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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臼

  • 繪世說
  • 三更淚色
  • 5100字
  • 2025-08-10 14:17:40

我是被接生婆銅煙袋鍋燙醒的。那燙灼感像粒火星,落在眉心時,我正從混沌里掙出半只眼,看見土坯房梁上懸著的蛛網,網住幾粒干癟的塵埃,像極了村口老槐樹上掛著的蟬尸。

那年大旱,河床裂得比老太太手背的皺紋還深,龜甲似的裂紋里嵌著曬干的魚鰓,風一吹就碎成粉。我娘把我裹在補丁摞補丁的襁褓里,粗布蹭著我嫩皮,她指腹在我眉心反復摩挲,按出個胭脂紅的印子,“這是給龍王的信物。“她說話時,喉結動得厲害,像有什么東西堵在那兒。

雨是在我滿月那天來的。先是三兩點砸在曬谷場的石碾上,濺起的泥星子粘在男人赤著的脊梁上,接著就成了瓢潑之勢。我趴在娘懷里,鼻尖蹭著她汗濕的衣襟,聞見皂角混著土腥的味。男人們嗷嗷叫著往龍王廟跑,脊梁上的汗珠混著雨水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小坑;女人們跪在泥里磕頭,發髻散了,青絲沾著泥,有人的裹腳布都浸出了血,卻顧不上攏一攏。

“是祥瑞!“村長舉著拐杖喊,拐杖頭的銅鈴在雨里叮當作響,震得人耳朵疼,“得給天神開局!“

我后來才知道“開局“是什么意思。村里的祠堂供著塊黑黢黢的石頭,說是天神的化身,石頭底座常年浸在暗紅的水里,腥氣能飄出半里地。每年秋收后,誰家生了女兒,就要抱去祠堂前的石臼里搗碎,說是給天神“開葷“,求來年能得個帶把的。我娘抱著我躲在柴房,指節摳著土墻掉渣,“他們要把你養到三歲,養得白白胖胖的,再......“她沒說下去,喉間滾出嗚咽,像被踩住的貓。

柴房外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嘩啦,嘩啦,是村東頭的啞女被她男人拖走了。啞女前天生了個女兒,現在該是去石臼的路上。我聽見嬰兒微弱的哭聲被悶在麻袋里,細得像蛛絲,一聲,又一聲,突然就斷了,像只被捏住翅膀的蛾,再也撲騰不起來。

雨下了三天就停了。河床沒漲起來,倒是村口的老槐樹抽出嫩芽,嫩綠得有些詭異,在旱得發脆的枝椏上晃悠,像掛著串綠燈籠。男人們更信我是祥瑞,每天都有人往我家送粗糧,高粱面里摻著沙,玉米面帶著霉味;女人們路過時會往我懷里塞顆曬干的野棗,皮皺得像老太太的臉,眼神里的光比祠堂的長明燈還暗,藏著說不清的東西。

我兩歲那年,二柱家的生了個女兒。半夜里我被哭聲驚醒,看見娘往我枕下塞了把剪刀,鐵柄磨得發亮,“要是有人來抱你,就往他們腿上扎。“她說完就出去了,回來時褲腳沾著血,暗紅色的,像干涸的河床,手里攥著半塊染血的襁褓布,布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第二天,二柱家的女人被吊在老槐樹上,舌頭吐得老長,眼睛圓睜著,像是要把什么看穿。男人們說她故意生不出兒子,是災星,唾沫星子啐在她身上,在泥地上砸出小坑。女人們低著頭往她腳下扔石頭,小石子砸在她僵直的腿上,發出悶響,沒人敢看她的眼睛,只有風卷著她散了的頭發,在半空亂舞。

我三歲生辰那天,村長帶著人來了。他們抬著頂紅轎子,轎簾上繡的龍鳳都褪了色,紅綢子發灰,像是用陳年的血染的。說是要接我去祠堂“開局“。娘把我藏在水缸里,冰涼的水浸著我的腳踝,她自己舉著菜刀堵在門口,“她是龍王爺送來的,你們動她,天還會旱的!“她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葉子,卻死死盯著門口的人。

菜刀最后砍在了娘自己的脖子上。血濺在紅轎子上,一朵,兩朵,像開了串凄厲的花。我從水缸里爬出來時,水順著發梢往下滴,看見男人們正用麻繩捆著她的胳膊,她的手還保持著握刀的姿勢,指節泛白。女人們站在遠處,有人偷偷抹眼淚,淚珠砸在泥里不見蹤影;有人卻在笑,嘴角咧得老大——她們覺得,只要獻祭了我,她們的兒子就能活下去,就能當村里的王。

“時辰到了!“村長的假牙咬得咯咯響,他渾濁的眼睛盯著我胸口,那里別著娘用最后一塊布料繡的平安符,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暖。人群里突然炸開哭喊聲,是三嬸子抱著她剛滿周歲的兒子跪過來,那孩子穿著紅肚兜,胖得像個面劑子,“村長!讓我兒摸摸祥瑞,沾沾福氣!“她把孩子的手往我臉上按,那只胖手卻在觸到我眉心紅印的瞬間,爆出層燎泡,像被滾油燙過。

“妖怪!她是妖怪!“三嬸子尖叫著往后縮,懷里的男孩突然哇哇大哭,哭聲里竟摻著女娃般的細尖,聽得人心里發毛。男人們頓時慌了,有人抄起扁擔要砸我,卻被自家媳婦死死抱住——二柱家的尸首還在老槐樹上掛著,她男人昨夜偷偷去收尸,發現尸體手指深深摳進樹皮,竟在上面刻出個“女“字,筆畫深得見了木茬。

村長舉著刀朝我走來時,天突然暗了。先是風卷著沙礫打在窗紙上,噼里啪啦,像無數只手在拍;接著就響起炸雷,轟隆隆,比三年前那場雨更兇,震得祠堂的梁柱都在顫。

梁柱上還纏著去年求子的紅綢,被突然灌進來的狂風撕成碎條,卷著男人們的嘶吼撞在神龕上,黑石頭上的塵土被掃落,露出底下暗紅的漬。我被按在石臼中時,膝蓋磕在堅硬的石沿上,疼得鉆心。裂縫里淌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符咒——那是村里代代相傳的“轉男咒“,男人們說只要用女兒的心頭血喂石頭,來年媳婦的肚子就會鼓起來,就能生出帶把的。

男人們跪了一地,頭磕得比誰都響,額頭撞在石板上,砰砰的,像在敲喪鐘。

祠堂外的雨越下越急,河床上的水已經漫過村口的青石板,往村里涌。有個瘸腿的老頭瘋了似的往里沖,他懷里揣著個褪色的布偶,布偶的胳膊掉了一只,用麻線胡亂縫著,那是三十年前他被賣掉的女兒留下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老頭舉著布偶往石臼上砸,布偶的棉花從破口處漏出來,像下雪,“當年我爹就是聽了這鬼話,把我妹子......“話沒說完就被他兒子一拳打翻在地,“爹!你想讓咱家斷后嗎!“兒子的拳頭落在老頭身上,悶響連連。

石臼里開始滲水,先是幾滴,砸在我手背上,涼得刺骨,很快就漫了出來,沒過我的小腿。祠堂外傳來尖叫,有人喊“河開了“,有人喊“龍王顯靈了“。我低頭一看,縫里滲出的不是水,是血,和娘脖子里流出來的一樣紅,稠得像漿糊,頓時,整個祠堂亂作一團,哭喊聲、咒罵聲、桌椅倒地聲響成一片。

“不能動她!“啞女不知何時掙脫了鐵鏈,鐵鏈在她腳踝上磨出的血痕還在滲血,她沖到我面前張開雙臂護住我,后頸的青紫舊傷在雨里泛出黑紫,像朵腐爛的花。她男人舉著砍刀追進來,卻在門檻處被什么絆倒——是啞女生下的那個女嬰的尸體,不知被誰從麻袋里倒了出來,小小的身子泡在水里,竟睜著眼睛,瞳孔里映著祠堂的梁。

砍刀“哐當“落地,男人看著女兒的臉,突然發出困獸般的嗚咽,像被打斷腿的狼。啞女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微微隆起——她又懷孕了。男人的指甲深深掐進她皮肉里,血珠滲出來,混著眼淚砸在石臼里,與那些細小的骨頭撞出清脆的響,像珠子落地。

石臼里的水已經沒過我的腳踝,我忽然看清水底沉著無數細小的骨頭,白森森的,像串被泡漲的珠子。那些都是被“開局“的女嬰的指骨,村里的老人說這是“根基“,骨頭越多,天神越高興,來年生兒子的就越多。可此刻它們竟在水里輕輕顫動,拼出個歪歪扭扭的“冤“字,筆畫間還在往外滲著血。

突然發出一聲悶響,石臼的裂縫徹底炸開,從里面滾出一堆發黃的卷宗,紙頁脆得一碰就碎。最上面那頁寫著道光年間的記錄:為保村里男丁興旺,凡生女嬰者,須鑿于臼溺于河......后面的字跡被血浸透,暈開一片暗紅,卻能看清落款處蓋著村長家的祖傳印章,篆字扭曲,像個鬼。

河水漫進祠堂時,我看見所有男人都跪在水里,水沒到他們的腰,他們的影子在水面上扭曲變形,漸漸顯出女人的輪廓,有老有少,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沒了腿。而女人們踩著那些影子往門外走,啞女把女嬰的尸體抱在懷里,像抱著稀世珍寶;三嬸子解開了纏在兒子頭上的“鎖男帶“,那紅帶子上繡的“長命百歲“已經模糊;有人撿起地上的“轉男咒“,一把火燒成了灰燼,火苗里飄出無數細小的灰蝶,像是女嬰們終于飛起來的魂。

他們顧不上我。趁亂,我跑出了祠堂。河床真的漲水了,渾濁的浪濤里漂著些東西——有祠堂里的黑石頭碎塊,棱角鋒利;有男人們求子的香灰,在水里散成霧;還有只小小的、染血的襁褓,布角繡著的桃花已經泡爛。

石臼里的骨頭在水中浮起,隨著水流漂向門外。我最后看見的,是瘸腿老頭把布偶放進水里,那布偶竟順著水流往河心漂去,像個終于找到家的孩子,在浪里輕輕搖晃,越漂越遠。

后來我聽說,女人們把困住她們一輩子的鎖鏈都扔進了河里,鎖鏈沉下去的地方,長出了成片的蘆葦。

她們說,龍王爺這次送來的不是祥瑞,是公道。而我枕下那把剪刀,至今還沾著當年的血,在月圓之夜會發燙,像娘最后看我的眼神,熱得灼人,帶著化不開的疼。

善惡有終(神明篇)

我在云巔沉睡了三百年,被人間的血腥味嗆醒時,正看見那個女嬰眉心的紅印——那是我與人間最后的契約,用歷代被獻祭的女娃心頭血凝成,刻在每一個被稱為“祥瑞“的女娃額間,像朵永不凋謝的朱砂梅。

那年人間大旱,河床裂得能塞進孩童的拳頭,土塊干得一碾就成粉。老槐樹的根在泥里盤成絞刑架,吊死了最后幾只蟬,蟬翼干硬,風一吹就碎。女人們跪在祠堂前,額頭磕出的血混著塵土,積成小小的洼,血珠在里面打轉轉,映出黑石頭猙獰的影子。男人們舉著“轉男咒“繞著石臼轉圈,咒文被唾沫浸得發漲,每個字都沾著女嬰的骨粉,念起來齁得人嗓子疼。

她的指腹在女嬰眉心按出紅印時,指尖的血珠滴在印上,像朵剛綻的朱砂梅。“這是給龍王的信物。“女人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我卻在那紅印里,看見百年間無數個相似的印記——春芽,招娣,盼男,念祖......每個名字背后,都是石臼里碎掉的骨,是河底泡漲的尸。

雨是我降的。滿月那天,我讓云團在曬谷場上空懸了三個時辰,看男人們赤膊往龍王廟跑,脊梁上的汗珠墜成線,砸在地上濺起塵;看女人們把最后一點水潑在求雨的牌位上,才舍得潑下瓢潑大雨。女嬰趴在她的懷里,睫毛上的雨珠里,映著祠堂黑石頭猙獰的影子,映著男人們貪婪的臉。

“是祥瑞!“村長舉著銅鈴拐杖喊,銅鈴晃得人眼暈。我聽見石臼里的碎骨在歡呼——它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等下一個“祭品“來陪它們,等那把石杵再次落下,發出沉悶的響。

我藏在老槐樹的新芽里,看女嬰的娘往她枕下塞剪刀,剪刀的寒光映在女人眼里,像淬了淚。看二柱家的女人被吊在樹杈上,舌頭吐得老長,腳下的石頭壓著半塊染血的襁褓,布上繡的并蒂蓮已經被血浸透。啞女被鐵鏈拖過泥地時,我讓她后頸的舊傷泛出黑紫,那是我給她的記號——記住疼,才不會忘了恨,才不會在下次舉起刀時,手還在抖。

女嬰兩歲那年,我收走了二柱家地里所有的麥穗。麥穗在夜里憑空消失,只剩下光禿禿的麥稈,在風里搖晃,像無數只指向天的手。男人們跪在祠堂前燒紙,紙灰飛進黑石頭的裂縫里,他們求我別收走他們的“根“,卻沒看見黑石頭裂縫里滲出的血,正順著磚縫往地下淌,融進那些被埋的女嬰眼睛里,讓她們看得更清。

女嬰三歲生辰那天,紅轎子停在門口時,我卷著沙礫打在窗紙上,噼里啪啦,像在敲警鐘。女嬰的娘舉著菜刀堵門,血濺在轎簾上的剎那,我讓風停了片刻——讓她看清楚,那些來搶女兒的人里,有曾受她恩惠的三嬸子,有接過她粗糧的隔壁大叔,人心有時候比石臼還硬。

石臼里的水漫上來時,我讓河床徹底炸開。渾濁的浪濤卷著石頭碎塊撞進祠堂,男人們舉著扁擔要砸女嬰,卻被自家媳婦抱住——二柱家女人的尸首仿佛在樹上輕輕搖晃,樹皮上的“女“字被雨水泡得發脹,每個筆畫都在滲血,像在無聲地控訴。

瘸腿老頭舉著布偶砸向石臼時,我讓布偶眼里流出淚來。那是三十年前他賣掉的女兒的淚,積在布偶的棉布里,浸得棉花發沉,此刻終于有機會落在她爹手背上,燙得他猛地縮回手

啞女能開口說話了,沒錯,這也是我干的。

心善的人終有好報。

我讓啞女小腹的隆起更明顯些——讓他知道,他將要殺死的,可能是下一個“祥瑞“,也可能是他求了半生的兒子,命運有時候就愛開玩笑。

石臼徹底毀了,那些發黃的卷宗飄在水面上。道光年間的字跡被血浸透,卻字字清晰:“凡生女嬰者,須鑿于臼溺于河“。落款的印章在浪里翻滾,像個被泡爛的骷髏頭,嘲笑著世代的愚蠢。

男人們跪在水里時動彈不得,他們的影子顯出女人的輪廓——那是他們被殺死的母親、妻子、女兒在紛紛帶路,帶他們去看看那些被碾碎的骨,被泡漲的尸。女人們踩著這些影子往外走,三嬸子解開兒子頭上的“鎖男帶“,紅帶子飄在水里,像條死去的蛇;有人燒掉“轉男咒“,火焰里飄出無數細小的灰燼,像女嬰們終于飛起來的魂,自由自在。

瘸腿老頭的布偶在浪里打著旋,最后回頭看了眼老槐樹——那里曾吊死過無數蟬,如今卻抽出新枝,枝椏間掛著男人們求子的紅綢,被風吹成了碎條,像給過往扯下的幡。

后來,村子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像一場噩夢醒了就忘。女人們把鎖鏈扔進河里時,我讓浪濤輕輕托著那些鐵環,將它送去深海里,再也別回來。她們說龍王爺送來的是公道,卻不知,每個月圓之夜,女嬰枕下的剪刀會發燙——那是我在提醒她們,別忘記石臼里那些碎骨的溫度,別讓歷史再重演。

我依舊在云巔沉睡,只是偶爾會掀開云角,看看那個眉心帶紅印的女娃。她長大了,在河邊浣紗時,鬢邊別著朵朱砂梅,像極了當年娘按在她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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