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披厚甲汪公戰圣手 放飛刀鮑生破神龜

嘉靖初年,徽州。

盤上一場激戰方畢,一方已口喘粗氣,似乎剛剛親身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廝殺。

而另一邊的中年人只是微微欠身,輕輕在胸前抱了一拳。

“承讓了。”他淡淡地答道。這一局勝負,他毫不感吃力。數年孤獨求敗而不能,他早已習慣了。

“汪先生的棋,厲害至極,天下恐怕難有對手啊。”戰敗的一方笑著恭維道。然而,被他稱為“汪先生”的這個人卻滿面嚴峻的表情。

“不,若說天下棋手,還有一人能與我對敵……”

汪先生這句話,說得輕,語氣卻重。那恭維者卻是一愣,隨后暗了其意,面上露出了微笑來。

“汪先生說的,莫非是……”

“不錯,就是他。”汪先生靜靜開始收拾盤上的棋子,握子的力道不知不覺有些過重了。

“這么說來,有個消息汪先生一定想知道。”那人笑道,“前不久從浙江棋界傳來的消息……”

汪先生心驚,手停了下來。

那人緩緩將身子前傾,幾乎要將嘴貼到汪先生的耳朵邊上:“鮑一中要回江南了……”

原本被抓在手中的棋子忽地又落到了盤上,發出一陣稀疏的響聲……

上回說到,鮑一中橫掃京師,縱橫六載,卻始終不得與第一國手范洪一決雌雄,直至楊一清、范洪相繼離世。獨守京城卻無可留戀的鮑一中黯然重回浙江,自此后終生未再踏入京城一步。

然而,六年間,浙江棋界也早已換了光景。

聽聞鮑一中回鄉,浙江棋界沸騰了。這位代表永嘉派橫掃京城,逼得國手范洪不敢應戰的永嘉派旗手的回歸,意味著浙江棋界又將重新有了王者。而隨著范洪離世,世間能與鮑一中匹敵者再無一人,鮑一中就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而這個天下第一,將成為浙江棋界的鎮山之寶,令全國棋士仰視慕名。

但眼前,鮑一中的歸來最重要的意義也許還到不了那么遠,眾人都希望他能先幫大伙解決一個眼前的問題——一個來踢館的人。

話說浙江棋界,自明朝開國以來,名手輩出,舉國為之側目,堪稱弈家圣地。一百多年來,前來挑戰者不計其數,但浙江棋界的招牌卻從來沒有倒過。現在又出了一個新一代國手鮑一中,加上以鮑一中為首的永嘉棋派,浙江棋界當是更加無人敢惹,橫行天下才對。可是,偏偏什么時代都有不信邪的人……

當楊一清在浙江為鮑一中制造國手聲威的時候,在距離浙江不遠的徽州,也正醞釀著一股暗流。

徽州這個地方,不簡單。山好水好,又正好巧妙地避開了“兵家必爭之地”的幾個主要條件,加上交通比較閉塞,于是每逢中國全國都在鬧騰的時候徽州總是顯得相對比較平靜。歷史上中國戰亂之世,總有無數富商文人遷往徽州避難。久而久之,徽州這地方文化交流多了起來,一點點地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徽州文化。幾乎各種藝術門類在徽州這地方都形成過某個流派,堪稱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地方。

當相隔不遠的浙江棋界出了個要向國手發起沖擊的鮑一中時,徽州有一個年輕人按耐不住了——這個人名叫汪曙,字什么筆者至今沒查到,查到一個自號,叫“坐隱先生”。

大家可別因為這“坐隱先生”四個字就以為汪曙是個什么隱士。雖然由于某些緣故這位汪先生在史料上留下的記號少得可憐,但是是不是當隱士的可真說不準。單這個號不能作為判斷依據,因為“坐隱”兩個字指的不是隱士,而是圍棋。

東晉時,圍棋舉國流行。那時出了個叫王坦之的名士,見到棋手下棋的時候正襟危坐的樣子,覺得很帥,于是打了個比方,說像得道高僧參禪入定似的。于是從那之后,圍棋多了個別稱,叫做“坐隱”,大概就是“端坐在地上思考人生”的意思。

汪曙號“坐隱先生”,而且還是“自號”,這個信息可不簡單。第一,這說明汪曙極其熱愛圍棋,以至于直接管自己叫做“圍棋先生”了。要知道,古今醉心棋道的棋手多了去了,可起雅號什么的還是得引經據典,起得更牛氣一些才行的,畢竟下圍棋在古代不是什么上流行當。敢這么自豪地告訴所有人我是下圍棋的,汪曙這一點就強過了古今不少棋壇豪杰。第二,這同時也說明他對自己的棋藝可是驕傲到狂妄的,自己管自己叫“圍棋先生”啊!在古代,先生一詞通常都是對師長或者長輩的尊稱,可不像現在這樣是個男的就叫先生啊。這個自號,汪曙是在告訴天下人我乃圍棋師長,這可是個不得了的稱呼啊。

一個如此狂妄又如此自信的人,聽說浙江一帶出了個天下無敵的鮑一中,心中怎么可能忍得下這口氣?尤其是沒過多久,這個十幾歲的小娃娃居然還拉幫結派了,自稱什么“永嘉派”。不就是一個小孩嗎,毛都沒長全,竟然還敢這么大口氣?

說起來,這個汪曙也確實不是凡人。徽州一帶進出交通不便,文化環境比較閉塞,圍棋文化也是一樣。那時候的徽州棋界,大多數時候都是省內的人互相交手比試,大家殺來殺去比個省內冠軍出來就得了。至于出去找外頭的高手比試,您有那個閑錢,又愿意受那個旅途之苦就去吧,咱也不攔著。只是出去容易,下丟了臉回來的車馬錢可不一定賺不賺得著啊。何況徽州商人天下聞名,徽州棋手也無需跑到外地去找人養活,一生呆在徽州同樣吃穿無憂。于是徽州雖然總能決出個省內棋王,但是出去闖蕩一番載入圍棋史的,明朝到汪曙那時候為止還真不多。而鮑一中在浙江打出國手旗號的時候,徽州的棋王正好就是汪曙。

與當時全國棋壇幾乎毫無二致的猛攻強打,沖過去找對方拼大龍的野蠻下法不同,對外交流不多的徽州在那時難得地沒有隨著全國大流走,而是一直在形成自己的風格。久而久之,盡管當時還未出名,但徽州棋手的棋風已經與全國迥異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徽州棋風。

而汪曙,就是當時將徽州下法下得最爐火純青的代表。他的棋,或者說當時整個徽州的傳統下法,就突出了一個字——守!

沒錯,至強至剛的防守。如果說當時全國棋壇流行的是九耳大環刀,是那種充滿血腥氣息的對殺戰法的話,以汪曙為代表的徽州棋界所用的兵器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鋼盾。當時的徽州棋手擅長用密不透風,硬如龜甲的防守來瓦解對方的進攻,保證自己的陣地毫無破綻,然后蠶食對方的陣地。而汪曙正是其中高手,行棋嚴謹,幾乎從不出錯。這種感覺,與二十世紀末天下無敵的韓國天王李昌鎬如出一轍,是一種以守代攻,讓對手感到絕望的戰法。汪曙將這種戰法融會貫通,運用得神乎其技,在徽州棋界幾乎戰無不勝,稱王稱霸,直殺得徽州豪杰皆棄甲,各路英雄盡嘆服。

汪曙當時的棋藝,已經基本成型,而且在徽州一帶名頭很響。徽州的各大茶樓間,說起鮑一中的名號,甚至范洪的名號,大家也就是拍巴掌贊嘆一下。但如果提起汪曙,那是非得拍大腿叫好,恨不得高呼天下第一不可的。汪曙十分享受這種名譽,甚至對他來說也許考取功名什么的都不過是浮云而已。天下那么多人上京趕考,卻有幾個人能有我汪曙在徽州這樣的名聲?我就是圍棋先生,天下棋手無一人能入我法眼!縱是那范洪來了,想吃我的棋也得讓他啃掉兩顆門牙!

偏偏就在汪曙自以為天下無雙的時候,隔壁浙江那塊兒出了個十幾歲的娃娃,叫鮑一中……

我汪曙之前,天下棋手尚可稱王稱霸,容得范洪之流獨享國手之名。如今我汪曙棋藝已成,范洪行將就木,天下棋手理當以我汪曙為尊。那鮑一中是哪里冒出的小娃娃,竟也敢自稱國手,這還了得!

于是,為了與鮑一中爭奪范洪之后的天下大國手地位,汪曙躲在暗處開始了自己的密謀。

古代棋手之間,由于地域不同,出場費難以協調以及贊助商可遇不可求等因素,兩名高手之間想要決一死戰并不容易。首先必須有一個前提,即大家都想看看這兩個棋手的決戰。然后,還必須雙方由于利益沖突,都有與對方決一死戰的愿望。而這兩個條件,對于想要擊敗鮑一中的汪曙來說,都不具備。

第一,汪曙雖然貴為徽州棋王,但徽州圍棋對外交流不多,一個徽州棋王的知名度遠遠無法與由國相楊一清幫忙做廣告的鮑一中相提并論,于是在天下人眼中,汪曙自然是不具備與鮑一中對壘的資格的。

第二,當時的鮑一中眼中只有范洪,而汪曙是何人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就算汪曙特意上門去尋找鮑一中決戰,對方是并沒有必須應戰的理由的。

如何解決這兩個問題呢?其實答案很簡單,汪曙也很快就想到了。

開宗立派!

楊一清為鮑一中造勢,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為鮑一中拉起了一幫追隨者,成立了浙江圍棋協會——永嘉派。接下來要想讓鮑一中名聲更響,就不一定非要讓鮑一中親自出手去和人下棋了,只要浙江棋手在外面贏了棋,光榮都是屬于永嘉派的,而身為永嘉派旗手的鮑一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名聲日盛了。對于汪曙來說,這是一個極好的借鑒。何況浙江高手雖多,大家的招法卻不盡相同,各自為戰,即使稱之為統一的“永嘉派”,把這些人真正放到一起來看也總覺略顯牽強。而徽州則不同,由于對外交流少,內部交流多,徽州棋手的棋風幾乎全都如出一轍,與徽州以外的棋手明顯區別開來。若棋風雜亂的浙江棋手都能自成一派,憑什么徽州棋手不可以?

于是徽州棋王汪曙登高一呼,立刻得到了全境棋手的支持。眾人公推汪曙為領袖,拉起大旗,打出名號,從此開始咱們就是徽州圍棋協會啦!

明朝棋壇上的第二個圍棋大派,新安派(有時也稱徽州派),就此成立。而當時的徽州棋王汪曙,就是新安派的創派祖師。

江南棋界,幾年之間突然興起兩大棋派,可想而知,這可如何能安定得了。汪曙在徽州養精蓄銳,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挑一個好時機進軍浙江,挑戰永嘉派。而打倒鮑一中這個口號喊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能大腿一邁人就出去了——決戰的機會是很難得的,也許一生只有一次,而這一次決戰就將排定永嘉派與新安派的座次,斷不可輕舉妄動。

終于,陳兵多年之后,汪曙盼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鮑一中隨楊一清遠赴京城,如今的永嘉派正值群龍無首之時!

一直在暗處觀察著浙江棋界動態的汪曙知道,這是新安派打響第一炮的最好的時機。于是,新安派一時之間動作頻頻,趁鮑一中在北方與京城豪杰周旋之時,新安派和永嘉派開始了一場大戰。

那幾年,浙江棋界的地界上,時不時出現了一些徽州棋手的身影。他們四處挑戰,棋力相當了得,不久便引起了永嘉派的警覺。

永嘉派雖少了旗手,但浙江棋界豪杰輩出,剩下的也絕不是什么蝦兵蟹將。而新安派這邊,還在試水深淺的汪曙自然也沒有輕易出動,而是繼續躲在暗處觀察情勢。雙方這第一次交手,乃是互探虛實,沒有直接性命相博。但這次交手讓浙江棋界意識到了一件事——原來在他們的身邊,一直潛伏著一個可怕的敵人,不知不覺間他們竟已步步發展壯大了。

兩派棋手進行了數年的拉鋸戰,互有勝敗。畢竟兩邊都是底蘊雄厚的棋派,一時之間自然誰也無法徹底擊敗誰。在這個過程當中,汪曙默默地收集了那個他一直在等待的對手的資料。鮑一中的棋風,鮑一中的棋力,甚至鮑一中當年在浙江的棋譜。

原來如此,鮑一中,這就是你的本領。你的棋風確實犀利異常,本領不可謂不高強,甚至你孤軍深入的戰法讓我汪曙也感到嘆為觀止。但是尋常棋手也許會被你殺得措手不及,甚至若我在不了解你的情況下盲目去與你對局只怕也會陷入苦戰。但現在,我卻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擊敗你了。

批亢搗虛,孤軍深入,這固然是膽識過人的下法,但前提是你的對手是貪功冒進,只知尋敵決戰的庸手。他們大軍的背后永遠是無邊無際的空當,他們的防線永遠錯漏百出,在他們那里你自然可以找得到無數破綻,妙手迭出,殺得鬼哭神嚎。但是妙手是建立在對手犯錯的基礎上的,而我汪曙是絕不會犯錯的。

我新安派密不透風的防守,將是你鮑一中這種古怪棋風的克星!

現在我需要等待的,就是與你的決戰。

嘉靖九年,鮑一中離開京城,返回浙江老家。浙江棋界一片歡騰,永嘉派的主心骨終于要回來了。

然而幾乎就在鮑一中即將回到江南的消息傳到浙江的同一天,從徽州傳來了另一個消息——幾年來一直與永嘉派爭霸的新安派,終于也要全力一擊了。

新安派第一棋手汪曙,將親自來到浙江,與鮑一中決戰。

永嘉派棋手雖與新安派爭鋒多年,但對于新安派第一高手汪曙,大家卻并不熟悉,這個人似乎就是一個傳說。新安派棋手的口中,汪曙的棋堅不可摧,讓浙江棋界頭疼不已的各路新安棋手都是汪曙的手下敗將。但汪曙本人的棋,卻沒有一個永嘉派棋手見過。

這是一個一直躲在暗處的可怕對手,初回江南的鮑一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要迎戰這樣一個強敵,究竟勝算幾何,無人能說得確切。

頭頂著新一代國手光環回來的鮑一中,對于這個他聞所未聞的新安派汪曙,自然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走的時候,新安派還是個不知名的小棋派呢。等他回來,那些幾年前拍他馬屁的老對手就紛紛跑到他面前來吹噓,說新安派的棋多么多么奇怪,這幾年多么多么煩人,擾得我永嘉派多么多么狼狽云云。

真是幾年不見,換了江山。

也許某一天,獨坐家中,憑窗北望的時候,楊一清和范洪的影子還在鮑一中的腦中揮之不去呢。什么國手之名,什么永嘉派旗手,給他這些東西的人都不在了,他卻不得不背負著這些一直活下去,真是諷刺。

但是也許沒能為恩公楊一清與范洪一戰的鮑一中,如今所剩下的,也就是這些恩公留給他的東西了。保護好這些,就是對恩公最好的報恩。

鮑一中如今已貴為國手,他沒有理由避戰。

汪曙,我不知道你是哪路高手,但你既然容不得我獨坐國手之位,那就放馬過來吧。

遠在徽州的汪曙得知鮑一中愿意應戰的消息,自然嘴角微微揚起,帶著早已收拾好的行裝上路了。

鮑一中,就讓我汪曙賜你一次你在京城求而不得的失敗吧。

這場兩大棋派的第一次大戰,棋譜沒能流傳至今,對局內容自然也無法考證了,唯有對局的結果尚有記述。但此處若不著筆墨,筆者心里可不痛快。于是,大家不介意的話,筆者又要開始想象了……

在歷史書上沒記載的某一天,浙江境內某個現在已不知在哪兒的茶館里,人山人海。浙江口音和徽州口音在這里交織在一起,熱鬧非凡。

而茶樓棋座上,一方是已而立之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鮑一中,一方是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新安派領袖汪曙。一場江南地區最巔峰的棋戰一觸即發。

“讓幾子?”鮑一中以尋常口氣淡淡地問道。

汪曙略微不悅:“對子。”

“對子不下。”鮑一中簡潔地答道。

好狂妄的對手,這種口氣連一貫自負的汪曙都嚇了一跳。

“對子不下?好大的口氣!”汪曙喝道,“鮑一中,難道你覺得天下棋手無一人能與你相提并論了嗎?”

“正是。”鮑一中仍然只是淡淡地答道。

眾人大嘩,汪曙圓睜怒目,幾乎難以自制。

然而,鮑一中心底清楚,他只是在堅持一個遠去的朋友曾與他定下的約定。

此生對敵,不論強弱,不讓子不下。

恩公,鮑生永世不忘。

“鮑一中,你若讓不動我,作何解?”汪曙喝道。

“甘拜下風便是。”

包括汪曙在內,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

鮑一中,你竟如此看不起我這個對手嗎?

“二子。”汪曙沉默半晌,低聲說道,“最多只受二子!”

鮑一中默不作聲,微微揚手,示意汪曙可以開始擺棋子了。

汪曙重重地在棋盤上拍下兩粒黑子——開戰!

棋盤之上,兩員黑甲戰將遙遙相對,靜候白軍現身。黑軍后隊已枕戈待旦,只待敵軍一出,便開始布置自己的軍陣。

這兩員黑甲戰將,一手拿著長刀,另一手持著精致的藤甲盾,迎風而立,好不威風。

然而等了良久,遠方仍是一片空曠,不見人影。兩員黑將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正疑惑間,一員黑將卻突然失聲大喝,急忙轉身,將大刀緊張地橫于胸前——身后霧氣散盡,竟早有一支白軍,靜靜伏在了他的身后!那是一支輕騎,快馬長鞭,輕甲銀槍,袖中還藏著一柄飛刀,千里奔襲,英氣逼人。

而遠方那片陣地上,仍是空無一人。

黑將心驚,黑軍主帥卻早已胸有成竹。鮑一中,早知道你會有這一手——你的棋,我早就見識過了。

全軍休慌,不要被亂了氣勢。黑將立刻調度開兵士,轉眼間已形成一片陣勢。黑軍兵士,厚甲齊鳴,手中藤甲盾排成一列,竟好似一面銅墻鐵壁,魄力驚人,白軍輕騎不免為之心驚。但白軍主帥絕非等閑之輩,雖心中對黑陣暗暗稱奇,手中帥令卻不含糊,一聲令下,白輕騎趁勢展開,只見一隊隊白軍兵士輕裝出擊,四面散開,視四周黑軍強陣如無物。

黑方若是尋常敵手,此刻必定搶攻上來了。這一支孤軍,深入敵后,毫無后援,竟敢如此大膽,怎能不給點教訓。然而,汪曙心中卻知是誘敵之計。這也是鮑一中慣常的把戲,誘敵來戰,他卻在戰陣中往來穿梭,將一支孤軍耍得虎虎生威,如入無人之境,反讓對手節節敗退。

畢竟,戰事剛開,雙方都立足未穩,強攻雖看似可行,但身后其實全是破綻。一旦上當強攻,必定難以得利。鮑一中,你想賺我,沒那么容易。

黑軍似乎沒有看見白軍的行動一般,竟毫不在意,只自顧自地擴展自己的陣勢去了。

鮑一中把黑軍招法看在眼里,心中卻一陣陣詫異。自己游走江淮多年,又在京城大戰四方豪杰,卻從未有人能避得過這招誘敵之計。這汪曙竟如此冷靜,不中我計,看來不是俗手,不可小看。白軍也急忙收住誘敵兵眾,急忙在角上尋了一個高地占住,與先前揚起之軍互相呼應起來。汪曙卻似乎沒見著似的,只是自顧自地經營自己的地界,毫無戰意一般。鮑一中見誘不出汪曙,便點出一員小將,飛馬直取黑陣,挺槍便刺,先沖亂黑軍的陣腳。這一擊快如閃電,尋常對手來不及反應便中此一招,必定亂作一團。汪曙卻毫無懼意,令黑將舉起龜甲盾,生生撞在鮑一中的槍尖上。交馬一合,一攻一守,眾人再看,只見汪曙的龜甲盾絲毫無損,鮑一中的槍尖卻斷了。鮑一中一驚,立刻遣那白袍小將回身,抽出背后砍刀向那黑將身上劈去。汪曙渾然不懼,又立起龜甲盾強行接住。刀盾相交,眾人再看,龜甲盾還是絲毫未損,鮑一中的刀又斷了。

鮑一中大驚,急忙全軍回馬,任那片黑陣擴張開來。

汪曙心中暗暗得意:鮑一中,是你非要讓我兩子的。要是咱們對子下,我這樣自顧自地經營恐怕也難以取得優勢,但讓子下,我只要不在大戰中敗給你,你便永無勝算。

只要我不露出破綻,這局棋便是我贏。

眼見黑陣漸漸勢大,鮑一中沉思了起來。

汪曙的棋,厚重而無鋒,如同一只鐵甲龜,要想從外側攻殺進去只會損兵折將而已。要想破龜甲,唯有瞄準軟肋,從軟處刺入方可……

良久之后,黑軍將士正得意間,突然猛地一支白騎竟如一柄飛刀般突兀地闖入了正擴張向全盤的黑陣內部!

一軍落定,天下皆驚!

龜甲雖厚,但龜甲之后卻全無防御。要想打死一只鐵甲龜,從龜殼上往里刺是刺不透的,但把鐵甲龜翻個個兒,從肚子上刺進去,龜甲再厚也無能為力了!

對付龜甲陣,外側難有成效,唯有從里面突破!

汪曙心頭也是一陣寒意略過。從未見過有人如此狂妄,竟將棋子直接打進牢牢的敵陣中的。戰,還是不戰?

那落在敵陣中的白將眼見四方敵兵,卻不露絲毫懼色,狂笑不止。手中兵刃握著,袖中飛刀藏著,槍指黑軍眾將,笑問誰敢來戰。

鮑一中,看來你是非要與我打上這一仗了。既然你都已經這么客氣了,這粒棋子我笑納便是了。

我不信你在這么小的地方,也能做得出什么手段來。

一支黑軍得令,如猛虎下山一般朝那陣中白將奔去。兩相交鋒,火星四濺。鮑一中毫不退縮,竟使著這支孤軍在黑陣內騰挪開來。黑軍怎甘任他來往,四方精銳盡出,一場血戰突降沙場。黑白兩軍頓時扭作一團,鮑一中見狀,令旗一揮,白軍飛刀盡出,直逼黑將要害。黑將堅盾雖刀槍不入,但怎奈這飛刀來去無蹤,哪里抵擋得了,只由得白軍例不虛發,一時竟亂了陣腳。汪曙大驚,但此時已無退路,也只得大旗一揮,強行與白軍殺個你死我活。鮑一中終于暗笑起來——汪曙,你畢竟還是中我計了。

這一戰,但見盤上你來我往,直殺得天崩地裂,鬼哭神嚎。鮑一中使盡平生絕學,汪曙施展全身力氣,竟互相占不得半點便宜。但見盤上那白將左沖右突,黑軍圍追堵截,雙方勝負一時難斷。這個心底默念,不愧是一派宗師氣度,鐵壁如山,若非我輩,必定早已望而興嘆。那個胸中暗嘆,果然有大鬧京城之能,力大無窮,換了別人,今日定當聞風而逃。

兩人心中各自嘆服,盤上卻畢竟是黑棋受了兩子,弈到勝負難分的境地卻也見出了高下。

一局戰罷,鮑一中手心尚有冷汗,汪曙卻早已低頭不語。

讓二子的棋,下到這個地步,受子一方縱使小勝,也是敗了。永嘉眾將歡呼雀躍,贊不絕口。新安豪強低首不語,悵然若失。

汪曙想必難以心服,此后一連幾日,連連上門搦戰。鮑一中來者不拒,陣陣與汪曙殺得個天昏地暗。

要說汪曙也算得上是頂尖好手,徽州無敵絕非浪得虛名。棋路堂堂正正,防守如鐵壁般堅硬,又極少出錯,若無鮑一中,當是橫行天下,一時無雙的豪杰。新安棋士不乏強手,但都唯汪曙馬首是瞻,可見其棋力之高強。他研究鮑一中早年在江淮時期的棋譜多年,對鮑一中的棋路十分熟悉,當是有必勝把握才來搦戰的。

若是當年還未上京的鮑一中前來迎戰,只怕汪曙就真的大獲全勝,凱旋回鄉了。可惜,經歷了京城六年磨練的鮑一中,已經不是汪曙研究了多年的那個鮑一中了。

京城六年光陰,擊退各路豪杰無數,鮑一中也在這個過程當中完善了自己的讓子棋戰法。如今棋藝已成的鮑一中,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國手。如今在鮑一中的面前,即使是世間最堅固的盾,也擋不住他的銀槍飛刀了。

連續多番的交手,最終為汪曙和鮑一中在棋史上分出了高下——棋史中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話:婺源汪曙不及鮑者一子。

簡單單的一句話,十個字,結束。今人讀起這句話,卻有幾人能想得到當年自負的汪曙如何難以面對這樣的結局。

不及一子,說得通俗些,就是汪曙大概是受鮑一中讓先的水平。雖受二子能略勝一籌,但對子勝負仍萬萬不及。

偏安一隅,磨礪自己的棋藝數十年,開宗立派,只欲稱霸天下棋界。取號坐隱先生,自視可為天下弈者師,讓世間人視我為圣。若無鮑一中,當今天下我已為王!而如今,偏偏在我看到此夢成真的希望時,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我無法逾越的鮑一中,這豈非天意?

既然天下已經有了我汪曙,為什么還要有一個鮑一中?

明朝三大派的第一次大戰,永嘉派險勝,新安派惜敗。汪曙苦心經營多年,卻仍敗在了這決定性的一戰上。新安眾豪杰士氣低落,各自回到徽州繼續磨礪,等待機會再出山爭霸天下。而汪曙卻似乎就此心灰意冷,自知前有鮑一中,自己此生將再無機會稱霸棋界,于是只得寄望于后輩棋手為他完成夙愿了。當然,新安派并未就此沒落,這只是三大派恩恩怨怨的起始而已。

而永嘉派這一勝,使得浙江棋界聲威為之一振,一時間天下豪杰無不嘆服,四海奉之為尊。永嘉派自此登頂天下,甚至有一統棋界之勢。鮑一中天下無敵,第一國手當之無愧。

這是永嘉派立派以來,甚至直到永嘉派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那天為止,最風光的一段時期。真可謂是獨領風騷,所向披靡。

俗話說,盛極必衰。永嘉派力挫新安派,登頂棋界的消息沒過多久便傳到了京城。此時的京城棋界,被鮑一中大殺四方之后,已是聲名大跌,勢不如前了。各路高手都是聞鮑色變,言必及江南,語必及永嘉,一番被嚇破了膽的氣色。

一天,這種破敗之相下的京城里,出現一位少年——

又一個從永嘉來的少年……

永嘉一代多豪杰,有鮑一中橫掃京師之例,自然不乏后繼者欲復制這樣的神跡。而這個后繼者,這個彼時還默默無聞的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在京城將會徹底取代鮑一中在這里留下的傳說,甚至他將能成為一個能與鮑一中并稱于天下的頂尖高手。

而不久之后,這個從永嘉來的少年,將在這里創下一個足以與新安派、永嘉派鼎足而立,并且在之后的將近一百年時間里長盛不衰,與江南的兩大派血戰不止的強大棋派。

隨著這個少年的登場,明朝圍棋三大派將正式形成,明朝圍棋史上最波瀾壯闊,最驚心動魄的一段時期也將正式來臨了。這正是:

徽浙雙雄方戰畢,燕京又見玉麒麟。

孫劉赤壁雄雄火,江北曹公必在營。

欲知那京師之中究竟出了個何等人物,且聽下回分解。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昭觉县| 察雅县| 郸城县| 赤壁市| 仙桃市| 曲靖市| 阳谷县| 都兰县| 岱山县| 进贤县| 承德市| 黄山市| 霞浦县| 越西县| 博爱县| 信阳市| 彰化市| 象州县| 万年县| 孟州市| 电白县| 河北省| 崇明县| 永济市| 怀化市| 陇南市| 奉化市| 自治县| 响水县| 鲁山县| 故城县| 孝昌县| 澄江县| 繁峙县| 徐州市| 西和县| 夏邑县| 冷水江市| 海林市| 平凉市| 昂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