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冰棱垂了整夜,在晨光里漸次消瘦。我聽見第一滴融水叩擊青磚的聲響,像老僧敲醒木魚。
老柳枝上還懸著殘雪。枝椏深處已有嫩芽頂破枯皮,露出針尖大的綠。霧是淡青色的,氤氳在巷子拐角,讓墻根的苔痕愈發濕潤。穿堂風經過時,總要在褪色的春聯前徘徊片刻,掀動那些褪了金的“福“字,仿佛在翻閱一本陳年的線裝書。
冰棱墜地的瞬間,我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舒展。碎冰濺起的水珠滾過青石板,順著磚縫游進墻角的蟻穴。幾只黑螞蟻正搬運著隔冬的碎屑,它們的觸須在凍土與暖泥的交界處遲疑,如同我昨夜在舊信札上劃過的指尖。
檐溜水痕在磚面蜿蜒出銀亮的紋路。這些液態的刻痕讓我想起外婆梳頭時落下的白發,想起她總說“冰化了才是春“。此刻的融冰聲里,我忽然明白所有的凝固都暗藏著流動的隱喻——就像去年寒露封存的桂花釀,此刻正在陶甕深處醞釀著琥珀色的光。
暮色將合時,遠處傳來搗衣的悶響。最后一塊殘冰消融的剎那,千萬滴水珠同時躍入塵泥。巷口的臘梅謝了,而桃枝上的紅苞正借暮色偷抿胭脂。晚風送來新焙的艾草香,混著泥土蘇醒的氣息,竟讓二十年未變的青石板路,漫漶成一條粼粼的河。
墻頭掠過歸巢的烏鵲,它的翅影掃過正在晾曬的藍印花布。布匹上的纏枝蓮在暮色中輕輕晃動,恍若多年前某個春夜,外婆用木梭織就的星河。
最后一縷暮色沉入磚縫時,冰紋終于爬滿了整個院落。它們不再是檐角垂懸的利刃,而是化作磚石間縱橫交錯的溪網,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磷光。我蹲下來觸摸那些濕潤的溝壑,突然發覺冰紋的走向竟與掌紋驚人相似——那些被宿命反復折疊的曲線,原來都是江河的雛形。
瓦當承接的月光忽然傾斜,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在苔痕斑駁的院墻上。二十年光景在墻上流動成影戲:穿棉袍的孩童追逐冰棱碎晶,青衫少年在凍土上鐫刻詩句,而今的影子已學會與融雪同頻呼吸。風掠過空酒甕的喉嗓,發出陶塤般的低鳴,去年封存的桂花釀正在甕底與往事對酌。
更夫梆子響過三巡,冰紋盡頭有細流滲出墻根,蜿蜒著漫向巷外。我跟隨著那道銀線,看它繞過沉睡的搗衣砧,親吻桃枝投下的第一朵花影,最終匯入護城河溫柔的褶皺。河面浮冰碰撞的脆響中,我聽見所有凝固的往事都在開裂,所有鋒利的棱角都在溶解成歌。
子夜霜落,滿城冰紋化作朝霧前的伏筆。而我知道,當黎明咬破天際的蛋殼時,那些液態的掌紋將蒸騰成云,在下一個冬天重新凝成檐角的偈語。外婆的木梭依然懸在梁上,織就的星河卻已淌過人間——原來春的偈子不在怒放的花枝上,而在每一道學會流動的冰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