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的鑄就(1861—1871):改革三巨人與他們塑造的世界
- (美)邁克爾·貝蘭
- 5444字
- 2022-04-19 15:41:39
前言 三人之死
在三位改革領袖中,有兩位死于非命。
第一位是被一顆0.41英寸口徑的子彈射穿了頭骨,而后便溘然長逝。子彈穿透了大腦的軟組織,在靠近一側眼眶的地方爆開。這位美國總統被人們送到附近的一棟屋子里,第二天早晨7點剛過,他便停止了呼吸。隨即,他的心臟也停止了跳動。
第二位目睹了自己肚腹被炸開,腸子橫淌過大街。大塊的血肉掩映在白雪中。俄國沙皇被哥薩克騎兵放在雪橇上拖回宮中后,便撒手人寰。
在這三位改革領袖中,壽終正寢的只有德意志首相,他享年八十三歲。
根據皇室和東正教的禮制,俄國沙皇的遺體被送往祖輩們長眠的墓地。然而,在圣彼得堡幾乎看不到任何悲慟的跡象。亞歷山大二世在世人的厭棄中與世長辭。他那革命性的政治才能,換來的卻只是忘恩負義,而他的葬禮也是紕漏百出。斂尸官對著這位沙皇的遺體——或者說遺體的殘余部分——絞盡腦汁,最后他決定,將支離破碎的下肢切除。殯葬人員為如何處理遺體大傷腦筋,與此同時,大臣們則為另一個問題煩惱不已——大批外國政要乘坐專列,從華沙和柏林來到圣彼得堡吊唁,這些人該如何安置才好?德意志皇儲竟然只能屈就住在一間畫廊里。
一個更微妙而棘手的問題是來自沙皇情婦的。通常來說,沙皇的遺孀是最主要的送葬人,但這一次,情況有些復雜,因為亞歷山大在原配瑪麗皇后去世后沒多久,就跟這位情婦結婚了。第二次婚姻是秘密締結的,加之是貴族和庶人之間的通婚,所以新娘無法得到丈夫的公開承認。在這場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當中,這位年輕的女士,葉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成了聲譽掃地的一方,毫無疑問,這對她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因為她不是個交際花,甚至也不是一名女演員。人稱“卡佳”的她,其實是俄國古代貴族的后裔。然而,盡管血統高貴,她卻沒有王室或皇家的血統。而在俄國,皇家成員必須與王室結婚,連沙皇的侄子亞歷山大大公都說,這是“一條冷酷的法令”。相傳,亞歷山大曾經下定決心,打破這條陳規舊俗的桎梏:他想將他的婚姻公告于天下,讓卡佳登上后座,將皇后的冠冕戴到她栗色的發間。但是,一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他便在圣彼得堡的街頭橫死。
卡佳被趕到了一邊,她愛人的遺體被護送著穿過人群,穿過面無表情的俄國民眾,送到彼得保羅要塞,俄國沙皇的地下墓室里。衛兵和牧師,主教和神父,手持刀劍和權杖穿過整座城市。正午的陽光在圣以撒大教堂的金色穹頂上閃耀。然而,在歷史的轉盤上,黑暗已經降臨。隨著亞歷山大的辭世,羅曼諾夫皇朝開始黯然衰落。
葬禮當日,卡佳蒙著厚厚的面紗,跟宮廷中的其他人一起,在冬宮宏偉的樓梯腳下等待著。她帶著她的三個孩子,他們都是已故沙皇的后代。那個八歲的男孩格奧爾基,人們叫他“戈高”。旁邊是他的兩個妹妹,奧爾佳和卡佳。他們注視著新任沙皇——他們同父異母的哥哥——一陣風般狂奔下樓梯。亞歷山大三世跟他的父親一點都不像。已故的沙皇長相英俊,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微凸。馬克·吐溫曾在克里米亞半島見過他,覺得他“身材十分高挑……他是個長相堅毅,卻也和藹可親的男子”。而亞歷山大三世卻恰恰相反:身形臃腫,頭腦簡單。他的身邊站著妻子,新任皇后,丹麥的達格瑪公主[1],一個嬌小的黑發女子。光彩照人的年輕皇后從大理石地板上翩然而過。此時她全然不知自己的命運將比卡佳更加悲慘——晚年的她啜泣著坐在一節火車車廂里,眼看著她的大兒子——最后一任沙皇尼基——被人帶走,后來他被幽禁至死。
當沙皇夫婦走過來的時候,卡佳掀起了面紗。就在那一瞥之間,新任皇后看到了她滿是淚水的臉龐。盡管依然年輕貌美——卡佳跟達格瑪一樣,時年三十四歲——這張面孔的主人現在卻已經是個繼母了。侍臣們都屏住了呼吸。亞歷山大在世的時候,他堅持要達格瑪和其他大公夫人像傳統上對待皇后一樣,對卡佳行禮。可現在,角色卻對調過來。達格瑪成了皇后。如果她硬要正式地伸出手,應該順從謙卑地行禮的人就變成了卡佳。但此時,新皇后并沒有堅持維護自己的皇后威嚴。她并不像一位皇后,而是像個普通女人一樣擁抱了卡佳。有些旁觀者便貿然得出結論,認為新任沙皇和皇后心地柔和,自此之后,卡佳將被視為皇室的一員。然而,新任皇后突如其來的同情,其實只是出于好心的一時沖動,而不是深思熟慮之后的決定——這也并不意味著她真的認同了公公的情婦的身份。皇室成員們走出冬宮,登上皇家馬車。卡佳并未受邀與他們同行。
馬車一路駛往彼得保羅要塞,大雪紛紛揚揚。沿途列隊站崗的士兵們穿著厚厚的大衣,可還是凍得直打哆嗦。紛飛的大雪中,馬兒們拉著鍍金的皇家馬車掙扎前行。最后,隊伍終于抵達了要塞。在一座小教堂里,皇室成員們目睹了莊嚴華麗的一幕。身披黑袍的修士們手持點燃的蠟燭,吟唱著《圣經》的章節。燭光在羅曼諾夫皇室的大理石陵寢上閃閃爍爍。然而,此情此景并無已逝者的意味。亞歷山大自己的人生篇章都被精心隱藏了,生亦如是,死亦如是。
只有新任沙皇似乎還想細細端詳已故沙皇的遺體。人們看到,亞歷山大三世一再俯身,上前親吻父親了無生氣的雙手。然后,人們將棺木封斂,放進了墓穴中。哀悼的人群依照古老的習俗將沙土和樹葉拋撒進墓穴。
故去沙皇的葬禮只有冷冰冰的儀式禮節。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遭遇謀殺的總統被運往墳墓的儀式卻是臨時草草舉行。當時群情激憤,民眾的狂熱甚至到了病態的地步。許多美國人渴望親近他的遺體,適當程度的接觸是允許的,或者有可能是已故總統所在黨派的成員所鼓勵的,因為他們知道,犧牲就是一種強大的宣傳。在紐約,林肯的遺體一度被放置在市政大廳,連棺蓋都是打開的,有些前來哀悼的民眾會試圖碰觸或者親吻這位死去總統的面龐。由于太多哀悼者帶來的塵垢,遺體已經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暗沉顏色,變得有些發黑。一位入殮師數次被傳喚來,擦拭掉總統面上覆蓋的油脂,將嚴重下垂的、幾乎包不住牙齒的下巴合上去。遺體已經變得不像樣子了。
然而,單純樸素的鄉下人挽救了這種局面。火車載著總統的遺體,飛馳著穿過鄉村,春天的花朵正在盛開,在遠遠的交叉路口,在孤獨的小村莊里,在荒蕪的農場邊緣,美國民眾站在鐵軌邊,向被害的總統致敬。許多人用手帕抹著眼淚。婦人們的懷里抱著嬰兒。小學生們手里握著鑲黑邊的美國國旗。在煤氣燈照亮的火車站站臺上,成群的少女圍在一起唱贊美詩;她們穿著圣潔的白色衣袍,胸前垂下黑色的肩帶。有些哀悼者拿著手寫的標語牌:“向值得敬佩者致敬”“英雄烈士”“華盛頓,國父;林肯,國之救主”“人雖死,言猶在”。
聯邦政府專門征用了一節火車車廂來運送林肯總統的遺體。林肯生前就常常乘坐這節車廂;它裝飾得相當舒適,有一間會客室和一間臥室。為了安放他的遺體,車廂已經罩上了黑紗,所有窗子都掛上了黑色的窗簾。護送總統遺體的,有總統的家人、朋友、高官,還有來自美聯社、《紐約時報》、《費城問詢報》、《波士頓每日廣告報》和《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深夜,列車穿過紐約州中部,車上的人都被等著一睹總統靈柩的群眾的數量震驚了。在孟菲斯和沃倫斯的小鎮上,哀悼者們手持火把站在路旁。凌晨3點鐘,火車到達了羅切斯特,遇到了市長和大批民眾。
不久,已逝的總統就來到了伊利諾伊州。一個標牌上寫著“回家”,另一個寫著“安息”。在芝加哥停留之后,列車穿過大草原,來到了斯普林菲爾德——這里是伊利諾伊州首府,林肯總統的故鄉。人們把他的遺體帶到議會大廈,在那里供公眾徹夜瞻仰吊唁。第二天中午,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靈柩被抬下臺階,放入靈車。眾多哀悼者開始吟唱——
靈柩被運到橡樹嶺公墓,放置在石灰巖的墓室中。
在這三位改革領袖中,只有德意志首相免于死于非命。這未必是一種福氣,因為奧托·馮·俾斯麥同樣飽嘗了死亡的痛苦。林肯和亞歷山大都是在權力巔峰驟然殞命的;只有俾斯麥活到了功成身退,了解到被歷史拋棄是一種什么滋味。新德意志皇帝的登基,為他的高官盛譽畫上了句號。俾斯麥一手打造了這個帝國,威廉二世剛剛戴上皇冠,就急于除掉國中的這個老臣。這位年輕而獨裁的皇帝神經質的興奮、變化無常的想法、輕率不得體的演說——半是路德教會的布道,半是專橫兇暴的長篇大論——給一名觀察者留下了“癔癥患者的印象”。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謀殺的亞歷山大沙皇的孫子,也是個蠢貨,人稱“威廉的表弟”。“他簡直是瘋了!”尼古拉大叫。
俾斯麥從權力巔峰跌落,無法再認真對待這位瘋狂的皇帝。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對一位君主屈膝是件危險的事,特別是像威廉這樣易怒的君主。年輕的君主頑固不化,他的軍事演習和計謀都一無是處,這一點俾斯麥明白得太遲了。新皇帝剛愎自用,驕傲自負。他佩戴黑鷹和骷髏徽識,自詡普魯士軍國主義的象征。他還有一個同樣令人不安的習慣:他竟然喜歡撫弄衛兵的小胡子,卷起衛兵的胡子梢。但是,軍旅精神只是造成威廉脾氣古怪的部分原因,在這位耀武揚威的軍人腦袋里的某個地方,驕傲退卻了,他變成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藝術愛好者。在波茨坦洛可可風格的宮殿里,閱兵場上的死板嚴苛消散無蹤,來訪者們驚奇地發現,他變成了一個細膩敏感、酷愛藝術的年輕人。
俾斯麥一生克服過許許多多困難,但是要搞定一個穿著長筒軍靴的審美家,哪怕他再足智多謀,恐也力所不及。某天早晨,年輕的皇帝出現在位于柏林的首相府邸門口。他要求知曉俾斯麥的行動。首相從床上爬起,滿心郁悶地走下來。“俾斯麥大概只得如此,”威廉說,“他得克制自己,忍著不把墨水瓶砸到我腦袋上。”俾斯麥并沒有朝他扔墨水瓶;他將自己的惡意用一種喜歡的小花招表達了出來。他丟下一只公文包,然后假裝不想讓皇帝看到其中一份文件。這下子不知所措的變成了威廉。他的好奇心戰勝了矜持,一把從首相手中抓過那份文件。從那份文件中,威廉得知,俄國沙皇長篇大論地談他,稱他為“一個不講信義的蠢貨”。
俾斯麥表達了他的觀點——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不久之后,他就被從辦公室趕了出去,他懷著苦澀的心情登上列車,離開了柏林。“榮光無限的國葬。”他注視著窗外士兵們身上的羽飾、頭戴的鴕鳥羽毛說道。一開始他還確信,政府一定會氣急敗壞地請他回去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召令卻始終未下達。這位老人一直夢想著能夠重回威廉大街——柏林的權力中樞。他籌謀規劃,但是他的野心失去了效力。俾斯麥的晚年是在徒勞無益的憤憤不平中度過的。他雖然被困在輪椅上,可身體的虛弱并沒有影響到他的頭腦。他的思路依然無比清晰,直到最后他都沉浸在僅剩的一點歡愉,就是仇恨當中。最后回光返照時,他用力揮舞一只手。“
,”他宣稱,“絕無可能,基于國家理念。”這位政治領袖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曾經制定和打破過太多規則,或許他期望可以通過這種宣言來逃避死亡的命運。若他真的這樣想,那他的確未能成功。六個小時之后,他溘然長逝。
三人之死迥然不同,但三位領袖的一生被一條共同的線索聯系在了一起。在短短十年之間,他們解放了千百萬靈魂,重建了自己廣袤的祖國,并永久地改變了國家的政體。
林肯解放了一個被奴役的人種,改造了美利堅合眾國。
亞歷山大斬斷了禁錮農奴的鎖鏈,給俄國帶來了法制。
俾斯麥推翻了狹隘的日耳曼眾王,打敗了奧地利皇室,終結了拿破侖的帝國,令德意志實現了統一。
三人鑄就了20世紀爭奪世界霸權的三個超級大國。他們也為人類的自由做出了巨大貢獻。作為三人中影響力最小的一位,俾斯麥理清了征戰不休的國家的一團陳舊腐朽的亂麻——當時整個國家到處是公國和獨立領地——并令這片凋敝已久的土地繁榮昌盛。林肯和亞歷山大解放勞工的行為正像史冊記載的一般偉大。1861年初,俄國境內有2 200萬農奴。同一時期,美國有超過400萬男女及兒童奴隸。十年之后,他們都被解放了。
自由的國度是如何鑄就的?自由的國度又是如何瓦解的?林肯稱他的改革是“自由的新生”。俾斯麥曾提及改革是通過“鐵與血”來實現的。亞歷山大實施了一場他稱為“自上而下的”改革。他們的改革都是以自由之名進行的,不同程度上促進了人、物和思想更自由地流動。他們的改革在不同程度上都基于18世紀英國改革的基本原則——正是這些原則使得英國在當時成為有史以來最為自由、最為繁榮的國家。就連對英國的自由理論嗤之以鼻的俾斯麥,也深諳貿易自由的好處,雖然他本人絕非一個自由貿易主義者。在他當政時期,工業蓬勃發展,魯爾區的礦山和煙囪為他治下的社會提供了煤炭和鋼鐵,成就了德意志的繁榮昌盛,這比“鐵與血”更加重要。
自由的新機制,盡管肇始于英國,卻通行于全世界。它的核心理念是,上帝賦予所有人基本的尊嚴,雖然這一理念在現實中尚未完全實現。對這一真理,亞伯拉罕·林肯篤信不移,他認為它“適用于任何人、任何時期”。在19世紀的頭幾十年,這一自由機制有望像蒸汽機——該時代另一項開創性的發明——一樣出口海外。所有人都擁有生存、自由和享受工業成果的權利,這一信念在德意志的萊茵河、俄國的涅瓦河、美國的波托馬克河和英國的泰晤士河兩岸被迅速喚醒。[2]
接下來,一些事情便水到渠成地發生了。
在三位改革偉人對自由國度開疆拓土的十年間,其中的一位成了自由國度的敵人,還有一位變得心灰意冷。正是在此時,詩人馬修·阿諾德聲稱,熱愛自由國度的人們“迷失了未來”。林肯曾說,自由的“萌芽”將會“成長和擴大為全世界人類的自由”。然而,這萌芽卻在世界性的災難中幾近夭折。在這場全球危機中,自由國度受到了強權政治的新思想的挑戰。林肯稱,這種思想的道德詞匯出自“豺狼詞典”。在這十年間,人們見證了自由的勝利,也見證了反革命運動的興起,時至今日,這場運動依然影響著世界。
這就是那十年發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