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盟主花甲戰(zhàn)后輩 岑小峰弱冠敗顏倫
- 中華圍棋史話
- 伯翔
- 9126字
- 2022-04-28 20:09:22
上回說到,揚州神童方新橫空出世,十三歲時便與李釜大戰(zhàn)三合不分勝負,江南棋界為之震驚。然而,眾人此時尚不知,早在方新李釜大戰(zhàn)兩年之前,已有另一個少年在心中暗暗記下了那方新名號。
而這名當時不過途徑揚州的少年,卻也不是個尋常人物。
說起這個少年,不得不從浙江一個叫做余姚的地方說起……
余姚,位于浙江境內(nèi),與明朝中前期那“三朝三國弈”的寧波毗鄰,后又常有永嘉派棋手行走,圍棋氛圍很濃——注意“圍棋氛圍很濃”這句話,不要從字面上簡單的去理解它,而應(yīng)該比你想象的“濃度”再加深十倍去理解它……
余姚的圍棋氛圍濃到什么程度了呢?講個故事您就知道了……
明正統(tǒng)年間,一位名叫李賢的大臣被派往浙江任浙江學使。這位大人是個賢臣,認真辦事,十分負責,一上任就到浙江各地巡查,看看各地學習風氣怎么樣。一到余姚,這位李大人嚇了一跳,只見這地方的小孩子幾乎都不上學,整天聚在一起下棋。李賢走進一家學堂,發(fā)現(xiàn)這學堂一個教室里就倆小孩兒在下棋。李賢惱火了,大喝道:“教育部的人來了,你們還下棋!”(宗師至,尚弈乎?)這倆小孩兒被李賢打擾了下棋的興致,還不高興了,頂撞道:“我怎么不學習了,你不信出個題考考我?”李賢也不多說,把整個學堂的人都招過來,當場出了一道題,論題叫“用兵最精”,策題叫“孔門七十二賢,賢賢何德?云臺二十八將,將將何功?”
這道題,其實不難。別的不說,孔門七十二賢,那是學儒學的基礎(chǔ),最起碼背過《論語》的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拿不了滿分也能及格。可當時這學堂里大大小小幾十號學生,竟然愣了半天,集體回答:“不知道。”
這李賢氣了個半死,出了個基礎(chǔ)送分題這幫孩子竟然說不知道,于是大怒道:“連這么基本的東西都搞不出來,你們還上個什么學?我看你們這批人今年一個舉人都考不出來!”
果然真讓李賢說中了,這一年科舉,余姚地區(qū)真的是全軍覆沒。于是,從此以后,余姚人“因弈廢學”就出了名。
全民下棋,為這個甚至連書都不念了,這可是明朝歷史上僅此一家的事情。不過后來余姚人知恥后勇,后面幾朝出了不少三甲及第的人物,那就是后話了。
到了明朝中期以后,余姚地區(qū)弈風愈盛,雖然國手一個沒出,但是據(jù)記載,那里的圍棋普及做得相當好,但凡是余姚的小孩子,絕對沒有不會下棋的。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一個叫岑乾的孩子成長起來了。
余姚岑家究竟是個什么家世,在當?shù)厥莻€什么地位,筆者沒能確切地查出來。不過從現(xiàn)有資料來判斷,岑家是個相當富裕的家族,想必應(yīng)當是余姚一帶勢力不小的商人。岑乾的父親不知是出于商務(wù)原因還是純屬個人興趣,常常搞家庭旅游。小岑乾從小就跟著他父親南南北北四處見識,也算是見多識廣了。而在這隨父出游的經(jīng)歷中,有一段被記入了史料。
那是一次岑家去杭州的旅游活動,對于岑乾的父親來說,想必是一場相當驚魂的體驗。
那天,岑乾的父親想必是出去談生意了,談了許久,直到深夜才回來?;氐阶√?,大伙過來接這位岑老爺,一看只有老爺一個人回來了,全愣住了。
“老爺,少爺呢?”
岑老爺也愣住了:“岑乾?不是應(yīng)該跟你們在一塊兒嗎?”
“少爺一早上出去了,一天都沒回來,我們都以為他是跟您走了??!”
岑老爺一聽,嚇了個半死——兒子丟了!
那時候岑乾想必也不過十歲左右,說不準就是被人拐跑了。這一拐跑了,岑家祖業(yè)沒人繼承,岑老爺還不得急死?于是急忙派人出去找,岑老爺在家急得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宿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到了深夜,找少爺?shù)娜诉€沒回來,岑乾自己卻樂樂呵呵地跑回來了。岑老爺一看孩子沒事,眼淚都下來了,抱著岑乾又是哭又是喊的,最后問道:“你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岑乾也不知道大伙這都是干什么呢,眨巴著眼睛答道:“早上有一撥小孩兒喊我去下棋,我就跟他們?nèi)ダ?。?
“去了一天?”
“對啊,下了一天的棋……”
一天下一次,一次下一天——余姚人下棋就是這么瘋。
這下子把他爹給嚇得,心臟病差點沒出來。
這事兒鬧過沒多久,又有那么一天,岑老爺一回來,發(fā)現(xiàn)岑乾又是早上就出門了,又是到晚上還沒回來。
這次又是下棋?萬一不是下棋是真出事了呢?岑老爺不敢怠慢,又派人去找。提心吊膽到了深夜,又看見岑乾樂樂呵呵就跑回來了。岑老爺逮著就問:“又下棋去了?”
“對啊,又下棋去啦……”
“又下了一天?”
“對啊,又下了一天……”
岑老爺這頭真是哭笑不得啊。
就這么在杭州呆了一陣,那岑乾是隔三差五就來個整日不歸,一出去就下一天。這棋癮大成這樣,他爹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要是換了方新他爹,早把岑乾關(guān)在家里吊著辮子寫作文了??梢姡@位岑老爺也是個典型的“因弈廢學”的余姚人,對于考科舉這種事情沒什么興趣,兒子不想讀書他也就隨兒子去了。
也不知當時這杭州究竟是出了什么高人,把小岑乾給吸引得戰(zhàn)斗欲極其旺盛,下棋下一天都不覺得累??傊?,這段日子岑乾可是下得過癮,棋力竟然也突飛猛進,只把個杭州城所有小孩全部殺到舉手投降。
等這段杭州之行結(jié)束,岑乾再回余姚,余姚的孩子們意外發(fā)現(xiàn)這岑乾棋力長得驚人,附近孩子都沒人是他對手了!
換到現(xiàn)在,這叫做“集訓”吧……
岑乾的這段杭州之行,能找到的史料都只有只言片語的記載,但都說是自此之后岑乾棋力大進。這實在讓人好奇,岑乾在杭州那一天天的出外下棋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人物,怎么竟然能有這等功效?可惜,現(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成了不解之謎。想寫小說的話,在這里面挖素材吧,傳奇性是足夠的。
總之,自杭州集訓之后,岑乾一時間在余姚一帶所向披靡,很快便嶄露頭角,名聲鵲起。附近鄉(xiāng)下的孩子漸漸都不是他對手了,他也慢慢便形成了一種認識——未來的天下,當再無一人是我敵手,我必定將是下一代的國手!
這話說得也不算大,畢竟,明朝以來國手幾乎盡數(shù)出于浙江,而能在浙江的少年棋手間無敵,可以想見其前景是如何光輝。
然而,有一天,似乎宿命一般的,岑乾在揚州遇到了一個叫方新的孩子……
那也是一次隨父出游,到了揚州。岑乾和在杭州的時候一樣,一去就找四周的孩子下棋。揚州也是弈風很盛的地方,豈容岑乾如此目中無人,于是幾個自視棋力不俗的孩子便欣然應(yīng)約,要看看這余姚岑乾究竟有幾分本事。岑乾見有人應(yīng)戰(zhàn),心里高興,領(lǐng)著大伙就往茶樓走。
一見岑乾要去茶樓,眾小童急忙拉?。骸安铇侨ゲ坏?,去不得……”
岑乾一愣:“我在浙江,茶樓與人對弈是家常便飯,怎么這揚州茶樓去不得了?”
“那茶樓對弈是要賭銀子的!”
“賭便賭了,我又不是沒銀子。”
眾小童心里罵岑乾,你這富二代,好不知道我們這些窮屌絲的苦處。
“你有銀子,我們沒有,怎么去得?揚州的茶樓,不是給小孩子下棋的地方?!?
岑乾無奈,也便不強求了,于是隨便挑了塊空地,在地上畫了個棋盤,跟玩家家酒似的就開始“華山論劍”了。這一場大戰(zhàn),下得那岑乾好不痛快——棋盤沒棋盤樣,棋子沒棋子樣,對手還嘻嘻哈哈,哪像是下棋?于是岑乾只管使出力氣,把這幾個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就嚷嚷著要回家了。
那幾個孩子平時受大人讓著,自以為下得不錯,豈料在岑乾手上一過根本不堪一擊,一時驚為天人,死心塌地要跟著這岑乾了,于是便說帶著岑乾去茶館休息休息,大家討論討論剛才的對局。岑乾反正也沒事干,就答應(yīng)了。
等再回茶館,岑乾老遠就看著棋座旁邊人圍得滿滿當當,心里一陣嘀咕:什么棋手,竟能有這么大架勢?莫非是那顏倫李釜之輩?
等走近了,再一看,這岑乾頓覺火冒三丈,回頭就沖幾個小童吼道:“你們幾個,怎么騙我?”
“我們怎么騙你了?”
岑乾指著棋座上的正與人對弈的小孩:“你們騙我說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樓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眾小童看過去,只見那棋座旁邊,少年方新正襟危坐,雖年紀輕輕,卻氣勢驚人,好似一個棋壇老手一般。
小童們委屈了,跟這岑乾解釋了許久,最后終于說道:“人家是方新,整個揚州都知道他是個天才……”
天才?整個揚州城都知道的天才?
岑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敵意,于是不顧幾個小童的勸阻,奮力鉆進了人群之中。
天下除我岑乾之外,還有誰能自稱天才?將來的天下棋界乃是我的天下,這所謂的揚州天才也不可能是我岑乾的對手,且讓我來見識見識你這冒牌的天才到底都有個幾分本事!
岑乾紅著眼,擠到棋盤邊上,往棋盤上定睛一看,那一瞬間他卻愣住了。
只見盤上棋子,各個秩序井然,軍陣嚴絲合縫,攻守進退樣樣得法,簡直如同歷盡死生無數(shù)的一代名將布下的軍陣,堂堂正正,英氣逼人。再看那布陣的方新,好似個入禪的高僧,小小的身軀往棋盤邊上一坐卻仿佛是比旁人要高大了許多一般。
岑乾只管把自己當做方新的對手,竭力想要尋找出這方新陣勢上的漏洞,可方新的陣法,真的是好似天機暗授,岑乾凝視良久,竟發(fā)現(xiàn)無法可破!
這方新的棋,簡直已經(jīng)超越了他這個年紀所能達到的極致,好像他從前世就已經(jīng)開始下棋,歷經(jīng)千錘百煉之后又突然來到這個世間一般。這棋怎么看也不像是眼前這個不過十一歲的孩子弈出的,倒像是某個曾爭雄天下的英靈附在這方新身上下出這些招法一般。
“這方新,生來就棋力如此高強,果然是那徐希圣轉(zhuǎn)世,絕無疑問。”旁邊觀戰(zhàn)的一人低聲說道。
岑乾聽在耳中,卻記在了心里。
生來便棋力高強,徐希圣轉(zhuǎn)世,揚州神童方新……
岑乾默默走出了人群,幾個帶他來的小童立刻圍攏了過來。此時岑乾再看著眼前這幾個小童,只覺得一個個都如草包一般,不想再多說半句話。于是他靜靜地打發(fā)走了眾人,繼續(xù)回去看完了那局棋。
方新的招法,步步為營,任何一個局部的戰(zhàn)斗都絕不吃虧,岑乾只感到即使是自己在他面前,只怕也是毫無勝算的。一局弈畢,眾人不出意料對方新一陣賀喜褒獎,而人群中的岑乾卻只是靜靜地看著方新,默不作聲。
余姚無敵,未來的天下國手,岑乾腦中這些白日夢一般的幻想在那一刻被徹底擊碎了。
要想真正成為天下國手,岑乾的面前還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方新!
未來的天下,能擊敗方新的人,才能真正成為天下第一大國手!
離開了揚州,回到余姚的岑乾變了。他只感到自己身邊的所有棋手都太弱,與他們下棋再久也無法讓自己獲得能與方新抗衡的棋力——要想擊敗方新,他需要更強大的對手!
余姚弈風雖盛,但沒有這樣的對手存在。岑乾需要的新對手,必須在余姚之外的地方去尋找!
不久,李釜南下,血洗江南,江南棋手聞風喪膽,無人敢當其鋒。永嘉派聲名盡毀,外強中干的本質(zhì)已經(jīng)暴露于天下。一直以為天下棋界豪杰盡在江南的岑乾對此大吃一驚,但同時,他似乎知道該去哪里尋找更加強大的對手了——
余姚的棋手太弱,而當今天下的強手已經(jīng)不在江南了。要想尋找真正能讓我更加強大的對手,我只有一個地方能去,那就是京城!
隆慶初年,岑乾終于動身了。這一年,他隨父上京,正式開始了他自己的傳奇之旅。這正是:
曾道人間無敵手,今知天外有蒼穹。
潛鯉雖今弱雛虎,天門一躍做蛟龍。
岑乾和方新的故事,先暫時告一段落吧。再這么寫下去,真要成《棋魂》了……
接下來的故事,暫時讓小岑乾來做做主角吧。
李釜南下,勝遍江南高手之后,當時天下棋界的排名發(fā)生了變化。曾經(jīng)天下第一的永嘉派幾乎分崩離析,地位一落千丈,在三大派之中落到了墊底的地位。新安派雖勢力還不成熟,但憑借程汝亮力敵李釜的戰(zhàn)績,成功超越了永嘉派,緊緊追趕京師派。而京師派李釜坐擁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以京師派總帥之尊南征,顏倫又適時重返京城,主掌京城棋界事物,南北呼應(yīng),一時間京師派號令天下,四海之內(nèi)無不信服。
當年為對抗鮑一中而成立的京師派,到此刻完美地完成了他們的復(fù)仇。昔日曾經(jīng)一度凋蔽的京城棋界繁華重現(xiàn),再次成為了天下棋手向往的圣土,四海棋手再一次以踏足京城作為自己事業(yè)輝煌的最高標志,京城棋界的的一切猶如回到了正德年間之前的時代一樣——這才是配得上京城棋界這個稱謂的繁榮。
隨著李釜聲威日盛,去往京城闖蕩的年輕棋手越來越多,而岑乾在當時看來,不過是這批浪潮中并不十分起眼的一員。
但凡敢來京城棋界闖蕩的外地人,都必定是身懷絕技之輩,至少也是個當?shù)仄逋?,在當?shù)卮蟮侄际遣环陻呈值娜宋铩_@類人物往往都心高氣傲,自以為天下第一,岑乾的志氣并不見得比其他人要高多少。因此,剛到京城的岑乾,短時間之內(nèi)并沒能嶄露頭角。
但是,有一個消息傳到了京城,卻讓岑乾頓時感覺到了沉重的壓力。
隆慶二年,揚州少年方新應(yīng)王世貞之邀與天下第一國手李釜對弈,初日小敗,次日雁行,三日竟成勁敵。四方傳言喧囂塵上,越說越神,一時間真假莫辨。而這橫空出世的方新究竟是何方神圣,卻沒人能說得出來,只是聽到不少傳言。有的傳言說那李釜乃是有心相讓,不愿對一個少年下重手,那方新只不過是撿了個便宜。有的傳言說這方新乃是當年永嘉派青龍?zhí)有煜JマD(zhuǎn)世,專為治那魔王李釜而來。有的傳言說,那方新幼年曾與一個神秘的月下老人相遇,那月下老人教了方新不少奇招妙手,所以方新的棋能與李釜相抗衡……
這一切傳聞或真或假,充滿了不少明代小說式的夸張和渲染,趕上明朝人茶余飯后就愛聽這個,于是方新的名聲就這么傳開了。
而京城的岑乾心里是知道的——那方新確實不是尋常人物,看來幾年不見,方新又是棋力大漲,竟能逼平李釜了。
方新已經(jīng)出世,我比方新還年長幾歲,卻至今仍默默無聞。我若再不努力,只怕終生都只能遠望方新項背了……
于是,岑乾開始不顧一切地向京城強手發(fā)起挑戰(zhàn)。剛開始,岑乾輸多贏少,畢竟年紀太輕,難以將棋招運用得爐火純青。但岑乾并不氣餒,因為這些敗局正是他離開余姚,來到京城的原因所在。于是他每日研究自己的敗局,漸漸感到對棋藝的理解開始變得廣闊而浩瀚,他眼中的圍棋開始越來越玄妙,終于到了隆慶四年左右,十九歲的岑乾棋藝大成,開始在茶座大殺四方,各大茶樓的棋手紛紛潰敗,一時無人能當其鋒。此時,浙江來的岑小峰(岑乾,字小峰)之名終于開始流傳開來。
岑乾的父親想必也十分支持岑乾的棋藝生涯(這老爺自己大概也是個因弈廢學的),于是動員自己的資源和財力,開始將自己的兒子推廣到更高的平臺上去。岑乾果然不負眾望,沒過多久就成了京城名流之間的紅人,各大名公貴族爭相邀請他下棋。岑乾在這樣的氛圍中棋力突飛猛進,很快就讓京城貴族們嘆為觀止了。出于對岑乾棋藝的欣賞,達官貴人們幾乎把岑乾當成自己家親戚一樣,每次見了岑乾都不喊他岑乾了,而是直接喊他“小岑”。由此可見,中國人管關(guān)系好的朋友叫“小張”、“小王”之類的習慣,早在明朝就已經(jīng)流行了……
被官爺們喊“小岑”,這關(guān)系可是好得不一般啊??磥磲斈瓯囟ú恢皇瞧逅嚫叱?,必定還是個口齒伶俐,能說會道的人才,把這些貴人們哄得很開心啊。
可惜,這些仍然不能讓岑乾滿意,因為他找不到一個真正能讓他名滿天下,與江南的方新并稱于世的機會。棋界的人說起岑乾,只會說他前途無量云云,而說起方新,則都要說那是個怎樣怎樣的神人,有過怎樣怎樣的神話般的事跡。岑乾和方新,在人們心中并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岑乾無奈地在京城闖蕩著,他的棋力雖越來越強,但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再這么下去,下一位天下第一大國手的名號,毫無疑問就要落到方新的頭上去了。
京城的官爺們也并非蠢材,這些人察言觀色最厲害,當然看得出來岑乾的心思。而對他們來說,早就有一件事想辦了。岑乾棋藝的成長,其實是京城的達官貴人們培養(yǎng)出來的,為的是一場他們真正想看的戲……
某一天,看到時機成熟了,一位貴人找到了贏了棋卻正哀嘆著的岑乾……
“小岑啊,你如今棋藝進步神速,也該是時候讓大家看看你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吧……”
岑乾不解其意,呆呆地抬起頭,等著對方把話說完。
“有一個人,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挑戰(zhàn)他……”
“誰?”
那人卻狡黠地笑了笑:“京師盟主,顏倫顏子明?!?
顏倫自回京城,憑借著自己昔日的威望,仍舊大方地坐鎮(zhèn)北方棋界代盟主的位置——畢竟,正牌盟主現(xiàn)在在南方為京師派掙面子呢。
只不過,顏倫號稱已經(jīng)罷弈了,所以不怎么下棋,只是管管棋界的規(guī)矩。而京城的各位貴族,其實早就寂寞了——當年慫恿李釜跟顏倫決戰(zhàn),顏倫跑了。沒過多久,李釜也跑了,回來個不下棋的顏倫。顏倫李釜的棋都看不到,這些京城貴人們當然覺得少了不少樂子。可偏偏這老顏倫仗著自己昔日威名,打算守著這份名聲到棺材里去,死活不愿意出來下棋,這也就觸犯了京城貴族階級的根本利益——他們養(yǎng)棋手是干什么的?當然是下棋給他們看的!
不下棋的顏倫,還有受到所有人尊重的必要嗎?
這就是京城各路公卿扶持岑乾的原因所在——顏倫,你生存于京城的意義就在于讓我們看好戲,現(xiàn)在你不唱戲了,我們就逼你再唱一出!
隆慶五年,岑乾在京城貴族的慫恿下,正式向京城老盟主顏倫發(fā)出了挑戰(zhàn)。一時之間,京城棋界大嘩,久不出山的老盟主顏倫,遭到了一個小他四十歲的晚輩挑戰(zhàn),他會像過去躲李釜一樣再躲開岑乾嗎?
有消息說,岑乾為了備戰(zhàn)與顏倫的大戰(zhàn),甚至在家中休養(yǎng)了半個月,養(yǎng)精蓄銳,靜待強敵。
此時的顏倫,已是一個年邁的老頭子了。岑乾求戰(zhàn),這件事一聽,顏倫就知道了是誰在背后促成了這一切……
還能有誰呢?那些公卿當年把我推上這盟主之位,如今我不干了他們又不肯放過我,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可惜,我只是一個棋手,沒有多少拒絕的權(quán)力啊……
接到戰(zhàn)書的那天,老顏倫默默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曬著太陽。那京城的烈日,幾十年都不曾變化過,就像他當年初到京城時一樣耀眼。他默默在腦中一遍又一遍回味著那戰(zhàn)書的內(nèi)容,心中感到一陣陣寂寥。
要戰(zhàn)嗎?畢竟一把年紀了,別拿自己一輩子的名聲去跟人玩命啊。
要躲嗎?昔日我也曾那般榮耀過,如今卻安心就這么做個曬太陽的無用老者嗎?
他閉著雙眼,面容安詳,內(nèi)心里卻如洶涌著驚濤駭浪一般。
良久,沉默無語。
終于,顏倫緩緩睜開了雙眼。烈日在他的眼前描出一道光暈,讓他有些眩暈。
靜靜地,他站起了身子,那老邁的身影在烈日的光暈下顯得高大卻落寞……
不久之后,公卿們收到了顏倫的回信——顏子明應(yīng)戰(zhàn)!
隆慶五年的某日,某京城貴族家中。
花甲的顏倫與弱冠的岑乾相對而坐,而一眾京城名流圍坐在附近。顏倫那曾令京城各路強手望洋興嘆的棋藝,終于將再現(xiàn)京城了。
而這一頭的岑乾,如臨大敵,臉上的表情仿佛即將進行生死決戰(zhàn)的戰(zhàn)士。為了這一戰(zhàn),他半個月沒有出門,也不讓任何人來打擾,養(yǎng)精蓄銳,只待這一戰(zhàn)到來。這一戰(zhàn)他不能輸,唯有戰(zhàn)勝顏倫才能讓他獲得與方新齊名的資格。
而顏倫這邊,看著四周那群公卿貴人,只覺得周圍是群狼,而自己不過是被拴在柱子上的羊罷了。可憐眼前這個少年,此刻尚不知道自己費盡心力想要進入的是怎樣一個狼窩。
不過,對手只是個少年,顏倫沒有理由畏懼。這一戰(zhàn)贏了之后,顏倫大概也就可以保住一生無敵的名頭了吧——這要這樣便足矣了。
于是,隨著一聲落子,雙方開戰(zhàn)。
卻說這一場好戰(zhàn),只見得一方銀絲一方華發(fā),一邊白面一邊長須,老少相對,別是一番景致。這邊年輕人爭強好勝,哪顧那老盟主昔日風光,只管亂拳打?qū)⑸蟻怼D穷^老先生沉穩(wěn)迎敵,不問這小后生怎般蠻力,但憑見招拆招。一番勝負,直殺得兩邊各展奇招,將平生本領(lǐng)逐個施展,熱鬧非凡。有詩為證:
項羽沉舟江渡口,黃忠立馬定軍山。
風流代有新人起,歲月經(jīng)年又輪還。
昨日兒郎今已老,明朝宿將正童顏。
局中一子決成敗,枰上十年勝負間。
劍影千重驚亂陣,刀光百轉(zhuǎn)鎮(zhèn)雄關(guān)。
騰騰熱血遮眉眼,冷汗涔涔擾鬢斑。
少年不畏前途險,厲馬磨刀不得閑。
卸甲王侯空自負,誰知死后是忠奸。
且說這一場大戰(zhàn),岑乾蓄銳已久,顏倫老成持重,一開戰(zhàn)經(jīng)雙方各自動不得對手分毫。岑乾眼見顏倫戰(zhàn)意不濃,便提刀殺將過去。顏倫久經(jīng)沙場,見敵來襲,便隨手遣出迎敵之軍。顏倫只道那岑乾畢竟年輕,沖得雖猛力道當只平平。哪知顏倫久疏戰(zhàn)陣,其實力道早已不如當年了。他雙臂一使力,只覺能將岑乾這一擊給牢牢頂住。不想岑乾一擊之力,他竟雙手一軟,沒能抵??!顏倫暗暗心驚,全然沒有料到如此少年竟力氣這般強大。這一沖一擋,岑乾那軍竟一沖而破,將顏倫的防線殺潰開來。顏倫大驚,急忙再要抵擋,卻偏偏年紀老邁,精力不濟,盤上調(diào)動早已不能得心應(yīng)手。過去那算無遺策的精準,如今卻施展不出來,只覺處處掣肘,招招別扭。岑乾卻不知對手精力不濟,只道對手必藏有高招,不可有半分輕敵,于是全力出擊,竟殺得那老盟主陣陣潰敗,丟盔棄甲。
眾賓客見顏倫竟被個晚輩殺得如此狼狽,一個個目瞪口呆。當年那個算路精準,從不讓對手有半點可趁之機的顏倫,竟然已經(jīng)老邁到了如此地步,甚至抵擋不住岑乾那一擊之力了?
終于,棋局結(jié)束。只見盤上顏倫尸橫遍野,岑乾大勝而還。岑乾難以置信地看著棋局,不敢相信這竟是自己與京師派最德高望重的棋手之間的對局。這一戰(zhàn)將是他一生中最光輝的一場勝利,他將因這場勝利而被世人銘記。而那顏倫此刻卻已面如死灰,呆坐良久。
一場潰敗,什么都沒了。名聲沒了,地位沒了,曾經(jīng)京師盟主的迷夢如今也終于破碎消散了。我當年為護名而避戰(zhàn)李釜,躲了這么多年,只想守住這一點名聲。卻沒想到,今日一戰(zhàn),竟悉數(shù)輸給了這個叫岑乾的小鬼??尚?,我這一生,不想做的盟主做了十多年,想躲的失敗卻怎么也躲不掉。
四周的賓客見岑乾大勝,興奮至極,紛紛吹捧起來。什么京師棋界新王呀,什么天下俊杰呀,什么未來的大國手呀,那些話顏倫熟悉至極——他早就聽過了無數(shù)遍了,只是這次這些話不再是送給他的了。
聽著聽著,顏倫突然笑了,笑得凄厲至極。眾人不知所措,只靜靜聽著這瘋老頭哭一般的笑。
突然,顏倫猛地將棋子扔到了棋座上,發(fā)出了刺耳的撞擊聲。眾人只看著喘著粗氣的顏倫站起身,正怒目環(huán)視四周的賓客們。
勝了,你們便贊為天人。敗了,你們便冷眼旁觀。戰(zhàn),你們?nèi)缬^戲子。不戰(zhàn),你們又百般刁難。
可笑,我顏倫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卻被你們推上了巔峰,又從天上給扔了下來,直被你們玩弄于鼓掌之間。可笑,一代國手又如何,其實也不過是這些有錢人手中的玩具罷了??尚?,世間棋手,竟為了爭做個天下最厲害的玩具而爭個你死我活,可笑可笑!
顏倫猛地向各位到場的賓客拱手行禮,高聲喝道:“滿座高朋,這次你們該滿意了吧!”
這一聲,直喝得天地為之一震,仿佛要將這豪宅喝作廢墟。
一聲吼完,顏倫頭也不回地便離開了這宅院。他心里知道,現(xiàn)在有了岑乾,那宅院里的人便再也不需要他顏倫了。
宅院里的人望著顏倫遠去的背影,互相間笑言道:“這老國手,敗得如此凄慘,顏面無光,所以輸?shù)靡饋砹税桑ㄒ粩≈劣Z)。”
眾人大笑一番,便沒有人再去理會那離去的顏倫了。唯有那得勝的岑乾,瞥了顏倫幾眼,卻看不大清楚,只覺顏倫的背影,蒼老而孤單。
所謂國手,其實不過是命運給他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顏倫岑乾之戰(zhàn)后不久,隆慶五年,京師派創(chuàng)始人,一代北方棋界盟主顏倫病逝,死因無稽可考,終年大約六十。
可憐顏倫一生,稀里糊涂地被命運推著走,自己卻無力反抗,患得患失,最終卻落得個身敗名裂,晚節(jié)不保的結(jié)局。然而,也許也正是他那患得患失,不思進取的性格鑄就了他最后的這悲劇的結(jié)局吧。
想必顏倫臨死之時,也許在心底期待著終有一日,天下棋手不必再寄寓于豪宅門下,終生只做別人的棋子供人玩耍娛樂。
他的傳奇,到此,也便徹底終結(jié)了。而在他的背影后,是一段新的傳奇正要展開。這正是:
年年避戰(zhàn)守名望,代代新人爭霸王。
風光到老留何物?草莽石碑字幾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