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從漁人碼頭的木樁開始生長,順著潮濕的礁石爬進海天交界處。我赤腳踩在退潮后的沙灘上,浪花褪去時留下的水痕泛著金箔光澤,像誰把黃昏揉碎了撒在海面。
最后一艘漁船正搖搖晃晃駛向港灣,桅桿挑破玫瑰色的云層。海鷗收起翅膀落向防波堤時,浪頭突然碎成無數光斑,原來是夕陽在粼粼波紋里點燃了千萬支蠟燭。我的影子被拉得細長,與礁石上經年的牡蠣殼疊在一起,恍惚間竟分不清哪個更斑駁。
潮水退去的沙灘布滿細密紋路,仿佛老人掌心的溝壑。蹲下身時,指腹觸到半埋在沙里的月亮貝,螺旋紋路里還蜷著幾粒粉色砂礫。遠處傳來汽笛悠長的嘆息,浪花在礁石縫隙間織著銀邊,潮聲忽遠忽近,竟與胸腔里的跳動漸漸合拍。
那艘擱淺的老漁船斜臥在淺灘,鐵銹順著船舷開出赭色的花。藤壺在船底筑起白色城池,某個暴雨夜留下的裂痕里,竟有嫩綠的海藻在暮光中舒展。我數著船身斑駁的藍漆,突然發現幾枚小貝殼正吸附在吃水線上,像時光留下的銀色紐扣。
當海平線吞下太陽最后一道金邊時,深紫的霧靄漫過防波堤。潮水開始上漲,漫過我剛踩出的腳印,沙粒在腳趾縫間流動的觸感,讓人想起幼時外婆篩面粉的竹籮。有螢火蟲似的漁燈在遠處明明滅滅,晚風送來咸澀,不知是浪沫還是誰的眼淚。
暮色四合之際,我拾起一枚殘破的貝殼。它裂開的紋路里藏著細小的彩虹,月光正從缺口處流淌出來。潮聲變得綿長,像母親哄睡時的搖籃曲,此刻忽然懂得——原來所有的支離破碎,都是光進入生命時的模樣。
海水已經漫到小腿,帶著白晝最后的余溫。漁火在更遠處連成跳動的珠串,恍若龍王嫁女時遺落的聘禮。有夜航船拉響汽笛,聲波推著波紋撞碎在礁石上,散作滿海細碎的星光。我忽然想起抽屜里那封未寄出的信,墨痕大概也像這些浪花般,在歲月里蜷成了褐色的貝殼。
防波堤盡頭亮起航標燈,絳紅的光暈里浮沉著成群磷蝦。幾個孩童舉著玻璃瓶跑過,他們的笑聲被海風切成片狀,輕輕落在我腳邊變成透明的鵝卵石。三十年前我也曾在這里追逐浪花,那時總以為抓住一只招潮蟹,就能截留一整個夏天的蟬鳴。
咸腥的風突然轉向,送來遠處教堂的晚鐘。浪尖上的月光跟著鐘聲搖晃,碎銀般的光澤讓我想起父親的老懷表。表鏈早已銹蝕在某個梅雨季,但齒輪仍在記憶深處精密咬合,如同此刻潮汐與星軌的永恒唱和。
潮水退下去的時候,沙灘顯露出更多秘密。海藻纏繞著半截桅桿,貝殼鑲嵌在朽木的皺紋里,某個瞬間我仿佛看見自己坐在未來的某塊礁石上,正俯身拾取此刻遺落的嘆息。晚霞的灰燼徹底沉入海底時,第一粒星子跌進浪花,濺起滿海細小的梵唱。
當最后一抹霞光沉入海底,我攤開掌心,讓那枚裂殼順著潮水游回深藍。月光在波紋間生長出枝狀閃電,照見貝殼缺口處新生的珍珠層——原來大海早已將答案寫在每個傷痕的褶皺里。
此刻有漁船剪影掠過星幕,桅桿尖挑起半輪下弦月。潮聲忽然變得透明,我看見三十年前的外婆正彎腰拾貝,她鬢角沾著的浪花,與我指間滑落的水珠,在時空中撞出清脆回響。
防波堤上的航標燈開始旋轉,絳紅光弧掃過之處,無數貝殼在沙下翻身。它們的裂紋里同時涌出月光與星芒,恰似所有未完成的誓言、未抵達的信件、未閉合的傷口,都在咸澀的風里輕輕哼唱:生命恰是永恒與瞬間的縫線,而我們是綴在其中的,會呼吸的針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