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斗的日子:從攻占西西里到解放意大利1943—1944
- (美)里克·阿特金森
- 10712字
- 2022-03-18 18:03:16
最高統帥的煩惱
數千年來,在那座被盟軍取代號為“金融”的小島上發生過許多事情。公元60年,因危害國家罪而被押往羅馬受審的途中,圣保羅在馬耳他北部的海灘遭遇海難。他用了3個月時間向那些不信奉基督教的人傳教,再重新踏上命運之旅。在他之后,汪達爾人、哥特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和諾曼人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而來,為修建農場和放牧牛群大肆砍伐森林,導致地表土層被海水沖毀,暴露出一片干枯、多巖石的丘陵,面積足有144平方英里。一些學者認為,馬耳他是海之女神卡呂普索囚禁她的愛之奴隸奧德修斯長達7年的地方。
1530年,耶路撒冷的圣約翰騎士團進駐該島。該修道會組建于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期間,之后被土耳其人逐出羅得島。在經歷了一場困頓之后,馬耳他騎士團耗時數年修建了一座復雜的城堡,包括棱堡、瞭望塔和厚達30英尺的城墻。英國于1800年奪取該堡壘,同時占領了島上優良的港口及其首府瓦萊塔,這座美麗的城市是用當地采石場出產的赭石修建而成的。25萬馬耳他人大多是目不識丁的農民,依靠貧瘠的土地和牧場勉強維生。
二戰期間,該島遭受軸心國3 340次空襲,第一次發生在1940年6月11日拂曉。在接下來的3年里,這里成為地球上遭受轟炸最密集的地方。敵人試圖通過狂轟濫炸迫使英國人離開位于直布羅陀與亞歷山大之間的唯一一個港口,并使馬耳他機場失去作用。而擁有這座機場,英軍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攻擊軸心國駛往北非的補給船隊。
在一場堪稱邪惡的空襲中,約有1.6萬噸炸彈落在島上,德國飛行員甚至從他們的座艙里向外投擲手榴彈。瓦萊塔被炸成赭石堆,隨后又化為赭石粉。“美被毀滅,”馬耳他詩人M.米齊寫道,“一個龐大的恐怖王國應運而生。”然而,被毀滅的不只是美。這場空襲造成1.5萬人傷亡(準確的數字無法統計,因為許多家庭隱瞞死亡人數以繼續獲取遇難者的口糧,這種情況相當普遍)。“圣母瑪利亞,”馬耳他人祈禱著,“讓炸彈落入海里或田野中吧。”
僥幸活下來的人們只能默默忍受。每次空襲過后,婦女們在廢墟中游蕩,搜尋著四分五裂的家具,帶回家當柴燒。1942年7月前,每人每天的口糧已被削減到可憐的地步,只有4盎司諸如肉、魚和奶酪之類的主食,外加13盎司混入鋸末烘焙而成的面包。報紙刊登文章介紹“土豆湯、土豆泥和燉土豆”的好處。餐廳提供“小牛肉卷”,一種用山羊肉和馬肉制成的令人厭惡的甜點。馬耳他人學會了在沒有肥皂、剃須刀片、衛生紙、鞋帶和書籍的情況下生活。避孕套用舊的內胎制成,直到人們太過疲憊,以至于無力性愛為止。為躲避炸彈,他們用手在巖石上挖掘掩體,但巖石堅硬無比,即便是經驗豐富的礦工,每天也很少能挖超過8英寸。馬耳他的漁船從附近島嶼帶來食物和煤油,再帶離死者妥善安葬。
得益于北非戰役的勝利,自1940年以來第一支沒有遭遇空襲的船隊于1943年5月24日到達該島。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開始運抵,但馬耳他仍是一片荒涼的中世紀殘骸。廢墟中滿是沙蠅,每走一步都會揚起白色的灰塵。一名到訪者寫道:“孩子們瘦弱、無精打采,甚至不在明媚的陽光下玩耍,而是頹廢地待在破舊、滿是坑洼的街道上。”瓦萊塔沒有一家餐廳,整座城市只在早晨的兩個小時和晚上的半小時內供應自來水。
英國守軍在島上的日子也很不好過,每人每周配發一品脫啤酒,外加“50支味道糟糕得難以形容的印度香煙”。軸心國的轟炸機仍在持續轟炸該島,在盟軍于7月初使用的密碼中,提醒所有“斗牛犬”(英國人)和“裁判員”(美國人),要警惕“拍賣郁金香的郵遞員”(德國飛機)。然而使用這些術語通常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個等同于一臉茫然的電碼:“冰山”(不明暗號的意思)。
“金融”所在的位置得天獨厚,位于西西里島正南方僅55英里處。7月8日下午,該島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頓時提高。“所有人都興奮地翹首以盼。”一名英國軍官說道,因為艾森豪威爾將于下午5點抵達,將馬耳他作為他的總部。
背后標有號碼的摩托車手們指引盟軍指揮官的飛機和護航戰機沿著跑道滑行至避彈掩體。艾森豪威爾于7月6日離開阿爾及爾,在突尼斯的指揮所里待了兩天,隨即飛赴馬耳他。為對他的動向保密,一處設立在奧蘭的假總部開始發送虛假的無線電信號,就連被派往瓦萊塔機場接他的指揮車的保險杠上也沒有張貼軍銜標記。在降落之前,飛入該島最后一個導航點時,艾森豪威爾已經能看見沿著大港流淌的船塢溪和法國溪,人們正在那里為“愛斯基摩人行動”進行著熱火朝天的準備工作。另外,在圣保羅灣的各個碼頭上,修建了許多救護車停車場。盟軍規劃人員預計,將有3萬名傷者從西西里島轉移至北非,因此馬耳他已被改造為一座醫療中繼站。艾森豪威爾撫弄著他的幸運幣:一枚銀幣、一枚法國法郎和一枚英國5先令硬幣。出行時,他總是把它們放在一個拉鏈錢包中隨身攜帶。
車隊曲折地穿過瓦萊塔廢墟,駛上城外的一座小丘,趕往韋爾達拉宮。這座正方形城堡建于1586年,是馬耳他騎士團團長夏天居住的行宮,周圍筑有護城河,每個拐角處都建有塔樓。在英國東道主的陪同下,艾森豪威爾逛了逛大廳和一間碩大的宴會廳,周圍的墻壁上裝點著以《圣經》為題材的壁畫。在宮殿下方,一間昏暗的地牢中,釘入墻體的鐵鉤上依然掛著生銹的鎖鏈。陪同艾森豪威爾一同到來的記者約翰·岡瑟指出:“這里的幾間房間曾經都是地牢,仆人們認為里面有鬼,即便是今天,他們也不敢進去。”
攀上大理石制的螺旋樓梯(每級臺階只有兩英寸高,這樣一來,馬耳他的牧師們便可以騎著蹄掌套上鞋子的騾子上臺階了),艾森豪威爾被帶至他的臥室。這是一間堪稱華麗的房間,天花板足有30英尺高,有一條粉刷過的甬道通向另一間地牢。“我覺得不錯,”他說著,那特有的、聞名于世的微笑在嘴角綻開,“足夠用了。”
9個月前,在發起“火炬行動”前夕,艾森豪威爾在另一座位于直布羅陀的英國城堡內接掌了指揮權,負責指揮366名美軍高級軍官。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被戰事失利、政治失誤和自身經驗不足等挫折和缺陷打敗,一直屹立不倒,成為盟軍不可或缺的統帥。“只有艾克能讓事情順利進行下去,”丘吉爾的參謀長黑斯廷斯·伊斯梅中將在戰后說道,“其他人都不行。”
北非戰役的勝利鞏固了艾森豪威爾的聲望和信心。他具備一種天賦,總能公正處事、賞罰分明,加上他辛勤工作,再憑借一點點幸運幣的幫助,能身居此位也是一種必然。將在“愛斯基摩人行動”中指揮英國軍隊的伯納德·L.蒙哥馬利將軍認為艾森豪威爾是“真誠的化身”,擁有“將人心籠絡到他那一方的力量,就像磁鐵吸引金屬那樣”。另一位英國高級將領說:“他為人處事非常公正,我很羨慕他清晰的思維和承擔責任的魄力。”
他的聽力很好,說話也很清晰。“我不得不說,”丘吉爾告訴一位英國同僚,“我已注意到,在諸多優秀的將領中,并沒有多少人能像他這樣擁有出色的表達能力。”很少有人能抵御他那頗具感染力的微笑,對其他人而言,他的活力也不啻為一針強心劑。“他總是動個不停,”記者德魯·米德爾頓指出,“走過來走過去,不停地在地毯上踱步,用單調、刺耳的嗓音說出一個接一個想法,就像從一具砂輪上甩出的火花。”
“我是個天生的樂天派,”艾森豪威爾曾說過,“無法改變。”他對兒子約翰(西點軍校的一名學員)說,想要掌握高效的領導技能,必須通過“認真思考和實踐,你必須忠于職守、真誠、公正、開朗”。有時候他也會吹毛求疵,抱怨“五十個軍官里也找不出一個知道該如何正確使用英語的人”,據說一名副官被撤職是因為其無法準確區分“shall”與“will”的用法。盡管艾森豪威爾曾在道格拉斯·麥克阿瑟這位自負至極的將軍手下工作過數年,但他依然謙遜而公正。麥克阿瑟總是不肯承認錯誤,且總以第三人稱稱呼自己,這令艾森豪威爾深感不解。“火炬行動”后,當得知喬治·馬歇爾將為自己頒發榮譽勛章時,艾森豪威爾警告說:“我會拒絕接受。”就在他離開阿爾及爾前,他收到一位出版商發來的電報,說如果艾森豪威爾能親自挑選一位“國內著名作家”講述自己的故事并出版成書,就“至少能獲得2.5萬美元。”艾森豪威爾回復說:“太過繁忙,無意于此。”
艾森豪威爾的宇宙哲學非常簡單。“你們正為自由生存的權利而戰,從此以后,將不必再仰人鼻息。”6月19日,他在阿爾及爾對士兵們說,“你們正為人類靈魂的自由和尊嚴而戰。”他承諾,要是有機會,他會斃掉墨索里尼,“我很容易痛恨我的敵人。”他的兒子約翰·艾森豪威爾是個精明的觀察者,約翰指出,出色的計算能力使他的父親成為橋牌高手,而這種能力也被他用于指揮作戰。艾森豪威爾相信“上帝會給他一手好牌……他似乎從未提起過,上帝會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辜負他的超自然感,例如某天需要的好天氣”。
但作為一名戰地統帥,他在北非表現出的指揮水準卻時好時壞,才能還尚未得到證實。“他是一名協調員,而不是個統帥。”一名英國將領寫道。另一個人宣稱:“他不是軍人,只是個和事佬。”馬歇爾認為他太過專注于盟軍中的政治紛爭,以至于“幾乎沒有機會與部隊接觸”。事實上,他缺乏一名偉大統帥的稟賦:從時間和空間的高度掌控戰場、憑直覺了解對手的意圖、以鋼鐵般的意志克服一切阻力。
他確實是個和事佬,是個協調員,但這正是這場戰爭——這場席卷全球的戰爭所需要的。艾森豪威爾早就認識到,在這樣一場生存之戰中,只有最堅定的聯盟才能獲勝。他還憑直覺感受到,無論是國家自豪感還是個人虛榮心,都會對聯盟造成威脅。他是個明智的人,是個懂得妥協的高手,他深知自己作為一名盟軍統帥,必須站在不同國家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有時候單純地下達命令并不能解決問題,必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約翰·岡瑟曾指出,“許多英國人和美國人之間都存在一種返祖現象般的反感。”
一位英國高級將領在“三叉戟”會議上提醒布魯克將軍:“很有可能陷入撕破臉公開爭吵的局面,除非有人能帶上一罐潤滑劑居中斡旋。”艾森豪威爾就帶著潤滑劑,而且幾乎每個人都相信他會明智地加以使用。他的英國政治顧問、未來的英國首相哈羅德·麥克米倫認為艾森豪威爾“完全沒有受過普通意義上的教育”,但“與我曾見過的許多英國軍人的榆木腦袋和不開竅的心靈相比,他是位胸懷博大、充滿智慧的偉人”。
★★★
夏季漫長的黃昏在西面徘徊。艾森豪威爾喝完一壺茶,走出韋爾達拉宮,趕往不遠處的指揮部。他向一名副官透露,感覺自己的胃“就像一只握緊的拳頭”。自從1920年長子死于猩紅熱后,他20多年來一直忍受著因巨大壓力而造成的腸胃疾病的折磨。戰前,他曾因腸炎和腸梗阻多次住院治療。(1912年,在西點軍校對陣塔夫茨大學的橄欖球賽中,他的左膝嚴重受傷,7次入院治療。)直布羅陀11月潮濕的空氣造成的呼吸道感染始終未能徹底康復,而他接連不斷地吸煙(平均每天抽60支“駱駝”煙,有時更多)也令其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他不準約翰吸煙,并為此每周獎勵他1.5美元,但艾森豪威爾自己的煙癮卻大得難以抑制,有時甚至在飛行途中也會點上香煙,盡管他那架B-17“空中堡壘”的機組人員已提醒過他機內有易燃氣體。
在隨行人員和保鏢的簇擁下,艾森豪威爾夾著香煙,登上了大港上方的峭壁。登陸艇和軍艦擠滿了港口和通往位于圣埃爾莫堡的海港的水道。水手們散布在兩艘戰列艦上,這也是兩年多來,他們第一次回到馬耳他。馬耳他人站在碼頭上方岌岌可危的陽臺上不停地揮手。皇家海軍“納爾遜”號戰列艦上,一支樂隊不停演奏著“許多好姑娘都喜歡水手”。
艾森豪威爾和助手們走入拉斯卡里斯堡壘,這座隧道式建筑最初是由馬耳他騎士團建造的,如今已變成了一座皇家海軍指揮部。石灰巖墻壁上布滿了閃爍的凝露,這里是一處防空洞,雖然便利卻十分破舊。在這里,軍裝穿一天就會生霉,許多參謀軍官都被沙蠅叮咬,染上了肺病和白蛉熱,飽受折磨。而且,堡壘內某些地方熱得令人難以忍受,很多房間又冷得令艾森豪威爾不得不穿上大衣。就連趕來迎接艾森豪威爾的地中海戰區英國海軍司令安德魯·布朗·坎寧安海軍上將也承認,這地方“臭氣熏天”。待在拉斯卡里斯堡壘里的人們為了增強抵抗力,每天下午兩點都要喝點杜松子酒、橙汁或香蕉甜酒。
艾森豪威爾和坎寧安大步穿過平托隧道,走過一排供工作人員使用的房屋,房門標牌上刻著神秘的符號,代表著他們的工作職能。艾森豪威爾的辦公室約有140平方英尺,屋內擺著一張藤椅和一個燃燒著的油爐,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面鋪著一條灰色的毛毯。鋪在黏土地面上的一小塊地毯勉強緩解了“已聚集了四百年的寒意”。艾森豪威爾發現,在這里他的香煙很難保持干燥。
對于環境的不適,艾森豪威爾并沒有過多在意。他跟著坎寧安來到一間面積巨大的作戰室,拱形天花板足有40英尺高,每一面墻上都懸掛著巨大的地圖。通過500次航空偵察拍照任務才完成的一幅260平方英尺的航拍鑲嵌圖,展示了面積為1萬平方英里的西西里島的全貌。看見這幅地圖,岡瑟驚呆了,對其“展現的無窮的細節、現代化程度及出色的制圖和印刷技術”深感驚訝,并對“德國人是否擁有與此堪稱超級的地圖同樣優秀的地圖”表示懷疑。
坎寧安紅潤的面孔在軍裝白色衣領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艷,他指出,地圖上的彩色線條代表盟軍前進中的艦隊,從黎凡特到“赫拉克勒斯之柱”,用來表示3 000艘艦船上搭載的16萬名士兵、1.4萬部車輛和1 800門火炮。這位海軍上將補充說,各艦隊已進入無線電靜默狀態,所以幾乎無法掌握他們的進展,暫時只知道有3艘從蘇格蘭而來的加拿大船只已被U型潛艇擊沉于地中海西部,有幾十名加拿大士兵死亡,同時還損失了幾十門火炮、500部車輛以及許多通訊設備。在這寂靜的夜晚,即便是在馬耳他島上,也能聽見西西里島傳來的爆炸聲,在盟軍無情的轟炸下,島上大多數幸存的軸心國飛機已逃回意大利本土。而至于幸存的敵人會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進攻,仍然是未知數。
坎寧安豎起眉毛,盯著花哨的地圖,用他最喜愛的表達方式說道:“對我來說,這東西太過奢侈了。”作為一名愛丁堡大學解剖學教授的兒子,坎寧安第一次參加的戰斗是布爾戰爭,當年他才17歲。現在,60歲的他依然無畏、好戰,并深信在任何戰斗中,近距離平射才是最好的選擇。岡瑟注意到,在他那水手般瞇起的眼瞼下,“雙眼布滿血絲,就像一只斗牛犬”。
艾森豪威爾在地圖上研究著地中海中部。西西里島是一塊三角形的巖石,面積與佛蒙特州相近,位于突尼斯北面90英里處,距離意大利這只靴子的趾部僅2英里。其東端屹立著埃特納火山,這座活火山高達1萬英尺,直徑20英里。盟軍一份地形研究指出,“海岸線呈扇形,海灣寬闊、大幅度彎曲,又被海角分隔開來”。盟軍司令部的參謀對長達300英里的海岸線上的每一英寸都做了精確考量,并對32個可能成為登陸地點的灘頭進行了仔細檢查。
與馬耳他相比,西西里島曾經遭受過更多入侵者攻占:希臘人、羅馬人、汪達爾人、東哥特人、拜占庭人、薩拉森人、諾曼人、西班牙人、波旁王朝……現在,這里又成為英國人和美國人攻占的目標。“從古至今,西西里似乎只學到了災難和暴力,”美國作家亨利·亞當斯評論道,“一直處于無政府狀態……西西里孑身孤立,并頑強地對抗進化。”
艾森豪威爾知道,在一片充滿敵意的海岸上實施兩棲登陸是戰爭中最為艱難的行動:冒著槍林彈雨涉水上岸,越過海灘,建立一片灘頭陣地,再馬不停蹄地突入內陸。在漫長的戰爭史上,人們一直無法掌握兩棲作戰的藝術與精髓。以至于每場成功的登陸戰斗的災難性都堪比英國1915年在加里波利的慘敗,又如美國于1847年對韋拉克魯斯的進攻。而每一次失敗(如西班牙無敵艦隊,或是蒙古人遠征日本)都是因為其軍事領導者太過氣餒,不肯進行嘗試,包括拿破侖和希特勒,這兩個人都拒絕跨越英吉利海峽。
盡管兩棲戰本來就很艱難,但盟軍似乎打定主意要讓它難上加難。聯合參謀長委員會曾于1月23日下令,由艾森豪威爾策劃“愛斯基摩人行動”。初步計劃的核心是奪取西西里島的港口和機場,并在發起進攻的一周內將10個師送上岸。但艾森豪威爾和他的幕僚們仍被突尼斯戰役牽制著。各個指揮部相距甚遠,分布在從開羅到拉巴特的各地,僅僅為了遞送文件、地圖和消息,信使們每天就要來回奔波2 000多英里。總指揮部位于阿爾及爾城外一所沒有取暖設施的高等師范學校內,工作人員不得不戴著手套打字。
艾森豪威爾曾在3月和4月兩次警告,如果登陸部隊遭遇“裝備精良、有組織的德國部隊”,且其規模達到“兩個師以上”,“愛斯基摩人行動”將宣告失敗。英國參謀長委員會指責他“嚴重夸大了”敵人的力量,丘吉爾也十分憤怒:“這是怯懦的說辭,是失敗主義的論調……斯大林正在他的戰線上面對著185個德軍師,我無法想象他對此會作何感想。”遭受批評后,艾森豪威爾提出了一個計劃,依照這個計劃,英軍將進攻西西里島的東南海岸,以奪取奧古斯塔和錫拉庫扎的港口,而美軍則在西面登陸,負責攻占巴勒莫。
這意外地引來一些人的怒火。第八集團軍司令伯納德·蒙哥馬利一直不肯參與“愛斯基摩人行動”的策劃工作,因為他正忙于突尼斯戰役。“先讓我們打完這場仗再說。”他厲聲說道。等到終于有精力顧及西西里島時,蒙哥馬利把一幅巨大的地圖攤在臥室地板上,若有所思地說道:“好吧,現在來看看這場要打的仗,到底合不合我的意。”
然而,他對現有的計劃一點也不滿意。“毫無成功的希望,應該徹底推翻重來。”蒙哥馬利宣布道。他謊稱盟軍司令部的參謀認為“抵抗會很輕微”(事實上,他們預測會遭到頑強抵抗),譴責所有這些“模糊不清的見解”,并警告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錯誤了”。4月底之前,他又一次大聲疾呼,預言將“面臨著一場一流的軍事災難……我已準備率領第八集團軍投入一場可怕的戰役,但必須是以我自己的方式”。他向上級提議,由他來指揮巴頓的第七集團軍,并在日記中更加直言不諱地寫道:“應由我來全盤掌控‘愛斯基摩人行動’。”
蒙哥馬利認為,應集中兵力進攻東南海岸,英美部隊可以相互支援。當距離進攻行動開始只剩下兩個月的時候,聯合委員會的參謀長們即將在華盛頓展開“三叉戟”會晤。5月2日,艾森豪威爾在阿爾及爾再一次召開策劃會議。在吃完一頓豐盛的龍蝦午餐后(盟軍司令部為每只龍蝦支付了1 000法郎),蒙哥馬利仍然堅持他的觀點,隨后跟著艾森豪威爾的參謀長沃爾特·B.史密斯中將走進男廁,繼續他的說辭。他先是在相鄰的小便池旁說個不停,隨后又在一面布滿水蒸氣的鏡子上勾畫起箭頭來。英軍高級參謀查爾斯·蓋爾德納爵士在日記中寫道:“美國人開始覺得,掌管大英帝國的是蒙蒂。”
一天后,艾森豪威爾打破僵局,接受了蒙哥馬利的計劃,沒有理會坎寧安上將和其他人的抗議——他們更傾向于分散海軍力量,奪取更多的機場。肯特·休伊特也對修改后的計劃提出質疑,因為這會使美國軍隊不再能迅速利用巴勒莫的港口,但巴頓否決了他的建議。“不,該死的!”巴頓回答道,“我已在這支軍隊里待了三十年,如果上級給我下達命令,我就說,‘是,長官!’然后盡我他×的所能去達成。”
在日記中,蓋爾德納將軍承認:“我無法理解民主國家如何進行這場戰爭。”
參與“愛斯基摩人行動”的7個師已集結完畢,其中包括4個英國師和3個美國師,登陸后他們將并肩跨越西西里島東南部一段寬100英里的地帶。另外,在部隊登陸之前,還將有兩個空降師的部分兵力作為先頭,最終,將有13個盟軍師投入這場進攻行動中。
進攻行動將在7月的第二個星期展開,那時候的月光足以為傘兵提供清晰的視線,而夜色的黑暗又能夠掩蓋悄然逼近的艦隊。
在守衛西西里島的30萬軸心國士兵中,大部分都是勇氣值得懷疑的意大利人。一名美國情報官將兩個德國師描述為“實實在在的芥末醬”,至于意大利人,“朝他們的肚子上戳一下,鋸木屑便會撒出來”。英國人攔截和破譯德軍無線電通訊的非凡能力在“超級機密”項目上得到了充分體現。多虧了這項技術,艾森豪威爾才得以掌握敵人的實力和部署狀況。和在阿爾及爾時一樣,他在馬耳他也掌控著一個“超級機密”小組(這些被允許接觸最高機密的人被認為是“沐浴在羔羊的圣血中”)。
1940年,“超級機密”的密碼破譯專家在倫敦北部的布萊切利公園使用一臺德國“恩尼格瑪”密碼機,首次破譯了一條加密通訊電報后,數千份被攔截和破譯的電文描繪出了“德軍的全面情況”。截至1944年中期,近50條不同的“恩尼格瑪”密碼被破解,其中包括德國軍隊使用的一種被稱為“信天翁”的新密碼,其他一些密碼則被稱為“鬣狗”“海馬”“啄木鳥”“海鸚鵡”。
艾森豪威爾還知道,意大利海軍(地中海地區唯一一支有些分量的軸心國海軍力量,擁有6艘戰列艦和11艘巡洋艦)缺乏雷達設備、燃油和航空母艦。意大利空軍在過去8個月里損失了2 200架飛機,完全無力偵察盟軍的行蹤。一位意大利海軍上將抱怨道:“沒人能蒙住雙眼下棋。”更重要的是,艾森豪威爾具備出色的判斷力。他已經預見到,來自戰爭的壓力和盟軍的轟炸、煤炭和食物的短缺、工人罷工、鐵路中斷,甚至是電燈泡的嚴重缺乏都將導致意大利的社會解體。
艾森豪威爾唯一無法確定的一點是,意大利人究竟會以多大的勇氣為他們的家園而戰。還有,德國人(盟軍認為他們有能力每3天便將一個師的兵力運送至西西里島提供支援)是否會為距離其祖國1 000英里外的一座干旱小島奮戰到底。就連“超級機密”也無法窺探敵人內心的想法。
5月12日,聯合參謀長委員會批準了“愛斯基摩人行動”的詳細計劃。但是,華盛頓和倫敦方面仍然認為這一計劃還不夠大膽,盟軍正錯失在北非戰役勝利的基礎上乘勝追擊的機會。“你和策劃人員可能都過于保守了。”喬治·馬歇爾告訴艾森豪威爾,他們缺乏那種“令納爾遜、格蘭特和李贏得偉大勝利”的膽識。
馬歇爾說得沒錯。“愛斯基摩人行動”將是二戰中規模最大的兩棲戰——在攻擊波次中動用了7個師,比11個月后的諾曼底登陸還多兩個師——卻缺乏猛沖猛打的野心。注意力集中在突尼斯的指揮官們沒有看見更大的目標:封鎖墨西拿海峽,阻止軸心國部隊增援西西里島,并阻止島上的敵人逃回意大利本土。兩棲戰理論強調奪取港口和機場,排除掉越過沙灘的進攻,“愛斯基摩人行動”最終在登陸灘頭20英里后畫下了句點。
用比德爾·史密斯的話來說,所有大型兩棲登陸行動都帶有一種“可怕的僵化”的特點。將部隊集結起來,同時發起進攻,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卻沒有將足夠的時間用于考慮越過海灘之后的戰斗。“愛斯基摩人行動”中還包括盟軍在戰爭期間發起的第一次大規模空降作戰。如果按照蒙哥馬利的計劃行動,就意味著美軍將少占領一個港口,將不得不以從未嘗試過的方式來支持海灘上的作戰部隊。
無論大膽與否,木已成舟。6月中旬,艾森豪威爾向記者們透露了即將展開的進攻行動的詳細情況(在此之前,這些情況都被明令禁止公開),以平息他們對作戰行動的猜測。艾森豪威爾要求記者們保守秘密,他們都照辦了。一名記者懇求道:“下次別再這樣要求我們了。”
佯攻和謊言持續而快速地擴散開來。一支由英美軍艦和貨船組成的艦隊從英國駛向挪威,以制造從北面發起進攻的假象。一支英國的地中海艦隊(包括4艘戰列艦、6艘巡洋艦和18艘驅逐艦)駛往希臘,夜深人靜時,艦船調轉航向,以控制馬耳他附近的海上通道。但敵人總能在雜亂無章的佯攻中發現些蛛絲馬跡。
7月初,800萬張傳單撒向西西里島,有的傳單上警告說:“德國會戰至最后一個意大利人死去為止。”還有的傳單上繪制著地圖,體現了意大利各個城市在面對盟軍轟炸機時是何等的脆弱。標題上寫道:“墨索里尼自討苦吃。”
★★★
7月8日夜間,艾森豪威爾離開隧道時,瓦萊塔的天空中繁星閃爍。走出拉斯卡里斯城堡的地下世界后,他陶醉于盛夏夜里地中海海水的氣味。漆黑的鎮子在藍色的星光下散發著微光,給原本白晝中的廢墟蒙上了一層美麗的面紗。
在韋爾達拉宮巨大的臥室內,提供的生活用品簡直如同修道士監舍般節儉,只有水罐、洗臉盆、肥皂盒、尿壺和浴缸。墻上釘著幾幅小型作戰地圖。艾森豪威爾有時會感嘆,實在有太多細節需要加以留意。5月27日,他在家書中寫道:“我曾讀過關于軍隊指揮官的書籍,很羨慕他們擁有極大的行動和決策自由,而我本來也應該擁有這些。多美妙的想法啊!下屬總是向我提出必須予以滿足的需求,這使我成為奴隸,而不是主人。”
就拿譯員的問題來說:200名會說意大利語的士兵將跟隨第45師和第82空降師一同前往北非,但第82空降師的譯員卻遲遲不到。他們去哪里了?還有戰俘的問題:6月28日,艾森豪威爾告訴馬歇爾,“在‘愛斯基摩人行動’中,我們將抓獲20萬名戰俘”,這需要8 000名看守,但美軍部隊中能抽調出的人數尚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
《日內瓦公約》允許美軍戰俘營使用英國或法國看守嗎?另外,用來負重的驢子也出了問題:遞交陸軍部申請馱鞍和轡頭的緊急文件引來馬歇爾的質問:“這些驢子有多高,平均重量是多少?”經過進一步調查,艾森豪威爾告訴他:“看起來,現在的驢子并不適用,可用的本地騾子數量有限,有14~16掌高,平均850磅重……慣于負重,但非常兇狠。”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是,占領區盟國軍政府(AMGOT)準備在占領西西里島后重新制定民事規則。愛說俏皮話的人將這個縮略語解釋為“旅游中的老年紳士軍官”(Aged Military Gentlemen on Tour),華盛頓方面也通知艾森豪威爾,AMGOT這個詞帶有“令人厭惡的德國音”,還與土耳其語中一個粗俗、直白的詞匯——“生殖器”類似。“必須更改AMGOT這個名字,”被激怒的盟軍總司令于6月1日通知陸軍部,“否則將造成極大的混亂”。
更重要的是,艾森豪威爾還為自己的妻子擔心。約翰寄宿在西點軍校,瑪米獨自一人住在華盛頓。她患有心臟病,經常臥床不起。她的體重已降至112磅,并將自己描述為“經歷過種種磨難,徹夜閱讀驚悚小說,一直都在等待”的人。艾森豪威爾頻繁寫信給她,都是親自手寫,從不讓他的“活字典”式辦事員代勞,在信中使用的稱謂是“我的愛人”或“親愛的”。近來,他花了很多工夫安撫她,以便讓她相信他作為丈夫的忠誠,因為她最近開始有針對性地問起了凱·薩默斯比。
謠言越演越烈。凱·薩默斯比出生于科克郡,曾在倫敦(后又在北非)擔任艾森豪威爾的司機,而后負責管理他的通信。她擅長偽造艾森豪威爾的簽名。戰前,她曾在模特兒兼電影公司擔任臨時演員。她美麗、矯健、活潑,經常充當老板的橋牌搭檔或騎馬出行時的同伴。艾森豪威爾比她年長20歲,“作為一個生活中沒什么安慰可言的男人”,邂逅了她。在過去的一個月里,她也同樣需要慰藉:她的未婚夫是一位年輕的美軍上校,6月6日在突尼斯觸雷身亡。悲痛和壓力使她的情緒嚴重失控,艾森豪威爾提議送她回倫敦,但她卻要求留在阿爾及爾。從來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兩人發生過關系,但喜歡說長道短的人不管怎樣都會散播流言蜚語,甚至包括一些明明對事實心知肚明的人。
“請記住,無論我寫給你的信有多短,我都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再愛上其他人,”艾森豪威爾于6月11日在給瑪米的信中寫道,“你似乎從未徹底了解到,我對你的依賴有多深,我是多么需要你。”
譯員和驢子,瑪米和薩默斯比,德國人和意大利人。現在,又一個麻煩已初露端倪。幸好艾森豪威爾從未指望過上帝賜予他好天氣,正如他兒子曾評論過的那樣。當晚稍早些時候,拉斯卡里斯堡壘的氣象專家們已預測到了未來令人沮喪的天氣狀況:一場風暴正在西面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