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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俄國的沙皇

1916年,一場盛大的典禮在戰時的伊爾庫茨克舉行,這是一座位于貝加爾湖南端的西伯利亞大城市。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正使歐洲東線與西線戰場的人們付出沉重的代價。舉行典禮的目的是在這片俄帝國伸展出來的地區鼓舞士氣。尼古拉二世上一次訪問西伯利亞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時他還是羅曼諾夫皇朝的儲君,剛剛結束在維也納、的里雅斯特、希臘、埃及、印度、中國和日本的環球訪問。[1]為了紀念那次訪問,亞歷山大·皮爾茲總督向西伯利亞的高官們發表了主旨演講,演講中他贊揚了沙皇軍隊的勇敢:“在近期與皇帝陛下的會面中,他和善地告訴我:‘一旦戰爭結束,我便會召集我的家人,到伊爾庫茨克做客。’”觀眾聽到這一消息,爆發出響亮的歡呼聲。值得注意的是,事實上自16世紀末西伯利亞被俄國商人和軍隊占領后,還沒有哪一位在位的皇帝訪問過此處。上上下下的西伯利亞人都感到自己不被喜歡,遭到忽視,忠誠的本地居民都盼望著沙皇尼古拉與他的家人能夠來訪。[2]

沒人會想到,不到一年之后,他就回到了西伯利亞,但不是以俄國沙皇的身份,而是以平民羅曼諾夫的身份被拘禁在這里。他曾將數千名政治犯流放到西伯利亞,接受勞改或囚禁,而他本人也最終被送到托博爾斯克監禁起來。1917年二月革命推翻了沙皇的統治后,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家人在這座西伯利亞西部小鎮上受到嚴密監視。仿佛命運的巧合一般,沙俄時期最大的監獄之一恰恰建在這座小鎮上。不過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家人并沒有遭遇被囚禁在監獄高墻里的不快經歷,而是被關押在總督的官邸中。1917年的十月革命中,布爾什維克推翻了臨時政府,幾個月后,皇室成員被轉移至布爾什維克在烏拉爾的權力基地葉卡捷琳堡。同時,他們開始考慮該如何處置沙皇一家。1918年7月他們決定將沙皇一家全部處決。沙皇一家被帶到地下室,連同他們的醫生、仆人和一條寵物狗,一同被槍決。

尼古拉是一個瘦弱矮小的人,1894年他從父親亞歷山大三世手中繼承了皇位。他從他的母親,丹麥公主瑪麗亞·費奧多羅芙娜(婚前名為達格瑪)那里繼承了蒼白的膚色,夏季臉上的紅潤氣色也隨著秋天到來而漸漸褪去。[3]除了冬日打獵和秋季打野雞以外,他并沒有太多娛樂活動。在戰爭時期,他理所當然地將這幾項消遣也取消了。[4]

尼古拉的性格中有簡樸清苦的一面。即使在冬夜他也會將窗戶打開。無論哪個季節,他都喜歡新鮮空氣,每天他都要花至少兩小時在戶外活動——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他會待上四小時。[5]在12月最寒冷的天氣里不穿大衣從宮中大步走出來對他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皇帝雖然態度和善,卻倔得像頭驢。他對奢華的事物不感興趣。他的日常服裝仍然是單身時期就穿的那套衣服。他的褲子邋里邋遢,靴子也破破爛爛的。[6]食物方面,他偏愛簡單的俄國食物,例如甜菜根湯、白菜湯或粥——歐式的精美菜肴并不受他鐘愛。他不愛飲酒,在宴會上他也只象征性地啜飲幾口面前的香檳;他將亞歷山大宮酒窖中的酒遞給侍衛官時說:“你知道,我不喝酒。”一位親歷者稱,與家人共進晚餐時,他通常喝一杯陳釀梅子白蘭地,再喝一杯馬德拉白葡萄酒。盡管其他人曾提及他飲用不同的飲料,但所有人都認為他對飲酒量非常節制。[7]

他很看重傳統。在他的祖輩中,他認為彼得大帝打破了俄國歷史發展的自然規律,并對此很不認同。他不喜歡俄國的首都圣彼得堡,因為他認為它與故都莫斯科的傳統是割裂的。在尼古拉看來,這座城市是“僅靠夢想”建立起來的。[8]他對彼得沙皇統治以前的俄國傳統更感興趣。因此他經常穿一件紅色長袍。他命令隨從不得使用外來詞匯,大臣和將軍的奏章中如果出現這些詞匯,他也會統統刪除。他甚至還考慮過將官員的朝服改成阿列克謝沙皇——17世紀初羅曼諾夫皇朝的創立者——統治時期的風格。[9]他將自己視為一個典型的俄國人。他喜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10]一次,在里瓦幾亞宮聽完娜杰日達·普列維茨卡婭的音樂會后,他暢然抒懷道:“我一直以為沒有人比我更像俄國人了。但聽完您的演唱后,我發覺自己錯了。我由衷地感激您為我帶來這樣的感受。”[11]

盡管尼古拉是一位虔誠的東正教徒,但他厭惡冗長的教堂儀式,痛恨下跪。[12]在他的一些隨從看來,他的信仰基礎甚至接近迷信——他崇信自詡“圣人”的格里高利·拉斯普京。此人酗酒亂交,丑聞頻出,尼古拉對此人的崇信也印證了他個性古怪。外交大臣尼古拉·巴濟利評論道:“他出生的那天是約伯的圣徒日,所以他相信命運為此責罰他。他認為他必須為自己的祖輩受罰,因為他們的使命太輕松了。”[13]

盡管并沒有多少人懼怕他,尼古拉卻喜歡樹立威信,常擺出一副不允許他人反駁的威儀。[14]曾擔任他子女家庭教師的西德尼·吉布斯描述道:“他通常顯得非常高貴威嚴,含蓄緘默,但在他喜歡的人和親信面前又會變得和藹迷人。盡管只有中等個頭,但他很有皇帝的威儀。他的品位如鄉紳一般簡單樸實。他憎惡陰謀詭計和一切虛偽不真誠的行為。”[15]當然,沙皇尼古拉會聚精會神地聆聽每一位主管大臣的意見,他討厭公開的分歧。但吉布斯是他天真忠實的仰慕者。事實上,尼古拉完全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他表面上贊同別人的意見,但隨后便背棄自己的承諾,反其道而行之。這樣的做法讓很多人倍感失望。他在沙皇的位子上待了二十多年,比所有大臣都活得長。長期手握大權使他對自己的決斷產生了一種輕信。他想委派順從聽話的公眾人物來領導大臣會議,當其中一位大臣彼得·斯托雷平表露出獨立保守的觀點時,他便不再相信他了——早在1911年被刺殺前,斯托雷平就知道,他的政治生涯已經在走下坡路了。皇帝與首相之間時常出現關系緊張的局面,而尼古拉將那些拒絕聽從指令的人都從身邊鏟除。

1896年,他在加冕禮上宣誓將維持獨裁政權,并敦促批評家們放棄對民主化的所有“愚蠢幻夢”。他在少年時期受教于著名的保守主義政治家康斯坦丁·波別多諾斯采夫,在波別多諾斯采夫的教導下,尼古拉學習了有關專制主義、皇朝、強大的軍事力量以及官方宗教傳統的原則理論。他從未真正背離過這些原則。

1905年,革命的風暴幾乎席卷了整個俄帝國。所有社會階級由上至下幾乎都在疾呼,要求改變。工人罷工,并在革命激進分子的帶領下選舉了自己的委員會(“蘇維埃”),以捍衛自身權益。許多農民以暴力對抗鄉紳地主階級。在邊陲地區,波蘭人、格魯吉亞人等紛紛揭竿起義。在黑海艦隊以及從遠東對日戰場敗退而歸的士兵中都出現了兵變。1905年10月,尼古拉簽署了一份詔書,承諾進行徹底的改革。一年后,經他同意,選舉出了國家杜馬,提出進行政黨立法化,并放松審查限制。但當杜馬拒絕支持他的政策時,他和斯托雷平便重新起草了選舉規定,以便選出一屆相對而言更聽話的議員。而當這一反對俄國國內民主運動的政變也沒能夠平息杜馬中的異議之聲時,尼古拉也習慣了在持續的批評聲中維持統治。

他的行為表明,他就是那種總認為自己正確的統治者。面對公眾的蔑視,他的應對方法是躲進家庭的溫暖庇護中。他的妻子亞歷山德拉皇后是來自黑森的阿麗克絲大公小姐,自小在外祖母維多利亞女王的英國王宮中長大。她支持沙皇無視民意,繼續統治。他們保持著親密的伴侶關系,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價值觀和強烈的兩性吸引力。[16]亞歷山德拉堅定了他的治國決心,即只要他人的建議可能有損尼古拉的個人權威與地位,他就應當忽略這些建議。對于那些拒絕支持沙皇的人,她建議采取嚴厲的態度:“像彼得大帝、伊凡雷帝和保羅一世那樣——用你的威權把他們統統碾壓。”[17]好幾名羅曼諾夫家族成員都對他拒絕妥協的態度深感震驚。沙皇的母親認為,亞歷山德拉在這方面對他造成了不恰當且有害的影響。尚禮重學的社會都認為沙皇應當將一些人驅逐出宮,拉斯普京就是一個例子。然而尼古拉仍固執己見,另外人們注意到,對這位整日喧囂的“圣人”提出激烈批評的人士可能會被趕出皇室隨從的行列。[18]曾經侍奉過亞歷山大二世和亞歷山大三世的宮務老臣弗拉基米爾·弗雷德里克斯伯爵是少數幾位“幸存者”,盡管如此,沙皇依然簡短而生硬地指示他不要干涉政治。“這,”尼古拉說,“是我自己的事。”[19]俄國東正教會高層對拉斯普京的厭惡并沒有影響皇帝的態度,他正被民間傳統的宗教虔誠深深吸引。在他眼里,拉斯普京代表這個國家智慧與美德的精髓。

尼古拉是一位虔誠的東正教徒,也是一位軍事愛國者。他尊敬俄國軍隊,希望將俄國建設得比他初登皇位時更加強大繁榮。在孩童時期,他便有這種民族主義情緒。他終生都蔑視德國人,盡管他的妻子就是德國人。[20]他也和父親一樣,仇恨猶太人,譴責他們試圖破壞俄國民眾的團結。尼古拉認為黑暗的猶太勢力是1905年至1906年革命暴動的幕后推手,當保守派民族主義者成立了組織后,他給予了很大的支持。當“俄國人民聯盟”和名字相近的“俄國人聯盟”在西部邊疆地區對少數民族進行集體迫害,引起騷亂后,首相斯托雷平倍感驚駭。[21]

盡管尼古拉向斯托雷平保證自己會支持他,卻拒絕認可對那些犯有激進暴力罪行之人的法律裁決。這兩個聯盟都是20世紀中葉法西斯主義的前身。尼古拉非常高興地收下了“俄國人民聯盟”的會員卡,并宣稱:“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我將獨自背負權力的重擔,我確信俄國人民會幫助我。我將在上帝面前為我的權威負責。”[22]亞歷山德拉皇后也支持他,認為這些組織的成員都是她丈夫“健康、有正義感、忠誠”的臣民。“他們的聲音,”她向他保證,“代表的不是社會或杜馬的意見,而是俄國的聲音。”[23]尼古拉并不是他所在時代唯一一位在政治上愚鈍,又有一位無知頑固的妻子的君主。和他一樣對高雅文化知之甚少的君主也不在少數。尼古拉避開知識分子,自信地認為自己完全了解俄國人民。他頻繁到宗教場所朝圣,遇見農民時,他堅信只要不讓農民接觸到國外那些險惡有害的宣傳,俄國便會天下太平。他從未想過,俄國農民真的對他祖輩建立的權力體系不滿。他非常推崇自滿且極端的保守主義。

但是,他遠比看起來的復雜。盡管瞧不起選舉那一套和杜馬中的大多數政治家,但他并不癡迷擁有絕對權力。在這點上,他比自己深愛的妻子更加開明。他曾向孩子的家庭教師皮埃爾·吉利亞爾解釋道:“我在即位時曾宣誓,要守護好從父親手里接過的政府制度,并傳給我的繼承人。任何事也無法改變我的誓言。只有我的繼承人在繼位后可以改變。”[24]這并不是他偶然的想法。在一戰前,他曾告訴索菲婭·布克斯赫韋登:“阿列克謝不會遇到阻礙。他將廢除那些不必要的事物。我正在為他鋪平道路。”[25]

他做皇帝時,盡可能兌現了自己在加冕禮上的誓言。在他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顆頑固堅強的心。不管是面對忠誠的臣民,還是面對積極的革命派,他都只表現出頑固不屈服的態度。忠誠擁護他的人仰慕他,視他為一位強大的沙皇,敢于對抗那些企圖破壞俄帝國最好傳統的人。他們由衷高興地慶祝羅曼諾夫皇朝三百周年慶典。然而,革命派卻視他為“血腥的尼古拉”,或“劊子手尼古拉”。在這兩派中間,是無數普通臣民,他們既渴望改變,又懼怕革命帶來的動亂。1905年至1906年的動蕩與叛亂使很多人懼怕,他們轉而成為政治消極派。同時,人們普遍有一種感覺,事情不會簡單地這樣繼續下去。受過良好教育的階層看到俄國與世界上其他強國之間的差距后,非常尷尬。他們譴責沙皇尼古拉固執地保留著最大限度的個人權力和責任。早在1914年一戰爆發之前,俄國的形勢就已經非常嚴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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