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夢中人
- 繪世說
- 三更淚色
- 3404字
- 2025-08-13 00:48:51
晨光透過百葉窗在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報表,指尖卻懸在鍵盤上遲遲落不下去。
那個夢太真實了。
趙予安,你究竟是誰?
“發什么呆?晚上的飯局去不去?”林滿滿把馬克杯往我桌上一墩,瓷面碰撞的脆響驚得我一哆嗦。我沒好氣地把報表往她面前推:“幫我把這頁核對了,我請客都行。”
這是什么?她挑眉翻著紙頁,忽然嗤笑一聲:“趙予安?新找的男朋友嗎?”
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戛然而止。我猛地搶過報表,草稿欄里那三個字歪歪扭扭,像是有人攥著我的手寫下的。窗外的天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映出鉛灰色的云,倒像極了夢里那面高聳的青磚城墻。
“好累。”回到破小的出租屋,我只想躺著
“閔淑,我臨時有事,今晚又去不了了,改天再約。”點開微信,上面有一條林滿滿的語音留言
那就休息一會兒吧,想著想著視線開始模糊
當我再次睜眼時,鼻腔里灌滿了潮濕的霉味。
青灰色的磚縫里鉆出幾叢苔蘚,我正趴在地上,指尖能摸到磚塊被風雨侵蝕的凹痕。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三下,是三更天了。
“姑娘,這夜露重,當心著涼。”
身后突然響起的男聲讓我渾身一僵。轉身時腰間的半塊玉佩撞在磚墻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好像我又進入了那個夢里。
月光從云隙里漏下來,照亮了來人的臉。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腰間束著簡單的布帶,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盛著星子。他見我盯著他發怔,忽然彎腰拾起我落在地上的披風:“方才見姑娘倒在此地,還以為是……”
“抱歉,嚇到你了,我也不清楚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晃晃發暈的腦袋強撐著站起來。
“姑娘當心。”見我站不穩,他急忙伸出手
“你是誰?”
我望著他,心頭莫名一緊。這張臉明明是初見,可那雙眼睛里的溫和,說話時微微頷首的姿態,甚至是指尖不經意劃過披風的弧度,都讓我覺得熟悉得心慌。我定了定神,試圖從記憶里搜尋相似的影子,卻只抓到一片空白,唯有那股“好像在哪里見過”的感覺,像藤蔓似的纏上來,越勒越緊。
“在下姓趙”
“趙予安?”這三個字不受控制地滾出喉嚨。
他的動作猛地頓住,眼里的星子驟然黯淡下去,像被烏云掩住了光。
“姑娘認識在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夢里那女子墜墻前的眼神——有失望,有不甘,還有一絲……我不敢深究的眷戀。
“不認識。”我別過臉,指尖卻死死掐進掌心
他沉默著將披風遞過來,布料上帶著淡淡的皂角香。
“不必了。”我打斷他,轉身就往石階下走。裙擺掃過腳踝,這才驚覺自己穿的竟是夢里那女子的襦裙。
我變成了她。
我的世界似乎變得亂七八糟的,現實與夢境暈染在了一起。白天我在寫字樓里改方案,夜里就會回到那座古城,總能在城墻下、茶館里、甚至賣花的小攤前遇見趙予安。
他話不多,卻默默跟在我身后,讓我有種被監視起來的感覺。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終于忍不住問。
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他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抬起的手懸在半空,指節微微泛白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他避開我的目光,望向遠處城墻的暗影,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嘆息:“我……”
一滴,兩滴……雨水落在我的手背,古城的雨總是令人迫不及防
“跟我來。”他不由分說地攥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
我們在雨里跑了很久,直到停在一座荒廢的宅院前。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里的石榴樹已經枯死了,枝椏伸向灰蒙蒙的天。
“這里是……”
“你不記得了嗎?”他從懷里掏出個褪色的錦囊
那錦囊是用細麻線密密縫的,邊角處還繡著幾朵小小的石榴花,針腳算不上精致,卻看得出縫得極用心。他指尖摩挲著褪色的布料,聲音里浸著化不開的溫柔:“你從前最愛這院里的石榴花,說紅得像燃著的火。那年花開得最盛時,你蹲在樹下撿落瓣,指尖都染了粉。我就想著,把這花收進錦囊里給你帶在身上,你說……這便是我們的信物。”
他打開錦囊,幾朵干枯的石榴花靜靜躺著,雖沒了往日的鮮妍,那細碎的紋路里,卻像還藏著當年的熱烈。
無數模糊的畫面在腦海里沖撞——石榴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的紅,他低頭為我別上花簪時的溫柔眉眼,還有某夜城墻下他緊攥著我的手,聲音發顫地說“等我”……
那些碎片明明近在咫尺,拼盡全力想去抓,卻像指間的沙一樣流走,只留下尖銳的刺痛。耳邊似乎響起了什么聲音,是風聲?是哭喊?還是他一遍遍喚我的名字?
“啊——”頭痛欲裂,我忍不住悶哼出聲,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栽倒在地。
昨晚的夢太痛苦,醒來的時候臉上都是淚痕。
林滿滿端著剛泡好的枸杞水湊過來,一眼就瞅見了我的倦容,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喂,魂都快飛走了。你這狀態也太差了,是不是最近沒休息好?”
我揉了揉發澀的眼睛,聲音帶著點沙啞:“不知道怎么回事,總做些光怪陸離的夢,睡得特別沉,醒了還累得慌。”
“夢?”林滿滿眼珠一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肯定是你沖撞了什么,怪不得整日心事重重。我跟你說,城郊那座古寺特別靈,要不咱周末去拜拜?說不定能讓你順順氣,睡個安穩覺。”
本想拒絕,可架不住林滿滿軟磨硬泡,想著去散散心也好,便點了頭。
周末的古寺香火鼎盛,青煙繚繞中,我被林滿滿拉著跪在佛像前,磕了頭,求了簽。解簽的方丈看著簽文,捋著花白的胡須,只淡淡說了一句:“世間事,自有定數,順勢而為,便是圓滿。”
走出寺廟時,陽光正好。我還在琢磨方丈那句“順勢而為”究竟藏著什么意思,腦子里亂糟糟的。
肩膀被撞的瞬間,我甚至沒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抱歉。”一個清潤的男聲在頭頂響起。
我抬起頭,心臟猛地一縮。眼前的男子穿著簡單的白襯衫,眉眼清俊,尤其是那雙眼睛,亮得像盛著星子,和夢里的趙予安一模一樣。
四目相對的瞬間,無數畫面在我腦海中炸開——城墻下翻飛的裙裾,雨夜里遞來的披風,荒廢宅院里干枯的石榴花,還有那雙攥著半塊玉佩的手……
男子似乎也愣了一下,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熟悉和探究。
只是短短一瞬,他便頷首示意,轉身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望著他,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指尖傳來一陣熟悉的鈍痛,像是有什么被遺忘的東西,正在一點點蘇醒。
古佛青燈——(趙予安)
佛前的長明燈跳了跳,將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忽明忽暗。
皈依已有三十七年。
當年親手將那半塊玉佩埋進石榴樹下時,掌心的血混著泥土,像極了她墜墻那日濺在青磚上的紅。
我總覺得是我害了她。
若不是我執意要去那趟兇險的差事,說什么“等我回來便娶你”,她怎會在城墻上等成一尊望夫石?又怎會被逼得無路可退,從城墻一躍而下?
方丈說,執念如毒。
我便抄經,撞鐘,在佛前長跪。晨鐘暮鼓里,鬢角的青絲漸漸染了霜,指間的念珠磨得發亮。功德簿上的字跡密密麻麻,每一筆都刻著“趙予安”三個字,也刻著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失望,不甘,還有我不敢細想的眷戀。
圓寂那日,佛殿的香霧格外濃。我望著供桌上的油燈,忽然明白了,這一世的功德,原是為了換一個機會。
閻王說,陽壽已盡,功德可換一世輪回。
“不輪回。”我聲音嘶啞,“燃盡所有,換我在她來生的路上多站一日吧。”
陽光落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這具用功德化出的軀體,就像風中殘燭,撐不過今日黃昏。
街角的風吹過,帶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我猛地轉頭,看見她站在寺廟門口,低頭望著地面,眉頭微蹙,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是她。
哪怕換了模樣,換了衣衫,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那雙眼睛,比當年城墻上的月光還要亮,只是此刻蒙著一層薄霧,像隔了前世的塵埃。
腳步像被釘住,喉嚨發緊。
想上前,卻不敢。
我有一天的時間。
可我怕,怕這突兀的相認會驚到她,怕她記起那些血色的過往,更怕……她早已不記得我。
她似乎在琢磨什么,走得很慢,肩膀輕輕撞在我胳膊上。
“啊。”她低呼一聲,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剎那,我看見她瞳孔驟縮,眼里翻涌著驚濤駭浪。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畫面,好像順著這一眼,全涌回了她的心頭
我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舌尖,最終只化作一句:“抱歉。”
她望著我,眼神里有震驚,有迷茫,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熟悉。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像斷線的珠子。
我多想伸手為她拭去,可指尖剛抬起,便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這具軀體快要維持不住了。
不能再等了。
我匆匆頷首,轉身融進人群。每走一步,都覺得身體在變得透明,像被陽光一點點蒸發。
余光里,她還站在原地,望著我的方向,淚流滿面。
夠了。
能再見她一面,能讓她為我掉一滴淚,哪怕只是潛意識里的悸動,這燃盡一切的代價,便不算白費。
夕陽西下時,我站在街角,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海。身體越來越輕,最后化作一縷煙,散在晚風里。
這一世,我終究是,沒能握住她的手。
但,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