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岑乾隨父上京,刻苦磨練棋藝,終于出人頭地。隆慶五年,岑乾力克京城老盟主顏倫,從此聲名鵲起,威風八面。可憐一代北方盟主顏倫就此走下神壇,沒過多久便靜靜地去世了。
至此,整個隆慶年間的棋界大事便告一段落了。隆慶不過是明朝歷史的一瞬,短短六年時間而已。對于棋界來說,這六年卻是一個告別的時代。程汝亮,顏倫離去了,李釜,李沖也漸漸淡出了棋界。是時候了,棋界該讓給下一代人了。
萬歷元年,歷史的車輪又開始轉動了。
這一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這個新時代來臨的第一年改變了將來棋界的走向——這一年,揚州教書先生方選病倒了。
還有兩年就要行冠禮的方新靜靜守在父親的身邊,輕輕握著父親的手。父親的臉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蒼白,過去那一貫威嚴的表情也早已不見蹤影。
眼前的父親,熟悉卻又陌生。在方新的印象中,從沒有見過如此無力的父親。
方選早已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兒子。那個被他逼著每天寫作文的孩子似乎昨天還是個小不點,如今卻已經玉樹臨風,比自己更加有力了。只是,將來的方新會是什么樣子,他大概看不到了。沒有說話的力氣,方選只能默默淌著眼淚。
這時候下一局棋,或者寫篇作文,能挽回父親的命嗎?方新只是握著父親從未如此無力過的手,泣不成聲。
突然,方選掙扎著,要將手抬起來。方新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
方選顫抖著,指了指不遠處放著的棋座。那是方新和方選兩人曾多次對弈過的棋座,看著那老舊的棋盤,就仿佛看到了這一老一少在棋盤上殺得不亦樂乎的樣子。
方選是在告訴自己的兒子,那是他所懷念的時光嗎?方新靜靜地忍著哽咽,向父親點了點頭。
然而,方選卻皺著眉頭,猛地搖了搖手。然后,他又強撐著力氣,把手指向了另一側的書房,那里便是當年小方新被逼著寫作文、練書法的地方。指著書房,方選幾乎使盡了平生力氣般,朝著方新點了點頭。
指著棋座,搖了搖手。又指著書房,點了點頭。十八年的父子情,在這一刻,不需要言語方新便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弈者小道,詩書正途。方新,考個功名,光宗耀祖,這才是父親終生對你的期待啊!
方新仿佛能聽到當年父親在自己耳邊厲喝的聲音。“兒子輩不讀書,顧耽耽嗜弈!弈豈取青紫物耶?”
只是,這聲音,今后只怕再也聽不到了。
方選含著淚望著方新,只求方新告訴自己他明白父親的苦心,必不負父親所望。
只求兒棄弈從學,博取功名。父親,這便是您的遺愿嗎?
靜靜地,方新在父親的面前重重地點了點頭。就在方新點頭的那一瞬,方選如釋重負一般,緩緩地笑了。他瞇起雙眼,卻擠出了更多眼淚,模糊了瞳仁,看不清究竟是否已經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一年,方新的父親,教書先生方選病逝。自五年前與李釜交戰名滿天下之后,一直作為棋手而受邀四處游歷的方新,在父親離世的這一天向父親做出了鄭重的承諾。
弈者小技,我當以功名光宗耀祖,以圓父親遺愿。
自此,方新為避棋名,改名為方日新,兩年后取字子振,人皆呼為“方子振”。從此之后,天下再沒有方新這個人。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個擁有天縱之才的方新,又如何能逃得出這棋界呢?
至此,說句題外話:恭喜各位讀者,你們就此進入了明朝圍棋史上記載最混亂的時代——就從方新改名方日新這時候開始。當然,這事咱們留到后面再說……
方選去世這一年,方子振拜王陽明高徒許孚遠為師,開始鉆研學術。就在這一年,方子振去了南京,參加了那年進行的南直隸鄉試。
這一年南直隸的主考官,名叫何洛文。
何洛文,字啟圖,號震川。此人二十六歲中解元,四年后中進士。萬歷元年,新皇登基,何洛文受到重用,任宮中的經筵日講官,并被任命為這一年的南直隸鄉試主考。
何洛文在歷史上名聲不響,從三十歲中進士的資歷來看文化水平也算不上頂尖,日后當官也沒有做出太大的動靜來。但是,這個人極其喜歡下棋。甚至,正因為何洛文好弈,又在宮中擔任皇帝的經書講師,結果把新皇帝也帶著愛下棋了——眾所周知,萬歷皇帝登基的時候還小,那時候朝廷的事情都是張居正負責的,也就是著名的“張居正輔政”時期。小孩子聽老師的話,所以教什么學什么,何洛文就這么把小皇帝培養成了小棋迷。
一個能把皇帝帶成棋迷的棋癡,碰上江南頂尖棋手來參加考試,會有什么后果,大家不用猜也該知道了吧……
盡管方子振特意改了名字,可惜戰平過李釜的人,這名頭實在太響了,最終當年的揚州方新來考試的消息還是傳到了主考官何洛文的耳中。結果這場考試考完了,何洛文也顧不得作弊嫌疑,興致沖沖地就跟方子振見上了一面。一見面,何洛文自然毫不客氣:“來,方子振,陪本大人下一局吧,對局費按國手的標準,一分錢不少!”
方子振聽了,卻緩緩搖了搖手:“實在對不住,大人,這棋還是別下了吧。”
何洛文一見,有些奇怪,于是問道:“莫非,是嫌我棋力太低?”
“豈敢豈敢,只是在下曾答應過死去的父親,專心求學,不能再因弈廢學了。”
何洛文一聽,腦子里一轉,哈哈大笑:“考試都考完了,還怕什么因弈廢學啊。過幾天卷子改出來了,你就金榜題名做舉人了,還在乎今天下局棋嗎?”
方子振還在推卻,何洛文轉念一想也對:考試成績沒出來,人家就算下棋心里也不踏實,不如直接把結果給他看吧。
于是何洛文等卷子改好了,直接讓人把今科中舉的名單拿過來,打算當著方子振的面告訴他中舉的消息,讓他放個心。何洛文拿過這名單,興致勃勃找了老半天,最后發現——沒有“方日新”這個名字。
換句話說,方子振今年沒考上。何洛文這可怎么好意思呢,本來是想給人家安個心,結果一不小心反而把人給刺激了。
倒是方子振這頭笑了笑:“大人不必客氣,在下知道自己今年大概是考不上的。”
下了幾年的棋,憑著當年父親強逼著練的那點小學生文化,能考得上才是怪事呢。
何洛文撓撓頭,也不好意思說方子振沒文化,于是只好換了個說法:“你今后沒事就到我這里來下下棋,我呢就給你講講文化課,這樣咱倆都有好處,怎么樣?”
多和文化人來往,總不是壞事。方子振這邊也就答應了。
于是,方子振就這樣結識了何洛文,兩人成了至交好友。他在南京暫時定居了下來,一邊在許孚遠那里求學,一邊跟何洛文下棋。經過何洛文推薦,方子振又認識了一位更加厲害的人物——南京國子監祭酒,執掌南京翰林院的余有丁。
余有丁,字丙仲,號同麓。此人當年考進士的成績可是探花,又是南京最高學府國子監的領導,認識這個人可比那個資質平平的何洛文好使多了。于是,在余有丁的調教下,方子振實際上是接受著南京國子監的教育。
但是,即使擁有這一切,對于方子振來說仍然不夠——他的最終目標是考中進士,當上大官。而對于這個學術上起步晚得驚人的年輕人來說,這么下去他的前路還漫長著呢。
他需要一個更快的辦法。
在本事不夠到家卻又想做大官的情況下,中國從古至今都有一個百試不爽的辦法——找關系。如今方子振手上有何洛文和余有丁兩張用得上的牌,這關系拉誰?怎么拉起來?
很快,何洛文想到了一個很大膽的計劃——天下最強的關系是誰?
皇帝!
由于何洛文的影響,少年皇帝非常喜歡下棋。而方子振雖然文化能力不夠強,但是他的棋力超高,用今天的話來講屬于“特長生”。
方子振一陣苦笑:結果自己繞了這么大個圈子,最后還是回到了下棋這條路上來了……
可這條路為何不走走看呢?一旦能跟皇帝搭上線,那前程必定差不了。何況,余有丁還提醒方子振,京城還有一個全國最高學府——太學呢!
太學,是當時讀書人除了科舉之外的另一條出路。考入太學,將直接接受行政管理訓練。在短則十載,長則十數年的磨礪之后,太學生可以不經由科舉而直接得到官職。只要你吃得起那個苦,考入太學的難度比起考科舉還是低得多的。
對,如果去了京城,就有打開目前這種僵局的可能了。這條路,可以試試。
機會很快來了。萬歷六年,由于何洛文、余有丁的推薦,方子振被招上京城。方子振的京城之路,就此開始了。
當然,他一定不知道,其實此時的京城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萬歷六年,方子振正式動身北上,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姓祝的友人。那位友人具體名字叫什么筆者沒能查出來,史料上只稱之為“祝生”。我們也就這樣稱呼他吧。
這位祝生與方子振一樣,是棄弈從學的人物,而他當年的棋力也似乎并不低,至少能在方子振手上過上幾輪,總之非等閑之輩。兩人結伴同行,一方面是為了有個照應,另一方面旅途辛苦,能有個敵手弈弈棋也是個樂子。
就這樣,二人結伴一路北上,一邊復習詩書,一邊在棋盤上交交手,一路無話。行到河北易水附近,眼見京城就在眼前了,兩人投宿在易水河畔一家道觀中。
這間道觀,除了方子振和祝生之外,還有一位貴客,據說是從京城來的,在這里等一位從江南北上的友人……
當日,方子振和祝生讀著詩書覺得無聊,便一時興起在道觀里找了個棋座擺開陣勢,毫不客氣地大殺起來。道觀的道士們也有些興致,便在一邊觀戰。這一戰,火花四濺,氣勢驚人,直叫兩邊觀戰眾道士驚為天人。觀戰者議論紛紛,各自猜想這二位究竟是哪路高人,這國手般的棋力真是讓人大呼過癮。
然而,這里的喧嘩驚動了道觀里的另一位客人……
那位投宿在這間道觀的少年聽到棋座邊有些動靜,感到一陣狐疑。這里的道士棋力很弱,平日里那個棋座都是這少年在用。現在卻莫名地聚了這么多人,莫不是在自娛自樂?
少年出了自己的房間,向那棋座走去。遠遠地,他望見遠處兩個年輕人在對弈,似乎不是這里的道士。他沒太在意,只顧走上前去,看看那棋局。
走近一看,只見盤上黑白子交錯,各出強招妙手,在盤上激戰得不亦樂乎。而這兩人招法,各個精妙無比,真可謂是強手之爭。尤其是其中一人,招法純熟,調兵遣將清清楚楚,乃是個極強的人物。看棋的少年看得入迷,突然一瞬間,這情景竟讓他回想起一個似曾相識的畫面——
當年在揚州,那茶樓里……
想到這里,少年急忙向那對弈者臉上看去。
正襟危坐,如高僧禪定!錯不了,必定就是這個人!
一局弈罷,旁觀眾人正贊此局玄妙,那觀棋的少年卻早已耐不住性子:“二位,莫非其中一人便是揚州方新?”
揚州方新,這個名字所有觀戰者都是知曉的——那個傳言中神乎其技,十三歲便戰平李釜的天才。
只見二人尷尬地相視一笑,方子振朝那問話的人拱手抱拳:“在下名叫方日新,這位是我同鄉祝生。”
言外之意,我不是那揚州方新。
不是方新?這怎么可能,那姿勢神態,還有那純熟的手法,必定是當年的揚州方新無誤啊——難道我太想見方新,以致看到誰都像方新了?
那問話的少年笑了笑,又說道:“二位如此棋藝,縱使不是揚州方新,也必定是一方豪杰。在下岑乾,字小峰,浙江余姚人氏,略通些棋藝,不知二位愿否賜教一番?”
“哦?岑乾!”祝生聞言,大驚失色,“閣下便是那戰敗了顏子明的余姚岑小峰?”
余姚岑小峰,七年前隨父上京,勇挫京城老盟主顏倫,一戰而名滿天下,在京城呼風喚雨。擊敗顏倫的少年,這就是當時人對岑乾的評價——至高無上的評價。
方子振靜靜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少年俊杰,傳言中弱冠敗顏倫的少年英豪岑乾。岑乾相邀,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偏偏自己已經決意退出棋界,專心考功名,這一戰一旦打了,哪還能退得出棋界?岑乾的約戰,要出手嗎?
眼前方子振心中疑慮,祝生沉不住氣了:“岑兄若不嫌棄,我愿與岑兄對弈一局,如何?”
岑乾看著猶豫不決的方子振,見他似乎不大愿意與自己交手,稍稍有些遺憾。但是既然這方子振并不是當年的揚州方新,那么他要等的人就還沒到,也不必強求一個過路人非要與自己交手吧。
于是,岑乾欣然坐到了祝生的對面,雙方一拱手一抱拳,二話不說便開始猜先。
眾道士這幾日被這個岑乾在棋盤上修理得七零八落,甚是氣惱。如今一看,有高手跟岑乾對弈了,一時興奮,竟然把這棋座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都想看看那岑乾今天是否會遇上煞星。
棋局一開,只見岑乾胸有成竹,拉開陣勢便向祝生攻殺過去。那祝生也非等閑之輩,見敵軍殺到,也不想著抵擋,遣出強軍便搶攻過去。兩軍相交,一陣血光四濺的拼殺,兩邊主帥殫精竭慮,使盡平生所學,竟殺得難分難解。祝生這邊心底嘆服,不愧是當年力克顏倫的少年俊杰,力大驚人,調度神速,當世國手當之無愧。岑乾那頭也暗暗驚訝,這祝生雖名聲不顯,但行棋招法凌厲,勇猛強橫,也是個當世好手。只見這一站兩邊血戰到入夜,岑乾終于勉強勝出,祝生遺憾敗北。
這一場大戰,看得圍觀的道士嘴上喝彩,心里驚嘆,真不愧是高手對決,直教觀者心驚肉跳啊。
而觀戰人群中,還有一個人看得熱血沸騰——方子振。
看著盤上黑子白子攻殺不止,那方子振仿佛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在江南四處與名手對弈,終日殺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被方子振藏在心底多年,一直被壓抑著的揚州方新,似乎被這局棋的血腥殺氣給喚醒了一般,讓方子振幾乎難以抑制自己心底的激動。
祝生這邊雖然輸了,但是見識到了傳說中岑乾那驚天動地的招法,心滿意足。而岑乾這邊殺得盡興,也是高興至極,笑著對祝生說道:“閣下有如此高超的棋力,想必在江南也是一方豪杰吧。”
祝生卻拱手道:“岑兄高估我了。祝某雖懂些棋理,但在江南還有比祝某強的人。與我同行的這位子振兄,棋力遠在我之上,祝某自嘆不如。”
“哦?”岑乾看著方日新,心底驚嘆不已。這祝生已有如此強大,而那位方子振卻比祝生更厲害,看來這兩人都不可小覷。
“二位此番上京城,想必定能在京城棋界闖出一片天地!看來京城棋界又將多了兩員梟將啊!”岑乾笑道。
祝生一呆,看了看方子振,有些尷尬地笑了。
“實不相瞞,其實我們二人上京并不是去做棋手的。”方子振低聲說道,“我們是去考太學的……”
考太學的?書生?
岑乾都快驚訝得合不攏嘴了。兩個書生,棋力卻竟然如此厲害,看來自程汝亮力敵李釜之后,江南棋界果然起死回生,又有新生高手輩出啊。不知如今的江南棋界,又是怎樣一番光景了。
而說起這個,岑乾終于忍不住向兩位少年問道:“二位雖非棋手,但棋力高強,想必在江南曾見過不少棋界大家吧。有一位頂尖高手,昔日曾經在江南一帶名聲很盛,可是最近幾年突然銷聲匿跡。不知二位可知道些內幕?”
“哦?”方子振和祝生相視愣了愣,“不知岑兄說的是哪位高手?”
“就是當年曾經三日力戰李釜的揚州方新。”岑乾低聲說道。
方子振和祝生啞然失笑,岑乾卻不知所謂。
“不知岑兄何故對揚州方新的事情這么感興趣呢?”方日新問道。
岑乾低首沉吟半晌,終于將當年客居揚州,見方新妙弈之事告訴了方子振和祝生。
“當年力戰李釜之后,據說方新曾在江南一帶四處游歷,南京、吳下,南通州一代都有過方新與人對弈的傳聞。但萬歷元年,方新的傳聞突然消失了,無論如何打聽也找不出半點頭緒來。最近幾日,突然聽到消息說銷聲匿跡許久的方新可能會在這幾日上京,所以我才守在這上京的必經之路上,只求能與方新見上一面。”岑乾緩緩說道。“我雖戰敗顏倫,這幾年在京城也未逢敵手,但是我心底知道只要世間還有個方新,我便不能稱王稱霸。對我來說,方新是我最看重的對手,無論如何我都想與他對弈一次……”
方子振聽著岑乾的話,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說道:“岑兄,請你放心,方新永遠不會出來與你爭奪棋界魁首的位置了。”
岑乾心驚:“何出此言?”
“揚州方新,已經退出棋界了。”方子振低聲說道。
岑乾大驚失色:“這怎么可能?一個有能力去奪取天下棋界至尊之位的人,怎么可能年紀輕輕就退出棋界?”
“因為弈者小道,方新的志向不是下一輩子棋。”方子振低聲說道,“金榜題名,光宗耀祖,這才是方新真正的愿望。”
岑乾默默看著方子振,他從方子振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遺憾和歉疚。那一瞬間,岑乾似乎突然明白了。
“果然是這樣……”岑乾突然低聲笑道,“你就是當年的揚州方新,是嗎?”
眾人皆驚。
方子振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
“退出棋界?”岑乾笑道,“我看了你的棋,才如此發憤圖強,只為準備將來與你的一戰。我北上京城,歷盡磨練,力敗顏倫,終于感到自己已經做好了與你一戰的準備,只等著你的到來。可如今,我等了七年,你卻告訴我你已經退出了棋界?”
方子振沉默良久,無言以對。
岑乾嘆了口氣:“方新,你要退出棋界我自然管不了,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與我對弈一局?”
“我不愿應戰。”方子振淡淡說道,“這一局我若敗,你必定難以滿意。可我若勝,這幾年的隱姓埋名就全白費了,即使大家能忘記那個戰平了李釜的方新,也會記得一個戰勝了岑乾的方子振。”
“你有天縱之才,你藏不住的!”岑乾不服地喊道,“天下想與你對弈的人成千上萬,你竟寧可空有一身本領,卻不施展出來嗎?何況你看了我的棋,難道不想與我一戰嗎?”
方子振不知該怎么回答。剛才一局,岑乾的殺氣早就把方子振苦苦壓抑著的對弈沖動給挑起來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想與岑乾交手一次。
岑乾見方子振不應答,于是緩緩站起身來,對方子振說道:“明天正午,我在這里等你。若你愿意來,我會盡全力與你對弈一局。不只有你,祝生若愿意,我們三人可以大戰一日,分個高下。這一戰你躲不了,明日即使你不出現,今后幾十年的人生你遲早會出手的。”
夜漸深,眾人便散了。
當晚,方子振想必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
父親臨終時的遺愿,家里落滿灰塵的棋座,課桌上鋪開的筆紙,當年課桌下藏著的白紙棋盤,無數思緒纏繞在方子振的腦中,揮之不去,讓他苦不堪言。
就此退出棋界,他真的做得到嗎?其實在他內心里,他是無比想下棋的啊……
第二天,正午,易水河畔的道觀。
岑乾早早便坐在了棋座邊,靜靜等待著方子振和祝生的到來。附近還有幾位與岑乾相熟的富裕友人,出了些彩金,在這里等著。今日三雄爭霸若開戰了,勝者便能拿走這全部彩金——這是棋界的規矩。
正午剛過,方子振和祝生便向他走了過來。
岑乾笑了,這一戰看來勢在必行了——方新,我終于能跟你交手了!
“子振兄,你考慮清楚了嗎?”祝生低聲問道,“今日一戰,你必將名聲再起,你的弈名將再也掩蓋不住了。”
“既然掩蓋不住,那就不要去掩蓋了吧。”方子振苦笑道,“若天注定我將一世揚名棋界,我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這一戰,三位棋壇豪杰在此排定座次,必分出一場勝負不可。岑乾昨日已勝了祝生,今日便先由祝生與方子振交手。這一戰,得讓罷弈多年的方子振好好找一找棋感才行。
棋局一開,方子振立刻如坐禪的高僧一般,全神貫注。祝生擺開陣勢,正要搶攻,定睛再看,卻只見方子振輕騎已到了陣前!祝生大驚,急忙調兵來應。卻只見方子振輕騎如泥鰍一般,在祝生陣前亂竄,祝生費盡心思卻也抓不著方子振的棋筋。正戰間,方子振竟又抽出手來,從另一邊又遣出輕騎強攻。祝生左右難兼顧,被殺得手忙腳亂。方子振卻還不滿意,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直讓對手心驚膽戰。祝生在心底暗暗驚嘆,過去與方子振對弈,不曾見他有如此咄咄逼人,莫非那是方子振未曾施展全力的緣故?
一旁觀戰的岑乾看著方子振的招法,他早已洞悉其中精妙,知道這樣的戰法祝生必定應付不來。這一戰,祝生輸得毫無還手之力。可憐這祝生,棋力也稱得上豪杰,卻偏偏今日逢著岑小峰與方子振,這可如何能得勝?于是三雄排座次,他只得落個叨陪末座,做了個配角。
眾人也只把這方祝之戰當個開胃菜,真正的主菜是即將展開的方子振與岑小峰的對決!
方子振與岑乾,一個十三歲戰平京師魔王李釜,一個弱冠年打敗北方盟主顏倫。兩人年紀相仿,棋力相當,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只見兩邊入座,猜過先便擺開陣勢,棋行未幾便黑子白子纏作一團,殺得天昏地暗。且看這方子振,步步強手,招招致命,似有月下老人暗授天機。再觀那岑小峰,劍劍封喉,咄咄逼人,如是九天戰神親征下凡。盤上黑白子殺得熱烈,座邊觀戰者看得驚心。有詩為證:
幼龍雛虎揚州遇,地煞天驕易水逢。
兩軍布陣刀兵亂,四方行棋戰意濃。
猛士橫刀憑勇力,奇兵縱馬任突沖。
旗鼓少年相見晚,未知來日是吉兇。
話說這岑乾與方子振在盤上這番激戰,岑乾使盡平生力氣,只管尋著方子振大龍決戰。方子振卻不似那尋常敵手,技藝非凡,一旦與岑乾刀劍相碰便立刻施展手段,讓那黑子白子纏繞成一團。雖然方子振吃不掉岑乾的棋,但那岑乾的力氣卻也使不出分毫來。
這便是那方子振當年與魔王李釜對弈后創出的戰法——以巧破力。
當今天下棋手,力大者無過于魔王李釜。當年方子振受李釜指導,力氣難當,卻能戰個不分勝負,固然有李釜相讓之意,但方子振善避實擊虛,施展巧力,讓對手的強大力量發不出來,這也是李釜當年沒能取勝的重要原因。
方子振的棋,之所以被人們相信是受神秘的月下老人所教,就是因為方子振的棋巧得很驚人,每一步棋都像是手筋騙招,幾乎不下任何一步普普通通的招法。他這種奇巧多變的棋,讓對手一旦交手便只覺得四處草木皆兵,判不明方子振來意,以致不敢輕舉妄動。
岑乾是一個力大的棋手,強大的力量直逼李釜。顏倫橫行京城數十年,最后也抵擋不住岑乾的力道。但凡與岑乾交手的人,局部肉搏戰往往吃虧。但方子振卻與眾不同,他的招法太古怪,一旦接上兵刃之后便只覺得四處都是方子振的劍影,可若伸手去擋又發現那不過是幻影罷了。只是這四處都是劍影,難辨真假,岑乾縱使有千斤力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明朝時棋風的弱點使然,明朝中前期的大國手不論范洪、鮑一中,還是顏倫、李釜,全都是看破了這一點才能戰無不勝的——棋型漏洞太多。一旦雙方陣前交手,必定互相纏繞在一起,各自斷點四溢。而每一個斷點都是一個潛藏的危機,一旦抓住對手的漏洞就有機可趁。鮑一中的辦法是批亢搗虛,深入敵后;顏倫的方法是借機爭先,主導戰局;李釜的辦法是但憑力大,猛沖過去。而方子振的辦法是:利用對方棋型上一切能利用的漏洞,施展手筋妙招。
尋常招法,岑乾見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應對。而方子振的招法,沒有一步是尋常招法,這便讓岑乾步履維艱,生怕施展力氣過猛了會被那方子振抓住了身后的破綻。
但后人評價方子振棋風時,是分兩方面來看的。一方面,這種奇招妙手迭出的下法很好看,對付下手非常厲害;但是另一方面,高手是很少中計的,非比尋常的招法他們一眼就能認出,不會像庸手那樣貪功冒進。所以,奇招妙手遇到了真正的當世高手,又往往會失去效力,沒有施展的余地。
岑乾就是這樣的高手。雖然他力大無窮,擅長強襲攻殺,但是他同時也是一個棋盤上的兵法家,懂得行軍當先立于不敗之地的道理。岑乾行軍小心謹慎,方子振縱使招法再妙,找不到破綻也是難以破敵的。方子振一計妙似一計,一招高過一招,卻偏偏就是賺不到岑乾的便宜,這倒也讓他大吃一驚。當年方子振在江南四處對弈,能不中他奇招的對手幾乎沒有。這岑乾如此眼尖目明,果然非俗手可及。
于是兩人的交鋒,雖殺得天昏地暗,兩邊主將卻都心中清醒,沒有留給對手可趁之機。只見盤上黑子白子交手數合,勝敗難分,觀戰眾人無人能判明勝負,只得靜待終局。
直到中盤結束,雙方仍不分勝敗。但到了官子,雙方的差距就顯出來了。岑乾力大,往日與人對弈都是屠龍制勝。對他來說,官子功夫鍛煉的機會實在太少。而方子振則不然,奇招妙手不止在中盤用得上,官子中仍舊施展得出來。中盤之時棋盤尚顯空曠,岑乾有余地對方子振的奇招進行防范。可到了官子,棋型基本固定,這時候方子振再出奇招,就是想防也防不住了。
可憐這岑乾與方子振相持了許久,到了最后卻差了一口氣,輸了出去。
自此,三雄座次排定,方子振力壓岑乾,拔得頭籌。
觀戰眾人,尤其是岑乾那幾個朋友看得擊節叫好。這一日雖分出了勝負,但卻覺得不夠過癮。于是這天之后,這幾位有錢的朋友紛紛出資,邀請這三人再決勝負。三人也不拒絕,各自又對陣多次。
祝生雖強,但距離國手級別的方子振和岑乾尚有距離,于是屢戰屢敗,最終感到有些丟人,便率先退出戰局,不再應戰了。
而岑乾與方子振,之后連戰幾局,次次都是幾乎通盤難分伯仲,卻總在最后敗下陣來。那方子振的招法,從無俗著敗手,每一步都追求妙到毫巔,令人防不勝防。岑乾在京城苦練棋藝數年,自以為已經能匹敵方子振,如今卻連戰連敗,這令他大吃一驚。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的鍛煉還不足夠,那方子振仍舊是橫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要想跨越這座高山,他還需要更強的歷練!
于是,戰了幾日,岑乾竟也高掛免戰牌——他自認勝不過方子振了!
“方子振,你強于我。”岑乾的手緊緊握拳,抑制不住地顫抖著,“下次再相見之時,愿你我再分勝負。”
遲早有一天,我要勝你!
這一刻,方子振卻默然無語。
方子振在這易水畔的道觀里力斬雙雄,這個幾乎消失了數年的昔日弈壇奇才就以這樣輝煌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線中——方新還在,只是現在他不叫方新了。
揚州方子振,再次登上了棋界這個廣闊的舞臺。只是不知,這對他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此戰之后,方子振和祝生繼續上京了。而大受挫折的岑乾,為了將來能再跟方子振再一決勝負,最終擊敗方子振奪去天下國手之位,又開始了他新的試煉之旅。這一次,他想找一個更強的對手,于是他決定回江南。
要想尋找天下最強的對手,只有去江南,因為有一個人在那里——魔王李釜!
就在岑乾與方子振重逢一戰之后各奔東西之時,還有一個人決定加入這場未來天下大國手的爭奪戰,啟程向京城而去了。此時的方子振還不知道,這個人將注定又是他風波不斷的棋藝生涯中遇到的又一個宿敵。這正是:
龍虎相爭易水寒,驚出野火漫江南。
風云際會時局動,又有英雄啟戰端。
欲知方子振又將遇到怎樣一番激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