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戰后日本思想界的對外認識與國家轉型:以北一輝和吉野作造思想為例
- 趙曉靚
- 4845字
- 2022-04-02 11:25:44
第一節 日俄戰爭對北一輝思想形成的影響
通常認為,北一輝思想形成的標志是其1905年于東京自費出版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以下簡稱《國體論》)一書。該書犀利的筆鋒和別具一格的見解,使北一輝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躋身于日本一流思想家的行列,福田德三、矢野龍溪、田川大吉郎、田島錦治等同時代一流的評論家們紛紛給北一輝寫信,福田德三更是稱贊該書為“天才的著作”[3],因此,學界在把握北一輝思想脈絡時也往往是從《國體論》入手展開分析的。然而,仔細檢視美鈴書房出版的三卷本《北一輝著作集》[4]便可發現,北一輝思想形成的軌跡可以追溯至《國體論》出版之前在其家鄉佐渡的時期。
北一輝1883年出生于日本東北地區新潟縣的佐渡島。佐渡雖為新潟縣的一部分,但實際上是距離新潟約50公里的離島,曾是著名的“流放之地”,日本歷史上的許多文人貴族,或因觸怒權貴,或因敗北于權力斗爭而被流放至佐渡。受此影響,佐渡島自古便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流放文化”。在流放于佐渡的歷史人物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13世紀的順德天皇和日蓮上人。1221年,順德天皇參加了后鳥羽上皇發動的倒幕活動,承久之亂后被幕府流放于佐渡,1242年客死于當地;日蓮上人系佛教日蓮宗之創始人,其“立正安國論”以法華信仰為“正”,國家安泰為“果”,排斥佛教其余諸宗,觸怒北條時賴而遭流放。因此,佐渡的傳統文化中便包含了對天皇遭受“迫害”的歷史認識,以及對國家安危強烈關注的文化心理。北一輝出身于佐渡富裕的釀酒商人之家,祖父六太郎和父親慶太郎曾經參與自由民權運動,家庭環境培養了北一輝關心時政以及批判藩閥政府的反體制精神,此外,19世紀佐渡最重要的儒學教育家圓山溟北(1818~1892年)是北一輝家的姻親。溟北曾師從江戶時代著名儒學家佐藤一齋、龜田綾瀨學習儒學,佐藤一齋著有注解《孟子》思想的《孟子欄外書》,而溟北的著作中亦有《四書標異》《語孟標釋》等解析《孟子》的作品。溟北返回佐渡后開始興辦教育,北一輝通過師從溟北的弟子開始接觸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學經典。據史料記載,北一輝10歲時開始在溟北的大弟子若林玄益家學習儒學,《孟子》是其間的基本教材,4年時間的學習使他對《孟子》的思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成年后的思想建構打下了一定的基礎。[5]
少年北一輝天資聰穎,熱愛寫作,佐渡的文化風土及家族背景培養了他對政治的關心,他對時局的評論多次見諸家鄉刊物《佐渡新聞》,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筆桿子”。但由于其文章多以筆名出版,加之《佐渡新聞》的地域性,其這一時期的文章長期被埋沒不為人知,直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日本學界“北一輝研究熱”的興起,才逐漸被挖掘整理出來。其中1903年見諸報端的《日本國的將來與日俄開戰》、《再論日本國的將來與日俄開戰》以及《切、所謂非戰論者》三篇時評(后統稱“日俄三論文”)[6]是目前已知的北一輝最早發表的對外認識。[7]
北一輝“日俄三論文”見諸報端的1903年正是日俄關系空前緊張的時期。由于近代日本的國家崛起是以對外擴張的方式達成的,在整個明治時代的歷史進程中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具有特別重要的歷史意義。1895年日本在甲午戰爭中首度擊敗數千年來雄踞東亞頭把交椅的中國,不僅一舉驗證了明治維新的成果,也使得清政府勢力退出朝鮮半島,改變了東北亞地區的地緣政治格局。然而,正當躊躇滿志的日本準備以帝國主義秩序代言人的身份填補東亞地區的權力真空之時,卻遇上了更加令人頭疼的攔路虎——沙皇俄國。沙皇俄國傳統上是歐洲國家,但其擴張野心十分強勁,早在16世紀中期,沙皇伊凡四世便自封為“全西伯利亞君主”,表達出向東方擴張的強烈意志,經過短短60年沙俄便占領了整個西伯利亞,將俄國的東部國界推至太平洋西岸。18世紀,經過彼得一世和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俄國進一步走上強大帝國之路,到19世紀中葉,俄國通過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侵吞中國東北和西北15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舉成為朝鮮的近鄰。1891年,俄國開始著手修建打通歐亞大陸、連接莫斯科和海參崴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并計劃以朝鮮半島南部的天然不凍港為基地,在遠東地區發展海軍力量。于是,甲午戰爭后日本與俄國的較量便無可避免地成為東北亞地緣政治的主要矛盾。1895年,俄國糾結法、德兩國發起“三國干涉”,迫使日本將《馬關條約》割讓給日本的遼東半島歸還中國,日俄在東北亞的沖突便正式拉開了帷幕。1896年,俄羅斯誘逼清政府接受《中俄密約》,攫取了修筑貫穿西伯利亞和中國東北的中東鐵路及其支線的特權,進一步擴大了自身在東北亞的戰略優勢。1900年,八國聯軍進犯北京,沙俄以鎮壓義和團為名,調集10余萬軍隊大舉入侵中國東北地區,并且在參加八國聯軍的其他帝國主義軍隊撤出北京后,駐扎中國東北的俄軍仍賴著不走,引發了國際輿論的強烈不滿。俄國政府不得不于1902年4月簽訂《交收東三省條約》,同意分三期撤兵,一年半時間撤完;然而到了1903年8月,沙俄非但沒有如期撤兵,反而悍然成立以旅順為中心的“遠東總督區”,擺出一副為獨占中國東北不惜一戰的架勢。這樣一來便和同樣對中國東北懷有領土野心的日本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面對東北亞的緊張局勢,英美列強積極支持日本對俄開戰。19世紀下半葉,英俄為爭奪中亞的阿富汗地區形成尖銳對立局面,英俄矛盾一觸即發。在此背景下,俄國為控制東亞地區制海權,意圖奪占朝鮮半島北部的元山港。為阻止俄國,并切斷其遠東艦隊的航路,英國于1885年4月出兵占領朝鮮半島南部軍事要沖巨文島,同時向朝鮮的宗主國中國清政府施加壓力,英俄矛盾演變成為牽涉中、朝、英、俄、日的國際爭端。最后經清政府交涉,英國以俄國此后不占朝鮮領土為條件,于1887年2月撤離巨文島。巨文島事件雖然暫時解決,但英俄在遠東爭霸的態勢仍愈演愈烈,在此格局中,英國迫切希望扶植一個“遠東代理人”以牽制俄國,于是日英兩國在對抗俄國上達成戰略一致。1902年,兩國簽訂“日英同盟”,建立針對俄國的軍事防御同盟,同時相互承認對方在中國和朝鮮半島的帝國主義權益。其后又兩次升級“日英同盟”,[8]使之成為20世紀初英日相互勾結,打造同盟霸權最為有利的戰略保障體系。美國是西方國家中的“后起之秀”,19世紀中葉,南北戰爭結束后,美國資本主義迅速發展,日益要求拓展海外市場。由于歐洲列強瓜分中國,在其“勢力范圍”內大搞貿易壟斷,一方面阻礙了美國商品和資本的在華流通,另一方面也令以“自由貿易”為宗旨,并且警惕俄國勢力南下的英國深感憂慮。在英國的建議下,1899年美國國務卿向英、法、德、俄、意、比等歐洲各國發出了“門戶開放”照會,此后逐漸演變成為美國對華乃至對東亞政策不可動搖的方針。“門戶開放”政策最初只著眼于經濟方面,要求在各國“勢力范圍”內實行工商業機會均等,1900年發出的第二次“門戶開放”通牒,加入了“保全中國領土完整”的政治性內容。義和團事件后,俄國駐軍中國東北不肯撤離,美國政府認為俄國違反了“門戶開放”原則,多次提出抗議無果,因此美國就以實行“門戶開放”為條件支持日本對俄作戰。英美兩國給予日本大量經濟援助,為日本擴軍備戰輸血打氣。[9]
面對俄國的咄咄逼人之勢,日本政府一方面與之展開外交談判,另一方面在英美的支持下厲兵秣馬,準備開戰。日本國內各政黨、媒體以及包括東京帝國大學教授在內的主要知識分子,都主張強硬政策,要求對俄宣戰,他們舉行集會,發表聲明,好戰的媒體則在一旁大敲邊鼓,[10]盡管以幸德秋水、堺利彥為首的社會主義者和以內村鑒三為代表的基督教和平主義者發出了一定的反戰聲音,但最終還是淹沒在了一片開戰“大合唱”當中。北一輝的“日俄三論文”正是在此背景下,于1903年7月、9月、10月發表在《佐渡新聞》上的時評。在這三篇時評中,北一輝熱情謳歌戰爭,強烈要求政府對俄宣戰,理由有三。
第一,日俄戰爭是“帝國飛躍的良機”。北一輝認為,20世紀正是帝國主義盛行的時代,歐洲各國以武力瓜分亞洲,小國日本已是列強環伺的“孤島”,“北有露西亞,東有亞米利加,德國在膠州灣,英國在上海,法國在安南。三十歲之小兒(日本)處于白色人種包圍攻擊的中央”,[11]因此“農業立國”“商工立國”之類的和平發展路線已成“空夢”,唯有積極捕捉戰機,從俄國手中奪占朝鮮半島和中國東北,才能夠在弱肉強食的生存競爭中成長為“霸者”。[12]自從1898年歐洲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東亞便全面邁入了“帝國主義”時代。德國強租膠州灣,俄國強租旅順、大連,英國強租威海衛和九龍,法國強租廣州灣,中國幾乎被“肢解”的慘況給隔海相望的日本帶來了巨大的震動,列強環伺的處境也令日本深感自身的安全受到嚴重威脅。高山樗牛以《罪惡的一千八百九十八年》為題指出,帝國主義已經成為“風靡天下”之大勢,“人類歷史上最悲慘的一頁將由此拉開帷幕”;陸羯南在《歐人東侵之新態》一文中指出,以往歐美對亞洲的侵略尚包裹著“文明之恩惠”的外衣,如今則轉變為赤裸裸的依靠武力。[13]在帝國主義時代風潮的影響下,日本國內主流輿論迅速拋棄了和平發展的國家路線,傾向于以武力對外擴張的“對外硬”路線。青年北一輝的見解正是這一時代動向的如實反映。
第二,日俄戰爭是“救濟黃人種的良機”。在北一輝看來,日俄戰爭不僅是日俄兩國的國益之爭,更是將黃種亞洲人從白種歐洲人的奴役之下解放出來的“黃白人種競爭的決戰”。
五千萬(日本)國民啊。世人所謂“國家存亡之秋”不正是今日嗎?不,與其說是日本帝國之存亡,不如說一旦俄國南下,則清韓(中國和朝鮮)四億黃色人口將永遠不能擺脫被奴役之境遇。(日俄開戰的實質)非滿洲問題,非龍嚴浦問題,非日本帝國之問題,實乃黃白人種競爭之決勝點。[14]
日本帝國之飛躍、黃人種命運之挽回,而今三十歲之小兒(日本)將要書寫世界歷史上最為壯闊的一頁。我五千萬國民應大膽承擔此一光榮的歷史使命。[15]
“黃白人種斗爭說”興起于甲午戰爭末期,其起源是德皇威廉二世一手炮制的近代“黃禍論”。1895年初,德皇威廉二世贈送俄皇尼古拉二世一幅描繪“黃禍”的油畫,鼓吹對于異教徒國家的崛起,基督教國家必須聯合起來采取斷然措施。由于歷史上曾發生成吉思汗西征屠城的慘劇,德皇的挑唆很快在歐洲引起了反響。隨后發生的“三國干涉還遼”事件(1895年4月)在一部分日本政治家和知識分子當中也產生了“黃白人種斗爭說”,并經媒體的渲染擴散至民間,形成日歐對抗的一大論調,[16]因此甲午戰后成長起來的青年北一輝亦深受其影響。
第三,日俄戰爭是“懲罰文明之敵斯拉夫蠻族的良機”。眾所周知,自福澤諭吉以來,日本知識界慣用“文明”作為標準看待國家行為,其本質是視近代歐洲的文化和政治制度為國際交往的普遍準則,甲午戰爭因而被定義為“文明開化的進步者(日本)與妨礙其進步者(清政府)之戰”。[17]福澤諭吉的“文明觀”具有兩面性:一方面終結前近代的中國作為宗主國與藩屬國間的秩序,推動東亞地區的現代化轉型;另一方面也帶有濃厚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誤導了近代日本的對外政策和歷史認識。正是這一“文明觀”所體現的兩面性折射出日本近代化的復雜性和曲折性,其中包含的經驗教訓耐人尋味。然而,盡管北一輝也使用了“文明”這一當時的流行用語,但卻并未對其意義進行深入思考,而只是做了一個簡單的類比:既然甲午戰爭懲罰“吞并朝鮮”之清政府為“義戰”,那么趕走同樣意圖吞并朝鮮和“支那”的俄國,也理所當然是“正義之戰”。
何以甲午之戰為正義,日俄之戰則為罪惡?……何以懲戒吞并貧弱之邦(朝鮮)的清國為正義,討伐蹂躪老衰之邦宗廟(指東北為清廷“龍興”之地)的俄國則變為罪惡?[18]
福澤諭吉式近代日本文明觀的思想內涵被抽取一空,于是“文明”便完全淪為粉飾戰爭的遮羞布。
綜上所述,“日俄開戰論”是北一輝在國際政治問題上的首次發聲,其所闡發的開戰理由可謂同時代“開戰論”的集大成。盡管尚不具備深層次的理論思考和思想獨創,但作為北一輝對外認識產生的起點,對于他今后的思想建樹仍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由于在日俄戰爭中取勝,日本不僅獲得了巨大的殖民利益,國際地位更是大幅提升,一舉躋身帝國主義強國之列。日俄戰爭的“勝利果實”大大固化了北一輝的帝國主義認識,與俄國對壘、勝(強)者必霸也成為他一生追求的目標和信仰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