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官、記憶與認同:感官人類學文集
- 巫達主編
- 5字
- 2022-04-11 18:09:35
感官人類學
感覺、文化與族群邊界:感官人類學的視角[1]
巫達[2]
摘要:感覺包括嗅覺、聽覺、視覺、味覺、觸覺等。人類的感覺器官是一樣的,但是不同文化對感覺的表述卻有可能不同。通過研究不同文化對感覺的認識與表述,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并劃定族群之間的邊界。在認識感覺文化的時候,需要區分“聚群”與“族群”的差別。“聚群”可以共享相同的感覺文化,也可以不共享相同的感覺文化,但“族群”是指共享同一套感覺文化的群體。文章區分了“族群的感覺文化”(文化一)和“聚群的感覺文化”(文化二)。在識別與劃分族群邊界的時候,需要剔除聚群的感覺文化表述,以避免其與族群的感覺文化表述混淆。
關鍵詞:感覺 感官人類學 聚群 族群 族群邊界
關于感覺的研究自始至終伴隨著人類學學科的發展。人類學關注的核心概念是“文化”,而文化是跟人類所特有的感覺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對于不同的感覺的差異性可以反映出不同文化、不同族群之間的邊界。本文即討論不同感覺文化在族群邊界的劃分和界定中所起的作用。正如美國人類學家約翰·奧莫亨德羅(John Omohundro)指出,“在一個內容多樣的節日或國際市集上,充滿了喜慶的食物、音樂和服飾。這些都是馬上就能發現的族群標志”[3]。
挪威人類學家費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rth)指出族群互動是劃分族群邊界的前提,族群邊界的劃分在族群互動中顯得有意義。[4]在一個多族群共處的區域里,不同族群有不同的感覺文化,從感覺文化的差異理解族群之間的邊界成為可能。美國學者葉胡迪·科恩(Yehudi Cohen)和桑德拉·沃爾曼(Sandra Wallman)在巴斯的“族群邊界”概念基礎上提出了氣球模式[5]和茶葉袋模式。[6]氣球模式把族群邊界比作氣球表面,在受到內外部環境壓力時,族群邊界就會相應變化。在族群互動中,就如氣球模式所隱喻的那樣,感覺文化差異就像從氣球外面施加的壓力,使族群邊界顯得清晰。而茶葉袋理論則更為形象:一個族群就如一個茶葉袋,袋子里面裝的是感覺文化,在多族群的環境里,不同茶葉袋里面的感覺文化會像茶水穿透茶葉袋溢出去。這時,袋子內部的感覺文化相對穩定,但溢到袋子外部的茶水則可能與其他茶葉袋里滲透出來的茶水相互影響、相互融合。這樣就可以解釋不同感覺文化在發展變化過程中相互趨同、出現文化同質化的現象,可以進一步幫助我們理解族群的邊界。
本文在討論理論的同時,選用了相應的個案舉例分析。筆者出生于四川涼山甘洛縣的一個彝族家庭,從小接觸彝族感覺文化;后來又在北京、香港、上海等城市長期工作和學習,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和德國哥廷根進行學術訪問各有半年時間。因此,筆者對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不同族群的感覺文化差異有一定的感性認識,這對本文的寫作有一定的幫助。本文主要引用的材料除來自本人在以往調查研究中掌握的資料之外,還引用了相關報紙雜志的資料。除本人調查的資料外,其他資料來源及引文均注明了出處。
一 聚群、族群與文化認同
在進一步討論感覺、文化與族群邊界的話題之前,我們需要了解幾個重要的概念。社會網絡(social network)是指行動者及其各種社會關系的集合。在同一個社會網絡中,相互聯結的個人、組織、事件或其他集體性質的社會實體,稱之為行動者。所有行動者直接的聯結構成整體網絡,而環繞在自我周圍的社會網絡形成自我中心網絡(egocentric network)。在社會人類學的社會網絡研究中,存在兩個意義相關、含意相近而又有差異的概念——聚群(clique)和族群(ethnic group)。這兩個概念都與某一群人有關,因此常常被混淆。實際上,二者是既有聯系又有差異的概念。在討論這兩個概念的時候,必然聯系到另兩個與之相關的概念——社會認同與文化認同。簡言之,聚群概念與社會認同有關聯,族群概念與文化認同相關聯。在討論某群人的社會認同時,研究者多從聚群的視角去研究,而在探討某群人的文化認同時,研究者則多從族群的角度去討論。
“聚群”是一個與“社會網絡”概念和社會人類學密切相關的概念。在社會人類學的研究視野里,社會網絡的著手點之一是對“聚群”進行研究。這種研究不是特別關注聚群的各種政治經濟階級等差異,而主要關注聚群與某個特定文化群之間的關聯。從這個視角看,聚群研究主要是探討該特定聚群的文化涵化問題。換句話說,是探討該聚群的文化如何受到當地文化的影響,而他們關于母文化的傳承策略是什么。正如美國社會學者戴維斯(James A.Davis)所言:
聚群必須在一個社會網絡里面,同一個社會網絡內部的聚群不必有相同的文化背景。聚群成員不必是來自想象的共同體——族群成員。聚群成員必須是內部的,聚群的所有行動者均與本群體所有其他行動者有直接聯結關系;不存在本聚群所有成員均與之有聯結的聚群外行動者。[7]
聚群概念很接近港臺學者的“同儕團體”概念。[8]從社會認同的角度理解聚群概念,我們可以列出很多名稱:同黨、同志、同伴、同伙、同鄉、同仁、同事、同路人、同行、同好、同學、同門、同窗、同僚、同道、驢友、學友、室友、網友、車友、詩友、書友、病友、難友甚至麻友、掛友,等等。聚群在社會網絡中的位置舉足輕重,可以說,社會網絡是通過聚群構建起來的。
跟聚群相對應,族群概念接近“民族”概念,是包含不同“聚群”的有共同文化的整個群體。反過來說,聚群可以是超越族群、超越文化的社會組織。族群概念往往跟同胞、同族、同宗、同祖、同源、同語、同文、同類、同姓等相關聯。但是,這些“同”不一定總是在同一個社會網絡里面。族群可以在一個社會網絡里面,也可以不在同一個社會網絡里面。同一個社會網絡里面的行動者不必是同一個族群的人,同一個族群的成員也不必在同一個社會網絡里面。
文化變遷有多種形式,但是在變遷的同時又代表聚群和族群的認同痕跡。一方面,不同文化的人可以區分為不同的族群,但沒有一種一成不變的“文化”。另一方面,使用相同文化內容的人也可以認同不同的族群,并通過另外的一些方式來強調他們的認同。借助巴斯的“族群邊界”概念擴展開來看,可以說無論不同族群間的交叉流動有多大,即使個人經常穿插于不同的族群,他們的邊界仍然是持續的。保守的、持續的以及重要的社會關系交叉于他們的邊界之間,是區分兩個族群的基礎。[9]
跟聚群不同的是,族群成員對于他們的行為有一整套的規范。聚群的行為規范一般來自職業培訓和行業規范,多數是人為制定的規章制度。而族群成員所共享的行為規范是一整套無意識的意義系統,也即人類學所說的“文化”。奧莫亨德羅對這個概念有淺顯易懂的描述:
除了獨具特色的食譜,文化還會影響日常食物的許多方面:你握叉執刀的方式、要不要一道用上其他餐具、要不要下手抓、該用哪只手抓來吃,以及什么時候吃、和誰一道吃。除了歌舞,文化還決定了你身體的一般行動,例如,一天里不跳舞的時候,你該怎樣走路,體態如何,以及不唱歌時你能發或該發什么聲音。除了可能會在節日上所穿的特殊服飾,文化還指明了你該選擇的基本服裝,例如,你應該穿什么上床、在公共場合應該遮掩哪些身體部位、男女著裝有何區別、什么時候該洗衣服等。[10]
聚群是社會網絡內部的,非文化的,有共同目標的小集團。族群不必是同一個社會網絡內部的,但很容易成為同一個社會網絡,它是具有共同文化背景的想象的共同體。區分聚群和族群是為了進一步更好地討論感覺、文化與族群邊界的問題。
二 感覺、文化與族群邊界
感覺通常包括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有時候也會加上觸覺。視覺是眼睛所看到的事物;聽覺是耳朵所聽到的聲音;嗅覺是鼻子所聞到的氣味;味覺是舌頭所品嘗的味道;觸覺是皮膚所感知的世界。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感覺表述,感官人類學是研究感覺與文化之間關系的學科,是人類學的分支學科。
(一)視覺與族群邊界
我們的視覺能夠幫助我們“分辨”族群邊界。我們通過看別人的穿著就能區分穿不同服飾的人們的族群身份;我們通過看別人的舞蹈就能區分跳不同舞蹈的人們的族群身份。當然,我們所看到的往往是別人想讓我們看到的。別人通過服裝、舞蹈等文化內容,讓我們判斷他們的族群身份。在這個時候,某個族群的成員可能會穿另一個族群的服裝,跳另一個族群的舞蹈。不過,這正是某個族群的成員向我們提示他們的族群身份態度。
四川省甘洛縣的藏族爾蘇人的文化與西藏、康巴藏族的文化相比差異比較大,但是歷史上爾蘇文化曾經受藏傳佛教的影響,一些人對藏族的認同比較清晰;而另外一些人則認為自己的文化比較獨特,不同于其他藏區的藏族文化,從而強調對本族群的認同。這樣的認同分歧,在日常生活或儀式性活動中可以從感覺上體現出來。2002年火把節期間,筆者參加了甘洛縣廖坪鄉的藏族爾蘇人舉辦的一次歌舞比賽。參加歌舞比賽的代表隊來自三個村,卻帶來了視覺感官上不同的三種風格。第一支代表隊來自爾蘇人聚居的一個村。參加舞蹈比賽的年輕人穿著爾蘇人的傳統服裝盛裝出場,他們表演的舞蹈是爾蘇人的傳統舞蹈“覺跺舞”,他們表述的是不同于藏族的“爾蘇人”的身份。第二支代表隊穿著“西藏”風格的服裝,他們想表述自己認同藏族的身份。第三支代表隊穿著傳統爾蘇服裝和當地彝族服裝“混搭”的服裝,他們沒有族群身份的刻意表述。[11]
云南省彌勒縣彝族阿細人的舞蹈“阿細跳月”,以其熱情奔放、動作獨特而著稱。“阿細跳月”曾經在天安門廣場國慶晚會上表演展示,從而讓更多的人知道了彝族阿細人著名的“阿細跳月”。云南省石林彝族自治縣的彝族撒尼人則以阿詩瑪傳說而著稱。在石林景區內,那個酷似彝族撒尼姑娘的天然石像更是把阿詩瑪與彝族撒尼人聯系在一起了。如果僅僅從視覺上區分,我們知道阿細人是跳“阿細跳月”的彝族人,撒尼人是阿詩瑪“故鄉”的彝族人。一般游客也是這樣判斷的,可見阿細人和撒尼人之間可以通過視覺差異來區分族群邊界。當然,隨著旅游業的發展,在很多場合出現了二者“合而為一”的現象:公開表演的時候,演員們穿著撒尼彝族人的服飾,跳著“阿細跳月”,這時“阿細跳月”舞蹈和阿詩瑪服飾,從視覺上區分了彝族人和非彝族人之間的族群邊界。筆者所在的中央民族大學,每逢周末,校學生會輪流組織不同民族的舞蹈學習交流晚會,其中藏族和彝族的舞蹈交流晚會最為頻繁。一般是這周舉辦了藏族舞蹈交流晚會,下一周就舉辦彝族舞蹈交流晚會。這種舞蹈交流晚會是面向全校的公開活動,參加舞蹈交流的人很踴躍,并不僅限于藏族和彝族學生。這時候,藏族舞蹈和彝族舞蹈是區分藏民族、彝民族與其他民族的族群邊界的視覺文化,但是,參加舞蹈交流的人員卻不能簡單地與藏族、彝族等畫等號,他們不是同一個“族群”的成員,而是同一個“聚群”的成員。這是本文區分聚群和族群概念的意義所在。
(二)聽覺與族群邊界
從聽覺上區分族群邊界,最為直觀的感覺就是不同的語言和土語所產生的效果。人們通過說話者所操用的語言、方言和土語,大致能夠判斷出對方的籍貫。在多族群雜居的區域,則可以通過語音差異來區分族群邊界。
在族群互動過程中,語言之間的交流形成一種“洋涇浜語”,也即交際雙方在沒有完全掌握對方語言的情況下,雙方借用對方的語言內容,共同操用一種混合語言。而當一方較好地掌握了對方語言之后,可以用對方的語言進行交流,但是在使用對方的語言時容易出現本民族語言的痕跡。以涼山地區為例,1949年以前,涼山彝族作為聚居的族群,他們絕大多數是彝語單語使用者,很多人不會漢語。彝族人的交際語言是彝語,在彝漢雜居地區生活的漢人,多數也是漢彝雙語使用者,這時語言就是區分漢人和彝人十分重要的文化要素。而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從整體的人員流動來看,漢人流向涼山地區成為常態。當時需要到涼山地區工作的漢族學生,國家會安排他們到西南民族學院(現西南民族大學)學習彝語,然后分配到涼山地區工作。
現在城鎮長大的彝族青年人已經沒有任何“團結話”[12]或彝腔,但是在農村長大或在彝族聚居區長大的彝族人仍然有較明顯的彝腔。有沒有彝腔,成為劃分彝漢族群邊界的重要因素。從聽覺上,人們只要聽到某個人開口說話出現彝腔,哪怕是只出現一兩個發音,也很容易被“識別”為彝族,當然有時也會出現誤判。例如,筆者在中學期間有個漢族同學開口說漢語就有濃濃的彝腔,經常被誤認為是彝族;而另外一個同樣來自該彝族聚居小鎮的彝族同學卻滿口漢語,且沒有任何彝腔。不過這樣的例子是特殊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帶來的結果,并不具有普遍性。
巴斯的“族群與邊界”理論反對此前人類學界理想化的區分族群的定義,即種族=文化=語言;社會=排斥或歧視他族的單位。他說:
我的主要反對意見是:這樣的表達方式阻礙我們理解族群現象以及他們在人類社會和文化中的地位。這是因為它對所有的關鍵問題想當然:在號稱為一個反復出現的經驗形式提供了一種理想類別模式的同時,它還在這類族群的起源、結構和功能中,什么才是重要的因素的問題上暗示了一個事先構想好的觀點。[13]
在前文所舉的筆者中學同學的個案里,彝語跨越彝漢兩個民族的文化,漢族人可以流利地使用彝語,彝族人也可能說不清楚彝語。彝語本身不能作為劃分兩個民族邊界的工具。但在日常生活中,當地人往往從聽覺上用是否帶有“彝腔”來區分彝漢族群邊界,人們的刻板印象是“帶彝腔的人是彝族”。實際上,如果從聚群的角度來理解的話,在彝漢互動頻繁區域,共同使用彝語的人(不分彝族和漢族)是一個聚群,而不是一個族群。
(三)嗅覺與族群邊界
在2019年火爆的電視連續劇《九州縹緲錄》里,來自北方草原王國的世子,南下到“下唐國”[14]娶郡主以達成結盟的目的。聽說該世子將要南下,“下唐國”全國上下議論紛紛,很多老百姓認為這位世子應該是一個魁梧健壯的硬漢。在“下唐國”宮廷里,宮女們也在紛紛猜測世子的各種形象,其中一個女性就說希望這個世子身上沒有牛馬味。這里把有沒有牛馬味作為區分北方游牧民族和南方農業民族之間的特征,雖然是一種刻板印象,但表明氣味也是區分族群邊界的一個要素。
無獨有偶,早在1928年,著名的人類學家楊成志第一次進入大涼山彝族地區時,就通過“氣味”甄別了彝族的味道。他描寫道:
有一天我到山腰上漢蠻[15]貿易的中心點,黃草坪趕場(三天一次)視察去,親眼看見所謂蠻公、蠻婆、蠻子和蠻女隆身壯體,披氈跣腳,裹頭椎髻和佩刀帶槍……的情狀,自覺得這確實是人類學和民俗學研究上的故鄉,心花怒放,即把照相機打開攝影。是時他們圍繞著我,一種不堪嗅的腥氈臭味鉆入鼻孔,他們見我的束裝、攝影機、望遠鏡、水壺、手杖,莫名其妙地覺得我是一個神奇怪異的人。[16]
其實楊成志先生描述的“腥氈臭味”并不是彝族人身上“固有的氣味”,它主要源于彝族人艱苦的生活條件和地理環境。多數涼山彝族人常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區,終年氣溫寒冷,有的高山地區終年無夏,加上這些地區往往比較缺水,水源主要用于解決生活用水問題,人們很少“沖涼”或洗澡,時間長久,身上就會散發出夾雜著汗味和煙味的刺鼻氣味。涼山彝區種植一種煙草,煙葉的形狀像茄子葉子的形狀,當地漢族稱這種煙草叫“茄子煙”[17]。這種煙草很耐寒,適合在高寒地區種植,也適合在涼山山區種植,成為彝族人最為喜愛的作物之一。彝族人種植和制作茄子煙,沒有“烤煙”或“焙煙”的程序,因而茄子煙的煙勁很大,味道很濃,氣味刺鼻。長期抽茄子煙的彝族人,衣服上就會留下刺鼻的煙味。彝族人的披氈又是純羊毛制成的,帶有羊毛的氣味,如果再加上茄子煙味和身上的汗味,就是楊成志描述的“腥氈臭味”,居住在高寒地區的漢族和藏族爾蘇人身上也有這樣的氣味。
實際上,彝族人自己也認為茄子煙的味道很神奇,平時可以消除疲勞,如果身上被蚊子或其他蟲類叮咬,直接抹一點茄子煙的煙油[18]就好了。出門的時候,為了避免蚊子、螞蟥以及其他蟲類叮咬,有些人還故意用一根細草插入煙管沾點煙油抹在褲腿上,這樣可以起到防蚊蟲的作用。與此相對應,四川地區的漢族人喜歡抽一種葉子煙,這種煙的煙葉較寬大,是制作紙煙香煙的原料。葉子煙收割之后,用刀切成煙絲曬干,吸的時候用紙把煙絲裹在里面制成“卷煙”即可吸用。還可以直接將葉子煙曬干,吸的時候直接把曬干的葉子煙裹成柱狀煙或插進煙桿里,點燃一頭即抽吸。于是,抽葉子煙成為漢族人的象征,彝族人則通常吸茄子煙。這樣帶來的刻板印象是:葉子煙味道成為“漢族人的氣味”,而茄子煙味道成為“彝族人的氣味”。在彝漢雜居地區,這些氣味基本可以作為區分彝漢族群邊界的元素。當然,并不是說漢族人一定只抽葉子煙,彝族人一定只抽茄子煙,相反的情況也很常見。只是說從整體上看,葉子煙和茄子煙的邊界基本是彝族和漢族之間的邊界。
(四)味覺與族群邊界
味覺的文化差異非常明顯且很容易區分開來。中國幅員遼闊,東西南北飲食文化差異巨大。僅僅在西南地區幾個喜歡吃辣椒的省份,就可以通過味覺大致區分族群的區域邊界。例如,民間俗話說“四川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四川人、貴州人和湖南人在飲食文化上有一定差異的族群性地域認同[19](ethno-regional identity),他們對于辣椒的味覺反應,是區分這幾個地方的族群邊界的元素。
徐新建、王明珂等學者曾發表一篇叫《飲食文化與族群邊界:關于飲食人類學的對話》的對話錄,這是一篇較早討論飲食文化與族群邊界的對話筆錄。對話中提到在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茂縣黑水河地區,吃酥油與否、吃蕎麥與否是區分“非漢人”與“漢人”的重要標志。中國南方屬于侗傣語民族的侗族、傣族喜歡吃酸的食物,當地人總結侗族的飲食特點是“侗不離酸”;由于氣候炎熱,傣族地區保存食材的方法之一是把它們腌制成酸菜,很多菜的獨特味道就是以酸為主。于是“酸”成為侗族、傣族與其他民族之間劃分族群邊界的標志。[20]而在西藏,藏族人視糌粑為族群的獨特象征,認為“他族”吃不慣糌粑,也就不能真正融入藏族的社會生活文化之中;他們對喜食糌粑的漢人大加贊賞,認為吃了糌粑、喝了酥油茶才能夠與藏族共同生活。[21]
2016年,上海某影視機構提出讓上海籍“海派清口”演員周立波和天津籍(在北京發展)相聲演員郭德綱同臺演出。周立波認為他和郭德綱之間有差異,其差異代表南方人和北方人之間的差異,于是拋出大家所熟悉的兩個味覺反應比較大的味道來區分二者的差異。他說:“比方說他們[22]喜歡吃大蒜的人,只知道自己吃得香,不管人家聞得臭的。我們上海人喜歡喝咖啡是把苦自己咽下,把芳香撒向人間。”在這里,周立波用咖啡和大蒜區分了“我們”(上海人)和“他們”(北方人)之間的族群邊界,當然,這里的“上海人”和“北方人”即美國學者韓起瀾(Emily Honig)在《蘇北人在上海,1850—1980》一書中所用的“族群”概念。[23]
在四川大涼山,彝族人非常喜歡一種叫“木姜子”的調味品。彝語稱木姜子為“木庫”(hmux ku),漢語稱為“木姜子”是因為其味道有些像姜的緣故。彝族人常常挖木姜子的根部曬干放置在家中,需要的時候便刮下木姜子根部表面粉末狀的皮作為調料,木姜子的名稱亦出自這種“像姜一樣的木棍”。在四川涼山地區的漢語中木姜子又叫“野胡椒”“山胡椒”,是胡椒的一種。其味道在麻辣之間,有生姜的辛辣味道,可以刺激味蕾,其香氣很提神。木姜子也是一味很重要的中藥,它的根、葉和果實都可以入藥,跟其他藥相配合,可以治療感寒腹痛、水瀉腹痛、發痧氣痛、消化不良、關節痛等。涼山彝族人非常喜歡木姜子的味道,幾乎每道菜都要加木姜子,按當地人的話說“木姜子是彝族人的味精”。當地漢族人也喜歡木姜子,但是不會在每道菜里都放它,僅僅在少數菜湯或煮魚的時候放木姜子。不過,不在涼山長大的漢族人很多表示不習慣木姜子的味道,他們最普遍的描述是“木姜子的味道像肥皂的味道,很吃不慣”。于是,木姜子基本上又成為區分彝族菜和漢族菜的重要調料,在很多時候,木姜子的味道也可以區分涼山地區彝漢兩族的族群邊界。
三 結語
本文引入了一個不同于族群和民族的概念——聚群,最終是為了區分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和公眾所理解的“文化”。人類學所理解的“文化”是指某族群成員所共享和協調的意義系統,是該族群不同于其他族群的“區別性特征”。按照美國人類學家盧克·拉斯特(Luke Lassiter)對文化的定義,“在人類學意義上,文化是一個共享和協調的意義系統。這一系統是由人們通過闡釋經驗和產生行為而習得并付諸實踐的知識所獲得的”[24]。一般情況下,不同的族群或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例如漢族文化、日耳曼文化、彝族文化、日本文化等。而來自相同族群的“聚群”在遵守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文化一)的同時,還可以有各自的“文化”。這種“文化”可以是創作的,可以是即興的,也可以是基于某種文化的。例如,街舞文化、涂鴉文化、廣場舞文化、地方畫文化、京劇文化、川劇文化、相聲、小品,等等。第二種“文化”(文化二)正是我國文化與旅游部及各省、市、州、縣“文化部門”所管理和管轄的對象。區分這兩種“文化”對于深入理解人類學學科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回到本文主題來講,在劃分族群邊界的時候,需要剔除聚群的感覺表述(文化二),以避免他們與族群的感覺表述(文化一)混淆起來。
本文提到的舞蹈作為一種視覺文化,在強調爾蘇文化不同于其他藏區文化的時候,是區分爾蘇人與非爾蘇人族群邊界的文化要素。同時,在強調爾蘇人與其他藏族同屬于一個族群的時候,其展示的“西藏式”舞蹈卻是一種聚群文化,而不是爾蘇人所固有的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同樣,阿細跳月對于彝族阿細人來講,是區分阿細人和其他族群邊界的文化。但是,當彝族撒尼人也跳阿細跳月的時候,阿細跳月舞蹈卻是一種聚群文化,而不是彝族撒尼人所固有的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方言土語是聽覺文化,在人們的刻板印象里,往往認為“彝腔”是區分彝漢族群邊界的文化要素。但是,在彝漢互動頻繁的區域里,“彝腔”可以出現在“彝族人”的口里,也可以出現在“漢族人”的口里,共同使用彝語的人是一個聚群,而不是一個族群。在嗅覺文化中,本文介紹了20世紀30年代涼山彝族的“腥氈臭味”成為刻板印象中的“彝族人的氣味”,實際上,那是艱苦的生活條件和地理環境所致,而不是彝族人固有的氣味。茄子煙和葉子煙刻板印象里是區分彝漢族群邊界的元素,實際上,吸食茄子煙或吸食葉子煙是不分“民族”的,同一個區域同一個生活環境里,有茄子煙味道的人可以是彝族也可以是漢族,有葉子煙味道的人亦然。這個時候,可以把吸食茄子煙的人看作是一個聚群,把吸食葉子煙的人看作是另一個聚群。在味覺文化方面,人們往往通過某種飲食風味來區分族群邊界,本文中所介紹的“酸”是區分侗族、傣族和其他民族之間的族群邊界的味道;糌粑和酥油茶是區分藏族與其他民族之間族群邊界的元素;咖啡味和蒜味是“我們”(上海人)和“他們”(北方人)之間的族群邊界的元素;木姜子味是區分涼山地區彝漢兩族的族群邊界的味道。但是,人們共享不同風味的味道是非常自然的。在多族群的區域里,一群特別強調喜歡某個味道的人可以稱之為一個聚群,而不一定是一個族群。總之,感覺文化作為區分族群邊界的元素是一種人們的主觀上的認識和認同,而這種認識和認同伴隨著或深或淺的刻板印象,形成一個認識上的空隙甚至是誤區。在從感覺文化探討族群邊界的時候,要深度了解族群文化,注意甄別聚群文化,避免聚群文化混淆干擾對族群文化的理解。
感覺本身不能區分族群邊界,不能僅僅用表面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嗅到的、所觸摸到的事物來區分族群邊界。族群邊界是人們主觀能動性的建構結果。客觀的飲食并不是一個可以分別出我群與他群的標志。[25]在族群互動過程中,當人們可以同時操用“我族文化”與“他族文化”之時,人們的主觀能動性促使文化與權力的關系得以成為建構族群邊界的因素。此時,人們可以用自己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嗅到的、所觸摸到的事物來建構并區分族群邊界。感官人類學對于族群邊界的研究意義,在于探討人們如何通過感覺建構族群之間的社會邊界,如何區分“我們”和“他們”。同時,感覺文化差異性的同質化趨向,可以讓我們看到人類關于感覺知識的趨同性,也可以讓我們對人類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提供清晰的民族志資料。
[1]本文發表于《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9年第11期,收入《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20年第4期。
[2]巫達,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人類學族群研究。
[3]〔美〕約翰·奧莫亨德羅:《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張經緯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第37頁。
[4]〔挪威〕費雷德里克·巴斯:《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李麗琴譯,商務印書館,2014,第7頁。
[5]Yehudi Cohen,“Social Boundary Systems”,Current Anthropology,1969(10).
[6]Sandra Wallman,“The Boundaries of Race:Processes of Ethnicity in England”,Man 1979(13):207.
[7]James A.Davis,“Structural Balance,Mechanical Solidarity,and Interpersonal Relation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63(68):451.
[8]林顯明、宋宥賢:《“在臺陸生”的生活適應及同儕團體相處情形之探究》,《青年探索》 2015年第4期。
[9]〔挪威〕費雷德里克·巴斯:《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李麗琴譯,商務印書館,2014,第7頁。
[10]〔美〕約翰·奧莫亨德羅:《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張經緯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第37~38頁。
[11]巫達:《舞蹈、象征與族群身份表述:以四川爾蘇人為例》,《民族藝術研究》2015年第5期,第21~26頁。
[12]巫達:《漢彝“團結話”和彝漢雙語教學》,載朱崇先、王遠新主編《雙語教學與研究》(第一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8,第118~130頁。
[13]〔挪威〕費雷德里克·巴斯:《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李麗琴譯,商務印書館,2014,第3頁。
[14]“下唐國”,該電視劇里的一個虛擬王國名稱。
[15]楊成志到涼山彝族地區調查的時間是1928年,“蠻”是那時當地漢族對涼山彝族的蔑稱。原文如此,本文未作改動,后面的引用亦同。
[16]周大鳴主編《楊成志人類學民族學文集》,民族出版社,2003,第36頁。
[17]“茄子煙”,當地四川的漢語發音是“茄兒煙”;彝語稱之為“雅諾”(yie nuo),直譯過來是“黑色的煙”或“煙勁大的煙”。
[18]“煙油”,吸茄子煙是用煙桿吸的,煙桿由兩部分構成:前面裝煙的煙斗用精美的石頭磨成,普通吸管用竹管制作,講究的吸管用金屬制成。吸茄子煙時間久了之后,吸管里會有一層像石油顏色那樣的“煙油”。
[19]巫達:《社會人類學的都市族群研究》,《民族學刊》2012年第1期。族群性地域認同(ethno-regional identity),指有族群性特征的特定地域的人們共同體,如果從某個具體的族群角度來看,這樣的群體也可稱為該族群的“亞族群”,英文是sup-ethnic groups。
[20]徐新建、王明珂等:《飲食文化與族群邊界:關于飲食人類學的對話》,《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6期。
[21]楊潔瓊:《飲食人類學中的糌粑及其社會文化意義》,《美食研究》2017年第2期。
[22]“他們”,這里指跟“上海人”相對應的“北方人”。
[23]〔美〕韓起瀾:《蘇北人在上海,1850—1980》,盧明華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4]〔美〕盧克·拉斯特:《人類學的邀請》,王媛、徐默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52頁。
[25]徐新建、王明珂等:《飲食文化與族群邊界:關于飲食人類學的對話》,《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