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梢垂著碎玉簾,遠山在煙雨里洇成半卷生宣。青石板路浮起薄霧,我數著千年歲月刻下的凹痕,任布鞋浸透苔蘚的綠意。
瓦檐在雨聲中吟哦古調。墻角的鳳尾蕨蜷曲著翡翠書卷,被雨水一頁頁撫平褶皺。朽木柵欄上,蝸牛正用黏液書寫銀亮的十四行詩,透明的螺紋里裹著整個雨季的嘆息。忽然有蛛絲掠過面頰——廊檐殘破處懸著精妙的幾何迷宮,雨珠正沿著經緯線滾落,在青磚上砸出細小銀河。
我蹲下來看那些破碎的光斑。游絲般的雨腳將蛛網綴成水晶簾幕,每粒水珠都囚著顛倒的青山。蜘蛛早已不知所蹤,空留這座玲瓏的琉璃宮殿在風中搖晃。潮濕的木柱泛起幽藍霉斑,像宣紙上暈開的舊墨,而新生的木耳正在梁間豎起耳朵,聆聽雨滴敲打不同材質的編鐘。
雨勢忽如琵琶轉軸。霧氣漫過晾曬藍靛布的竹架,那些未完成的星辰墜入青石板的皺紋里。山澗在遠處漲成渾厚的男低音,楓香樹卻將水汽梳成細密銀絲。我望見寨門外的古驛道消失在云絮中,石縫里的虎耳草正捧著雨珠照鏡。
廊下積水映出顛倒的瓦當,雨箭射碎倒影的瞬間,我忽然讀懂青苔寫在石臼邊緣的偈語。山嵐掠過吊腳樓的翹角,驚起一串銅鈴的漣漪。晾在竹竿上的藍布被風掀起,露出靛青深處未褪盡的月光。
雨停時,蝸牛的詩行已漫過窗欞。霧氣蒸騰處,菌子撐開油紙傘,蕨類蜷曲的拳頭里攥著新的雨水。遠處梯田泛起魚鱗狀的光,恍若群山正在緩慢翻身。我拾起廊角半片濕透的芭蕉葉,葉脈里蜿蜒著所有未落盡的雨聲。
暮色自山坳滲出時,吊腳樓上的蓑衣開始滴落琥珀色的光陰。侗家婦人將簸箕里的紅辣椒翻了個身,那些褶皺的火焰便在潮濕空氣里靜靜燃燒。我循著水聲走到寨子邊緣,看見風雨橋弓著背脊橫跨溪澗,廊檐下垂掛的蛛網已換成星月的銀梭。
河水正在研磨群山倒影。偶爾有魚躍出水面,將墨色峰巒剪成流動的碎錦,又在波紋彌合時復原如初。對岸竹林沙沙抖落滿身翡翠,驚起的水霧卻化作一群白鷺,馱著最后的天光消失在煙靄深處。
石磨盤上,未收的野山莓滲出胭脂淚。螞蟻們列隊搬運著這意外的恩典,它們觸角相碰傳遞的密語,或許比所有佛經更接近輪回的真諦。我忽然想起晨間在古井邊遇見的百歲老人——她梳著云髻坐在織布機前,蒼老的手指牽引著靛藍棉線,如同引導山澗在歲月經緯里安營扎寨。
夜色浸透窗紙時,雷公菌在梁木間點亮幽綠的燈籠。遠處傳來蘆笙的嗚咽,曲調里裹著稻穗灌漿的私語。雨水又開始親吻大地,這次帶著發酵的桂花香。我觸摸木壁上經年累月的煙漬,那些盤繞的紋路竟與孩童掌紋驚人相似。
子夜夢回,聽見菌絲在腐木中吟唱。十萬顆孢子乘著雨滴升空,有些落在明朝的瓦當縫隙,有些飄向更遠的銅鼓紋飾。而此刻枕畔的陶罐里,三尾蝌蚪正用尾巴書寫預言——當它們褪去黑衣躍入月色那夜,我留在青石板上的足跡也該開出地衣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