是難。如果粘連,大腦就會受損,西格里夫太太可能出現右側肢體偏癱,失去語言能力,因為大腦半球控制著對側身體的運動,語言中樞也在大腦左側。
“是否能夠只切掉部分腫瘤,”患者的一個女兒問道,“與大腦粘連的那部分保留?”
我解釋了一下,這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些腫瘤通常質地緊密,如果把腫瘤的一個硬殼留下,大腦還是被壓迫,患者不會有任何好轉,此外腫瘤還會再生、復原。
“與大腦粘連的部分是多少?”另一個女兒問道。
“不太確定,但我想至少有20%。”
“那就是有五分之一的概率對她不利?”
實際上概率可能比20%還要大一些,因為每次打開患者的大腦,造成災難性的大出血或者感染的風險都會增加1%~2%,考慮到西格里夫太太的年齡,風險會更高一些。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們不采取任何措施,她的病情會緩慢地惡化。我還是遲疑地補了一句,希望西格里夫太太沒有聽到我們的話:有些人認為,考慮到年齡因素,最好是不進行手術,讓病情順其自然地發展,任患者自生自滅。
她的一個女兒問,除了手術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治療方法。這時西格里夫太太還在不停插嘴,嘮叨著禁止她開車就是侵犯人權。我解釋道,放療和化療對于這種腫瘤根本不起作用。很明顯,他們的母親已經跟不上我們談話的節奏了。
“如果是你的母親,你會怎么辦?”她的兒子問。
回答前,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也不清楚該如何回答。當然,所有患者都會問醫生這樣的問題。然而,大部分患者都不愿意深思,針對醫生給出的某個建議,若發生在醫生自己的身上,他們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這也是醫生最不愿回答的問題。
我緩慢地回應,一邊說,一邊向他們4人比劃著,如果我們都認為西格里夫太太已經逐漸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只能去某些慈善護理機構生活的話,那么就勸她做手術。我必須承認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涉及諸多不確定性。說這句話時,我背對著窗子坐著,面前坐著患者的3名子女,我想知道,他們是否看到了我身后窗外醫院停車場遠處的市政公墓。
我終止了這次會面,告訴他們沒有必要立即決定。我把秘書的電話號碼留給了他們,請他們決定之后通知我。他們起身出門后,我搬開了3把椅子,去等候區叫下一名患者。幾天后,我從秘書蓋爾那里獲悉,他們決定手術。至于患者本人那里,他們費了多少口舌我就不得而知了。
被無限期拖延的手術
門診預約3周后,西格里夫太太被收治入院,準備接受手術。但是手術的前一天晚上,一個年輕的低年資麻醉師要求她做超聲心電圖檢查,理由是雖然患者本人心臟沒有任何不適,但極有可能因為高齡而出現問題。這個檢查幾乎沒有必要,但是作為神經外科醫生,對麻醉只有些許了解,我無法反對。我告訴下屬請心超室的技師第二天一早首先為這名患者做檢查。第二天沒有其他手術,有大半天的時間我都在休息室里的沙發上打盹,透過高處的窗子注視著外面沒有任何風景的世界,凝望陰暗的天空,等待檢查結果。偶爾會飛過一只鴿子,有時還能看見遠處的客機轟鳴著穿過低空的云層向希斯羅機場飛去。
盡管我的下屬一再請求,那次檢查仍然到下午4點才開始做。這例手術需要好幾個小時,我無法在正常工作時間內完成,而正常工作時間以外只能安排急診手術。那位憂心忡忡、淚眼汪汪的患者后來坐著輪椅來到了手術室外,身邊跟著一個怒氣沖沖的女兒。我只能向患者的女兒解釋,我也是不得已才取消這例手術,并承諾下次手術一定把她的母親放在第一個,然后患者才被推回了病房。我氣急敗壞地騎著自行車回家了。把她安排在下一次手術列表中很可能意味著要取消那天已經排好的其他手術。
周一早晨例會時,我和初級醫生討論病情后,來到了手術室外面的接待前臺。麻醉師已經不是之前那個要做超聲心電圖的人了,她正和我的注冊醫生邁克站在那里,而邁克沮喪地看著我。
“西格里夫太太上周住院時做的化驗,結果標本中培養出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她的手術要被取消。”邁克說,“她接受手術后手術室要進行一個小時的消毒。如果她第一個手術的話,我們就不能完成當天的其他手術了。所以我們重新安排了手術順序,她是最后一個。”
“那我就無法兌現對她女兒的承諾了,我告訴她,她的母親是第一個。”我回答,“雖然你的話很有道理,但其實也沒什么關系吧?現在我們在手術前一天檢驗出MRSA,幾天前卻沒有得出類似的化驗結果。如果按照原計劃上周手術的話,我們可就不需要花一個小時來給手術室消毒了。”
“西格里夫太太的女兒昨晚揚言要控告我們,”邁克說,“她說我們這里組織管理混亂,簡直不可救藥。”
“也許她是對的,但是控告我們也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嗎?”
“是的,”他說,“這確實讓人生氣,真是倒霉。”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可以按照計劃進行。”
“麻醉師來過,說必須得取消西格里夫太太的手術。”
“天哪,為什么?”我發火了。
“如果把她放在最后,5點前我們就無法結束。”
“是哪個該死的麻醉師?”
“我不認識。一個高挑纖細的金發美女,可能是新來的臨時替班。”
我幾步來到麻醉室,探頭進門。麻醉師萊切爾和她的助手正倚靠在沿著墻面擺設的操作臺前,她端著紙杯一邊喝咖啡,一邊等待第一個患者的到來。
“為什么要取消最后一例手術?”我問。萊切爾確實是一個新人,她最近被任命來替班,平時與我合作的麻醉師正在休產假。我們也曾一起做過一些手術,她看起來能力很強,性格開朗。
“我可不想下午4點鐘還要接一例切除腦膜瘤的大手術。”她回頭轉向我說,“今天晚上家里沒有人照顧孩子。”
“我們不能取消,”我抗議道,“這例手術已被推遲過一次了。”
“反正我不做。”
“你再問一下你的同事。”我說。
“我想他們也不愿意,又不是急診手術。”她回答時語氣緩慢,但很堅決。
我瞬間愣在那里。如果在幾年前,這種事幾乎不會發生。我總是想方設法在正常工作時間把手術都做完,雖然有時會拖得很晚,但大家也都欣然接受。在英國國家衛生服務體系完善之前,顧問醫生向來不會計算工時,他們會一直繼續,直到工作全部結束。我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的沖動,去扮演一個脾氣暴躁、情緒激動的神經外科醫生的角色,然后怒吼著大發脾氣,就像我過去那樣:
“該死的,回家看孩子!你不用跟我干了!”
但那畢竟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威脅,無論誰來為患者麻醉,我都沒有發言權。此外,如果神經外科醫生確實這樣做了,就不可能逃脫被懲罰的命運。我很羨慕培訓我的那一代醫生,他們可以通過發脾氣來緩解工作壓力,有時可以大發雷霆,不必擔心被指控恫嚇或騷擾。我急忙轉身,沿著走廊離開,希望找到解決方案。病床管理員茱莉亞正從手術室走廊那里過來找我,看到她的身影我立刻有了主意。
“日間病房已經收治了兩個需要今天手術的脊椎病女患者,但是昨天晚上急診也收了許多住院患者。所以,這兩個女患者手術之后沒有床位可以安排給他們。你覺得該怎么辦呢?”她詢問我的時候表情凝重,緊握著筆記本,上面列滿了等待收治、準備出院和轉院的患者的名字。其他醫院病床管理員的電話號碼也在上面,他們可能面臨著同樣大的壓力,不愿接收患者,因為他們也缺少病床。
“如果我們沒有病床安排手術后的患者,”我內心一陣狂喜,這意味著西格里夫太太的手術會很早開始,也就是說我有可能在5點前完成手術,“我就不能給他們手術了,是嗎?你必須把他們都遣送回家,特別是那些接受小型手術的患者。”
于是,手術名單被充分壓縮。剛收治的那兩個女患者在昨天午夜之后就沒有進食,準備迎接今天膽戰心驚的手術,結果只能喝杯茶聊以慰藉,之后就被送回家。
我不太情愿地走進日間病房,今天需要手術的患者都等在那里,由于醫院長期缺少病床,越來越多的患者都在手術當天早晨才來到醫院。這是私立醫院的標準做法,并且運行效果非常理想,每位患者都會有病床和病房。像我們這樣一所資源緊張的醫院,情況則并非如此。進入狹小的日間病房后,我發現有15名患者都要接受大型手術,他們全部擠在一間廚房面積大小的屋子里,穿著外套。二月的雨淋濕的外衣在狹窄的空間里還冒著蒸汽。
邁克單膝跪在第一個接受手術的患者面前,因為西格里夫太太的手術一定要在下午做,他必須先與患者逐項確認手術知情同意書。他的嗓音洪亮,所有患者都能聽清他在說些什么。
“我必須要提醒你手術有風險,可能會造成死亡、腦卒中、大出血或者嚴重感染。請在這里簽字。”他遞給患者知情同意書和一支筆。現在的手術知情同意書已經變得極其復雜,封皮里甚至還會有目錄。那個患者看也不看一眼,就草草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必須向那兩位女士致歉,她們的脊椎手術被推遲了。我的解釋是昨天晚上醫院急診又收治了幾個患者,她們很客氣地表示理解,但是我看見其中一個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們會盡快給你們手術的,”我說,“但現在我也不清楚具體是什么時候。”
我不喜歡在最后一刻告訴患者手術被取消,這就像我不喜歡告訴別人他們患了癌癥馬上就要去世一樣。造成這種局面并非我的錯,卻需要我來道歉,顯然如果沒有人站出來說些什么,這些可憐的患者不可能輕易離開。我痛恨這種事。
我和那名患了三叉神經痛的男子簡單聊了幾句,他將第一個接受手術,然后我來到西格里夫太太近前,她正在角落里等著,她的女兒在旁邊站著。
“上周的事,我很抱歉。”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先為你做手術,但我承諾今天下午一定做。”她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我。
“希望如此吧。”她的女兒板著臉說,我轉身看著擠在小屋子里的所有患者。
“對于這種條件,我很抱歉,”我指著擁擠的房間對他們說,“但是醫院現在床位緊缺。”
這時,我克制著沖動,并未對政府和醫院管理層發表一番指責。我又一次感到奇怪,似乎這個國家的患者很少抱怨。我和邁克又回到了手術室。
“你是不是認為我道歉的次數太多了?”我問他。
“是的。”邁克答道。
惱人的醫院規定
第一例手術是微血管減壓術,簡稱MVD。這例手術與我在基輔電視臺錄像的那例大致相同。多年來,這名男子一直受到三叉神經痛的困擾,普通的止疼藥開始逐漸失效。三叉神經痛是罕見的病癥,患者面部一側會出現陣陣劇痛。據他們描述,疼起來的時候像高壓電擊或者將一把燒紅的刀子貼在臉上一樣。在有效的治療方法出現之前,有些患者由于疼痛難忍而自殺。20世紀90年代,我將手術治療方法引入烏克蘭時,有些患者告訴我,之前由于無力承擔藥物治療的費用,他們陷入了即將自行了斷的境地。
這種手術要在耳朵后面的顱骨打開一個小開口,暴露出大腦的一側,通過這個開口小心地將壓在面部觸覺神經,即三叉神經上的小動脈移開。動脈對神經的壓迫造成了劇烈的疼痛,不過具體致病機制目前還不為人知。這是一種非常精細的顯微手術,但是如果知道怎么做,就不存在任何技術難度。
雖然邁克拿著手術知情同意書那樣嚇唬患者無可指摘,但幾周前在門診時我已經跟患者提到過同樣的風險。在幾百例相同的手術中,只有幾例遇到了一些麻煩,所以我認為不會再有什么棘手的難題。
進入患者的顱內之后,通過手術顯微鏡我發現了一根異常粗大的靜脈擋在了通往三叉神經的路上。三叉神經在顱內深處一個叫作橋小腦角區的位置,當我開始接近那根神經的時候,那根粗大的靜脈突然破裂了,暗紫色的靜脈血向我涌現。我在直徑只有2厘米、深有6~7厘米的切口里進行手術,操作空間只有幾毫米,還緊貼著那些至關重要的動脈和靜脈。出血擋住了視線,我只能像迷失在云層中的飛行員那樣完全依靠感覺“駕駛”,直到最終堵住出血點為止。
我要用吸引器把血吸干凈,以查明出血點,于是對著巡視護士大喊:“吸引器加大吸力!”這并非危及生命的緊急情況,但是要完全止血確實很難。必須首先找到出血點,然后用顯微鑷子的尖端夾住一小塊止血紗布按住出血點,這樣你的雙手就不會遮擋視線,然后等待靜脈破口形成血栓,從而達到止血目的。
“靜脈出血時,如果你沉不住氣就不好辦了。”透過顯微鏡,我一邊焦急地盯著血液漩渦,一邊對邁克說,“通過壓迫止血,血總會止住的。”雖說如此,但我還是有一絲擔心會給患者帶來糟糕的后果。二十多年前,我曾給一個三叉神經痛頻發的老頭做了手術,可幾周后,他因手術導致的腦卒中而死去。
雖然我使出了渾身解數,但20分鐘后手術臺一端的大號吸引器瓶仍裝滿了暗紅色的血液。巡視護士珍妮必須要換一個新的吸引器瓶。這時,患者已經失去了全身血液總量的四分之一。通過我的壓迫處理,被裹住的靜脈終于停止了出血。我站在那里,由于一直拿著顯微器械壓著破裂的靜脈,雙手僵硬得無法動彈。對于大出血我很擔心,但同樣擔心為西格里夫太太做手術的時間不夠。再次取消她的手術就意味著還要再次面對她和她的女兒,這并非穩妥的方案。我開始意識到時間有些緊張,也認為有必要多花些時間以保證血真的止住了。如果我把患者的頭包好后再次出血,結果不言自明——他會死去。兩點鐘時止血結束,我對止血效果非常滿意。
“叫下一個患者吧,”我對麻醉師說,“你喊一個經驗豐富的專科住院醫生,我們在這里進行收尾工作的時候,她可以在麻醉室里開始下一例手術的麻醉。”
“恐怕不行,”她回答,“我們只有一個助理麻醉師。”助理麻醉師是在手術室協助麻醉師的專業技術人員。
“哦,真該死!你不能去叫下一個患者嗎?”
“助理麻醉師主管制定了新規定,只有前一名患者下了手術臺后,才能開始下一例手術,以防患者出現危險。”
我抱怨道,過去這樣操作什么問題都沒有出現過。
“別無他法。無論如何,安排手術你應該考慮實際情況。”
我本來想要解釋自己無法預測這次少見的出血情況,又希望說明,如果要考慮意外情況來安排手術的話,就沒辦法完成任何工作。不過我一句話也沒說。做完第一例手術后,我們不可能在一個小時內開始西格里夫太太的手術,而如果想要趕在5點前完成手術,我只能匆匆進行,但我不愿那樣做。如果手術超過5點還未結束,那么手術室的員工肯定要留下來;如果我經常超時,這就意味著之后每個下午的最后一例手術都會進行得很艱難。然而,一想到要再次取消手術,我愁容滿面。
第一例手術徹底完成,麻醉師開始喚醒患者。
“可以叫下一個患者進來了。”她對護士說。
護士出去傳信。我知道西格里夫太太上手術臺前會耽誤一些時間,因此我回到了辦公室處理一些文案工作。20分鐘后,我回到手術室,向麻醉室內看了一眼,以為她們一定在忙著給西格里夫太太麻醉,但令我失望的是,我發現麻醉室里只有一個陌生的助理麻醉師。
我問他患者為什么還沒進來,他聳了聳肩膀,并沒有回答,我只好來到日間病房查看西格里夫太太到底在干什么。
“西格里夫太太在哪兒?”我問護士。
“去換衣服了。”
“怎么還沒換好?”
“這里不允許換衣服。”
“什么意思?”我徹底惱火了,問道,“是誰不讓她換?”
“是政府。”護士回答。
“政府?”
“政府有明文規定,同一間病房里有不同性別的患者時,禁止給患者換病號服。”
“為什么不讓他們穿睡衣過來?”
“幾年前提議過,院方說政府不允許。”
“那我們怎么辦?向首相投訴?”那個護士笑了起來。
“她來了。”護士說道。西格里夫太太出現了,她的女兒推著輪椅從走廊那邊走了過來。西格里夫太太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醫院病號服,無法完全遮住她的屁股。也許政府是對的。
“她只能去公共廁所換衣服。”她的女兒瞪著眼睛說。
“我知道,手術當天早晨來的患者沒有單獨衛生間。”我解釋道。
“先不說了,我們沒有時間了,我自己帶她去手術室。”我接過輪椅,推著她在走廊里飛奔。病房護士在走廊里跟著我,手里攥著西格里夫太太的病歷。
現在已經3點鐘了,麻醉師看上去非常不快。
“這次我來主刀,”我趕忙安慰她,“從頭到尾。”邁克聽到我的話非常失望,因為我會把他擠到一邊。早些時候,我說過會輔助他完成手術,可這樣一來他只能給我當助手了。
“看起來很簡單,會很輕松。”我補充了一句。我故意撒謊,也從沒指望萊切爾會相信。沒有哪個麻醉師會相信外科醫生的話。
3點半,手術開始。
完美的一天
邁克把患者的頭用鎖簧固定在手術臺上,并剃掉了她頭上左側的頭發。
“沒有人知道手術中會發生什么情況,”我小聲對邁克說,不希望萊切爾聽到,“她可能會流血不止,腫瘤很可能和大腦粘連并長在一起,如果是這樣,手術要持續幾個小時。最后她的大腦看起來將非常糟糕,可能導致她走路跛行。也有可能一打開就看到腫瘤,并且很輕松就把它剝離下來。”
手術刀、電鉆和剪刀,我們用這些工具一步步打開了這位知名婦產科專家遺孀的頭皮和顱骨。大約40分鐘后,我們用一把小剪刀切開了她的硬腦膜,大腦出現在眼前,而腦膜瘤就壓在大腦的表面。
“看起來很有希望。”邁克說道,他很好地掩飾著自己無法主刀的失望情緒。
“是的,”我說,“沒流多少血,而且腫瘤看起來很容易切除。”我拿起金屬吸引器,把它插進腫瘤,隨即發出了一陣不太動聽的吮吸聲。腫瘤開始縮小,逐漸與大腦分離。
“太棒了!”邁克驚呼。幾分鐘后,我高興地對萊切爾叫道:“40分鐘開顱,10分鐘切掉腫瘤!而且是完全切除,大腦毫發無損!”
“太好了!”她喊道,我不知道她此時是否真的原諒了我。
我讓邁克自己關顱,我自己坐在手術室一角書寫手術記錄。之后又過了40分鐘,手術全部結束,5點前患者被推到了重癥監護病房。
我和邁克離開手術室,去病房查看住院患者。除了兩個剛剛做完外科手術的患者,還有一些患者在穩步的康復。兩天前,那兩個患者接受了并不復雜的脊椎手術。我們的巡視只花了幾分鐘,最后來到了ITU。
做完一天的手術后查看患者,確保他們符合專業術語:“昏迷指數15,意識活躍,神志清醒。”——這就是神經外科醫生一天之中最有意義的事。
西格里夫太太半躺在病床上,身邊的輸液架掛著微量注射泵,床頭的監護儀屏幕不斷閃爍。有如此先進的技術手段和設備在旁監控,很難想象還會出現什么問題,但最重要的是護士每隔15分鐘就要把患者叫醒,確保他們處于清醒的狀態,沒有因術后出血而陷入昏迷。一個護士正在為她清理頭發中的血跡和骨屑。我急匆匆地做完了手術,忘記清洗她的頭發并吹干,對于女患者我一般都會這樣做。
“十分完美。”在床邊我向前探身說道。西格里夫太太抓住我的手緊緊握住。
“謝謝。”她從插管中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全部取出,毫無疑問腫瘤是良性的。”我告訴她。我轉身去看那名患有三叉神經痛的男子,他躺在隔壁床上睡著了。我輕輕地搖了搖他。他睜開眼,眼神迷離地望著我。
“你的臉還疼嗎?”我問。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手術前這樣做會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
他表情驚訝,又使勁戳了戳臉頰。
“不疼了!”他深感敬畏地說,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手術很成功。只是一根動脈壓迫了神經,現在你的病好了。”我沒有必要再提手術中那可怕的大出血。

我下樓回到了辦公室,檢查是否還有一些文案工作要處理。不過只有這一次,蓋爾把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今天真是不錯。我沒有發火,手術都做完了,患者也都很正常,病理都是良性的。我取消了排在前面的兩臺脊椎手術,卻保住了后面兩臺手術。病房里的患者沒有什么大問題。一個神經外科醫生還能指望些什么呢?
出門時我從安東尼身邊經過,他正趕來上夜班,我打聽了一下那個一心求死的慢性硬膜下出血的老太太。
“我想他們應該給老太太手術了。”安東尼告訴我。他去了病房,而我走進了夜色中。西格里夫太太的女兒站在醫院大門外的欄桿邊,我鎖上了自行車,點了一根煙。
“手術怎么樣?”她一看見我便問。
“非常成功,”我說。“她可能會糊涂幾天,但很快會恢復得非常好。”
“太棒了!”她叫了起來。
我想告訴她,這主要靠運氣,但是她可能不會相信。手術成功時,人們從來都不相信運氣。
“昨天對你的專科住院醫生發了脾氣,很抱歉……”她猶豫地說道。
“別在意,”我善意地回答,“我以前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