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777字
- 2022-03-30 10:20:46
第十一章
治安執事菲恩先生及其執法方式
這是這個赫赫有名的警察局的轄區之內發生的又一起重大案件,由于罪犯作案的地點就在緊鄰該局不遠的地方,簡直可以說近在咫尺。所以人群陪同奧立弗只穿過兩三條街和一處叫羊肉山的地方,就只得止步了,目送著他被帶入到一條低矮的拱道,再往上穿過一條骯臟的巷子,從后門押解入裁判所。他們在一個地面飾以石塊的小院子里,遇見了一個臉上蓄著絡腮胡子、手里晃著一串鑰匙的胖子。
“怎么啦?”絡腮胡子漫不經心地問。
“一個小扒手,偷人的手絹。”押著奧立弗的那個警察回答。
“你是受害的一方嗎,先生?”那人問。
“是的,”老紳士答道,“不過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這個孩子干的。我——我看這件事還是不要深究下去了,算了吧。”
“現在去見執事吧,先生。”那人甩著鑰匙,“執事先生馬上就會處理此事的。請吧,小絞刑犯。”
他一邊說,一邊用鑰匙打開門,把奧立弗請進一間石室。他在奧立弗身上統統捏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東西,便把他獨自關在里面自己走出來。
這間石室有些像半地下室,形狀和大小都差不多,只是沒有那么亮。這里骯臟得讓人忍無可忍,因為打星期六晚上起這里就拘留著六名醉鬼,現在是星期一上午了——當然,他們已被關到別處去了。但這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每天夜晚都會有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被拘留在我們這些警局的地牢里,罪名是雞毛蒜皮的指控。與這些地牢相比,新門監獄[1]那些用來囚禁受過審訊、確認有罪及判了死刑的窮兇極惡的罪犯的牢房簡直就是宮殿。你不妨去比較一下,如果對此結論持有懷疑的話。
門上的鐵鎖咔嗒一聲定下來,門外那位老紳士的神態也隨著顯得很沮喪,就和關在石室里的奧立弗一樣。他嘆一口氣,看著他先前相中的那本書,它很無辜地成為這場風波的罪魁禍首。
“這孩子的相貌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力量,吸引著我,讓我深受觸動。”老紳士自言自語,慢慢踱步,一邊用一只手把書合上在腿外一側輕輕拍著,若有所思,“他是無辜的嗎?看上去是的。嗯,”老紳士猛地止步,仰頭看著天空,“天哪!我從前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和他長得像的面容?怎么會似曾相識呢?”
老紳士駐足琢磨了一會兒,然后又低著頭走進一間有門與院子相通的屋子,獨自走到一個角落里坐下來,他仔仔細細回憶了有生以來的一大串面孔。“不,不,”老紳士緩緩搖頭,“這一定是我的幻覺。”
他把那些昔日的面孔重又回顧了一遍。他打開了回憶之門,但要重新合上卻不像打開它那么容易。那里有朋友的面孔,仇敵的面孔,還有一些相識又非相識的面孔。有幾張面孔,當年的風花雪月貌已近模糊,有幾張臉雖然現在已被黃土覆蓋了,但有一種奇特的力量卻使它們超越了死亡的陰影重現昔日的明艷和嫵媚。透過軀殼放出靈魂的熠熠光芒,似乎在悄悄地傾訴,黃泉之下的美雖然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認,卻升華了,變得更加高潔,她飛離塵世正是為了尋找這一種永恒的光華。
老紳士怎么也想不起一張面孔與奧立弗的容貌有相似之處。于是他又一聲長嘆,告別了被他喚醒的回憶。還好,他是一位不甚有心的老紳士,不久就把所有的心思都埋在發霉的書頁之間了。
他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那個拿著一串鑰匙的人拍著他的肩膀,叫他跟到審訊室去。老紳士把書匆匆合上,立刻被帶去見那位大名鼎鼎的菲恩先生。
審訊室在前廳,墻上有護壁板。菲恩先生坐在盡頭,威風凜凜。門的旁邊用木柵圈出了一塊地方,可憐的奧立弗就被丟在圈中,他哆嗦得很厲害,畢竟,他面對著如此森嚴的場面。
菲恩先生中等身材,偏瘦,腰板細長,脖子梗直,頭發稀稀落落地圍著兩只耳朵長了一圈。他滿臉嚴肅,面孔如繃緊的弦,但兩頰上不正常的紅暈顯示出一個事實:他一貫飲酒超過有益身心的程度,否則他完全可以控告自己通紅的尊容犯有誹謗罪,狠狠敲它一筆罰款以賠償受損的名譽。
老紳士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再走到執事跟前,呈上一張名片,并說:“這是我的姓名、地址,先生。”言畢,他后退兩步,再次很有風度地點點頭,等候問訊案情。
偏偏這時菲恩先生正在仔細研讀當天早報的一篇社論,其中涉及先生在不久前作出的一次裁決,并且第三百五十次提請內務大臣閣下應對他特別賜教。菲恩先生心中肯定不會太舒服,因為他抬起頭時怒容滿面。
“你是什么人?”菲恩先生問。
老紳士略感驚奇地指指他的名片。
“法警!”菲恩先生把報紙猛地往名片上拍,不屑一顧地問,“這個家伙是誰?”
“先生,”老紳士不愧為紳士,“敝姓布朗諾。我倒要請教執事大人的尊姓大名,怎么能利用執法者的身份無緣無故侮辱好人呢?”說著,布朗諾先生環視審訊室一周,仿佛在等待有人答復他。
“法警!”菲恩先生把報紙扔到一邊,“這家伙干了什么壞事?”
“先生,不是他受到指控,”法警說,“而是他指控那個孩子,先生。”
執事先生明知故問,這種方法用于激怒對方屢試不爽,而且無懈可擊。
“是嗎,他控告那個孩子?”菲恩先生說著,把布朗諾先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帶著一種冷冷的鄙夷的目光,“讓他宣誓!”
“在宣誓之前,我要求講一句話,”布朗諾先生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相信——”
“住口,你這家伙!”菲恩先生氣急敗壞。
“我偏不,先生。”老紳士執拗地說。
“好啊,反了天了!馬上給我趕出去!”菲恩先生說,“你這傲慢無禮的家伙!竟敢藐視執事!給我住口!”
“什么?”老紳士漲紅了臉,很生氣。
“叫這個家伙宣誓!”菲恩告訴書記員,“叫他宣誓,我不要再聽到一句廢話。”
布朗諾先生怒不可遏,火冒三丈,但想到如發脾氣也許會對那個孩子不利,于是好歹按捺住他的沖天怒氣,當即向上帝宣了誓。
“我問你,為什么控告這孩子?你有什么話要說,先生?”
“我正站在一個書攤旁——”布朗諾先生說。
“住口,不要再說了!警察!警察在哪里?”菲恩先生突然打斷,“喂,那個警察——宣誓!然后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警察以慣有的恭順語氣說了一遍,他如何抓住了被告,如何搜查了奧立弗的身,卻一無所獲,此外他一無所知。
“有沒有證人?”菲恩先生問。
“沒有,先生。”警察仍是那么恭順。
菲恩先生坐著,沉默良久,方才轉身面向原告,怒氣沖沖地問:“喂,你到底還要不要提出你的控告,你這家伙?你都宣過誓了,如果堅持拒不提供證詞,我將以藐視法律罪處罰你。我非要——”
要干什么,或者誰來干,誰也不知道,因為書記員和法警正好適時地大聲咳起來。書記員還把一本很重的書掉在地上(當然,這些都是無意的),因而執事先生這話的后半句誰也沒有聽清楚。
布朗諾先生強忍著多次被打斷話頭和所受的一再侮辱,好不容易才清楚地說明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說,當時他發現丟失手帕,又看見這孩子在跑,就追了上去。接著他表示,如果執事認為這孩子雖非直接行竊,卻也與竊賊有牽扯不清的關系,那么希望執事能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從寬處理這個可憐的孩子。
“他已經受了傷,我擔心,”他著重補充道,“我真的擔心他的健康情況承受不住任何的懲罰了。”
“哦,當然,很有可能!”菲恩先生冷冷地說,將目光轉向奧立弗:“喂,你這個小要飯的,別在這兒耍那套把戲了。叫什么名字?”
奧立弗盡力想回答他的問題,可是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他面色煞白,只覺得天旋地轉。
“叫什么名字,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小流氓?”菲恩先生厲聲問道,“法警,他叫什么名字?”
法警顯然是指站在旁邊的一個穿條紋背心的老頭。他彎腰把執事的話低聲告訴奧立弗,但他發現這孩子確實懵懵懂懂,處于無法理解問題的混沌狀態。老頭知道,他如果回答不出只能是火上加油,加重這孩子的判決,于是就胡亂地代替奧立弗回答。
“他說他叫湯姆·懷特,先生。”好心的法警答道。
“他就不能大點聲嗎?”菲恩說,“嗯,好。他住在什么地方?”
“沒有固定的住所,先生。”那法警又裝作聽到了奧立弗的回答。
“有沒有父母?”
“他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都死了,先生。”法警繼續編造回答。
這時,奧立弗抬起頭來,以乞憐的目光四顧張望,口中喃喃地說著:“水,水!”
“瞎說什么!”菲恩先生喝道,“別在本官面前耍弄那些小把戲!”
“我想他真的病了,先生。”那法警在一旁勸道。
“住口!我知道得比你清楚。”菲恩先生說。
“快扶住他,法警,他要倒下去了!”老紳士本能地伸出了雙手。
“站開,法警,”菲恩命令,“讓他裝下去吧,如果他喜歡!”獲此恩準,奧立弗立刻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審訊室里的人目光唰地看向執事先生,不知該做些什么。
“他在耍花招,我知道。”菲恩一口咬定,似乎他的話就是真理,“讓他躺在那兒吧,他很快就會不耐煩的。”
“你打算怎么處理這樁案子,先生?”書記員低聲請示。
“當場判決,”菲恩先生胸有成竹,“入獄三個月,去做苦工了。”
于是門被打開了,兩個部下架起失去知覺的孩子準備把他帶到囚室里去。突然,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急匆匆地徑直闖入屋內。他穿一套舊的黑色禮服,雖然寒微,卻也明顯顯出他是個規矩人。
“等一等!等一等!先不要帶走他!請等一等,看在上帝的分上!”闖進來的這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我們知道,主管這類案件的長官擁有獨斷專行的權力,在這種地方每天都發生著足以使鐵石人落淚的咄咄怪事,冤獄無窮無盡。但是,任意擺布女王陛下的臣民,尤其是貧苦百姓的自由、名譽乃至生命,這類情況對公眾還是封鎖的,除非報紙泄露了秘密。因此,眼見這位不速之客如此無視法律,如此無禮地擾亂秩序,菲恩先生自然要勃然大怒。
“怎么回事,啊?這個人是誰?把這個人趕出去!”菲恩先生大聲叱責。
“不,我要說話,你們不能把我趕出去!”那人情急中喊道,“我是見證人,我是書攤主人,我看見了事情的始末。我要求讓我宣誓作證。你們不能不讓我說話。菲恩先生,你必須聽我說,你不能拒絕我。”
那人說得理直氣壯,面無懼色,態度堅決。事態的發展有些出乎執事大人的掌控,因此他只能采取順其自然的方法。
“叫這個家伙宣誓!”菲恩臉色很不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喂,有話快說!”
“是這樣,我一共看見了三個孩子。”那人喘著氣說,“除了被抓住的這個,另外還有兩個人。這位先生在我書攤上看書時,他們在馬路對面閑逛。偷東西的是另一個孩子。我親眼看見的。我還看到這個孩子當時嚇得發呆了。”這位可敬的書攤主人總算緩過一口氣來,能夠比較有條理地講述這樁偷竊案的經過了。
“為什么你不早一點兒來這兒?”菲恩沉默片刻,問。
“抱歉,我找不到人幫我照看攤子。”那人答道,“能幫忙的人都跑去追捕扒手了。直到五分鐘之前,我才找到人幫忙,趕緊一路跑了過來。”
“原告當時在看書,對嗎?”菲恩又沉默了一會兒后問道。
“是的,他現在還拿著那本書呢。”
“哦,就是他手里那本書?付錢了沒有?”
“沒有,還沒付錢。”攤主面帶笑容回望著老紳士說道。
“我的天啊,我忘了!壓根沒想起來!”心不在焉的老紳士失聲驚呼,有些天真。
“哦,居然還好意思控告一個可憐的孩子,我的好紳士!”菲恩先生竭力作出一些顯得自己寬容仁慈的表情,卻令那張臉看上去有些滑稽。“先生,你是在十分可疑和不體面的情況下得到這本書的。因為物主不準備提出控告,也就放過你,算你運氣好。奉勸你記住這次教訓,朋友,否則法律會讓你善惡有報的。我宣布那孩子無罪。”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老紳士終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我要——”
“審訊結束!”執事說,“法警!你們聽見沒有?審訊結束!”
命令被付諸實行,怒不可遏的布朗諾老先生被帶了出去,他一手拿書,一手拄著竹杖,來到院子里,滿腔怒火也就煙消云散了。奧立弗·退斯特倒在地上,襯衫已被解開,兩邊太陽穴給灑了些涼水。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渾身打著哆嗦。
“可憐的孩子!哪位勞駕給叫輛馬車來,快!”布朗諾先生俯身下去,“可憐的孩子!”
馬車很快叫來了,車夫小心翼翼地把奧立弗抬到一個座位上,老紳士自己上車來坐在另一個座位上。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嗎?”書攤主人問。
“哦,當然可以,我的朋友。”布朗諾連連應道,“當然可以。我把你給忘了!我的老天啊!這本倒霉的書還在我手上呢!來,快上車!要不來不及了。”
書攤主人趕緊上車,馬車聲響動著向前奔去。
[1]著名的倫敦中央刑事監獄,1902年撤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