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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嘆瑜亮潛龍識雛虎 展奇才新秀戰(zhàn)魔王

隆慶二年,揚州城。

王世貞和李釜一行剛剛進城,馬車里的李釜輕輕卷起的車簾。

初到揚州,李釜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王大人,今日到此,是要與何人對弈?”李釜輕聲問道。

王世貞笑而不答。

“莫非是程汝亮在這里設擂等我?”李釜嚴肅地問道。

“不是程汝亮……”王世貞只是笑著答道。

李釜一愣,仔細琢磨了許久,又問道:“莫非是永嘉派的哪位棋手想效法程汝亮?”

王世貞卻仍舊只是神秘地笑著:“此人恐怕還并非永嘉派棋士。”

“哦?江南棋界除了新安程汝亮和永嘉棋手之外,還有高手?”李釜半信半疑,“莫非,和那張山人一樣,是個隱士高人?”

王世貞卻笑得更加過分了:“這個人離隱士高人只怕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李釜實在猜不出,略微有些不悅。

“王大人,您該記得,我們曾有約定。我李釜在江南,只與名將交手,泛泛之輩我可是不出手的。”

王世貞略略沉吟,緩緩說道:“只怕等交了手,縱使李釜先生這樣的人物也要大吃一驚。”

“哦?天下棋界除了程汝亮,還有這樣的豪杰?”

“只是傳言,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想必此行必定能有些收獲,若那人真能在李釜先生手下過下兩招,那也算是不辱其名了。”王世貞淡淡說道。

“王大人說得玄乎,卻唯獨對此人姓名身份支支吾吾,不知是為了什么……”李釜忍不住抱怨道。

王世貞有些為難,只好低聲說道:“不告訴先生,是因為怕先生一旦知道了,就不肯來了……”

“哦?”李釜愈加不悅,“天下還有名號能嚇得住我的棋手?”

“不,并不是怕嚇著先生,而是……”王世貞咬咬牙,終于決定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望先生不要介意,今日將與先生對敵之人,其實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上回說到,李釜在江南棋界大殺四方之時,新安派程汝亮潛心磨劍,一朝橫空出世,竟與李釜分庭抗禮,難分伯仲,終于挽救了幾乎要被李釜一人擊穿的江南棋界。

而當李釜與程汝亮正戰(zhàn)得熱火朝天之時,他們并不知道,此時的江南,還有一股暗流正在慢慢形成……

江蘇揚州,自三大派時代以來幾乎一直處在永嘉派勢力范圍的邊緣上。地理位置上而言,與永嘉相比,揚州其實距離新安派的大本營徽州更近些。因此,幾十年的永嘉、新安爭霸在這里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戰(zhàn)場。這里的人時不時就會在茶樓見到幾個分屬兩派的過路棋手為了各自棋派的榮譽和自己的身價而真刀真槍殺上幾局。而揚州這地方商業(yè)比較繁華,達官貴人比較多,于是也自然而然而吸引了一批江南兩派有些名氣的棋手長住于此,比如當年的徐希圣就曾來這里碰碰運氣。在這樣的氛圍,配合上揚州地區(qū)原本就熱鬧的群眾圍棋熱情,這里的棋手水平自然也就越來越高。

揚州當?shù)赜幸粋€名叫方選的教書先生,十分喜歡下棋。他雖然水平不怎么樣,但是圍棋熱情很高,自己一得空就跑去茶樓見識坊間高手的對局,看得不亦樂乎。不過他知道自己水平不怎么樣,所以自己上去丟人這種事情他是不干的。那手癢癢怎么辦呢?好辦,自己的朋友里面有不少人喜歡下棋,于是這位方選先生就把他的朋友拉到家里,關上門,來個“閉門對局”,勝負不出門口……

方選那幾位朋友,一個個也都是骨灰棋迷,雖然下棋水平都不怎么高,但是就好這口。去茶館下彩棋他們不行,那等于給別人送錢。不過幾個臭棋簍子聚到一起,互相之間來個“華山論劍”,那還是相當有樂子的。在這一撥臭棋簍子當中,方選是棋力最強的一個,于是那幾個水平更差的朋友就時不時稱贊方選棋力高強——當然,估計這話也就是圖個樂子說著玩的。

方選有個兒子,名叫方新。方選自己是私塾的教書先生,每天在私塾里教附近的小孩兒背四書五經,換到現(xiàn)在也就相當于是個小學老師。而那時候的學校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也沒有升學率指標給你做參考讓你給孩子選學校。當時的世道是,小孩子上私塾,哪兒離家近去哪兒上。于是小學教師方選的兒子,自然也就毫無疑問地被分到了方選所教的班上,方選也就成了“爸爸老師”。

筆者記得初中的時候,有一個數(shù)學老師(就是罰筆者跪在講臺前寫作業(yè)的那位),他女兒正好也在這個初中上學。當時這位數(shù)學老師帶兩個班的數(shù)學課,一個是筆者所在的班,一個是他女兒所在的班。后來筆者從另一個班的同學那里聽說過這么一件事,說有一天,那數(shù)學老師上課點他女兒回來回答問題,他女兒沒答出來,這位“爸爸老師”頓覺丟人,于是當著全班孩子的面訓他女兒“昨天晚上跟你教過你都答不上來,看今晚回去我怎么收拾你……”

當年聽完那故事,筆者就在心底打冷戰(zhàn)——自己親爹在學校給自己當老師真是件恐怖的事情。可憐的小方新,當時就是這么一種情況。

方新是方選的兒子,這件事私塾里的孩子一定都知道。方選偏偏又是一個比較嚴肅的老師,自然心里不愿意小孩子背后老從方新那里挖自己的笑話,所以對待方新特別嚴格,要求方新必須比班里的其他孩子更出色,否則那就是在丟他爹的臉。可憐這小方新,被他爹拔苗助長,剛學會寫字就被他爹逼著每天寫一千字的作文,還要練書法。各位要知道,古代人那是寫毛筆字的,寫一個字比現(xiàn)在用鋼筆圓珠筆什么的要費勁多了。何況就算現(xiàn)在小學生寫鉛筆字,筆者印象中也是到了三年級才開始教寫作文,剛開始也只要寫個三四百字就夠了。這位方選可真不簡單,一上來就讓四五歲的方新每天交一千字的作文,字寫丑了還不行。好在當年是只教語文,要是還附帶個數(shù)學外語什么的估計方新這孩子早就變態(tài)了……

可想而知,方新幼年的學習生活是多么的空虛乏味無聊,而他眼中的父親又是多么不近人情——但只有一個時候是例外。

他爹下棋的時候。

方選棋雖然下得不怎么樣,但是認真倒是真認真。一旦跟朋友下入魔了,眼睛瞪著棋盤,外面放鞭炮都聽不見。重壓之下的小方新,只有在父親下棋的時候可以明目張膽地偷個懶,甚至跑出來逛逛他爹都沒工夫管他。所以方新從小就對圍棋特有好感,那可是救他命的東西啊。

古代不像現(xiàn)在這樣娛樂休閑方式多姿多彩,尤其是一個屁大點兒的娃娃就算真閑下來他也不知道能玩點啥。反正只要不寫作文,干點什么都行。于是一無聊,方新就跑到他爹身邊,看他爹下棋。剛開始自然什么都不懂,只覺得下棋那兩位看著那黑子白子還殫精竭慮的樣子很好玩。后來方新稍大了一點,大概六七歲的樣子,看了一年多的棋,于是竟然也悟出了些道道,大概懂了棋理了。

有那么一天,小方新又躲在他爹身后看他爹跟朋友下棋。那天趕上那朋友不在狀態(tài),被方選殺得亂七八糟。小方新明白他爹這是要贏了,心里頭高興,覺得他爹贏了一高興,沒準今天的作業(yè)就能不交了,于是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拍巴掌。那朋友本來就形勢不好,又看著方選背后那小朋友搗亂,心情一急躁,就亂出無理手。這小方新,一見那朋友的無理手,小腦子一轉,看著棋盤這么一琢磨,立刻發(fā)現(xiàn)這手棋必定是蠢到了家的一著棋,忍不住高興的手舞足蹈,要不是他爹在旁邊坐著他就要興奮得喊起來了。

那朋友自知自己沒下好,心里本來就不舒服,一看那幾歲大的娃娃竟然在笑話他,一氣之下指著方新罵了聲“哪里來的小毛孩子,一點規(guī)矩也不懂,還在這兒搞怪!”(何物小子?作此鬼怪!),說完拂袖走了。棋還沒下完呢,方選正打算好好過一次大勝的癮呢。那朋友這么一走,方選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揪著方新的耳朵就罵:“你不好好寫作業(yè),跑到這里來打擾我下棋干什么?”

方新頂了句嘴,說下棋比寫作文好玩多了,我不想寫作文了。這一下子把這方選給氣的,恨不得一大嘴巴子就抽過去。

“你小孩子家不好好學習,還想下棋?你以為下棋是什么本事啊?你要是敢不學習跑去下棋,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選這是真動氣了,抬手就要打。方新這下子被嚇得不輕,趕緊跑回書房,安安心心寫作文去了。可惜,打孩子能管得住孩子的身子,卻管不住孩子的心。這個不聽話的方新,人是跑回書房了,可你以為他真在寫作文嗎?他桌子上鋪的是作文紙,桌子下邊藏了張白紙,悄悄在上面畫了十幾道橫豎線,然后當成棋盤自己跟自己下棋,白的就畫個圈,黑的就涂個點。筆者小時候上課在下面跟同座下五子棋的時候干過類似的事情——但愿那時候的老師沒看這帖子,好在筆者用的是筆名。不過對這段記載筆者總有點好奇,因為這里頭存在一個技術缺陷,毛筆點上去的點擦不掉啊,那提子打劫該怎么畫呢?

總之,這方新偷偷在桌子下面開小差畫圍棋,畫得興高采烈,竟然一直畫到深夜。他爹見方新在書房老老實實呆到了晚上,心里還一陣欣慰呢。畫著畫著,小方新偶爾畫出一招自己覺得很厲害的棋招來,竟然高興得恨不得立刻跳起來去給他爹炫耀——當然,真這么干了是要挨板子的。于是小方新一個人在書房里跳起來興奮地喊道:原來圍棋竟然這么高深玄妙,平日父親和朋友下的棋實在只是管中窺豹啊,將來我一定要親手把那個今天害我差點挨打的臭棋簍子打敗,讓他拜我為師!

這段話可不是筆者編的,是有明確記載出自方新之口的——這小子,人小鬼大啊!

很快,讓小方新滿足心愿的機會就到來了。

又過了一陣,那個朋友又跑來找方選下棋,似乎是要雪恥。不必說,一直默默用桌下的棋盤鍛煉棋力的小方新一定又趁著這個機會跑到父親背后開小差去了。這次,很明顯那朋友是有備而來的,方選這個“高手”很快就陷入了苦戰(zhàn)。方新在方選背后看著,心里為父親捏了把汗,要不是怕父親抽自己方新早就直接上去替他爹下了。

不久,方選也許是心情不好,也許是手忙腳亂了,一著棋朝著最俗的點就落過去了。方新在后頭看得明確,這粒子要是一落必定中了對手奸計,整盤棋必將輸?shù)孟±飮W啦。他一著急,竟然忘了身份,猛地失聲喊道:“爹,你搞錯啦。你下那里才能活,下這里就死定了……”

方新說著,也不顧什么觀棋不語的禮儀(大概他也不懂),當著倆大人的面就在盤上指點起來了——而且還指對了。想必那朋友臉色必定已經鐵青了。方選這邊,看兒子這么放肆,又不好當著客人的面發(fā)作,只好賠笑說:“你看,這是我兒子,呵呵,我兒子比我聰明……”不過說歸說,方選能聽他兒子的嗎?只見他一邊陪著笑,一邊把方新攔到后面去,然后剛才那子該下哪兒還下哪兒,根本不管方新剛才都指了啥。那朋友豈能放過這個機會,立刻伏兵盡出,把方選殺了個人仰馬翻。小方新不樂意了,在旁邊撅著小嘴,心里頭罵他爹輸?shù)没钤摚?

一局棋下完了,方選大敗。那朋友一時得意,可能有些亢奮過了,又把小方新叫了過來:“小方新啊,叔叔剛才贏了哦。你指出來的那一步其實叔叔早就看到了,就算你真那么下了叔叔也一樣可以贏的哦……”

方新年紀小,哪懂得照顧人家面子,立刻不服地喊道:“那你把棋擺回去,我贏給你看!”

那朋友一見,這小孩兒還挺倔,那我怎么能服軟?

于是那朋友三下兩下把棋局擺回去了,跟方新說:“你下吧。”

方新也不客氣,坐到剛才他爹的位置上,摸出棋子就往盤上拍。那朋友照著自己想的應對,哪知道下著下著就發(fā)覺有問題了。很快方新落下的那一子就像是個大炮一樣,不斷向對方的陣地發(fā)炮,直殺得那朋友屁滾尿流。

這下子不光那朋友,連方選都看呆了——你小子還有這本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等晚上送走了那朋友,方選就把方新拉到了自己房間里,嚴肅地問道:“小子,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上哪兒學的圍棋?”

這方新怕老爹歸怕老爹,可腦子并不傻,他當然知道要是老實交代說我是上面擺著作文紙下邊畫棋盤,今兒這小命沒準就得交待在這兒了。這小子,腦子咕嚕一轉,嘴上就開始胡謅了:

有一天我去別人家玩完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月下老人,他跟我說“你喜歡下棋嗎?如果喜歡,明天早上到唐昌觀等我。”于是我第二天去了,結果發(fā)現(xiàn)那個老人已經在那兒了。那老人就發(fā)火了,對我說:“你跟長者作了約定,怎么不按時到呢?罰你明天還到這里來。”我想到爸爸曾經教育我要尊重老人,所以我也覺得我做錯了。于是第二天我半夜五點鐘就悄悄出門,到了唐昌觀發(fā)現(xiàn)觀門都還沒開,我就在外面等著。然后就看見那個老人拄著拐杖走過來了,看見我在那兒,高興地說:“好孩子,我可以教你下棋了。”然后他就在地上畫了棋盤,教給我四十八種變化,每個都只有十幾手。我回來自己琢磨,然后就學會了……

這個故事,說句老實話,抄襲十分嚴重,簡直可以讓原作者憤而上告版權賠償了——你讓張良怎么想?你讓司馬遷怎么想?月下老人今后在傳說界還怎么混?不過小孩子嘛,你能指望他編得多像話?他能腦子里一下子反應出張良和月下老人的故事那都是他爹每天逼他寫作文逼出來的。

奇葩的是,他爹居然信了,還給他潤了潤色給傳出去了!

于是,月下老人教方新下棋的故事就這么流傳開了。這事兒鬧大了,方新又不能說破,只好就這么著吧。后來方新出息了,有個叫“胡應麟”的文學家跑來特意詢問他關于那個抄襲嫌疑極大的“方新與月下老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方新簡直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說這事是自己編的,只好騙胡應麟說這是人家誤傳的,我其實是上課的時候躲著在桌子底下畫棋盤學下棋的,當時老師不讓我下……

結果連他爹的名字都沒說出來。

可憐這個胡應麟,信以為真,寫了篇文章叫《方子振學弈》,嚴厲批評了現(xiàn)代人(明朝那時候)信口胡謅,整天神神鬼鬼的臭毛病。聽說這篇文章似乎還曾經入選過中學語文課本……

不知道方新本人怎么看這篇文章……

不過七八歲小孩兒會下棋,這在當時的揚州可算是個新鮮事。尤其是月下老人這個典故,更是讓小方新一下子成為了街頭巷尾的熱點人物。也有不信月下老人這種明顯抄襲的傳言的,但他們也解釋不了怎么方新好像一生下來就棋藝高超似的,于是只好這么來解釋:以前有個叫徐希圣的國手,郁郁不得志,最后客死在揚州,恰恰就在徐希圣死的那天方新出生了,所以方新就是徐希圣轉世!你看,徐希圣那么厲害,所以方新一生下來就會下棋……

說句老實話,比起徐希圣轉世的說法,筆者還更愿意去相信月下老人的傳說呢……

一個棋藝高強的小孩兒,這個消息很快在揚州城內傳開了。由于方選是教書先生的緣故,多少也算是文化圈子里的人,因此小方新的名聲最初只是在文人之間流傳。文人本好雅事,琴棋書畫是基本功,于是也就常常有人來方家想見識見識這個小棋童的棋力。方選看來,小方新能多跟文化人打交道,哪怕只是下棋也是好的,于是也就十分歡迎。至于小方新,能不寫作文去下棋,求之不得呢,于是把圍棋看成了救命的東西,每天跟那些文人交手。

大家不要看那些文人都是業(yè)余棋手,可時不時出入官宦富貴人家,見識過那些真正的高手下棋。想達到人家那水平可能年紀太大,來不及了,不過記住人家出彩的招法還是沒問題的。于是這些文人跟方新下著棋,還時不時把他們見到的那些永嘉派的,新安派的厲害招法介紹給方新。那些文人年紀大了,想提高棋力也沒什么空間,可方新還小,把那些招法記住之后棋力竟然突飛猛進,幾年之后甚至連當?shù)氐膶I(yè)圍棋老師都時常輸給他了!時候久了,方新還多了一個綽號,叫“橘仙”(古代曾用“橘中戲”一詞指代象棋,后來也泛指所有棋類游戲)。

就在方新大約十一歲的時候,一個此時他還并不認識的人見識了他的棋藝……

那是一次方新與前輩棋手的茶樓對弈,這位棋力高強到讓人懷疑他上輩子就是國手徐希圣的圍棋小子,在揚州茶座棋樓間早就是明星人物了,只要這小子出來下棋大家一定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

而那一天,有另一個少年,機緣巧合之下也出現(xiàn)在了這家茶座里。

那天的茶座,熱鬧非凡。觀看棋局的人圍在周圍小聲地議論紛紛,對棋局指指點點,但都嚴守觀棋不語的棋德而沒有大聲喧嘩。這使得棋座附近莫名地有了一股十分莊嚴肅穆的氛圍。

就在棋局激戰(zhàn)正酣的時候,有一伙大約十來歲的孩子闖了進來。看到棋座上正在進行棋局,而其中一方竟然只是個小孩兒,這伙孩子當中的一個人有些不高興了。

“你們幾個,怎么騙我?”他突然用濃郁的浙江口音,怒氣沖沖地指著幾個同來的伙伴責問道。

那幾個伙伴面面相覷:“我們怎么騙你了?”

那生氣的孩子指著棋座上的方新,憤憤地說道:“你們騙我說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樓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幾個小伙伴們更加委屈了:“我們真沒騙你,在茶樓下棋需要賭錢做彩金的,我們哪有錢啊。那個孩子跟我們不一樣,他下棋不用自己出彩錢,大家都爭著跟他下……”

小伙伴們一解釋,那生氣的孩子更加奇怪了:“為什么他不一樣?他不也是小孩子嗎?”

“他比我們都厲害,就算跟大人下棋也不輸,所以就可以來茶樓下棋了。”

“笑話。”那小孩兒又生氣了,“如果棋下得比你們好就可以來茶樓下,那你們幾個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怎么偏偏不讓我去下?”

“可是……人家是方新,整個揚州都知道他是個天才。你又沒什么名氣,揚州城沒幾個人認識你岑乾啊……”

這位名叫岑乾的小孩更加不服了。他不理那幾個小伙伴,自己擠到人堆里去看方新下棋去了。

不過就是個小孩子,看上去比我還小三四歲呢,憑什么就能享受我都享受不到的待遇?要說棋力——我就從來沒見過棋力比我更強的小孩子。不用說,這個叫方新的孩子一定是個被大人捧起來的臭小子,自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其實大人就是讓著他而已。等我過去,一定指著他那些下得亂七八糟的下法讓大伙笑話笑話他,讓他知道自己其實有個幾斤幾兩。

眾小伙伴知道那個叫岑乾的孩子恐怕又要闖禍了,又不敢跑進去拉他出來,只好緊張地在人群外面等著,只求他別鬧得太過火就好——要是見勢不好,他們就轉頭跑掉。

結果,這幾位小伙伴在外面等了許久,卻始終沒聽到岑乾叫出聲來。倒是過了許久,只見岑乾黑著臉又從人群里走出來了。

“那個小孩,名字叫方新,是嗎?”岑乾的臉色很陰沉。

小伙伴們不知所措,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是,是叫方新……”

岑乾沉默了一會兒,對小伙伴們招了招手:“你們先回去吧,我明天再找你們下棋,老時候老地方見……”

小伙伴們不解其意,又不敢多問,于是只好就這么散了。

“岑乾,別回去太晚了,當心你爹又生氣……”伙伴們臨走前還不忘囑咐一聲。

然而岑乾只是陰著臉,又擠回人群里,繼續(xù)看棋去了。

當天的棋,一直下到深夜。棋局終于結束了之后,只見眾人簇擁著方新,一頓褒獎,極力贊美。方新臉上還掛著稚嫩的笑容,只顧應付眾人的贊譽了,卻沒有注意到人群中還有一個少年在靜靜地看著他。

方新,這個名字我記下了。十年之后,你會認識我的,那時你我將是勁敵。

未來的天下棋界,將是你我競逐的天下……

盡管將方新的棋一直看到了終局,岑乾卻沒有與方新說上半句話便離開了。方新并不知道,曾經的某一天,在揚州,已經有一個少年默默記下了他的名字。

那一年,方新十一歲,岑乾十四歲。這是兩人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段傳奇的序幕……

沒過多久,只是暫時客居揚州的岑乾隨父親離開了這里,去往了他即將真正開啟屬于他的傳奇的地方。而方新,繼續(xù)留在揚州,等待著那個即將讓他真正吸引天下人目光的時刻到來。這正是:

閑云諸葛臥隆中,弱冠周郎譜舊詞。

血濺棋盤爭霸日,可堪回首少年時。

讓我們暫時把目光從小方新那里移開,回來看看王世貞和李釜這邊。

隆慶元年,新皇帝即位,而嚴嵩也已失勢被抄家。王世貞兄弟見時機成熟,于是啟程上京,打算去為冤死多年的父親伸冤。畢竟,對于王世貞兄弟來說,父親的名聲是他們最在意的東西。

臨走之際,深感王世貞大恩的李釜一直送到王世貞出城,還遠遠望著王世貞的馬車不肯離去。他從心底祝愿王世貞此去能一切順利。

果然,當年八月,王世貞的父親沉冤得雪,追復原職。王世貞兄弟千恩萬謝,然后離開京城,重回江南。途中,王世貞兄弟路過了揚州。在這里,他們聽說了一個神童棋手的傳聞。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心中已有了主意。

隆慶二年,新皇帝因王世貞兄弟在江南影響力巨大,于是打算將他們重新詔入朝廷,授予他河南按察司副使一職。王世貞正重病纏身,向朝廷請辭卻沒有得到許可。于是,王世貞只好抱病赴任。不過,王世貞這次沒有一個人走,他帶上了李釜。當然,并不是帶李釜跑去河南,而是只帶李釜到揚州,揚州之后的路,王世貞自己一個人走就可以了。

只是,在臨走之前,王世貞很想再見識一次李釜那鬼神般的棋力。這次他給李釜挑的對手并不是那個能與李釜旗鼓相當?shù)某倘炅粒侨ツ曷愤^揚州時曾讓他感到十分有趣的那個傳聞中的神童棋手。

這一天,大概是揚州教書先生方選一生中最誠惶誠恐的一天了——

當今天下文壇盟主,江南名門,即將北上赴任的高官王世貞,竟然帶著號稱當今棋界最強棋手的李釜出現(xiàn)在了他家里!這老學究估計這輩子都沒想過會有這一天吧。當年要他兒子每天交一千字作文的時候,頂多也就是期待他兒子能混個舉人,當個芝麻小官,也算光宗耀祖了。可現(xiàn)在寫作文的祖宗都跑到他家來了,你說這到底是寫作文力量大,還是下圍棋前途好呢?

于是,王世貞也不嫌方家地方簡陋,一到這屋子里就請方選在院子里擺個棋座,然后讓方選跟他肩并肩坐著看棋。方選受寵若驚啊,這輩子能跟王世貞這樣的人物坐在一起看場棋,這得多大面子啊,傳出去得多風光啊!下次私塾上課教王世貞的文章,方選還能在那幫小兔崽子面前炫耀炫耀,說“這文章的作者當年跟老師我排排坐看人下棋的時候如何如何”……

李釜受王世貞之命,棋不能不下。可是看著眼前這個不過才十三歲的小方新,他心里不舒服啊——居然讓我跟這么個小毛孩子下棋,簡直是奇恥大辱。

若不是王世貞大人的面子,我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方新雖沒見過李釜,但當時李釜威震四方,這名號想必方新必定是知道的。能跟李釜交手,那是天下多少棋手連做夢都——嚇得哆嗦的事情啊!

棋局一開,方新這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于是放肆地照著自己平時在茶樓的下法就沖殺出去了。可你想那李釜是何等人物,天下除了程汝亮,沒人能跟他斗力氣。見這小子派出個雜兵騎著毛驢就過來叫陣,李釜手起刀落,咔嚓就給砍了。只見這一刀,砍得快準狠,把那方新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媽呀,沒見過這么下棋的家伙。怎么這大叔一上來就舞刀子,而且舞得這么夸張,一刀就把我那棋子給砍翻了!這棋可怎么下?于是方新知道對方厲害,再不跟對方拼刀了,而是轉而躲著下。只見盤上李釜追著方新的棋一頓猛砍,方新卻見刀就開溜,次次做逃兵。可憐旁邊看棋的方選心里頭一陣陣大罵方新沒出息——這可是王大人在看棋,你不能表現(xiàn)出點氣勢為你爹長長臉嗎?要知道你萬一下好了,被王大人看上了,你這輩子就算是飛黃騰達了,知道不?可那方新哪管老爹怎么想,下不過就是下不過,只管夾著尾巴逃就好了。

而李釜這邊,雖然一上來就砍得過癮,可那握刀的手抖一抖,竟暗暗發(fā)麻!李釜面上沒有表情,心里卻微微有些心驚。

一局棋下完,數(shù)一數(shù)子,方新當然輸了。不過也不知是不是李釜放了水,反正最后沒輸太多,史料記載叫做“略遜一子”。

這個“一子”有兩種解釋,一種是盤面差兩目,用數(shù)子法算就是一子。另一種解釋,就是差了大約一個級別,也就是李釜讓方新先是完全有余力的。

不過不管是哪種解釋,一個小孩子跟天下最強國手下棋,只輸這么點,那也是難以置信的。方選棋力不高,看不出其中利害,只慶幸他兒子沒輸?shù)锰珣K,應該還有救。王世貞卻是個懂棋的,又了解李釜的真實水平,所以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于是,一局下完,王世貞拍拍屁股站起來,對方選說道:“方先生,明天我們還來,請您讓方新好好休息吧。”

明天還來?方選簡直求之不得啊。

在離開方家回住處的路上,王世貞才終于說出了心里話。

“李先生,今天對弈何故有意相讓?”

李釜知道王世貞一定看出來了,此時卻也沒有多說。

王世貞好奇,于是又追問道:“李釜先生平日與人對弈,從不留手,殺必盡興。今日卻為何手下留情了?”

“這個孩子……”李釜低聲答道,“很像程汝亮……”

“哦?”王世貞不解,李釜卻沒有明說。

第二天,方新和李釜又一次在方家的院子里對上了。上一次方新小負的消息傳出去,街坊鄰居們都震驚了,于是今日一戰(zhàn)可為觀者如云,把小小的方家都要擠爆了。

這一局,方新知道李釜力氣強大,于是從一開始就避開李釜的大刀,只管四處騰挪。只見盤上李釜舞著大刀四處砍殺,好生威武。而方新雖看上去狼狽,卻始終不曾被李釜那刀砍傷分毫,局面始終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只見一局弈罷,雙方竟然難分伯仲!

王世貞笑了,他知道李釜這是真的沒盡全力,否則方新早就被砍得魂飛魄散了。于是,這天弈完,王世貞又站起來對方選說道:“方先生,明日我們還會來,有勞了。”

方選一聽,心里琢磨這王大人該是真心看上我們家方新了吧,那可是好事啊!

李釜起身要走前,卻低聲對方新說道:“下次對弈,不要畏懼我的力量。我希望看到你的刀也對我砍過來。”

方新一驚,再看去,李釜已經隨王世貞走了……

方選千恩萬謝,方新卻若有所思。

也就是說,即使面對自己感到不可戰(zhàn)勝的對手,甚至天下最強的國手,也不可以一味心懷畏懼,而要全力相爭,是嗎?

第三日,李釜與方新的決戰(zhàn)又準時到來了。這一次,方新不再畏懼,而是亮出刀刃,與李釜拼殺了起來。李釜收起自己的鬼神力,每次運刀都砍一半收一半。那方新第一次與李釜兩刀相交,那一瞬間原本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卻豈料,這兩刀交上,竟然勢均力敵,方新和李釜各被震退了半步!

觀棋的方選幾乎要拍巴掌叫好了,而那王世貞縱使知道是李釜有意相讓,此時也不免心底一震。

李釜掂了掂方才方新那一刀的力量,暗暗點了點頭。

這第三日的戰(zhàn)斗,只見滿盤激戰(zhàn),雙方寸步不讓,直殺得天昏地暗。待塵埃落定,再看去時,卻又是平分秋色!

十三歲,竟能戰(zhàn)平李釜!要知道,李釜可是天下第一的棋手,與李釜不相上下,那就意味著可以說是天下再無敵手了!

王世貞知道李釜未盡全力,但他仍然有些驚嘆。即使是沒盡全力的李釜,也不是一般棋手能匹敵的。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與這樣的李釜弈得不相上下,那豈不是鮑一中一般的神童!

李釜卻未發(fā)一言,就這樣走了。

方選追著王世貞,興致勃勃地問道:“王大人,您明天還來嗎?”

王世貞看著李釜離去的背影,笑了笑:“看來應該是不會再來了吧。”

沒過多久,李釜和王世貞便離開了揚州。揚州城,從此留下了十三歲少年方新力戰(zhàn)魔王李釜的傳奇。

離去的路上,王世貞笑著問李釜:“現(xiàn)在該說給我聽了吧,你為什么會讓這方新那小孩?”

李釜默然良久,緩緩答道:“等我引退棋界之后,王大人可以把方新接入府中,代替我的位置。”

說完,李釜便再不多言,讓王世貞一頭霧水,不解其意。

其實,這個時候,李釜大概徹底想通了顏倫當年離京時對他說得那番話吧。

“即使我今日勝了你李釜,明日出來個王釜我怎么對付?縱使再勝了王釜,過一陣兒再出來個張釜我又怎么辦?”

是啊,天下第一不過是一個名號,沒有人能永遠守住這個名號。長江后浪推前浪,總有一日我會老去,無奈地看著新人馳騁在我曾笑傲過的沙場上。那時,我若再回想起來,爭這個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義呢?

方新只有十三歲,但是他的棋從第一次與我對弈時就展現(xiàn)出了一種讓我意想不到的東西——隨機應變,靈活御敵。而這件事,程汝亮與我交戰(zhàn)數(shù)次全都慘敗之后才逐漸領悟到了。方新小小年紀,能有如此造詣,將來必定不可限量。而我,那時只是老朽一人而已,只能看著這些晚輩風云際會了吧。

所以,方新,我今天把名聲送給你。十三歲,力戰(zhàn)李釜,從此可稱天下無敵。讓我期待一下你的未來吧,待我老朽之時讓我看到你飛黃騰達,橫掃天下的那天,如何?

與李釜這三局棋,卻讓方新感慨良多。觀戰(zhàn)者不明白,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李釜沒有使出全力。李釜給了他至高的名聲,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站在這名聲之上,用一生去取得配得上這名聲的成績了。

李先生,多謝今日的恩惠,方新絕不負厚望!

一代國手,從今日起,就此誕生于江蘇揚州!

這正是:

良鐵亦需猛火煉,魔王點化少年郎。

再見風云翻涌日,當年可曉誰稱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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