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蔡學海三求勝負 方子振拜入太學
- 中華圍棋史話
- 伯翔
- 10244字
- 2022-04-28 20:09:22
上回說到,方子振北上京城,途中路遇岑乾。一番大戰,方子振竟將獨霸京城多年的岑乾擊潰,一時間聲名再起,大出風頭。然而,此次上京,方子振的目的卻本不是為了棋。
讓我們暫時從方子振這里移開目光,去看看受方子振挫敗之下啟程離京回江南的岑乾吧。
岑乾這邊靜靜動身,將自己獨霸了七年之久的京城棋界拱手讓出。他知道自己是被方子振擊敗的,目前的他仍然無法證明自己強得過當年的揚州方新。為此,他需要更多的歷練。
他決定回江南,去找當今天下最強的棋手——自程汝亮去世后一直隱居在江南的魔王李釜。
途中某地,岑乾落腳于一家客棧,準備再次稍稍歇息,明日再趕路。他在這里放下了行李,給隨從們也安頓了些住處,隨后便休息了。這看上去只不過是回江南旅途中十分平常的一站而已。
然而,這天夜里,有一個人敲響了岑乾房間的門。
岑乾還沒睡,他靜靜地問道:“誰?”
“閣下可是岑乾岑小峰?”門外是一個年輕的聲音,但這聲音岑乾一點也不熟悉。
“在下正是岑乾。不知閣下是哪位?有何事找我?”
“在下在棋座旁等您。”說完,門外的年輕人竟就此離去了。
岑乾感到好生奇怪,于是披了些衣裳,出了房間。到了客棧棋座旁,只見月影燭光下,一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英氣少年已經坐在了棋座一側。只見那少年,眉清目秀,行為儒雅,看上去不是平凡人物。
岑乾走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在下余姚岑小峰,不知閣下怎么稱呼?”
那少年見岑乾到了,也抱拳行禮道:“在下八閩蔡學海,久聞岑小峰大名,聽聞閣下在京城曾大敗顏倫,獨霸京師數年之久。在下心向往之,本欲北上與閣下一較高下,卻不想正好在此相遇。若閣下不嫌棄,可否在此與我對弈一局?”
八閩蔡學海?岑乾離開江南很久了,對江南棋界的后起之秀不甚了解。這個八閩蔡學海究竟是何人物他并不知曉。然而,八閩這個地名,注定了這位蔡學海的身價底價高不了……
八閩,也就是現在的福建,在浙江之南。彼時三大派并立,天下豪杰精英幾乎盡數集中在三大派的勢力范圍內,其中又以三派總部的浙江、徽州、京城,以及三派爭奪最集中的江蘇一代棋手最多,圍棋文化最為發達。八閩之地,在當時的棋界人看來,稍稍偏遠了一些,并不處于棋界中心地帶,也出不來什么高水平的棋手。
八閩之地會有高手嗎?岑乾心中雖這么想,但嘴上不能這么說,于是只是客氣地答道:“承蒙閣下盛贊,小峰愧不敢當。只是,閣下若有意與我切磋,真該早些時候北上才是。如今我已經離開京城,打算回江南了。這時候就算交手,也未免草率了些吧。”
“回江南?”那蔡學海嘴角一揚,微微笑道,“岑兄其實是敗陣而逃吧。”
岑乾一驚。
蔡學海繼續說道:“實不相瞞,在下聽說岑兄在易水畔的道觀,曾與當年名鎮江南的揚州方新交手。可有其事?”
岑乾苦笑,想不到這消息傳得這么快。
“正如閣下所言,只是那方新如今已經改名了,大家都叫他方子振。”
“原來如此,這就是揚州方新銷聲匿跡多年的原因嗎?”蔡學海低聲說道,“岑小峰與方子振一戰,想必世人會稱之為未來國手之爭吧。岑小峰擊敗過顏倫,方子振戰平過李釜,有資格繼承下一任天下國手的人,無外乎此二人。只是,我蔡學海有些不服——在我看來,岑兄和那方子振,未必就能比我更強。”
“哦?”岑乾來了興致,“這么說,蔡兄這次北上,是打算來加入戰局的?”
“正是……”蔡學海冷冷地笑道,“只是沒想到,在路上能巧遇岑兄。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就請岑兄在此賜教蔡某一局,如何?”
岑乾聽罷,心底的戰意早已按耐不住了。
又一個有志于爭奪下一任天下國手之人,看來這個對手也值得我岑乾去試探一番。想到這里,岑乾靜靜在棋座邊坐了下來。
那一戰,二人靜靜在客棧里交手直至深夜,無人旁觀,也無人記錄那棋局。
兩位少年高手,在盤上斗得驚心動魄,卻一時勝負難分。眼見天色已晚,二人明天都要趕路,這局棋便也只好不了了之了。余姚岑小峰,八閩蔡學海,兩人交手只戰了半局,便就此別過。
只是,這半局棋,卻非比尋常。
第二天,繼續南下行程的岑乾回味著昨夜那半局棋,心中驚嘆不已。那蔡學海,在我的全力攻擊之下竟然還能游刃有余,若換了尋常棋手早已大敗而還了。那局棋若下完,還真不知道鹿死誰手。蔡學海不是一個簡單的對手,即使是方子振出手只怕也未必能穩操勝券。他恰恰在這個時候北上京城,看來方子振要想獨霸京師也絕非易事啊……
而繼續北上的蔡學海,也靜靜在心中品味著那半局棋。破顏少年,余姚岑小峰,果然名不虛傳。他是一個即使我使盡全力也未必能擊敗的對手,將來我若想做棋壇第一,必定少不得要與他一番激戰。而除了他之外,京城竟還有一個比岑乾略強半招的方子振——這次京城之行,著實讓人期待啊……
但蔡學海的斗志,卻也許比岑乾更加強大——他肩負著一個使命:
讓天下人知道,八閩棋界也有高手!
那岑乾繼續南下,一路無話可表。卻說此時京城,方子振力勝岑乾一事隨著方子振和祝生抵達京城,很快便傳遍了京城棋界。岑乾乃是自顏倫之后的京城第一棋手,而方子振竟然擊敗了岑乾,一時間各路公卿都爭著想見識見識這方子振的棋藝。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對局邀請被方子振一一拒絕了。眾人大惑不解,難道天下竟還有不要銀子的棋手?細問之下,才終于打聽了出來——方子振其實不是棋手,他想做書生。
原來如此,既然人家無意,那咱們也就不好強求了。眾公卿中大多數人雖覺遺憾,但樂子總能在別的地方找回來,也就不再去打擾方子振了。但惟有兩個人還沒有放棄見識方子振棋藝的機會。這兩個人知道,方子振可以拒絕得了朝中大臣或者京城貴族,但一定不能拒絕他們。
方子振到京城后不久,收到了宮中大太監馮保和當朝首輔張居正的邀請,希望將方子振留為門客!要知道,當今皇帝尚且年幼,張居正的地位幾乎就相當于皇帝。而那馮保是張居正在宮中的盟友,彼時乃是權傾天下的大太監。能做這倆人的門客,那是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方子振不敢拒絕,安心去了馮保安排的住處。安頓下來沒幾日,馮保為了讓方子振養得起自己,又給他安排了一個官職——大明錦衣衛執金吾。
所以,各位別再把明朝的錦衣衛想得多么神乎其技了,那就是個養閑人的地方……
但到這里,方子振還是鬧不明白,那馮保和張居正養自己做什么呢?說是下棋吧,沒怎么見他們來這兒跟自己對弈兩局。說是學習吧,一沒有老師,二沒有課程。但是,他隔三差五地會被馮保派公車接送去一個地方,給一個小太監上課。當然,不是讓方子振教文化課,那東西方子振自己都還沒完全搞清楚呢。上課的內容,馮保規定了——是講圍棋!
也就是說,馮保其實是雇了方子振做家庭教師,給一個小太監教圍棋!方子振不解其意,這小太監是哪里來的,為什么我要教他?有一次,方子振終于忍不住問了問這小太監。不問還好,一問清楚方子振嚇了一跳!
小太監告訴他,當朝皇帝喜歡下棋(被何洛文教的),但是不懂棋理,所以馮保特意安排這個小太監來方子振這里學下棋,學會了再去宮里教皇帝。
等于說,方子振這是間接給皇帝當老師呢!
混到這個地步,怎么說呢——不知道是出息了還是沒前途了。好不容易跟張居正、馮保這樣的人物都搭上了線,還間接當了皇帝的老師,可最后畢竟還是做棋手,甚至都不知道好不好再跟馮保說自己想考太學……
這日子,就這樣在方子振的苦悶中過了下去,直到有一個人終于來到了京城……
萬歷六年末的某一天,方子振迎來了一位客人。
方子振出迎,只見這位客人年紀輕輕,舉止文雅,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文人儒士。只是方子振在京城從未見過這個人。
見方子振來,那客人拱手作揖道:“在下八閩蔡學海,初到京城,久聞方先生大名,特來拜會。”
方子振不敢怠慢,急忙還禮:“不知閣下此來,是何意?”
只見那蔡學海微微揚起嘴角,笑道:“方先生莫非明知故問?或者是我蔡學海名聲太小,入不得方先生法眼?”
方子振不解其意,以為自己哪里失了禮節,急忙拱手道歉。
蔡學海微微不悅,心想這方子振必定是看我名不見經傳,因而不愿待見我。既然如此,必須先讓他認可了我的本事。想到此,蔡學海緩緩說道:“蔡某初到京城不久,來京城的路上遇到了一個人,想必方先生也認識。”
“哦?您說的是……”
“岑乾,岑小峰。”蔡學海得意地說道,“在下不才,與岑小峰對弈了半局,不分勝敗。竊以為在下這棋力當足以在京城開門立派,不知方先生以為如何?”
方子振一聽,知道這是來下棋的了,心中只覺苦澀難忍,面上卻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只好干笑道:“能與岑兄弈得不分勝敗,必定是當世高手。祝閣下在京師一戰成名!”
干笑幾聲,應付幾句,絕口不提自己出手的心思,這算什么?蔡學海只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心里愈加不痛快。就因為他來自八閩那么個不出名的地方,所以到處受棋手歧視。這種日子過得太久,他最受不了的也就是這種被人看不起的感覺了。他又一次張著聲勢說道:“當年在江南,我可見過王世貞大人!”
王世貞?方子振回想起當年父親與王世貞并排看自己下棋的事情,微微有些懷念。
“王世貞大人很看好我的棋藝,稱我前途無可限量!”蔡學海志得意滿地說著,心想如此一來這方子振必定不會還看不起我了,怎么著也該跟我下一局了。
方子振卻只是笑笑,看著眼前這與自己年歲相差不大的少年俊杰,拱手作揖道:“愿君真如王大人所言,將來闖出一番天地。”
說完,方子振就跟沒自己什么事一樣,轉身就要回自己房間了。
這蔡學海一愣,趕忙喊住方子振:“方先生,說了這么多,您難道就是不肯跟我下一局棋嗎?”
方子振停下腳步,沉吟許久,終于笑著轉過身子。
“蔡兄,實在抱歉,您找錯人了。方子振不是棋手……”
說完,方子振走了,派了個下人去送客。蔡學海只覺內心十分不服,斷定這方子振必定是看不起自己。一怒之下,憤憤地走了。其實他哪里知道方子振的苦處——當初一時沒耐住性子,跟岑乾下了一局,結果名聲傳了出去,再想收手都沒人信了。若此時再跟蔡學海來上一局,這輩子恐怕就只能當棋手了……
出了方家,蔡學海滿腔怒氣,不知何處宣泄。方子振竟然對他說自己不是棋手,這必定是方子振不想與他下棋的借口而已。方子振拒絕了他的挑戰,無論怎么想都只有一種可能——在方子振看來,蔡學海根本沒有跟他對弈的資格!
就因為我蔡學海生在八閩,行走天下就要處處被人看不起?我不服,你敢看不起我,我就贏到讓你看得起!
于是,蔡學海穩定了一下情緒,一頭扎進了京城各大茶樓里。京城茶樓這些豪杰,這些年被岑乾修理得很慘。本以為岑乾走了,他們終于熬出頭了,哪知道又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八閩蔡學海,棋路與那岑乾幾乎是如出一轍,力道也相差無幾,縱使那岑乾來了也不過是與這蔡學海平分秋色而已。只見這蔡學海所到之處,血染四方,殺得那京城茶樓一片狼藉。短短半年之內,蔡學海就成功地吸引了京城權貴們的注意。很快,就開始有京城公卿來找蔡學海了。
公卿們紛紛來請蔡學海去府上對弈,本以為蔡學海必定同意。畢竟,人家這么賣命殺茶樓,為的當然就是來公卿府上提身價不是?可一問,這蔡學海竟然很瀟灑地拒絕了!
對不起,各位,請我去下棋沒問題,但有一個要求——我的對手必須是方子振,否則我不下!
蔡學海這招目的很明確:我親自去找方子振,他可以拒絕我,但若是公卿貴族去找他,他必定拒絕不了!
方子振,我不信你能一直躲著我。擊敗你,然后統領京城棋界,從此之后看誰還敢看不起我八閩蔡學海!
然而,公卿們犯難了。他們不是不想請方子振,而是方子振請不來啊——人家現在名義上是馮保的門客,跟外面這些混茶樓的棋手不一樣,不是想請就請得來的。何況,方子振現在是皇帝的棋師,給皇帝服務的,誰都不敢跟他來硬的。不過,大家看這蔡學海著實是個人才,有人便忍不住真的去找方子振了。
“方先生,您看您能不能就賞個臉,露個面,跟蔡學海對上一局?”
方子振從心底不愿意得罪這些公卿,畢竟將來還要靠這些人提拔自己呢。可是這棋他實在不愿意下,只好一個個都婉言相勸,時不時還搬出馮保那名聲出來嚇唬嚇唬人。公卿們確實理虧,人家要拒絕你也沒有辦法,所以也就算了。但各位不要以為這些公卿這就記仇方子振了——恰恰相反,人家因此更加佩服方子振了。
要知道,在古代,下棋畢竟只是消遣,讀書考功名那才是正途。那些公卿,一個個都是走正途上來的,對棋手只是當娛樂明星,對讀書人那是從心底喜歡的。所以方子振棋藝那么高強,還一心向學,這些公卿都得把方子振當榜樣教育小孩兒呢。
蔡學海這邊可就更加郁悶了——方子振避戰還有理了,那些公卿一個個還幫他說話,簡直無法理解啊!
蔡學海這邊眼見使了兩招都對不上方子振,一怒之下,只好施展絕招了……
方子振之所以硬氣,軟磨硬泡都不出手,是因為他的靠山厲害——馮保的門客,皇帝的棋師。只要有這兩個名頭在,外面再怎么逼他他都可以推脫。要想真正逼方子振出手,必須從根本上讓他躲不起。于是,蔡學海想出了一個極厲害的注意:直接放出話去,說他蔡學海要跟方子振競爭皇帝棋師的職務。
競爭皇帝棋師,也就是說我蔡學海覺得你方子振不如我有資格教皇帝。你要想證明不是這樣,就必須在棋盤上贏我一次。
這一招很厲害,直刺方子振心窩里去了。很快,蔡學海請求取代方子振做皇帝棋師的消息就傳到了馮保那里。馮保把方子振收為門客,其實無非就是因為皇帝喜歡下棋,要給皇帝找個好老師罷了。皇帝的老師,那必須要是天下最杰出的人物。如今有人不服方子振,這好辦,讓他們倆下一局,誰贏了誰做皇帝棋師不就行了?
主意一定,馮保便派兩撥人馬,一波去找那蔡學海,一撥去通知方子振。蔡學海聞言,大喜過望。方子振這邊,卻是無可奈何。
皇帝棋師,這位子本來就不是他想坐的,本來只想借這個做跳板罷了。可如今騎虎難下,這一戰如果贏了便想走也走不了了,這一戰若輸了就是傷了張居正和馮保的面子,將來還怎么當官?贏也不是,輸也不是,為難死了。
蔡學海,你為什么就非要與我一戰不可呢?我不想做棋手就這么難嗎?
萬歷七年,方子振與蔡學海之戰,終于在萬眾期待中展開了。這一戰,具體時間不明,對戰地點不明,觀戰人物不明,棋局進程不明,交手次數不明——總之除了結局,一切都不明……
但可以想象,蔡學海費盡心思要開這一戰,必是竭盡全力,使盡渾身解數的。那曾被王世貞評價為“不可限量”的攻擊力排山倒海地向方子振壓過來,光是想象就感到那棋局必定令人喘不過氣來。
而方子振,本就不愿與蔡學海一戰,如今騎虎難下,勝了敗了都難辦,一開始也就縮手縮腳。但那蔡學海乃是岑乾一流的頂尖高手,豈容你心有疑慮地跟他戰下去?于是幾度交鋒下來,蔡學海盛氣凌人,方子振勉強支撐,雖勝敗未分,卻也讓人預感蔡學海恐怕將在這場京城王者之爭中笑到最后了。
方子振這邊,戰局不利,心情不佳,想必也感受到了馮保的不悅,只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前途恐怕將難以為繼了。就在這時,一個救星到了——他的文化老師許孚遠,不知是公務還是私事,突然來了京城。
老師來了,方子振必定要去迎接。那許孚遠是個厲害人物,一見方子振臉色就知道方子振這段日子過得一定不好。于是細問了下去。方子振順勢就把心中的苦惱全都吐了出來,告訴老師自己現在做著馮保的門客,又是皇帝棋師,這位子進不了退不得,還被蔡學海逼到了一個如此尷尬的境地,實在苦悶至極。
這許孚遠一聽,方子振做了馮保的門客,胡子都氣直了。要知道,許孚遠這個人這么大學問,為什么不在京城,跑到江南去了?那就是因為張居正和馮保這倆家伙。許孚遠隆慶年間還很受重用,眼看仕途正盛,豈知一到萬歷年間就轉了運,張居正上臺,馮保為其羽翼,倆人排除異己的時候就把許孚遠給排擠到江淮去了。要不是他倆,許孚遠現在怎么著也得是個京城高官啊。
當然,許孚遠不能直接跟方子振說“你怎么給馮保那個死太監當門客”這種話,這里畢竟是京城,是馮保的勢力范圍。于是,許孚遠繞了個彎子,對方子振喝道:“你這么好的天賦,不用在學習上,跑去下什么棋?”(以子之才,奈何不用之學,乃用之弈)。
方子振被許孚遠一言點醒,突然之間發現自己來京城這一年多簡直是在浪費光陰,一直在猶猶豫豫,以致都不記得自己來這兒是要干什么了,一下子羞愧至極。但眼前這僵局得打破啊,否則這京城的日子就算是到頭了。方子振朝老師拱手拜到:“老師啊,你就給我指個出路唄……”
許孚遠這邊略作沉吟,問道:“子振,我問你。那蔡學海棋力真的強過你,以致你贏不了他嗎?”
方子振細細琢磨片刻,答道:“若是學生心無旁騖,全力迎戰,當能勝之。只是勝了之后怕更脫不了身了。”
許孚遠笑道:“那你勝了他不就行了?”
這棋贏下來,漲的是印象分,將來跟人見面打招呼頭都能抬得更高不是?何況,這是幫張居正和馮保掙面子,這面子短時間之內還是很有用的。
“可是……”方子振支支吾吾地答道,“若真贏了,這棋師的官不就要一直做下去了嗎?”
許孚遠卻微微一笑,緩緩說出一計,方子振聽后恍然大悟,連聲稱妙。
許孚遠說完,不忘趕忙加上了一句話:“子振,此計不可遲緩,必須馬上實行。你的時間不多了……”
方子振不解:“老師何出此言?”
許孚遠沉下了臉:“以我此番上京所見所聞,如無意外,張居正和馮保的好日子就快到頭了……”
萬歷七年的蔡學海和方子振的爭霸戰繼續進行。只是,相比于戰事剛開時的蔡學海咄咄逼人,方子振節節敗退,這后半段的戰事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蔡學海的棋,雖如驚濤駭浪一般排山倒海而來,卻不見方子振如前些日子那般畏手畏尾。方子振終于開始施展自己腹中神機,將敵軍陣陣攻勢一一化解,只見招法精妙,鬼神莫測,一時間竟反而殺得那蔡學海無力招架,節節潰敗了!
蔡學海見方子振突然發力,連贏了幾陣,心中焦躁,招法便愈加變形,結果竟一敗再敗,把之前積累下來的優勢全部輸了出去,反而被方子振多勝了幾局。眼見勢頭不好,再輸下去只怕要名聲盡毀,于是他就此收手,結束了這場蔡方之爭。最終,這場前前后后鬧騰了一年多的大戰以方子振擊敗蔡學海收場了。眾公卿過了一年的癮,心滿意足。而蔡學海,只道自己丟盡了顏面,心灰意冷,默默地開始計劃著回福建了。
方子振看著蔡學海落寞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陣愧疚。其實以那蔡學海的棋力,確實當得上是當今世上一等一的好手,若無方子振他必定能稱霸京城。只是這要是輸了,方子振在各位達官貴人心目中的印象就會減分,直接影響將來仕途之路啊。何況,接下來的事情,他還需要馮保和張居正幫忙呢。
不過,方子振還有一個補償蔡學海的機會。
正心灰意冷打算離開京城的蔡學海,突然在家中迎來了方子振這位貴客。蔡學海只道方子振是來羞辱自己的,垂頭喪氣便去見客了。他只期望方子振別把話說得太重,讓他心里能好受點。
然而,方子振卻朝蔡學海拱手賀道:“恭喜蔡兄,榮升皇帝棋師。”
蔡學海聽愣了,心里還在琢磨,這是個什么新鮮的調侃法?
“方先生此言何意?”
方子振笑道:“實不相瞞,子振前些日子雖勝了蔡兄,但內心對蔡兄的棋藝嘆為觀止。因此,在下向宮中人建議,請蔡兄代子振做新任的皇帝棋師。宮中人已經同意了,只等不日派人來迎蔡兄上任去了。”
蔡學海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哪有自己打了勝仗卻把戰利品送給對手的事情?
“方先生莫非是在消遣我?”
方子振大笑:“蔡兄怎么這么不自信。以蔡兄之力,確實比子振更適合皇帝棋師一職……”
“別胡說了。我做了皇帝棋師,你怎么辦?”
方子振臉上仍掛著笑意,似乎毫不以為意:“記得第一次與蔡兄見面,子振就說過,子振不是一個棋手。不是棋手,又如何做得了皇帝棋師呢?子振心意已決,當年決定上京為的是飽讀詩書,做個大官,衣錦還鄉。待蔡兄做了皇帝棋師,子振便要去太學上課了。”
這就是當日許孚遠為方子振出的計策——不可舍本逐末,來京城不是為了跟著太監練下棋的。不想下棋,就去上學,考太學去吧。
“去太學?”蔡學海大吃一驚,“方子振,你想清楚,去了太學,少說也要坐監十年啊!”
在太學(也稱國子監)讀書,古代叫“坐監”——不是真坐牢的意思,大家別誤會,只是古代一種開玩笑的說法。太學是國家級的最高學府,去那里求學規矩是很嚴格的,不像現在大學混個四年就給畢業證。一般進了太學,十年之內是別想出來的,那是全國最魔鬼的應試教育訓練營。所以那時候的人開玩笑,說這太學就是國子監獄,進去跟坐牢沒什么分別,只不過坐的是“學監”。
坐監十年,那棋藝得荒廢到什么程度啊!方子振,你明明是比我強的,甚至你是當之無愧的下一代國手,為什么放著如此盛名不要,卻要去那太學坐監?
面對蔡學海的驚呼,方子振仍舊面不改色地笑著:“我意已決,這是我選的路。蔡兄,實在抱歉,子振本不該擋在你的國手之路上。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那也是逼不得已,還望恕罪。今后,身為皇帝棋師,蔡兄想必也將揚名天下,成為棋手中的傳奇了。子振衷心預祝蔡兄前程似錦。”
蔡學海不知該對方子振說些什么。過去一年多,他一直把方子振視為生死之敵,對比方子振今日的所為,他只覺得自己這一年多來簡直就是個卑鄙小人。其實在內心里,蔡學海之所以恨方子振,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棋藝遠遠比不上方子振。而那個讓他恨得咬牙的方子振如今要放棄他一身的棋藝,蔡學海卻只覺得這是天意不公,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用性命去換方子振留在棋界,將那一身棋藝發展到極致,讓他的棋譜永世流傳。
“方先生,您有那么高的棋藝,為什么不愿意做個天下國手,卻偏要去考功名呢?”
方子振看著蔡學海,緩緩嘆了一口氣。
“蔡兄,江南有傳聞說我是當年那徐希圣轉世,因此繼承了徐希圣那鬼神的棋力。這件事,你可知道?”
“有所耳聞。”
“若我真是那徐希圣轉世,我想當年我投胎的時候一定是閉著眼睛亂撞的。”方子振笑道,“我投入了我最不該投入的一個人家,那仿佛前世一般的棋藝對我來說,是一個詛咒。早知我會被這棋藝拖累至此,當年要那徐希圣多行幾步路,投胎到你家去多好……”
說完,方子振哈哈大笑,蔡學海卻再無言以對。
萬歷八年,方子振在馮保和張居正的幫助下入太學求學。也正是當初他擊敗蔡學海,保住了馮保和張居正的面子,這兩位大人才幫了他這個忙。臨行,相熟的達官貴人紛紛捐錢籌資送給方子振,預祝他早日學成。眾人從心底佩服方子振這種敢于拋棄驚天棋藝,一心只求學問的精神。方子振千恩萬謝,就此成為了太學的一名普通學生。而另一方面,由于方子振的離去空缺出來的皇帝棋師一職,經方子振推薦,由蔡學海代之。自此,方子振數年不再行走于棋界,蔡學海獨領京城第一之名。北方的蔡學海、方子振,再加上回到了江南的岑小峰,時人謂為棋界少年三杰,稱未來天下棋界將成鼎足之勢。
在這風平浪靜中,時光緩緩過了兩年。
萬歷十年,張居正病逝。京城政界突然間風云變色,一時間如改朝換代一般。當年底,大太監馮保受告十二大罪狀,就此失勢。此案追查下去,馮保的門客幾乎盡數要被連坐。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受馮保任命的皇帝棋師蔡學海。
在太學中求學的方子振,聽說張居正一黨正如當年恩師所預言地集體失勢之后,立刻想到了當年自己推薦給馮保的蔡學海——他當年原本以為馮保即使失勢,也不會危及門客,卻不想這場風暴來得這么迅速,這么猛烈,他當年那一讓等于是把蔡學海推進了火坑!
方子振心中焦慮,急忙找到了京城相熟的幾位大人,請求他們出面幫忙救救蔡學海。那些大官一個個自身都難保,如何能幫得了方子振?于是只好勸道:你方子振當年也曾受過馮保的恩惠,馮保失勢沒把你牽連進去已經是萬幸,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方子振聽完,心底大怒。“為保全自己,卻陷別人于不義,豈是求學之士所為?讀了幾十年的《論語》都讀到哪里去了?”
于是方子振不再求人,而是以自己一個太學學生的身份,動用自己當年積累下來的幾乎所有人脈關系,悄悄將蔡學海藏了起來,還暗暗準備了車馬,將蔡學海送出京城。
臨別時,方子振前來送行,對蔡學海倒頭便拜道:“蔡兄,都怪子振當年考慮不周,如今連累了你,子振實在有愧啊。”
而蔡學海卻只是呆呆地看著這京城,心中想著這一別,只怕今生都不會再回來了——京城對于自己而言,只能當做一場夢去追憶了。
蔡學海逃得出性命,但代價便是他今生都不可以再顯露名聲,必須安心做一輩子隱士,靜靜等到自己這輩子安然度過的那一天。可笑當年他來的時候,還夢想著能成為天下國手,讓自己的名號流傳千古,讓后世人永遠推崇他的棋譜。對于有這樣志向蔡學海來說,逃回八閩,一生隱姓埋名,那與死刑何異?
方子振知道是自己害了蔡學海,心中悔恨萬分,愧疚難當,恨不得將自己的命賠償給蔡學海。看著眼前蔡學海那一臉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只感到心如針扎。
“方兄,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做棋手了。”蔡學海突然笑道。
方子振心驚,看著那面色猶如地獄幽魂的蔡學海。
“棋盤上,我可以縱橫四方,萬物皆在我掌控之中。”蔡學海笑道,“可棋盤上贏盡天下又有何用?一個權臣一句話,腦袋都得送給人家。無論什么時代,棋手都是一群無力的人,寄人籬下,趨炎附勢,難怪人家看不起咱們。”
方子振不知何言以對,只得低著頭。
蔡學海看向方子振,低聲問道:“方先生,你說棋手如此無用,天下又為何要有棋手這個職業?”
四周無語,死一般寂靜。
蔡學海笑道:“棋之道,乃天之道。棋盤上有天周之數,黑白二子乃陰陽萬物。棋道與世間大道相通,不論兵道,王道,治國道,天下大道莫不暗合棋理。研習棋理不只是養家糊口,寄人籬下,而是在研究天下大道。方先生,你可知道你為了求學,舍棄的是什么?”
方子振卻苦笑了起來:“天下大道,救得了蔡兄性命嗎?”
蔡學海卻也笑道:“救了我性命,便能通曉棋盤精妙嗎?”
一個亡命人,一個太學生,兩人竟哈哈大笑起來,似乎這一刻看透了生死一般。
“蔡兄,此行珍重,只愿今后子振再也聽不到閣下的消息了。”這邊方子振拱手道。
“方兄,此一別將成永別,只愿方兄勿忘我今日一番話,將來不止做個舉人,更要做個天下國手!”那頭蔡學海拜別道。
車馬一動,便是終生不再相見。人世間幾多恩仇,其實回想起來都不過轉眼一瞬,再回首已永遠成了往事。這正是:
爭霸京師如一夢,王侯勝負兩茫茫。
一朝天下風云變,落雨城門送蔡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