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戰后日本思想界的對外認識與國家轉型:以北一輝和吉野作造思想為例
- 趙曉靚
- 8662字
- 2022-04-02 11:25:44
第二節 北一輝對進化論思想的吸納與改造
1859年達爾文(Charles R.Darwin,1809~1882年)出版《物種起源》以后,進化論迅速成為風靡歐洲的重要思想理論。恩格斯贊譽進化論為19世紀自然科學的三大發現之一,美國學者霍夫斯塔特(Robert Hofstadter,1915~1990年)則強調了進化論對人類思想產生的重大影響:“科學上的許多發現都比進化論對人們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更深遠的影響,但僅就思考方式和信仰方式這兩個方面來說,沒有任何一種發現比進化論帶來的沖擊還要大。”[19]由上述評價可知,通常所說的“進化論”包含兩大范疇,即屬于自然科學領域,解釋自然界中生物起源、發展、變化的生物進化論,以及將之應用于人類,解釋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社會進化論,又稱“社會達爾文主義”。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認為,地球上的物種,隨著環境的變遷,有一個由低級生命形態向高級生命形態逐漸進化的必然趨勢,自然選擇是促使生物不斷進化的動力。在生物種類繁多、資源有限的環境中,必然會形成生存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局面,那些具有能適應環境的有利變異的個體將存活下來,并繁衍后代,不具有有利變異的個體則會被淘汰。這一關于物種起源的理論不僅刷新了生物學的理論范式,更極大地沖擊了基督教關于“上帝造人”的創世說,促使歐洲人從根本上思考人類的起源問題。到了19世紀后半期,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年)進一步拓展了生物進化論,由此建立起以“進化”為核心概念,闡釋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綜合哲學體系,以“社會進化論”之名在歐洲廣為流傳。斯賓塞認為,進化不僅是自然界的普遍規律,也是人類社會歷史變遷的普遍法則。社會就如同生物有機體一樣,遵循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的發展過程,在此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便是生存競爭所產生的自然淘汰。然而,僅僅用自然界進化的法則解釋人類社會是一個根本性的錯誤。人,雖然也是生物性的自然存在(自然體),但究其本質是社會性存在,人類社會的組織原理極其復雜,與自然界的生物存在本質上的差異,因此必須嚴格區分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原理之間的邊界,才能夠正確認識自然界與人類本身。[20]進入20世紀以后,社會進化論的非科學性被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因之走向式微。
進化論在歐洲引起巨大反響的時期正是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如饑似渴吸收西洋文化的時代,因而得以以“科學真理”的身份迅速傳入日本。進化論進入日本的時間,學界公認是在明治初期的十年。1877年6月,美國動物學家莫斯(Edward S.Morse,1838~1952年)受聘擔任東京帝國大學動物學教授,首次系統地將達爾文的生物進化學說介紹到了日本。次年,美國哲學家、美術史學家費諾羅薩(Ernest F.Fenollosa,1853~1908年)赴日,擔任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教授,從哲學角度介紹了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由此,進化論正式進入日本。日本知識界始而出版西方進化論的相關譯著,繼而開始撰寫日本人自己的進化論,進而以進化論為理論武器觀察社會現象、探索國家未來的發展方向,[21]因此,進化論成為貫穿明治時期日本思想界的一條重要線索,對其進行研究和梳理歷來是明治思想史研究的重要課題。
長期以來,日本學術界圍繞明治時代的進化論思想做了大量的探討,有以松本三之介、船山信一、宮川透為代表的綜合研究,[22]也有聚焦某一思想家的進化論或是與進化論有關的歷史事件的研究,[23]北一輝思想與進化論,尤其是社會進化論的思想關聯或很少被論及,或僅做了大致的概觀。我國學者的研究有的解析加藤弘之的進化論思想,[24]有的探討進化論在日本近代啟蒙思想中的正反兩方面作用,[25]還有的關注日本對近代中國進化主義思潮譯介的中介性作用,[26]近年出現的關于明治時期日本進化論思想研究的綜合性論著也未將北一輝納入研究視野。[27]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興起的北一輝研究熱潮中,一些研究者開始關注北一輝思想與進化論的理論關聯。美國研究者G.M.威爾遜在其專著中指出,“很明顯,北一輝是19世紀歐洲(思想)的繼子。……在北一輝的思想中可以看出將國家把握為有機體和對進化論的傾倒,充分顯示出實證主義對明治時期思想的巨大影響”,[28]但在其后的分析中,威爾遜則主要是以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為視角,考察北一輝的“純粹社會主義批判”。日本學者岡本幸治十分重視進化論在北一輝思想體系建構中所發揮的作用,他細致比較了北一輝進化論思想與其進化論理論的來源之一——東京高等學校教授丘淺次郎著《進化論講話》(東京開成館,1899~1925年多次出版,1912年由上海東亞圖書館出版中文譯本)之異同,揭示出北一輝進化論思想的獨到之處。[29]滝村隆一以進化論為視角分析批判北一輝“國家社會主義”的思想特質。[30]本節在吸收已有先行研究和史料的基礎上,結合2007年出版的、北一輝親筆批注修改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31]分析北一輝對進化論思想的吸納與改造,以及對其內外認識形成的理論影響。
北一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接觸進化論,又何以會被其吸引呢?根據日本學者松本健一的考察,早在佐渡中學時代,北一輝就已經開始接觸進化論了。佐渡中學教師長谷川清曾在博物課上使用過丘淺次郎編著的動物學教科書,這是北一輝與進化論的首次相遇。[32]然而,中學時代的北一輝因治療眼疾頻繁缺課,不僅學習成績大受影響,佐渡中學的課程學習也并未對其思想形成發揮過實質性的作用,因此他發表于《佐渡新聞》的文章幾乎見不到進化論的影子。北一輝正式展開對進化論的探索應始于1904年。1904年夏,北一輝移居東京,開始獨立的人生之旅,在東京期間,敏感多思的青年北一輝成了圖書館和大學的常客。這一時期,北一輝的二弟北昤吉正在早稻田大學學習,根據北昤吉回憶:“哥哥抱著極大好感旁聽了早稻田大學最具人氣的浮田和民博士和有賀博士的講座,但是他對許多講義都感覺不滿。因此,他離開我搬去了豐中清水町的公寓,開始去上野的圖書館(讀書)。數月之內完成了2000多頁讀書筆記,(不僅)精力絕倫,讀書能力、理解能力和批判能力也令人驚嘆。(其所閱讀的范圍)與公法相關的有有賀、穗積、井上、一木、美濃部諸博士的論著,經濟學方面的有金井延、田島錦次、桑田熊藏等當時所謂新經濟學傾向的論著,社會主義的作品有以安部磯雄為代表的社會主義諸人的論著,進化論則是丘博士的作品,思想相關的有井上(哲)博士和樋口勘次郎的論著,其余還癡迷地閱讀了眼花繚亂、數不勝數的大量譯著。”[33]除上述丘淺次郎的著作外,北一輝閱讀過的進化論相關作品還包括英國社會學家本杰明·基德(Benjamin Kidd,1858~1916年)的《進化論》(角田柳作譯,東京開拓社,1899年出版),[34]以及德國生物學家、社會進化論者海克爾(Ernst Haeckel,1834~1919年)[35]等的作品。
青年北一輝不顧眼疾忘我學習,他在尋找什么?在上京前完成的“日俄三論文”之終篇《切、所謂非戰論者》中,北一輝展望了今后的思想課題——“吾人對于社會主義與帝國主義之態度將于他日再詳加披露”,[36]表明北一輝探索的目標是尋找能夠充分論證他心目中社會主義和帝國主義關聯的理論武器。在“日俄三論文”中,北一輝一方面熱情謳歌帝國主義戰爭,另一方面則堅定地表明了自身的“社會主義立場”:“吾人明確宣告,社會主義乃吾人之主張,系吾人之一切。”[37]然而,同時代的著名社會主義者,如幸德秋水等在日俄是否應該開戰的問題上均采取反戰立場。幸德秋水不僅在《萬朝報》《社會主義》《日本人》等刊物上接連發表非戰論,1903年7月更是出版了其代表作《社會主義神髓》,尖銳地刻畫出“社會主義=和平主義”“帝國主義=戰爭主義”的二元圖式,將兩者的關系以二者擇一的方式問題化:
當今世界是帝國主義與社會主義之爭,和平主義與戰爭主義之爭,足以支配國民命運之大方針唯此二者,一切政治方針亦唯此二者。[38]
進而幸德秋水又從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視角出發,將對帝國主義戰爭的批判與對地主資產階級國家的批判結合起來,從而賦予社會主義和平論消滅剝削壓迫、解放人類的社會科學終極意義。
社會主義不僅不承認現存的國家權力,更加全力排斥軍備和戰爭。軍備和戰爭是當今所謂的“國家”維護資本家制度的堅城鐵壁,人類的多數因此被迫做出巨大犧牲。……一旦戰爭爆發,數以億計的財產和數以千計的生命化為灰燼,國家社會的創傷長久難以愈合,所得者唯少數軍人之功名與投機者之利益,而人類所受之災難罪惡豈有甚于此乎?[39]
倘若沒有地主資本家階級,沒有貿易市場的競爭,財富生產豐饒,分配公平,人人各得其生,則世界萬邦何需擴充軍備,發動戰爭?……(因此實現了上述理想的)社會主義意味著偉大的世界和平。[40]
幸德秋水的著作引起了社會的極大關注,到11月便已再版了六次,此種盛況無疑對北一輝構成了強烈的思想刺激,他在“日俄三論文”中花費了大量篇幅批判社會主義者的非戰論,罔顧帝國主義時代弱肉強食的現實,是陷日本國民于死地的謬論。[41]然而僅僅從現實出發,缺乏認識論意義上的“升華”,便無法從根本上撼動幸德秋水等的“社會主義和平論”,痛感此點的北一輝因此明確了思想建構的課題。經過在東京的“猛烈自學”,北一輝終于找到了“進化論”這一建構思想的理論武器,從而完成了其代表作《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簡稱《國體論》)。
《國體論》一開篇,北一輝便亮出了其寫作宗旨:
當今時代迫切需要的不是精細的分科式研究,也不是以羅列材料來豐富史實,而是統一所有學科的綜合分析。……本書要做的努力,正是在經濟學、倫理學、社會學、歷史學、法理學、政治學等所有社會科學,以及生物學、哲學等學科綜合知識的基礎之上,建構社會民主主義。[42]
在北一輝看來,使在“所有學科的綜合分析”之上“建構社會民主主義”得以可能的,正是社會進化論這一19世紀的“科學真理”:
本書……是對人類社會這一生物種屬之進化所做的說明。正如達爾文之后本杰明·基德《社會進化論》以進化論視角解說人類社會令世人驚嘆,筆者亦(采取同樣方法而)深感自負。[43]
眾所周知,早在19世紀末歐洲的社會主義思想便已傳入日本,涌現出了安部磯雄、幸德秋水、片山潛、堺利彥、木下尚江等一批社會主義者,1901年成立了日本第一個社會主義政黨“社會民主黨”,該黨黨綱明確提出消滅階級,土地及生產資料國有化等社會主義綱領,很快被明治政府禁止。1903年日俄戰爭爆發前夕,幸德秋水和堺利彥等成立平民社,并出版周刊《平民新聞》,大力宣傳社會主義、和平主義。1904年兩人合譯《共產黨宣言》的部分章節在《平民新聞》上發表,1906年他們二人重譯的《共產黨宣言》問世,這是《共產黨宣言》的第一部日文譯本,也是馬克思主義在日本傳播的開始。在上述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日本傳播中,北一輝如何定位他要打造的“社會主義”呢?對此,北一輝做了如下說明:
筆者對在巨大的外力壓迫下苦斗不懈的日本現今之社會黨抱有極大同情,但是是否因此就對他們的主張懷有敬意則完全是另一個問題。他們(日本社會黨)多數是基于感情和獨斷采取行動,其所主張者皆為外來思想之直譯,尤以法國革命時代之個人主義為根本。[44]
筆者之社會主義實非“馬克思之社會主義”,筆者之民主主義亦非“盧梭之個人主義”。[45]
北一輝斷然將自身的“純正社會主義”與宣揚個人權利和自由的盧梭,以及主張無產階級專政的馬克思主義做了明確區分,并武斷地將日本社會主義者的思想立場歸之于這兩者而加以否定。15年后在修訂《國體論》時進一步強化了這一批判,并表明了自身的“國家社會主義”立場:
盡管他們(日本社會主義者)攻擊了(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但是否定國家,而國家乃是社會存在之前提,因此否定國家無異于否定社會自身,此自殺論法表明他們的根本思想仍停留在法國革命時期的個人主義革命思想階段。[46]
在此基礎上,北一輝援引社會進化論展開了“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論建構。北一輝認為,進化論不僅是支配自然界生物,同時也是統攝人類這一“生物種屬”生存演化的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達爾文的貢獻在于揭示了前者,然而更為重要的是要將其運用于后者。生物進化論在揭示自然界的發展歷程方面著重于說明生物界從古至今的演變,社會進化論的革命性意義則在于以社會進化論闡釋人類社會的變化不僅要說明過去,更可以,也必須科學地展望未來。[47]在這一“目的論”的視角下,北一輝將人類社會的“發展”圖式勾畫為:個人主義—社會民主主義(有機體國家)—世界主義。個人主義的時代亦即私有制的時代,表現為歷史上的古代君主制國家和中世貴族制國家,國家主權和財富掌握在單個特權者(君主)或少數特權集團(貴族)手中,多數民眾則對特權者或集團形成人身依附關系,整個社會分化為“有權階級”和“無權階級”兩大對立集團,北一輝稱其為“階級國家”時代。在進化論的視野中,任何國家形態均非萬古不變的靜止存在,正如古代個體間的生存競爭使斗爭中的“強者”——君主和貴族成為國家的“主權者”,到了近代,長期處于“無權”地位的多數民眾逐漸覺醒,并通過階級斗爭從君主和貴族手中奪回權利和自由,從而演化成以國家為實在人格和主權歸屬的“公民國家”。“公民國家”不存在階級對抗,是以君主和國民為“機關”(分子)的有機體結構,北一輝稱之為“社會民主主義”。[48]接著北一輝以進化論展望人類社會的未來發展:有機體國家通過一系列帝國主義的兼并戰爭(同化作用)和自我保存的自衛戰爭(同化作用)淘汰弱者,最終“進化”至“聯邦(國家)間競爭全然滅絕之人類一國的黃金鄉”,即北一輝所說的“世界主義”。[49]
上述對人類歷史發展及未來展望所做的進化論解釋,對于北一輝對外認識形成所產生的影響,可以從以下幾點加以關注。
第一,關于人類社會發展之動力機制的認識。生存競爭、適者生存是19世紀生物進化論和社會進化論解釋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發展動力機制的基本理論框架,對此,北一輝深信不疑。
生物進化論是一切科學哲學的基礎,而生物進化論的根本原理在于生存競爭說,因此社會主義者絕不可能置身此學說之外是毫無疑義的。……吾人堅信,社會主義若與生存競爭說背道而馳,則不過是非科學的空想。……社會主義是以樹立人類這一生物種屬社會之進化為理想的主義,因此當然不可違背生存競爭說這一包括人類在內的生物進化之根本原理。[50]
但是,北一輝的進化論理解也絕非照搬西方,他在吸收歐洲進化論理論框架的同時也對其進行了批判和改造。
然而今日科學者所謂之生物進化論……卻是極度矛盾混亂的理論,即(他們)以個人主義的獨斷思想解釋生物進化的事實。[51]
吾人之社會主義立足于……以社會之生存進化為目的、以社會為競爭單位的生存競爭之事實。[52]
“以社會為競爭單位的生存競爭之事實”無疑指以日俄戰爭為代表的帝國主義國家爭霸戰,北一輝稱之為進化過程中的“同化作用”,是推動“社會之生存進化”不可缺少的環節。眾所周知,以斯賓塞為代表的歐洲社會進化論者從19世紀歐洲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的現實出發,主要以社會中的個體行動為對象展開論述,在他們看來,“生存競爭”“自然淘汰”都是發生在個體間的現象,“生存競爭”中的勝者和敗者歸根結底都是個體,這一個體競爭的哲學在歐洲起到了推動社會變化、賦予社會秩序和階級秩序的調整以合理性的歷史作用,而在國際關系方面,徹底的個人主義者斯賓塞往往從保護個體權利的角度反對國家間的戰爭。[53]與之相反,成長于帝國主義時代的北一輝從一開始就對個人主義思想充滿敵視,他認為,人類與動物(北一輝蔑稱為“獸類”)的根本區別在于動物是“單細胞生物”,因此動物界的生存競爭才是以個體為單位,而人類這樣的高等生物在兩性繁殖的基礎上產生多樣化的社會關系,進而以有機體社會組織為單位展開生存競爭,在20世紀的人類現實中,最有力、最高級的社會組織莫過于國家,因此國家主義——而非個人主義——才是理解生存斗爭、解釋社會進化的根本思想。[54]這一國家主義的生存競爭說無疑構成了北一輝帝國主義戰爭觀的重要理論基礎,終其一生,北一輝都主張國家間的戰爭是推動人類進步不可缺少的動力機制,戰爭的結果是小國被吞并,大國不斷擴張領土,人類社會的“進化”得以推進。
國家競爭以征服吞并的形式促進社會進化。……因此,吾人強烈主張帝國主義是歷史上社會進化最為有力的歷史階段。[55]
過度強調“國家主義”的另一個結果,令標榜“社會主義”的北一輝走上了疏離馬克思主義的道路。
馬克思雖然生在德國,但卻是沒有國家只有社會的猶太人,因而其主義首先是在沒有國家,只有社會的基礎上建立的。而社會組織若求之我日本則唯有國家而已,因此社會主義之于日本便是國家主義。[56]
受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北一輝曾經抱有匡扶社會正義之志,《國體論》第一章便是論述“社會主義的經濟正義”,他認為:經濟上不平等造成窮人對富人的人身依附,社會主義國家整體上也有退化成大資產者私有的危險。因此,社會主義國家應當在土地和生產資料國有基礎上統一管理社會財富,滿足全體國民的經濟需求。[57]然而這種同情勞動階級、批判資本主義的立場未能走向無產階級的解放,相反被回收到國家主義當中,拋棄了馬克思主義通過無產階級革命解放全人類的終極理想,形成了美化日本侵略擴張的“國際無產者”理論。
英國是橫跨全球的大富豪,俄國是北半球的大地主。只有幾個零星小島、在國際社會中居于無產者地位的日本,為何不能以正義的名義享有剝奪(英俄之)壟斷而開戰的權利?歐美的社會主義者肯定國內無產階級斗爭,卻將國際無產者斗爭視為侵略主義和軍國主義,思想上豈非自相矛盾?……既然他們主張國內無產階級應當組織起來,準備以武力和流血犧牲打破不義的現狀,那么他們也應該無條件承認國際無產者日本充實陸海軍武裝力量,以戰爭手段匡扶國際正義的合理行為。如果這種行為也被算作軍國主義和侵略主義,日本將在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歡呼聲中戴上黃金的王冠。[58]
第二,與生存競爭說相結合的國家有機體論。北一輝將生存競爭的基本單位由個體轉換成國家,因此他必然要對“國家”的結構和特點做出理論說明,回應這一理論課題的便是他的“純正社會主義”論。北一輝批判歐洲社會主義的謬誤在于落入了“個人主義”的陷阱,沒有認識到“個人主義”僅僅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某一階段,揚棄了“個人主義”的國家社會主義才是“科學”的“純正社會主義”。北一輝進而指出,“國家”并非人為制造的統治工具,而是“具有實在人格的生物有機體”。
人類這一高等生物在生殖目的下……形成男女、親子、兄弟等個體,同時(這些個體)也是……更大的個體社會之一分子。今日倡導之真理社會有機體說、國家有機體說便是基于此點而產生的。[59]
人是基于自身的天性形成政治組織、開展共同生活的動物。因而所謂國家之外非神則獸,意思是人的存在只有在社會當中才得以成立,這一今日之科學結論早在(亞里士多德)哲學史的緒論中就已經被書寫了。[60]
將“國家”視為自然形成的人類“共同生活”的社會組織,完全曲解了“國家”形成的歷史根源,同時也混淆了“國家”與“社會”兩者的根本區別。《國體論》中北一輝將“國家”定義為“地理上被限定的社會”,[61]即二者僅在空間范圍上有大小之分,到了《國體論》修訂版,北一輝則將“國家”升級為“永久存在之社會”,[62]表明其認識的進一步固化。國家有機體論通常包括以下幾層哲學含義:①國家是一個整體;②整體大于部分之和;③整體決定部分的性質;④離開整體不可能理解部分;⑤各部分之間互相聯系,互相依存。[63]因此,國家有機體論在政治上表現出強烈的國家至上主義傾向,主張國家是個體權利和義務的來源及歸屬,例如北一輝以日本為例表達的上述見解。
日本國民和日本天皇絕非通過訂結憲法規定權利義務關系的兩大對立階級。……日本天皇和日本國民的權利義務均為對大日本帝國的權利和義務。[64]
這一國家壟斷國民權利、義務的“有機體國家”觀為日后北一輝集權主義式的“國家總體戰”政治綱領埋下了理論伏筆。
第三,進化論的動態視角對北一輝天皇觀的影響。進化論的認識論特點在于對萬事萬物以“變化”的視角加以審視,從而形成人類歷史不是靜止不變,而是不斷“進化”的歷史哲學。北一輝思想的革命性意義在于將進化論的認識論應用于分析日本歷史,從而揭示天皇存在的歷史性。從進化論的視角出發,北一輝指出日本的國體絕非千年同一,天皇也非古今不變。明治維新以前,天皇占有土地和人民,是統治權的主體和利益歸屬之所在,國家和國民是天皇統治下的“物格”存在;隨著明治維新后“國體”的進化,國家轉變為具有自身目的和利益的“實在人格”,成為主權的歸屬,天皇和國民則變成服務于國家目的的機關和分子。[65]北一輝所做的歷史解釋,目的在于以進化論方法說明明治維新后建立的近代國家為有機體國家(即北一輝所說的“社會主義”),是人類進化圖式中通往“世界主義”的必由之路,符合進化論所揭示的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同時對于天皇存在的動態解釋也極大地沖擊了明治政府炮制的“國體論”意識形態,具有“偶像破壞”的歷史功能,因此日本研究者宮本盛太郎稱北一輝的思想掙脫了“天皇信仰的束縛”。[66]這一思想突破的結果令北一輝對天皇采取了“為我所用”的功能主義態度,為其制定“國家改造”大綱的奪權路線奠定了認識論基礎。
北一輝以社會進化論、國家有機體說論證帝國主義戰爭的合理性,貌似“科學”,實則不過是新瓶裝舊酒。眾所周知,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為止,戰爭還是近代國際社會所認可的主權國家行為,即只要主權國家履行一定的宣戰手續,戰爭便有了合法性和正當性,19世紀末的甲午戰爭和20世紀初的日俄戰爭便是依據這一法則的現實演繹。[67]北一輝是在這兩場戰爭的熏陶之下成長的一代人,因而大力推崇戰爭哲學,可謂帝國主義的“時代之子”。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國際政治潮流轉變為否認主權國家使用戰爭手段,和北一輝的戰爭主張格格不入,他引以為“科學”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也很快走向了衰落。盡管如此,在沉迷于近代“武力之福音”的日本社會,北一輝的蠱惑依然擁有廣大信眾,其“國家改造”的戰略設想也正是以此為基礎出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