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姮娥
- 繪世說
- 三更淚色
- 3406字
- 2025-08-13 01:43:30
廣寒宮的玉階被我踩了千年,青白色的玉石早已磨得發亮,亮得能映出桂樹疏朗的影子。月桂樹的年輪一圈圈往外拓,我曾固執地數著,數到第九百九十九圈時,忽然倦了——那些圈圈繞繞的紋路,像極了這宮里亙古不變的光陰,纏得人喘不過氣。搗藥的玉兔耷拉著耳朵,前爪搭在玉杵上,連搗藥的“咚咚”聲都透著倦怠,藥臼里的桂花碎屑堆了又碾,碾了又堆,仿佛永遠也成不了傳說中能駐顏的仙藥。
我常常倚在月桂樹最粗壯的枝椏上,往下望。人間的燈火像被打翻的星子,零零散散落在大地上,聚成河流,淌過平原與山谷,到了夜里尤其熱鬧,暖黃的光漫過矮墻,漫過田埂,漫過那些我早已記不清模樣的屋檐。我記得飛升前,村口的老槐樹在夏夜會開滿細碎的白花,像落了一地的雪。孩子們提著紙糊的燈籠追螢火蟲,燈籠上的紅流蘇晃啊晃,他們的笑聲能漫過三條田埂,驚起荷塘里的蛙鳴。那時我還不叫嫦娥,叫姮娥,有個會在月下為我編花環的少年,他的指尖總沾著青草香,編出的花環混著野菊與薄荷的氣息,戴在頭上,比任何珠釵都要動人。
可我現在只有桂花香。冷的,清的,帶著玉階的寒氣,聞多了,連魂魄都像浸在冰水里,凍得發僵。
這念頭像月桂樹的根,悄無聲息地在心底蔓延,纏得我夜不能寐。無數個夜晚,我望著人間流動的燈火,總想起少年說“人間的桂花酒,要比月宮的露水里多三分甜”,那時我不信,如今卻饞得慌。
終于,在人間萬家燈火格外亮的夜晚——后來才知那是上元節——我解下腕間系了千年的絲帶。那絲帶本是少年用春蠶吐的絲織就,被我帶上月宮后沾了仙氣,此刻在我掌心化作一葉銀白的扁舟。我踩著月光搭成的橋,順著那道傾瀉而下的清輝,往下飄去。
風里有煙火氣了。不是月宮玉爐里燒的清冷香料,是柴火混著飯菜的香,是泥土被雨水打濕的腥甜,還有遠處隱約飄來的酒香與糖味。我落在一片桃林里,正是花開得最盛的時候,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肩頭,沾了滿身,連發絲間都纏上了溫柔的香。
不遠處有個小村落,屋檐下掛滿了紅燈籠,像一串一串燃燒的星辰,隱約傳來猜燈謎的笑鬧聲,夾雜著孩童的尖叫與婦人的嗔怪,熱熱鬧鬧的,像一鍋煮沸的甜湯。
“姐姐,你真的好漂亮呀!”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仰起臉,手里舉著盞兔子燈,燈芯的暖光映在她眼里,比月宮的長明燈還要暖,還要亮。
我愣住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廣寒宮沒有鏡,我早已忘了自己如今的模樣,更忘了該施個障眼法——千年的孤寂,讓我連被人注視的感覺都生疏了。
廣寒宮的清冷浸了千年,早已忘了人間的目光是暖是燙,沒想到竟這般直白地落在身上,帶著孩童特有的純粹與好奇,像春日里的陽光,曬得人心里發暖。
心念微動,袖間飄出一縷輕煙,化作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紗,輕輕覆在臉上,遮住了那些被月光洗得過于蒼白的痕跡。
“姐姐也是來猜燈謎的嗎?”小姑娘湊近了些,兔子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晃出細碎的暖,睫毛上像落了金粉。
“嗯,路過,便來看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浸過月光的泉水,帶著些許微不易察覺的顫——原來久不與人言,連聲帶都會生澀。
小姑娘眼睛一亮,兔子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晃出細碎的暖:“那正好!今晚的燈會可熱鬧啦,李大叔的糖畫能轉出龍鳳來,龍的鱗甲都亮晶晶的;張婆婆的桂花糕甜得沾牙呢,她總說要多放些蜜,才對得起這好月色!”她拽住我垂在身側的衣袖,指尖帶著孩童特有的溫熱,像春日里第一縷曬透棉衣的陽光,燙得我指尖發麻。
我望著她發間晃動的紅絨花,那抹艷色在月下格外鮮活,忽然腕間的絲帶輕輕動了動,似在應和這久違的牽連。千年來,它只在我思鄉時微微發燙,如今卻像活了過來,帶著雀躍的輕顫。
“那就……有勞你帶路了。”話音落時,鼻尖縈繞的桂花香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桃瓣的甜混著人間煙火的暖。
她雀躍地應著,拉著我往村落里跑。紅燈籠的光透過白紗落在眼睫上,晃成一片朦朧的暖。廣寒宮的玉階再亮,也照不亮這般流動的人間,連風里都裹著笑鬧聲,撞在臉上,軟乎乎的。
我們在巷子里穿梭,紅燈籠的光暈在青石板路上晃出明明滅滅的影,像跳動的火焰。街角有個捏面人的攤子,老師傅戴著頂舊氈帽,手指翻飛間,面團在他掌心變幻出各種模樣,轉眼就捏出個兔子,耳朵長長的,眼睛點著黑亮的芝麻,竟有幾分像月宮里的玉兔,只是這兔子嘴角帶著笑,比月宮那只總耷拉著耳朵的家伙多了幾分活氣,煞是可愛。
“姐姐,我們要一個吧!”小姑娘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光。
我輕輕點頭,從袖中取出一粒月光凝成的珍珠——在人間,這大約能換些銀錢。老師傅接過珍珠時愣了愣,隨即眉開眼笑,把面兔往竹簽上一插,遞過來時還額外捏了朵小桃花,“送姑娘的,配你這衣裳正好。”
前面傳來一陣喝彩,原來是有人在舞龍燈。綢布做的龍身裹著彩燈,隨著鑼鼓聲上下翻騰,龍嘴里吐出的火苗映得人臉上發燙。有個虎頭虎腦的小子舉著“風調雨順”的燈牌跑過,差點撞著我,他娘在后頭追著喊“慢些,別莽撞”,聲音里的嗔怪裹著蜜,甜得人心里發顫。小姑娘拉我往旁邊躲,自己卻咯咯笑個不停,辮子上的紅絨球跟著跳,像兩只快活的小雀。
我們還在賣花燈的攤子前停了停,各式各樣的燈盞掛在竹竿上,像一片會發光的森林。有鯉魚的,鱗片閃著金粉;有蓮花的,花瓣能輕輕開合;還有盞走馬燈,畫著牛郎織女的故事,燈一轉,便見兩人在鵲橋相會,衣袂飄飄,眼里的情意要漫出來似的。
“這個好看!”小姑娘指著走馬燈,我看著燈影里相會的兩人,忽然想起當年村口老槐樹下,少年舉著盞南瓜燈,對我說“以后每年上元節,都陪你看燈”。那時的月光落在他眼里,比任何燈都要亮。
正怔著,她已經舉著盞蓮花燈跑過來,燈芯的暖光映在她睫毛上,像落了星子。“姐姐,你看這燈,像不像廣寒宮里的蓮池?”她仰著頭問,渾然不知自己隨口一句話,正戳中我心底最軟的地方。月宮里的蓮池開的是冰蓮,千年一謝,哪有這般鮮活的暖。
一路走,一路看,衣角沾了桃花的粉,鞋邊帶了泥土的潮,連頭發里都纏了半片燈籠紙——是張猜燈謎的謎面,寫著“月出驚山鳥”,謎底大約是“鵑”。風里的味道越來越雜,有炒瓜子的香,有孩童手里棉花糖的甜,還有遠處飄來的桂花氣息——原來人間的夜,本就該是這樣熱熱鬧鬧、滿滿當當的,像一碗熬得濃稠的八寶粥,每一口都有不同的滋味。
“姐姐,你看這個!”小姑娘舉著一支糖葫蘆跑過來,紅彤彤的果子裹著晶瑩的糖衣,在燈籠下閃著光,“王嬸的糖葫蘆最地道,山楂是自家種的,酸里帶甜!”
我接過,指尖觸到那點溫熱,竟有些發抖。糖衣化在舌尖,甜意漫開來,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微酸,像少年當年摘給我的野山楂,是我在月宮從未嘗過的滋味。
這酸甜漫過舌尖的瞬間,廣寒宮的清冷竟像潮水般漫了上來。我忽然想起月宮里那只永遠冰涼的玉碗,盛著千年不變的桂花露,淡得像沒有味道,飲下去,連喉嚨都會泛起澀意。玉兔搗藥的聲音在記憶里響起來,單調,沉悶,像敲在冰面上的鈍響。桂樹的影子在玉階上拉得老長,白得晃眼,卻照不暖半分角落——我守著的那片月,從來沒有過這樣鮮活的甜,這樣帶著人間熱氣的酸。
指尖的溫熱還沒散盡,可心口已經開始發緊。這滋味太好,好得讓我不敢多嘗,怕回頭再面對那座空曠的宮殿時,連桂花香都會變成割人的冰碴子。原來最涼的不是廣寒宮的玉階,是嘗過人間煙火后,再也耐不住的孤寂。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巷子里的燈籠一盞盞滅了,猜燈謎的人散去了,只剩下幾個收拾攤子的老人,互相說著家常,聲音里帶著滿足的倦意。我望著巷尾最后一盞燈籠熄滅,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揪著,空落落的。
我的身子開始變輕,衣袖上的月光越來越亮,像要把我往天上拉。我知道,月宮在召我回去了,這人間的煙火,終究是留不住的。
“姐姐要走了?”小姑娘仰著頭,眼里滿是不舍,手里還攥著我送她的月桂花瓣。
我點點頭,抬手拂去她發間的一片桃瓣:“這個給你,能做個好夢。”
她還想說什么,我已經飄了起來。回頭望時,那片桃林在晨光里泛著粉白,村落的炊煙正裊裊升起,像一條溫柔的線,系著人間的煙火。我多希望月光能走得慢一些,舍不得這溫度散去,更舍不得這滿巷的煙火氣——它們像一張柔軟的網,把我裹在中間,暖得讓人心疼。
回到月宮時,玉兔驚訝地豎起了耳朵——我的眼角還沾著桃瓣的粉,唇邊帶著未散的糖香。月桂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縱容。我重新倚回枝椏上,往下望。人間的燈火依舊,可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的衣袖里,從此藏著一片桃林的香,一顆糖葫蘆的甜,還有一個小姑娘眼里的光。
或許下次,等桂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我該帶一支人間的桂花酒回來。聽說,凡人的酒里,釀著月光和思念,飲一口,能暖透千年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