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亥革命的前前后后(增訂版)
- 金沖及
- 6039字
- 2022-03-25 18:29:58
十二、同盟會領導的武裝起義
前面說過,在革命活動一開始就把武裝斗爭提到最重要的位置上,這是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派的一個重要特點。興中會是這樣,華興會是這樣,同盟會也是這樣。同盟會一成立,它的主要領導人孫中山、黃興寧可把革命組織的發展、宣傳陣地的建立等重要事情委托給胡漢民、宋教仁、張繼、劉揆一等人去做,自己卻在同年10月、11月間先后南下,投入武裝起義的策劃和奔走。
在同盟會存在的整個過程中,他們直接發動的武裝起義幾乎沒有停止過。主要的有:萍(鄉)瀏(陽)醴(陵)起義、潮州黃岡起義、惠州七女湖起義、欽廉防城起義、鎮南關起義、欽廉上思起義、河口起義、廣州新軍起義、廣州“三二九”起義等。除萍瀏醴起義帶有較大的自發性以外,其余各次都是在孫中山或黃興直接領導下進行的。
對這一連串武裝起義,同盟會領導人是經過苦心籌劃的。其中最費斟酌的是兩個問題:起義發動的地點和起義依靠的力量。
第一個問題:起義發動的地點。
如何選擇并確定武裝起義的發動地點?這是一直盤旋在同盟會領導人頭腦中的重要問題。早在1897年至1898年間,孫中山就曾同宮崎寅藏等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認為全中國已如一座“枯木之山”,只要有“一星之火”,就可以使革命烈火燃燒起來。怎樣選擇引火點,孫中山提出三條原則:第一,要能迅速集合起一支革命力量;第二,要便于運送軍械和人員;第三,發動后要能很快進取。他說:“蓋起點之地,不拘形勢,總求急于聚人,利于接濟,快于進取而已矣。”這三點又不是并列的,“蓋萬端仍以聚人為第一著”。在他看來,廣東是具備這三個條件的理想發難點。[1]
同盟會成立后,它已是一個全國性的革命團體,兩湖籍的人數大大超過了廣東籍。發動起義的地點又被重新提了出來。宮崎寅藏回憶說:孫中山和黃興第一次見面就發生激烈的爭論。“黃主張從長江一帶開始干,孫則主張從廣東開始干。”[2]最后,他們商定,仍以兩廣作為發難的地點,并準備先取廣西作為前進的基地。
為什么這樣考慮?第一,廣西從1902年起曾發生遍及全省、持續三四年的以游勇為主力的群眾性武裝起義。一部分起義隊伍,包括南寧地區的起義首領王和順等,退入越南境內,常向兩廣邊界地區清軍襲擊,并同當地會黨有著密切的聯系。其他地區還沒有這樣一支現成的重要沖擊力量。第二,那時,郭人漳任桂林巡防營統領,蔡鍔為隨營學堂總辦。兩人都表示同情革命,黃興同他們素有交誼。此外,留日學生中的激進分子鈕永建、秦毓鎏也在廣西龍州軍界任職。在同盟會看來,一旦起義發動,在清政權營壘內部的響應力量也數廣西最為雄厚。第三,兩廣地處邊疆,毗鄰的越南有不少華僑同情革命。從越南向兩廣運送武器和人員比較方便。因此,這個由孫中山提出的主張,最后也得到了黃興的同意和支持。他們在同盟會成立后,隨即分赴越南和廣西,直接策劃軍事行動。
這以后不久,湖南、江西邊境的萍瀏醴起義突然爆發。直接策劃這次起義的蔡紹南、魏宗銓兩人原來都不是同盟會會員,起義前夜到上海時才加入了同盟會。起義主力是馬福益余部洪江會的龔春臺等。同盟會本部在事前對這次起義一無所知。起義失敗后,清方又在長江中下游各省大肆搜捕,同盟會在這一帶的力量受到沉重打擊,一時無力采取重大行動。這更促使他們把注意力全部傾注到華南去。
1907年5月到9月,廣東欽、廉、潮、惠四府的起義,在同盟會原有一個相互“約同”的統一的計劃。這年年初,許雪秋準備在潮州先行發動,電告孫中山。“旋得中山先生復電,謂起事時期須與惠州、欽廉約同,以便牽掣清軍,萬勿孟浪從事,致傷元氣。”[3]而在這幾處中,重點是欽廉地區的起義,潮、惠兩府的起義則是策應之師。
為什么三路起義中的重點放在欽廉地區?這是因為:第一,欽廉地處粵桂邊界(當時屬廣東,現改歸廣西)。從這里發動,目標是向廣西南寧推進。這本是他們預定的方針。第二,中越邊境大多是崇山峻嶺,而欽廉地區卻毗連邊境東端的通道。“防城所屬東興埠,為中國、安南交界之邊境,越橋即為安南之芒街”[4],便于運送軍械和人員。第三,已由黃興介紹而秘密加入同盟會的郭人漳、趙聲兩人所部清軍,這年4月恰好奉兩廣總督之命移駐欽廉地區。第四,欽廉一帶這時正發生大規模的群眾性抗捐斗爭。劉思裕領導的抗糖捐斗爭,參加人數達到數千,并和同盟會建立了聯系。有了這樣幾個條件,同盟會認為選擇這里發難是比較有把握的。
但客觀事態的發展有時并不同人們的預期相符。由于內部聯絡不周,劉思裕領導的抗糖捐斗爭卻誤被郭人漳部鎮壓下去。潮州黃岡的會黨因偶然原因提前起義,很快被擊散。鄧子瑜在惠州七女湖發動后,才知道黃岡起義已經失敗,孤立無援,無法堅持下去。欽廉防城之役也因郭人漳臨事怯懦動搖,按兵不動,原定目標沒有得到實現。原以為盤算得很周到的整個部署,人們最后看到的卻只是零零落落、此起彼伏的幾次分散的起義活動,并沒有取得多大的成果。
孫中山、黃興沒有因失敗而灰心。這年12月到第二年5月,同盟會在粵、桂、滇邊境又先后發動了鎮南關起義、欽廉上思起義和河口起義。這三次起義,可以說是欽、廉、潮、惠起義的直接繼續。它們的戰略意圖,它們所依靠的力量,都是承襲前次而來。同盟會沒有改變或放棄原有的戰略打算,那次積聚起來或經過聯絡的武裝力量的主力大體上還保持著。這就使孫中山、黃興決心在經過一番休整后,再作一次嘗試。
為什么選擇這三處作為再次起義的突破口?當時,同盟會的指揮機關和補給基地都設在越南。中越邊境全長一千三百多公里,崇山峻嶺,路徑叢雜,只有從河內有鐵路分別通往云南河口和廣西鎮南關(今友誼關),從海防有輪船可通往欽廉地區對岸的芒街。這三個交通最為便捷的邊境要地,自然成為革命黨人再次發難的沖擊目標。這三次起義行動的規模和產生的影響大大超過上次欽、廉、潮、惠的起義,但由于清朝的優勢兵力和起義所依靠的力量自身的弱點,最后仍都失敗了。
這樣,同盟會在華南領導的武裝起義仿佛已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另一個機會似乎又來到了:從1907年起,原來沉寂已久的廣州地區的革命活動逐步復蘇,特別是趙聲、倪映典、朱執信、姚雨平等在清朝軍隊內部的秘密工作取得了顯著的進展。因此,隨后又發生了1910年的廣州新軍起義和1911年的“三二九”起義。對這兩次起義,準備在后面論述,這里先不多說。
在同盟會成立后的最初幾年間,在華南發動武裝起義的客觀條件確實要比長江流域好得多。同盟會當時把武裝起義的重點放在粵、桂、滇邊境是正確的。它的主要缺點是:在確定以華南為重點后,對其他地區照顧不夠。特別在萍瀏醴起義失敗后,江蘇、湖北、湖南的革命黨機關遭到很大破壞。在一段時間內,這些地區的革命活動發展滯緩,處于缺乏領導的自流狀態。這一點,同盟會本部是有責任的。1907年8月共進會的建立,就是因為一部分從長江流域各省來到東京,并同這些地區的會黨素有密切關系的同盟會會員,對孫中山“組織南路同盟為大本營,而于本部從不過問,殊不謂然”[5]。這種不滿,是有一定理由的。
第二個問題:起義依靠的力量。
同盟會發動武裝起義的主要依靠力量是會黨和新軍。當然還有其他力量,如欽廉防城起義時參加抗捐斗爭的群眾、河口起義時的變兵、廣州“三二九”起義時參加“選鋒”的留日學生等,但主要的是前面那兩種。
在對待會黨和新軍的態度上,同盟會領導人前后也有一個演變的過程:從更多地依靠會黨逐漸轉到更多地依靠新軍。大體說來,這個轉折點是發生在1908年的夏秋之交。
我們先追溯一下:在興中會時期,孫中山領導的武裝起義(包括廣州起義和惠州起義)幾乎全靠會黨。這是當時的歷史條件所決定的。孫中山曾經寫道:“內地之人,其聞革命排滿之言而不以為怪者,只有會黨中人耳。”[6]
中國近代的會黨主要由游民組成。他們較多地集中在城鎮和水陸碼頭所在。由于離鄉背井,身處異地,各方面都缺乏保障,所以無論政治上或經濟上都需要結成一種互助性的團體,以便在遭遇困難時能有所依靠。用他們流行的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便是會黨產生的主要社會根源。在近代中國,農村破產和城鎮經濟的凋零,使游民的人數大大增加,從而使會黨能起比前此大得多的作用。
這種團體有許多優點。第一,會黨一般處在社會底層,遭到社會輕視,往往又缺乏固定的職業,生活很不安定。因而對社會現實有著強烈的不滿,富有反抗性。第二,會黨是一支有組織的力量,成員間又講究“江湖義氣”。只要取得會黨的首領的支持,很容易一呼而起。第三,由于會黨成員大多原來是破產農民,同農村有著聯系。比起那些不脫離土地的農民來,他們闖過江湖,見過比較多的世面。平時他們不大為老實的農民所看得起。但當農民被壓迫得無法生存下去,不能不起來拼命時,常常會推他們出來領頭。因此,在反清的武裝起義中,會黨常常可以起巨大的沖擊作用,是一支不可缺少的力量。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當先進的工人階級政黨沒有出現以前,他們的這種積極作用表現得更為突出。
但是,會黨的弱點實在也是很嚴重的。第一,一般缺乏真正的革命覺悟,難以從事持久的斗爭。初起時,固然容易一呼而集,甚至造成轟轟烈烈的浩大聲勢。在清方張皇失措的情況下,也可以取得局部的一時的優勢。但時間稍長,內部各種矛盾就大量暴露出來。一受挫折,更容易一哄而散。第二,缺乏嚴格的紀律。名義上即便接受革命黨人的領導,行動上仍然各行其是,不肯服從統一的調度,“難以軍法約束”。各部之間往往發生不睦,甚至自相火并。在準備武裝起義時,通常也很難保守機密。第三,成分復雜,三教九流都有。會黨首領不少是當地的地主、把頭。成員中,平時開設賭臺、為非作歹、招搖撞騙的都有。有些人甚至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和當地群眾發生對立。這些弱點,在各次起義中都暴露得很明顯。而對會黨來說,這些弱點是很難完全克服的。
1906年12月發生的萍瀏醴起義是以會黨為主體的,并且帶有很大的自發性。會黨的優點和弱點在這次起義中表現得更為充分。這次起義的高峰是洪江會首領龔春臺帶領兩萬會眾攻打瀏陽。他利用當時的災情鼓動會眾,說是打下瀏陽縣城(今瀏陽市)后,沒收富戶錢糧,大家就有飯吃。所以,隊伍中有不少挑著籮筐的窮苦人民一起行進。多數會眾對這次起義的意義并沒有多少認識,以為一切都將很順利。洪江會領袖們在秘密發展會眾時雖然表現得很能干,對作戰卻缺乏必要的訓練,也沒有組織起一個有效率的指揮機構來。這支龐大的隊伍在幾天的行進中,不能按時進餐,有些還得不到房屋休息,行動又缺乏計劃,受盡饑餓、寒冷、疲憊的折磨,人心逐漸渙散。瀏陽清軍在擊退姜守旦部洪福會的進攻后,轉移到城南,散伏在近旁竹山上,用步槍迎擊洪江會眾。洪江會眾使用的大體上還是刀矛等舊式武器,軍心又不穩。在清軍的步槍射擊下,堅持不久,隊伍就出現混亂,逐漸失去控制而大批逃散。“自辰至午,連死并逃,已去十之九八。”[7]龔春臺也只得離隊逃亡。事前有聯系的其他幾支會黨隊伍,有的打起了“中華大帝國”的旗號,有的根本沒有行動起來,先后都遭到清軍的鎮壓。這個事件清楚地表明:會黨確實是一支重要的革命沖擊力量,但單靠它是不能取得勝利的。
同盟會領導人的認識要高明一點。黃興在萍瀏醴起義前夕就說過:“革命軍發難,以軍隊與會黨同時并舉為上策,否則亦必會黨發難,軍隊急為響應之,以會黨缺少餉械,且少軍隊訓練,難于持久故也。”[8]從欽、廉、潮、惠起義一直到河口起義,同盟會領導人都是力圖由會黨發難,以軍隊響應的。
這些起義為什么仍然不能取得成功?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對會黨和軍隊都沒有在下層群眾中進行過深入的政治動員和組織工作。
對會黨,他們主要是兩條辦法:一是聯絡一部分會黨的上層分子,得到他們的效力,從而號召其他會眾參加行動;二是供給餉械,作為運動他們的資本。單憑這兩條,自然很靠不住。發動是可以發動起來的,但到餉械不繼時,整個局面立刻會發生逆轉,隊伍隨時會發生不聽號令的現象。指揮河口起義的胡漢民給孫中山的報告中說:“占領河口五六日,而后以出大隊。隊出三日,又以糧缺而復返。”后來,黃興從欽廉轉入河口軍中負責指揮,很快也陷入窘境,不僅變兵不聽指揮,連已加入同盟會的會黨領袖黃明堂等也不聽調度。胡漢民在上述報告中說:“克兄(指黃興)之上河口也遲,黃八(指黃明堂)既據有械藥而不聽調度,克兄乃為客矣。”[9]在這樣狼狽的處境下,黃興還力圖振作,親率一軍前往奔襲蒙自。但“未及一里,各兵群向天開槍一排,齊聲呼疲倦不已。克強再三撫慰無效。更行半里,則兵多鳥獸散,不得已折回河口”[10]。當清方以優勢兵力撲來時,起義軍很容易就潰散了。
至于對清方的軍隊,同盟會開始注意打進去從事策反,這是對的。但他們最初運動的還是舊式的巡防營而不是剛剛建立起來的新軍,聯絡的對象也局限于少數軍官,在士兵中沒有散播多少革命影響。而一些清方軍官如郭人漳等,常常容易怯懦動搖,反復無常,看看局勢不那么有利,便借詞推托,甚至翻臉相向,使原來設想得很如意的計劃整個流產。
河口起義失敗后,在同盟會總結這幾次起義失敗的教訓時,會黨的問題被突出地提出來了。胡漢民的持論最為偏激。他認為,會黨是烏合之眾,不足為恃,而且會黨的首領又很難駕馭,主張今后“當注全力于正式軍隊”。孫中山的認識比較全面一些,雖然同意加強對正式軍隊的工作,但認為不能把會黨完全撇開。他說:“會黨性質我固知之,其戰斗自不如正式軍隊;然軍隊中人輒患持重,故不能不以會黨發難。諸役雖無成,然影響已不細。今后軍隊必能繼起。吾人對于革命之一切失敗,皆一切成功之種子也。”[11]
河口起義失敗后不到半年,熊成基領導的安慶新軍起義爆發了。熊成基不是同盟會會員,這次起義失敗得也很快。但它卻發出了一個重要的信號:新軍革命的開始。這以后,同盟會也把它從事武裝起義準備工作的重點轉到新軍方面來了。
同盟會領導的這幾次武裝起義雖然都失敗了,但它產生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一次又一次起義的消息在國內迅速傳開,引起眾多人們的關注。革命,已經不只是言論的鼓吹,而且進入了實際的行動。實際行動造成的影響是單純的言論鼓吹所不能比擬的。它在許多人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對那些對清朝政府已完全失望而開始同情革命的人起著巨大的鼓舞作用,吸引越來越多的人走上革命的道路。前面提到孫中山曾說:“諸役雖無成,然影響已不細。”“吾人對于革命之一切失敗,皆一切成功之種子也。”這些話,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1]孫中山:《與宮崎寅藏等筆談》,《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183、184頁。
[2]《宮崎寅藏談孫中山》,《廣東文史資料》第25輯,第316頁。
[3]《丁未潮州黃岡二役別記》,《革命之倡導與發展》,中國同盟會三,第77頁。
[4]鄧慕韓:《書丁未防城革命軍事》,《建國月刊》第3卷第3期,第68頁。
[5]譚人鳳:《石叟牌詞敘錄》,《近代史資料》1956年第3期,第39頁。
[6]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選集》上卷,第172頁。
[7]《鄒永成回憶錄》,《近代史資料》1956年第3期,第91頁。
[8]劉揆一:《黃興傳記》,《辛亥革命》資料叢刊,第4冊,第285頁。
[9]胡漢民:《報告河口之役上總理書》,《革命之倡導與發展》,中國同盟會三,第401頁。
[10]馮自由:《革命逸史》第5集,第161頁。
[11]《胡漢民自傳》,《革命文獻》第3輯,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