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群英會大擺擂臺陣 四大派血戰余姚城
- 中華圍棋史話
- 伯翔
- 9202字
- 2022-04-28 20:09:22
上回說到,余姚棋會盟主邵太仆廣發英雄帖,邀請三大派強手共聚余姚,名為以棋會友,實為要將姚江支派立于三大派之間,成為棋界第四大派。三大派接到戰書,永嘉方日升,新安汪紹慶,京師李釜紛紛向余姚趕來。
萬歷十四年秋,這一年的余姚棋界熱鬧非凡。江南一帶名流聽聞余姚棋界大會的消息,一個個都日夜兼程跑過來看熱鬧。余姚棋界內部,則早已經炸開了鍋,各路高手紛紛聚集在余姚棋會會場,只待一睹三大派高手風采。
此次大會,由余姚棋會盟主邵太仆主持,余姚棋會負責籌辦。彼時已是江南文化名人的孫礦受邀親自擔任此次大會的裁判,以保證四大棋派高手之間的對局不至于出現過大的爭議以致不了了之。余姚坊間則早已傳言,此次余姚大會乃是為了給四大門派排定座次,就此決定將來天下棋界秩序的盛會。四大門派的第一流高手齊聚,究竟誰能摘得這余姚大會的冠軍呢?
到了大會開幕這天,只見邵家大宅張燈結彩,如迎佳節。偌大個大宅,竟被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只留會客廳一片空地,卻秩序井然。
邵太仆端坐在大廳正前。只見這太仆好生威風,錦衣羅緞,三縷長須,鶴發童顏,活似個仙翁。那邵太仆身后站著諸邵,看過去但見個個英雄,人人好漢。邵家一門,龍虎輩出,整個余姚棋界無不為之側目。四方看客指著邵太仆,莫不點頭稱贊,道個老年壯士,前輩高人。
邵太仆身邊,坐著“姚江奇才”孫礦。這孫礦,正值盛年,一身官人服飾,眉目炯炯有神,端的是一表人才,文曲下凡。孫礦身后,隨從數人,卻也臥虎藏龍,皆是棋中高人,更顯得那孫礦不怒自威。眾看客見著孫礦,又是一番稱贊,道是余姚孫氏名人輩出,這孫礦可謂其中翹楚,人中龍鳳。
堂中眾人正談笑間,忽聞外邊仆人喊道:“永嘉方日升到!”
看客們聞言,驚起一陣騷動,各自讓出道來。只見那永嘉大方緩緩走向大堂,步履鎮定,神態自若,所到之處盡散出一片詩書儒生之氣,叫人一陣激賞。走到堂前,方日升取出請柬,交到仆人手中,向前邁出兩步,對著邵太仆和孫礦拱手抱拳道:“永嘉方子謙,見過邵太仆,孫大人。”
邵太仆和孫礦趕緊還禮。卻只見這方日升舉止謙恭,禮數周到,二人只在心底暗嘆方家兄弟,果然如傳聞一般是個書生強手。但看那方日升行過禮,落了座,只微閉雙目,如入禪定,似個真佛一般。邵太仆和孫礦暗暗在心底說道,這永嘉派竟生出如這方日升一般的豪杰,可見是天不亡永嘉,此必為我余姚強敵。
正嘆間,外頭又傳來仆人喊聲:“新安汪紹慶到!”
看客聽得,急忙又讓出道來,爭相一睹那新安少年豪杰風采。只見汪紹慶走著眾人讓出的道,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卻又不失溫良謙恭的模樣。他快步徑直走上大堂,將早已拿在手中的請柬遞給仆人,隨即用力在胸前握住一拳,自信又恭敬地喝道:“新安汪紹慶,見過邵太仆,孫大人!”
好一個氣勢不凡的人物,邵太仆和孫礦一邊還禮,一邊在心底暗暗驚嘆。那汪紹慶見二人回了禮,也不客氣,徑直便尋了座位坐下。眾人再看這汪紹慶,真個是少年英氣,卓爾不凡。邵太仆和孫礦竊竊私語,只道這新安派如今能有如此人物,若當真讓他們殺出徽州,只怕江南縱有再多高手也難抵擋。新安派乃是個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
眾人正議論紛紛,門外仆人卻又提高了嗓子,如要喊破了天一般朝堂內叫道:“京師李時養到!余姚岑小峰到!”
看客聞言,豈敢怠慢,如潮水般分作兩邊,屏息凝神,鴉雀無聲,只待見那京城魔王重現江南。眾人定睛,只看得那岑乾走在后面,亦步亦趨,低首不語,一副恭敬模樣。而在他身前,李釜拄著拐杖,緩緩向著大堂走來。那李釜,須發皆已斑白,卻絲毫不顯凌亂;兩眼目光如炬,面色不怒自威,一股寒氣四散溢開;那虎背熊腰的身材看上去就似個青年壯漢,若不是拄一副拐杖哪見得半分老態;腳下步子邁得結結實實,就如個老廉頗還朝,勇飛將請戰。眾人圍在兩邊看著,竟沒一個人敢嚷嚷半聲,偌大個宅子竟被這李釜一人壓住了氣勢,真個是魔王再現,天下皆驚。
到了堂前,李釜取出請柬,交給了身后的岑乾。岑乾不敢怠慢,接過請柬,遞給了仆人,仍舊站在李釜身后侍立,不敢妄動半步。李釜這邊提起拐杖,雙手有力地握在一起,向那邵太仆、孫礦行禮道:“京師李時養,見過邵太仆、孫大人。”
那邵太仆、孫礦哪敢有半點怠慢,急忙站起身來,躬身還禮,道:“李先生大駕光臨,蓬蓽生輝,三生有幸。”
李釜微微還禮,便徑直向自己座位走去。再看這方日升,如個動了念的禪僧,怎還能坐得住身子。又見那汪紹慶,似個折了腿的困獸,哪還敢張著氣勢看人。二人只端詳著這魔王,腦中想著當年這李釜殺遍江南,幾乎要將整個江南棋界搗出個窟窿來,心中竟驚得直冒起冷汗來。
再看那岑乾,立在李釜身后。堂堂余姚第一高手,當今天下鼎足三強之一,竟如李釜的隨從一般,不敢有半分枉為。
見眾人到齊了,余姚棋會盟主邵太仆站起來,向三大派高手行過禮,便開始致辭。這邵太仆文辭極好,又是棋界元老,一番話說下來直教看客紛紛點頭稱是,交口稱贊。說到最后,邵太仆指出了身后一人,笑著說道:“我余姚棋界,立派不久,斗膽參與三大派高手的決戰,自然不敢怠慢。此次代表我余姚棋界出戰的,就是我的長子,邵甲。”
說完,被邵太仆指出的邵甲,朝眾看客和三位高手抱拳施禮,道聲指教。
然而,看客們卻不禁議論紛紛,連那三位高手也一時有些不解。
一個賓客說道:“邵太仆,在下有一言,若冒犯了,請見諒。”
邵太仆笑道:“但講無妨。”
“據我所知,余姚最強的棋手,是岑乾岑小峰。邵太仆一門豪杰,我等雖有所耳聞。但恕在下直言,與岑小峰相比,令子恐怕還不夠分量……”
這話說完,眾人皆看向站在李釜身后的岑乾。岑乾此時卻笑著拱手道:“諸位莫怪,如此盛會,岑乾豈不想與眾高手一較高下?只是在下這幾年小病不斷,臥床時日不少,再加上從江蘇趕來有些勞累,只怕無法全力應戰。這位邵甲兄弟雖然名氣不外揚,但岑乾曾多次與他交手,可以斷定此人棋力高強,斷不至于有損余姚棋界威名。”
那孫礦和邵太仆點頭稱是,內心里卻是另一番心思。岑乾久病不假,但那方日升、汪紹慶、李釜都是頂尖高手,岑乾縱使全力出戰也未必有十足勝算。何況此次舉辦余姚棋會,目的本就是讓余姚棋界堂而皇之與三大派并列,找足退路比求勝更加重要。若由岑乾出戰,勝了則好,一旦敗了,余姚棋界第一高手敗陣的結果就是余姚棋界注定要在四大派中叨陪末座。而讓第二高手邵甲出戰,勝了自然更好,就算敗了也可以說余姚還有岑乾在,并非全然無力與三大派抗衡。
大概是出于這種考慮,邵太仆沒有安排久病未愈的岑乾冒險出戰,而是派棋力只差岑乾一道的邵甲上陣。
既然岑乾都這么說了,眾人自然也再無異議。邵甲畢竟也是余姚棋會的霸主,他出戰四大派會戰也不算資格太差。
介紹完了本派的棋手,邵太仆繼續說道:“此次大會,四大派高手盡在。按照余姚棋會的規矩,決勝負要靠擂臺戰!”
擂臺戰!看客們先是倒吸一口涼氣,隨后便擊掌叫好——四大派高手的擂臺戰,將是何其壯觀啊!
所謂擂臺戰,也就是如武者打擂一般比賽。先挑出二人上擂,決出個勝負。勝者便是擂主,繼續守擂,等著下一個對手上陣。誰能殺敗所有敵手將擂守到最后,誰便是王者。
“如各位沒有異議,我余姚棋界愿拋磚引玉。”邵太仆回身看向邵甲,“邵甲,你就打個頭陣,明日第一陣便由你出戰。”
邵甲領命,眾人議論更加猛烈了。
邵甲心里知道,這是父親的有意安排。此次余姚大會,姚江支派立派未久,本就沒什么勝算。因此,趁早上擂,能勝個一陣便算是大勝。這一來可以顯得我余姚棋界有主人風度,二來擂守不到不到最后,也能讓三大派不把余姚棋界當個大敵,短時間之內能相安無事,給余姚棋界更多時間立足。
邵太仆笑著回過身,又對著三大高手行禮道:“三位,誰有興致先上擂,與我兒較量一陣?”
話音剛落,只見那永嘉方日升搶先起身,拱手說道:“若太仆不嫌在下棋力不濟,便由在下先上去戰這一陣吧。”
方日升上擂,對陣邵甲?眾人聽了,只覺心中血氣涌動,竟幾乎要喝起彩來。
想那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強的二方之一。邵甲又是余姚棋會霸主,這兩人之戰正是浙江棋界最強的兩大棋派之爭,將來浙江棋界誰主潮流說不定就要靠這一戰定奪了——這一戰做頭陣,可謂是賺足了眼球。
邵太仆點頭暗許,于是這第一陣就此定下——明日此時,邵家大宅,方日升對邵甲!
次日的邵家大宅,一早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大宅里,諸邵簇擁著邵太仆,早已等在棋座旁。方日升準時到場,而那汪紹慶、李釜、岑乾眾人則圍坐在棋座邊觀戰,孫礦只待時候到了,便朝二人行禮道:“可以開始了。”
棋座兩側,邵甲和方日升互相施禮,道聲指教。摸出棋子,猜過先后,擺上勢子,便正式開戰!
卻說這場好戰,邵甲知道那方日升乃是頂尖高手,棋力不在岑乾之下,不可輕舉妄動,于是小心謹慎地展開著自己的軍陣。方日升早把飛刀握在手中,只等對手殺上來,他便好遣出奇兵深入敵后,攪個天翻地覆。一見這邵甲不來搶攻,他一時也不知虛實,看不清邵甲究竟是畏戰還是謹慎。于是方日升暗下軍令,一支輕兵向邵甲軍陣馳去,卻不貿然開戰,只在勢子前叫陣。
邵甲見敵軍來襲,不敢大意,立即遣出大軍,在方日升面前橫開陣勢。但看方日升那輕軍前頭,敵軍鋪天蓋地一般,張開驚天巨口,像是要一口吞下方日升。
此招說是強攻,則離得太遠;說是防守,則身后太虛。既非進,也非退,卻氣勢驚人。眼見邵甲張牙舞爪鋪開了陣勢,方日升豈能退讓?無論如何,先破了那軍陣再說。方日升遣出強兵,沖著敵陣便大刀砍去。那邵甲也是兵法純屬之人,豈容方日升放肆,立刻挺刀來戰。這一交兵,雙方但憑本事,斗得火光四濺,殺得天昏地暗。幾番刀兵相加,待再退出陣來,卻只見誰也奈何不了誰,各自鳴金收兵了。
邵甲收得兵來,只覺虎口生疼,暗嘆那方日升果然是個強人,舞刀力道當真不弱。那邊方日升暗暗心驚,萬沒想到這不知名的邵甲功夫竟如此高強,幾番斗下來竟絲毫不損,看來那岑乾對他一番稱贊并非全是妄言,此陣若不施展些絕技,只怕要敗在他手上。想到這里,方日升暗暗觀察了盤上形勢,心中定下計來。猝然間,只見那方日升遣出一支奇兵,突兀地沖入了邵甲層層軍陣之中!
余姚老輩弈手見了此招,各個驚呼起來——這是鮑一中的招法!
不錯,批亢搗虛,置之死地而后求生,這是鮑一中最擅長的戰術!天下只有鮑一中能活用此術,自那鮑一中死后這招法已多年未見于人世了。這方日升,竟能施展鮑一中的獨門絕技嗎?
邵甲年輩較晚,沒趕上鮑一中盛時,哪里知道這招法的厲害,只見得方日升竟不顧兵法要義,強行突入敵后,不禁怒火中燒,立刻派出一支大將前去絞殺。方日升心中暗笑,看準那敵將,甩手擲出一記飛刀,照著那敵將臉上便打去。圍觀老輩棋手大驚失色,知道這飛刀厲害,心中不禁為邵甲捏了把汗。他們親眼見過那鮑一中飛刀如何例無虛發,只怕這方日升已得那鮑一中精髓,邵甲又如何抵擋?
邵甲大將見那飛刀擲來,果然躲閃不及,正中面門。方日升只道這一擊必定殺敗了那邵甲大將,只等把那大將連人帶馬抓過來吃了,自己便能在敵陣重圍中造出一片軍陣來。觀戰眾人心中暗驚,那汪紹慶、李釜都未曾見過這種下法,默默叫了聲好。可那邵甲偏不認輸,眾人只道那被打中的大將斷無活路了,邵甲卻又遣出援軍,要來救那大將。方日升怎能容邵甲把自己的戰俘救走,急忙照著那援軍又是一記飛刀擲去。這次邵甲卻早有準備,一見方日升手動,便知道他要出手,急忙伸出兵刃擋住。一聲悶響,飛刀砸在兵刃上,卻沒傷著邵甲援軍分毫。那方日升大吃一驚,自習得鮑一中秘法以來從未見過這一招失算,今日竟沒能暗算到那邵甲援軍!
方日升正待再擲飛刀,邵甲卻哪里給他這個機會。那先前中了刀的大將強撐著身子,竟奮力退回了本陣。這下子方日升突入敵陣,卻毫無斬獲,反將自己置入了險境。這次邵甲知道方日升飛刀厲害,不敢過分靠近,卻只在外圍筑起層層防御,將那方日升孤軍困在陣中。方日升尋不著眼位,眼看大龍就要憤死,形勢已是萬分危急。
觀戰的眾人又一陣驚嘆,那汪紹慶、李釜只慶幸自己沒有貿然去打這頭陣。邵甲雖名聲不響,但本事不弱,方日升招法已經十分高明,卻還是弄巧成拙,被那邵甲困在了陣中。邵甲的力量,當與那岑乾不相上下,方日升此陣當是兇多吉少了。
“看來此戰,邵甲有望先聲奪人了。”邵太仆笑著對身邊眾人說道。眾人微微頷首,皆以為然。
然而,方日升靜下心來,往棋盤四周仔細觀察了片刻,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
只見盤上方日升那大龍被悶在邵甲軍陣內,死戰不脫,已奄奄一息。方日升本陣卻遣出一支輕兵,向那大龍奔去,手里握著飛刀,眼看是要一擊打穿邵甲軍陣外壁,把里面的大龍救出來。邵甲哪里能退讓,急忙派兵來應。但遠遠望見那方日升輕兵手中攢著飛刀,邵甲心中疑慮,不敢靠得太緊,于是便謹慎地在自己軍陣內關隘處派上一員上將鎮守。一子落畢,雖略損一二城池,卻把軍陣補得密不透風,縱使方日升再扔飛刀也砸不中要害了。邵甲只道得計,卻豈料方日升此刻心底暗笑,手中又揮動軍旗,一員小將從斜刺里殺出,竟奔著邵甲軍陣另一個方向的缺口而去。邵甲眼看著那小將手里仍舊握著飛刀,不敢輕易擋在那小將身前,便又退后幾里安營扎寨。
二人正弈間,眾皆道是邵甲大優之局,忍讓片刻亦無不可,卻唯有那機敏的岑乾,眼尖的汪紹慶,老道的李釜看出了其中門道。
此乃樹上開花之計。戰場之上,敵人摸不清自己虛實,雖小股輕騎奔走,但煙塵四起,敵人便不敢靠近。這疑兵之計用在棋盤上,便是用虛招騙對手自損子數,貌似要強攻,實則是趁機圍取地盤。那邵甲看不出這樹上開花之計,只求穩守勝果,卻不知方日升已搶占了多處要沖,此局局勢其實已經逆轉。三人嘴上雖不說,心底卻暗道,邵甲此戰只怕懸了。
邵甲渾然不知,自以為如此下去可保小勝。那方日升卻處處輕兵奇襲,攪得那邵甲守軍心驚膽戰。盤上只見到處都是方日升的刀影,卻偏偏不見那刀砍上何處,步步都是虛招。邵甲只恐懼方日升飛刀厲害,處處忍讓,但求殺得死方日升那巨龍,別讓對手救了回去便可。卻豈料,方日升算得清楚,邵甲忍讓到了最后,盤面上的差距卻飛速縮小著,竟從邵甲的優勢變成了細棋……
待到一局戰罷,盤上戰火收了,眾人再去計算城池,卻不禁大吃一驚——盤面上算下來,邵甲雖吃了方日升一條大龍,地卻圍不過方日升,竟反被方日升小勝了去……
本道是邵甲爆冷勝了永嘉派高手,余姚大會讓余姚棋界揚眉吐氣,卻豈料最后卻被方日升逆轉,邵甲憾敗。邵太仆大失所望,但好在邵甲下得十分威風,雖敗猶榮,也算是余姚棋界足以立足于江南大派之中的憑證了。
那邵甲悔恨至極,但心底卻也不得不佩服這方日升臨危不懼,算路深遠,自己確實不如。方日升驚出了一身冷汗,也嘆這邵甲確實是個豪杰,余姚棋界畢竟不只有岑乾一個好漢。兩人局后互相拜了一禮,各自捧了對手一番,一副惺惺相惜之情。
眾人雖道邵甲輸得可惜,但那汪紹慶、李釜心底卻清楚,方日升能在那樣的逆境中冷靜扭轉敗局,他的棋力是真真切切強過邵甲的。不論是深入敵后的奇招,還是后來的樹上開花之計,都是構思精妙,手法純熟的狠招。邵甲雖是小敗,但其實境界上已分出了高下。方日升強于邵甲,甚至放在當今天下棋界也是個名頭響亮的豪杰。
此戰過后,眾人只管回了住處。明日再來此地,便是方日升守擂,汪紹慶、李釜其中一人攻擂了。
然而,有一件事沒有人知曉——當夜邵府中,邵甲對白天的對局悔恨至極,徹夜難眠。那棋局的進程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如同夢魘。邵甲只覺得自己不論站或是坐,走或是停,眼中所見都是那敗局。到了第二日清晨,邵甲竟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似乎是受了風寒。邵家人只道是邵甲輸了那局棋,心中難以放下,故而心神未定,于是便讓他休息數日,道是過幾日便好了。
卻豈料,這一病,邵甲便再未站起來……
第二日,眾人再聚在這邵太仆府中,卻唯獨不見了邵甲。孫礦問起,邵太仆卻只是苦笑道:“昨日敗得可惜,小兒心中放不下,故沒休息好。今日便讓他歇息去了。”
孫礦也不知細節,便也沒有放在心上。眾人只等著今日的大戰,自然也沒人去管那昨日的邵甲。可憐一墻之隔,一邊熱鬧,一邊冷清。那照顧著邵甲的幾位邵氏兄弟,人雖在這里照顧大哥,心卻早已飛去了那棋座邊上。邵甲雖病得厲害,眼睛卻看得清楚,于是笑著對照顧他的幾位兄弟們說道:“不如你們去看棋吧,回來再講給我聽?”
“可是,大哥,你的身體……”
“不礙事,這么點小事,過幾日自然就好了。”
那幾位兄弟心底高興,便拜別了大哥,跑去看棋了。可憐這邵甲,此時竟不知自己命將不久,還想念著院子里的棋局。
且說這院子里,方日升在棋座旁坐定,靜待攻擂者。眾人昨日剛見識了方日升高招,心中嘆服果然是永嘉強手,名不虛傳,只不知今日又會是哪位高手上陣。這邊邵太仆向汪紹慶、李釜二人一拱手,問道:“二位,今日攻擂之戰,誰有興致與永嘉方生過上兩手?”
話音剛落,只見那新安汪紹慶站起了身子,朝李釜拱手握拳道:“李先生天下第一,名聲蓋華夏,晚輩對李先生佩服之至,不敢讓李先生先上陣。不如就讓我汪紹慶先去打這一陣吧。”
李釜微笑,向汪紹慶還了一禮,道了聲請。汪紹慶便不再客氣,向那棋座走去。眾人見汪紹慶走了上來,歡呼聲四起,眼看今日又將有一場好戲看了。
這汪紹慶,乃是新安雙雄之一,在徽州早有赫赫威名,棋力當在邵甲之上。而永嘉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強的二方之一。這一戰,孰強孰弱,誰輸誰贏,還真不好說。永嘉與新安的頂尖高手之爭,想必是一場好勝負。
這汪紹慶坐到棋盤一側,向方日升拱手施禮。方日升這邊還禮,擺上棋子便猜先后。猜了先,道聲請,兩邊便再不言語,手中握住棋子便開了戰端。
這一場好戰,昨日汪紹慶見識了方日升妙弈,知道這方日升有一手飛刀絕技,能深入敵后翻云覆雨,又精通兵略,心思縝密,絕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只見這汪紹慶這邊祭出新安派賴以成名的鐵甲陣,將陣勢密密麻麻鋪展開來,只待對手來攻。
一邊李釜看得真切,心中暗暗驚嘆。那汪紹慶招法,與當年的程汝亮何其相似,竟幾乎讓李釜仿若回到了當年與程汝亮爭霸的時代。那一招一式,李釜看來令他無比懷念。他在心底暗暗琢磨,這一局不論汪紹慶是勝是敗,都得找機會非去會會這汪紹慶的新安鐵盾不可。那邊方日升雖聽過新安戰法的厲害,卻也從未親眼見識。今日一戰,這鐵壁一般的陣型,真是令他大開眼界。但看上去雖無破綻,其內里是否外強中干呢?方日升打定主意,讓一支輕騎小將取了飛刀,便直奔汪紹慶鐵陣身后而去。
一子落畢,眾人再看,只見層層敵陣之間方日升毫無懼色地打入一粒孤子。眾人拍手叫好,知道好戲就要開始了。那汪紹慶早料到方日升會有這一招,全軍防線回身,將一面面鐵盾亮在身前,同時一員大將沖出,將大盾朝著那方日升小將面前砸去。方日升手里摸出飛刀,眼看著那員大將貼得近了,一甩手便朝著那汪紹慶大將面門上擲去。這一擊,電光火石,尋常人挨著即殘,碰著即傷。方日升算定,此一擊必生擒汪紹慶大將。
汪紹慶一見飛刀出手,心中早料到了,立刻在馬前舉起大盾,如鐵壁一般張開。只聽得一聲巨響,飛到砸在鐵盾上,震天撼地。眾人再看去,卻只見那飛刀插在鐵盾上,盾后的大將卻毫發無損,反將那柄飛刀奪了去!
方日升大吃一驚,只道昨日邵甲能抵擋一擊飛刀已是奇人,想不到今日這汪紹慶更比那邵甲強出一輩,自己毫發無損,還反奪了那飛刀兵器去。方日升不敢怠慢,甩手竟又扔出一記飛刀。這一擊,瞄著那汪紹慶大將下身而去。臉上擋住了,下邊必然露出空當來,飛刀奇襲,總能找得到空隙,縱使吃不住你,也能在你身下逼出眼位來,叫你殺不得我。然而,汪紹慶那大將聽得風聲呼嘯,早料到方日升還有后手,大盾一沉,竟又吃住了這記飛刀。
方日升連使兩次飛刀奇襲,竟都被那汪紹慶接住,反吃了兩子去。眾人無不驚嘆,那方日升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眼見這敵陣內強攻無望,方日升知道討不得便宜,便只得舍了那陷入敵陣的孤子,匆忙回師再尋戰機。這一陣下來,方日升折了兩把飛刀,又損了一員小將,局面已然不利。
那觀戰眾人,上至邵太仆、孫礦、岑乾,下至余姚棋友,無不心驚。方日新那兩記飛刀不可謂不強,昨日邵甲縱使勉強抵擋卻也狼狽不堪,今日卻傷不得汪紹慶分毫。汪紹慶技藝,只怕已是國手等級了。而那新安派竟還有數人與這汪紹慶不相上下,新安派如今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多么可怕的棋派啊!
到了黃昏,這一戰終于弈罷。棋盤上,方日升縱使飛刀齊出也奈何不得汪紹慶軍陣分毫,而汪紹慶行棋謹慎,也不強挑戰端。一局平穩下下來,數數子數,方日升開局損了那么一點竟一直留到了終局,最終小負于汪紹慶。可憐方日升空有一身本領,卻望著汪紹慶那無隙可乘的鐵壁苦思了整整一天,終也無力破解。這一敗,敗得無話可說,確實技不如人。
昨日眾人見方日升高招勝了邵甲,今日又見這方日升拿汪紹慶一點辦法也沒有,各個驚嘆不已。果然是棋界精英輩出,臥虎藏龍,余姚諸輩竟還以為余姚弈壇強手如云,如今想來簡直是坐井觀天,夜郎自大。
這邊汪紹慶與方日升行過了禮,便了卻了今日戰事。汪紹慶起身,回過頭看著李釜。李釜這邊在岑乾攙扶下站起來,微微笑著,朝汪紹慶拱手抱拳道:“汪小兄弟,明日請指教了。”
汪紹慶不敢有半分怠慢,急忙也拱手還禮,道:“明日之戰,還請李老先生施展平生所學,好讓在下大開眼界。”
這話說著,汪紹慶卻感到一陣驚慌,心里氣血不足,說出來的話竟還帶著顫音,忍也忍不住!李釜大笑,緩緩走了。而那汪紹慶把手放下來的時候,手竟還忍不住戰栗著,以致不得不緊緊抓住袖口讓它平靜下來……
明日之戰,將對陣魔王李釜——那個當年讓程先生耗盡畢生之力才勉強戰和的魔王李釜!
不行,不能繼續想了,再想下去不只是手,腿肚子都要開始哆嗦了……
眾人散去,道說今日真是見了一場好勝負,各個心滿意足。那邵氏兄弟們送走了客人,回來照顧邵甲,口里卻閑不下來。一口一個新安豪杰,一口一個天外有天,卻不知那邵甲臉上笑著,心里卻一陣陣泛著苦楚。一個方日升我已經勝不了,今日卻還見有個比方日升更強的汪紹慶,那新安派還有能與汪紹慶不分高下的強手。可笑我邵甲還自以為余姚第一的棋名有多么了不起,當初還答應父親要勝上一陣,真是無知可笑啊。一時間,苦悶之至,邵甲竟劇烈地咳嗽起來。眾兄弟不知病根,還以為是風寒加重,只顧著關門合窗去了。
那方日升敗了陣,黯然回到了住處。想到當初離開永嘉時還與弟弟約定要凱旋而還,如今卻使盡平生力氣也奈何不了汪紹慶分毫。一個汪紹慶都勝不了,還何談復興永嘉,重霸棋界?想了許久,難以入眠,方日升漸漸陷入了困惑中,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了。
李釜在岑乾的陪同下回到了住處。眼見李釜安然到家,岑乾便要拜辭。但剛走到門口,卻聽聞身后李釜小聲嘆息著。
“這棋界,果然是英雄輩出之地。當年程汝亮之顏還似在眼前,如今卻已有如此厲害的后輩出世了。看這兩天的棋局,我可如何不服老啊……”
岑乾一言不發,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的心中,久久難以平靜。天下第一,談何容易。可縱使做了天下第一,卻也敵不過歲月,終究有一日要發出李釜這般的感嘆啊。方子振,將來你與我,誰將會有資格發出這感嘆呢?這正是:
幾番勝負幾番苦,一朝才俊一朝孤。
昔日爭名生死外,老來把酒憶當初。
欲知后事如何……
汪紹慶正在住處輾轉難眠間,突聞門外有仆人來敲門,道:“汪先生,睡了嗎?”
汪紹慶有些詫異,應聲道:“怎么?”
“孫礦大人有請。”門外仆人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