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堡兵丁們的衣衫猶如乞丐，與這些人相比更像正常人。

被麻繩束縛住手腳的人看不清年紀，渾身黑不溜秋，衣不遮體，半數人沒有上衣，哆哆嗦嗦走到蒙生對面。

王昭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咳咳。”

中年百戶咳嗽兩聲吸引矚目。

“這些是犯了死罪的蠻子，今天為了開蒙，王大人恩準他們晚死上兩天，拿刀來。”

“殺人咯，砍頭咯、嘿嘿。”馮小子提著一柄長刀一蹦一跳來到百戶身前。

蒙生們如同鵪鶉，聚攏到一起，他們沒想到，第一天開蒙會是這種形式。

王昭的臉色好不到哪去，夏洪波更是不堪，臉色刷地白了。

反觀竇斌眼里迸發出透骨的恨意，這是王昭從沒見過的情緒，這些衣不遮體的外族人能與竇斌有什么深仇大恨？

中年百戶接過長刀耍了兩下，身后的罪囚一陣騷動。

看押罪囚的兵丁迎上就是兩腳以楚老六最積極，似乎這樣能凸顯他那雙鞋子。

有兵丁解開繩結，罪囚稍有異動就會招來毒打，有蒙生不忍看下去，側過頭被親兵斥責，只能繼續看著。

王昭沒有轉頭，這讓梁總旗面色稍緩，如果連少主都不敢看，他們回去怕是會被老爺責罰。

這與在街上的那次不同，戴興思與他的爪牙死有余辜，他們不知道禍害了多少肅州城的百姓，雖然最后戴興思被他爹帶走，可也在王昭手下吃了大虧。

這次不同，看這些罪囚襤褸的衣物就知道，他們有罪，他們本身就是罪，他們被這個時代，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認定為罪犯，他們呼吸是罪，行走是罪，出現在人們眼前是罪。

前世出生在和平國度，僅從影視書籍還有課本上了解到現有的和平，是老一輩人用無盡血淚鑄砌出來的盛世繁華。

新中國前的百年屈辱也僅停留在字里行間，即便是前世也不是和平年代，何況現如今的大明王朝？面對外族侵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第三條路選擇！

王昭靜靜看著，夏洪波已經吐的人仰馬翻，看他的樣子，是不把吃進去的肥肉吐干凈誓不罷休。

竇斌不知何時淚水滴答滴答落下，不知道的以為他被血淋淋的場景嚇哭了，王昭卻知道，里面一定另有隱情。

砍頭持續了一柱香，期間蒙生們看盡了人性的扭曲，麻木、憤怒、歇斯底里，破口大罵？雖然王昭聽不懂，但從罪囚眼中透出的怨恨肯定不是問候父母安好。

通過這次蒙學，王昭也對大明有了更深的認識，兵與兵互不信任，兵與將存在矛盾，老弱傷殘充斥衛所，軍紀廢弛、貪腐、欠餉普遍存在。所有一切像個死結束縛住明軍的戰斗力，導致其面對女真屢戰屢敗，導致其面對流寇越剿越多。

去深溝兒墩前還能隱約聽到馬車內歡聲笑語，回來的路上則是死一般的肅靜。

“你小子膽子忒小了，虧你叔叔還是那冷面煞星。”夏洪波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

“不許你說梁叔壞話！”安靜的竇斌像點燃的火藥桶，要不是有王昭攔著怕是要沖上去跟小胖子拼命。

“行了，你倆都少說兩句。”王昭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少主身份根本壓不住兩人。“竇斌，你跟那群人有仇么？”

聽到少爺突兀的話竇斌沉默不語，半響才緩緩道：“我父是書生，雖屢試不中，家母仍不辭辛勞、操持家事，我父會撰寫家書與家母打短工攢下的銀錢，勉強夠吃穿用度，日子過的清苦卻其樂融融，萬歷三十八年我父攜家人趕往甘州應試，回家途中遭了小股瓦剌騎兵扣邊，唯有我與小妹死里逃生，若無梁叔，我與小妹活不過冬天。”

夏洪波聞言訕訕接不上話。

自土木堡之變，大明對瓦剌忌諱莫深，不僅因俘虜明英宗的過往還因為之后的宮變，一直是皇家遮不住的丑事。這也為之后文官集團可以對抗皇權埋下伏筆。

王昭深深看了一眼竇斌：“等著吧，會有報仇一天的。”

…………

待王昭一行人離開墩堡已經是燈火闌珊了。

把守城門的兵士見眾人回來匆匆開門，所謂的夜間宵禁就是個屁話，尤其在肅州這樣的九邊，軍紀法令都是將領們說的算。

竇斌帶著棉甲回了家，他的家很空曠，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進門時驚擾到守院的黃狗，狗的吼叫聲吵醒了熟睡的家人。

“是哥哥回來了嗎？”

女孩怯聲聲提著燈籠出來，如果不仔細瞅根本發現不了她另一只手上的匕首。

“小妹是我。”

“哥……！”

女孩嚶了一聲，撲入竇斌懷中。

“看我帶什么回來了。”竇斌說著變戲法似的晃出一串肉。

“啊……”女孩興奮的大叫。

“小點聲，別吵到鄰居。”

竇斌拎著肉回屋，不一會屋內傳出肉香。

……

哐哐哐……

“娘，我回來啦。” 夏洪波饑腸轆轆的回到夏家小院，一邊扯著嗓子大叫，一邊拍打著大門。

“啊，我的大寶。”油光粉面的婦人打開門栓，激動地將夏洪波擁入懷中。

“讓娘看看，怎么回來這么晚？”婦人待確認兒子一切正常才痛心疾首，揉捏了夏洪波的雙頰。一直到夏洪波掙扎才放手。

夏洪波忽然覺得，自己竟有一絲懷念塞外墩堡。

“可是波兒回來了。”夏父披著外衣出門，見兒子與夫人在門前扭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快快進屋，多大個人了，盡是小兒態。”

“多大的人也是我兒。”

夏母牽著兒子的手喜滋滋道。

“哼，慈母多敗兒！”

“怎地，趁你還能動，多置辦些家業，省的兒子長大為錢財奔波。”

“好你個老婆子，拿我當大牲畜呀！”

“就是大牲畜，誰叫你倒插門！”

“我現在是王家米行管事，可不是你夏家女婿了！”

“那你也是拖我夏家關系當上的管事！”

“爹娘你們別吵了！”

夏洪波一個頭兩個大，等他安撫完爹娘回房睡覺才驚覺，自己似乎忘記說要退出蒙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