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院墻篩下一地碎銀。我立在檐下看月亮,桂花的香氣在呼吸間浮沉,恍惚是去年此時。月光在階前游走,苔痕便活過來了,漫過石縫,爬上我浸著涼意的布鞋。
檐角鐵馬忽然叮咚,驚起滿院銀輝。槐影在粉墻上婆娑,竟像是誰的手在翻動泛黃的線裝書。二十年前的月色大約也這般籠著母親晾曬的藍印花布,細密的針腳里藏著未說盡的話。而今布匹早褪了色,那些絮絮的低語卻凝成露水,夜夜洇濕我的夢境。
池面起了細紋。一尾紅鯉攪碎玉盤,碎銀便化作滿池星子游弋。忽想起張若虛說的“江月年年望相似“,原來千年前的詩人也曾在這樣的夜晚驚覺永恒。石桌上的茶涼了,茶煙卻還在裊裊升騰,像段未寫完的殘句。
露水漸濃時,月亮行至天心。竹影在風中舒展,忽然記起王維“深林人不知“的句子。墻外市聲都淡去了,只余紡織娘的長吟在草葉間起落。一片桂瓣落進茶盞,漣漪蕩開層層年輪——原來所謂頓悟,不過是與某個似曾相識的瞬間重逢。
夜露凝在石階上,天明前都將消逝。但桂香已滲入青磚的肌理,像那些沒說出口的愛與遺憾,最終都成了滋養生命的養料。月光漫過東墻時,我忽然看懂磚縫里那株野草——它向著月色傾斜的姿態,原是最溫柔的抵抗。
竹影掃階的沙沙聲里,幾粒螢火蟲從老井深處浮起。井欄上鑿著光緒年間的銘文,青苔正將模糊的字跡繡成云紋。這些微光曾照亮過祖母汲水的木桶,此刻卻懸在井口游移,像幾顆不敢落下的淚。風起時,它們忽地散入銀河,原來所有轉瞬即逝的璀璨,都是永恒撕開的裂縫。
葫蘆架下積著去年的枯藤,新生的觸須已攀上瓦當。藤蔓糾纏的陰影里,蟋蟀正用單弦琴復刻父親教我的童謠。那些被蟬鳴煮沸的盛夏,那些被冰棱封存的臘月,都在月光里褪去溫度,成為可供摩挲的暖玉。石臼中的積水忽然晃了晃,驚見自己鬢角的白發,原是早春未化的殘雪。
子夜的古鐘蕩開第十二輪漣漪,墻根野菊趁機偷飲月光。去年飛走的燕子仍在梁上留巢,空蕩蕩的泥碗盛著北風的絮語。忽然懂得草木榮枯為何總帶著從容——它們把根系扎進時光的褶皺,每片落葉都是寄往來生的信箋。
東方既白時,檐角垂下的蛛網正兜住破曉。露珠在蛛絲上串成佛珠,竹影在粉墻上寫滿經卷。昨夜棲在桂樹上的紡織娘,此刻化作第一聲雞鳴里的顫音。我拾起石階上蜷縮的銀杏,它經脈里蜿蜒的金色,恰似月光凝固的模樣。
晨霧漫過門檻時,最后一滴夜露摔碎在井臺。那些潮濕的往事,那些發亮的心事,都在碎裂的剎那完成輪回。墻角的野草依然倔強地仰著頭,我突然聽見三十年前栽下它的那場雨——原來萬物都在用凋零孕育重逢,如同月光碾碎自己,只為在每個破碎處生長新的皎潔。
五更梆子敲醒蜷在屋脊的殘星,瓦當承接的第一縷天光泛著蟹殼青。井臺邊的木芙蓉顫巍巍綻開,驚覺每片花瓣都蓄著隔夜的月光。這讓我想起幼時打翻的硯臺,在宣紙上泅開的墨跡里,原就藏著三十年后的晨昏。
晾衣繩上垂著薄霜,折出細碎的七彩。母親當年晾曬的棉布衫子,是否也曾在這樣的晨光里藏起彩虹?風掠過空繩子的嗚咽,竟與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聲相似。竹篩里新收的桂花開始褪去銀輝,暖黃漸次蘇醒,像無數個黃昏在掌心同時燃燒。
挑水人足音驚飛宿在碑亭的鹡鸰,翅尖掃落廊柱剝落的朱漆。那些紛揚的碎屑旋舞如逆行的雪,恍惚是四十年前元宵燈會濺落的火星。石橋下的浮萍被扁舟劃開,裂痕處冒出串串氣泡,每個晶瑩的球體都裹著半枚初生的太陽。
灶上陶罐咕嘟作響,水汽在窗紙描摹出消失多年的剪影。祖父的煙袋鍋明明滅滅,竟煨熟了整個秋天的晨霧。我伸手截住穿過格心的光柱,看見無數微塵在指縫間流轉——它們多像那些被我們稱作遺憾的往事,在時間的河流里兀自璀璨。
當第一聲賣花吆喝穿透青石巷,墻頭凌霄花忽然抖落滿身金箔。昨夜在階前游蕩的月光,此刻正睡在蒲公英的絨球里,等待下一陣風起時,把未竟的詩句播撒四野。我彎腰拾起被露水壓彎的草莖,它彈起的瞬間,三十年的光陰簌簌落下。
檐角最后一片殘月消融時,曬藥臺已鋪滿雀爪般的曦光。青磚縫里鉆出地錢草,將昨夜的露珠釀成翡翠。我忽然看清那些被苔蘚覆蓋的磚石,每道裂紋都是歲月從容的筆跡。
竹篩里晾著新收的決明子,它們在晨風里輕輕翻身,曝出暗藏的星芒。這讓我想起四十年前埋在石榴樹下的蟬蛻,那些透明的空殼里,是否也封存著某個夏夜完整的月光?井臺邊的木芙蓉開始凋落,花瓣觸地時發出瓷器般的清響,卻驚醒了沉睡在磚隙間的薄霜。
賣豆腐的梆子聲漫過墻頭,震碎蛛網上最后一粒夜露。那些閃爍的碎鉆墜入塵埃的瞬間,我忽然看清所有離別都是重逢的伏筆——就像母親繡在帕角的并蒂蓮,拆開的絲線終將在織機另一端相遇。
風起時滿院草木簌簌翻動光陰,桂樹的影子正將褪色的藍印花布染成金帛。石階邊緣的野草突然舉起白絮,三十年前的月光便乘著蒲公英的傘蓋歸來。井底傳來細微的叮咚,原是多年前墜落的銀簪,正在時光深處叩響回音。
當第一縷炊煙纏住槐枝,晾衣繩上凝結的朝露開始滴落。每顆水珠里都蜷縮著完整的月輪,它們墜地時濺起的不是塵埃,而是無數個晨昏壓縮成的晶鹽。我彎腰拾起被蟲蛀的銀杏葉,它的經脈里正流淌著新鮮的暮色。
市聲漸沸的剎那,墻頭最后一朵凌霄花訇然綻放。那些被驚落的金粉飄向晾曬的陳皮,恍惚是二十年前的秋陽在重新封壇。風穿過空蕩蕩的燕子巢,吹動我鬢邊白發——原來最恒久的寧靜,從來都棲息在永恒的流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