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水總帶著股洗不掉的腥氣,像陳年的血混著河泥,在船板縫里陰魂不散。老者撐著船竿時,竹梢劃過水面的聲響里總摻著些細碎的動靜,窸窸窣窣,像誰的指甲在朽木上刮擦。他撈了三十年尸,見過浮在水面的肚腹鼓得像皮囊,見過卡在石縫里的斷指還蜷著,卻沒見過這樣的客人。
那女人是從水底自己走上來的。
初雪那天,老者正蹲在船頭解凍僵的麻繩,麻繩上的冰碴子硌得手生疼。就見上游漂來團紅影,不是浮尸那樣仰著臉任水推搡,是直挺挺站在水里,紅裙下擺浸得透濕,貼在腳踝上像淌著新鮮的血。她走上岸時,鞋底沒帶半點泥,裸露的腕骨上還纏著幾縷水草,綠得發烏,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河底的冰。
“找個人。“她開口時,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刮得人耳朵疼。
老者的煙桿“啪“地掉在船上,銅煙鍋磕出個豁口。他認得那身紅裙,認得那裙角繡的纏枝蓮——七十年前的中元節,他還是個給船老大打雜的小子,梳著總也扎不緊的沖天辮,親眼看見這汴京最有名的花魁愛花穿著這身裙子跳進汴河。那天河面上漂著無數河燈,燭火映得水都暖了,她的身影墜下去時,像朵被揉碎的罌粟,瞬間就被暗黑色的水吞沒了,連個泡都沒冒完。
傳聞愛花原是官宦千金,姓蘇,家道中落后被賣入勾欄。別人都學嬌嗔學嫵媚,她偏不,一身傲骨戳得人眼疼,得了個“枯骨“的名號。她的琴彈得能讓瞎子落淚,一曲《秋江月》彈到極致,連戲樓的角兒都要繞著走;可更出名的是她總愛在鬢邊簪朵新鮮白菊,明明是艷絕人寰的模樣,偏要在眉骨眼角透出股死氣,像墳頭剛開的花。那年,她攢夠了贖身銀子,銀錠子在匣子里碼得整整齊齊,打算與相好的男子遠走高飛。未成想卻在約定的渡口,等來的不是情郎,是挎著腰刀的官差。
“你們是什么人?“愛花攥緊了袖中的銀匣,指尖掐進木頭縫里,警惕地看著他們。
“少廢話,帶走!“為首的官差臉膛黝黑,一聲令下,粗糙的手就來抓她的胳膊。
愛花不解,腕子猛地一掙,自己何時惹到了官府之人?她素日里謹言慎行,連醉客的酒氣都懶得聞。
被推搡著進了處雅間,檀香混著脂粉氣撲面而來。只見一女子背對著她,正臨窗看花,珠翠在發間晃悠,讓她不禁皺緊了眉。
“我當是什么貨色,也敢肖想塵哥哥。“那女子轉過身,華裳上的金線在日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語氣里的輕蔑像淬了毒的針。
“你是什么人,為何把我綁至此處?“愛花挺直了脊背,縱然被捆著,骨頭里的傲氣半點沒少。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玉塵哥哥是我的。“她上前一步,用涂著蔻丹的指甲挑起愛花的下巴,一字一句說得狠,“他是我的未婚夫,下個月初我們就要完婚,圣上親自下的旨意。“
“不可能,玉塵他……“愛花心頭猛地一沉,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般難受,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不,你騙我,我要見他。“
“見了又能怎樣?“女子嗤笑一聲,甩開她的臉,“一個是卑賤的妓子,一個是相府小公子,你們倆絕無可能!他不會來見你的,死了這條心吧。“
愛花跳河那天,汴京下起了大雨,砸在河面上噼啪響。老者在蘆葦叢里撿到支斷了的玉簪,玉質溫潤,上面刻著個“塵“字,缺口處還沾著點紅,像干涸的血。
“都七十年了,“回憶到此,老者從懷里摸出那枚簪子,玉面被摩挲得發亮,“或許他早已不在了。“
“他不會死,“女人的聲音突然尖起來,像冰錐劃玻璃,“負心的人該吞一萬顆針,在十八層地獄里熬著。“她抬手撫過鬢角,那里本該簪花的地方,如今只有層薄薄的青灰色皮膚,貼在骨頭上,像蒙了層紙。
她留在了老者的船上。白日里縮在艙底,不見光,只有艙板偶爾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有人在數著木頭上的年輪。只在月上中天時出來,紅裙掃過船板,會留下串淡青色的腳印,像磷火的痕跡,過會兒就散了。老者試著給她丟過干糧,餅子落在她腳邊,她卻只是望著水面,眼神空得能盛下整條河。腕骨上的皮膚漸漸透明,能看見下面泛著冷光的骨頭,像浸在水里的玉。
“他當年來過的。“第五夜,老者終于忍不住開口,煙鍋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
那晚月暈是血色的,河面上飄著個半爛的木匣子,漆皮剝落,露出里面的紅綢。里面裝著只繡了一半的鴛鴦荷包,針腳細密,只是那只雄鳥的翅膀還沒繡完,孤零零的。愛花伸手去撈,指尖觸到木匣的瞬間,那木頭竟簌簌地朽了,化成黑灰散在水里。
“沈玉塵被人綁了,“老者磕了磕煙鍋,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扔進了下游的淤泥里。那年頭風聲緊,沒人敢去認領他的尸身,也無人敢撈,就那么沉在那兒,陪著魚蟲蝦蟹。“
愛花的肩膀猛地一顫,像被什么重物砸中。她轉身時,老周看見她耳后有道新裂的縫,黑幽幽的,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
“是誰害了他?“
紅裙突然無風自動,獵獵作響,艙里的油燈“噗“地滅了。黑暗中,老者聽見骨頭摩擦的輕響,咔噠,咔噠,像是有人在拼一幅碎掉的畫。等他摸出火折子點亮時,艙壁上多了道抓痕,深得能看見木頭的年輪,而愛花鬢角那處青灰,竟開出朵半透明的白菊,花瓣薄得像蟬翼,根須紅得發紫,直扎進骨頭縫里。
老者搖搖頭,把煙鍋在船幫上磕得響,一言不發。有些事,說了又能怎樣?
原來他不是負了約。是那個說要嫁給他的公主?還是忌憚沈家權勢的政敵?愛花忽然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她想起那夜他在渡口,指尖劃過她鬢邊的白菊,輕聲約定“贖身之后,泛舟歸隱,再不管這汴京的渾水“;想起他說“白菊配你,才不算辱沒了風骨“,那時他眼里的光,比河燈還亮。原來他們都在赴約的路上,只是一個沉了河,一個成了鬼,被這汴河的水隔了七十年。
鬢角的白菊還在飄落,每一片都帶著骨頭的腥氣。她終于懂了老者說的“誰也沒負誰“——他揣著白菊死在淤泥里,她頂著枯骨尋了他七十年,這汴河的水,早把兩人的魂魄泡成了同個滋味,都是化不開的苦。
轉身走向汴河,她的紅裙拖在地上,留下串越來越淡的青痕,像寫了一半的信。老者跟在后面,看見她走進水里時,水面上開出無數白菊,一朵接一朵,根須扎在水底的淤泥里,像無數只向上伸展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想要抓住什么。
汴河的水依舊帶著腥氣,只是從那以后,每逢月圓,河面上總會飄著白菊,一朵一朵,順著水流往渡口去。有人說那是骨女愛花在簪花,也有人說是撈尸人在替兩個沒說上最后一句話的人,撒的紙錢。
泥土里的花(沈玉塵篇)
我最后聞到的,是汴河淤泥特有的腥氣,混著懷里白菊的冷香,一腥一香,在鼻腔里纏成結。
官差的靴子踩碎了渡口的月光,也踩碎了我藏在袖中的玉簪盒子。鐵鏈鎖住我手腕時,冰冷的鐵硌得骨頭疼,我還死死攥著那支玉簪——本想等愛花贖身那日,親手替她簪在鬢邊,告訴她這“塵“字,是為她刻的。他們說那刁蠻任性的婉柔公主以死相逼,說圣上已賜婚,說我若不乖乖聽話,沈家滿門都要陪著我這“忤逆子“陪葬
“玉塵哥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婉柔的聲音裹著香風飄過來,甜得發膩,卻戳在我心口最軟的地方,“你選她,還是選沈家?“可我腦子里全是愛花彈琴的模樣,她坐在窗前,指尖劃過琴弦時,腕骨會露出好看的弧度,像極了汴河春水里新抽的柳絲,清瘦,卻有韌勁。
“謝殿下厚愛,“我抬起頭,鐵鏈在地上拖出刺耳的響,“玉塵已心有所屬。“
“好好,“婉柔的笑突然變了味,像糖里摻了砒霜,“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我看著她精致的面容下,那顆心扭曲得像團爛肉,只覺得可笑。
被扔進河泥里那天,天陰得厲害。我拼命把簪子往懷里按,淤泥灌進嘴時,又腥又冷,我還在想,愛花會不會還在渡口等我?會不會以為我負了約?那支白菊是清晨剛采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我原想告訴她,等過了這陣風波,就帶她去江南,看真正漫山遍野的菊,黃的,白的,鋪得像海。
意識沉下去前,仿佛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是婉柔的嬌嗔,是帶著琴音般清泠的調子,一聲比一聲急,像極了愛花喚我“玉塵“時的尾音,總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再睜開眼,我成了河底的一縷魂,輕飄飄的,抓不住任何東西。看著汴河的水一年年漲了又落,看著沈家在各方打壓下樹倒猢猻散,男丁流放,女眷入了教坊司。他們嘴里不停咒罵著我,說我是掃把星,死了也不得安生,連牌位都被扔出了祠堂。
我只是笑笑,畢竟已經死了,隨他們去吧。
我一直不肯輪回,魂魄在河底盤桓,就是想等愛花,想告訴她我沒來,不是因為負心。可是我始終找不到她,河底太黑,水流太急,我像個迷路的孩子,只能跟著船影飄。
直到那年中元節,我看見團紅影從畫舫上墜下來,像朵被狂風揉碎的罌粟,瞬間沒入水中。那身影,那紅裙,像極了愛花。
我看著她成了河底的骨女,看著她的皮膚一點點變得透明,看著她在每個月圓夜浮上岸,紅裙掃過船板時,留下磷火般的青痕,像在寫一封寄不出去的信。撈尸的老者認出她時,我正附在他的船竿上,竹梢的涼意透過魂魄傳過來,卻不敢和她相認。我怕她看見我這副模樣,怕她問我為何失約,更怕她眼里的光徹底滅了。
心像被河泥泡得發漲,又酸又沉。我想告訴她我沒有負約,想把那支刻著“塵“字的簪子給她看,可我太虛弱了,我的手碰不到她漸漸透明的腕骨,連她鬢邊的白菊都摸不著。
那晚她撈起那只爛木匣,里面是她沒繡完的鴛鴦荷包。我看見她肩膀顫了顫,耳后裂開的縫里滲出青灰色的血——那是魂魄碎裂的樣子。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許在恨我,或許在怨自己識人不清。可她不知道,我揣著那支白菊,在淤泥里等了她七十年,花瓣爛了,花香卻像刻進了骨頭里,一直都在。
我被綁那天,她就在渡口等了整夜。雨打濕了她的紅裙,貼在身上像層血衣,她手里還攥著攢夠的贖身銀子,銀錠子被體溫焐得溫熱,直到官差來抓她,她都以為是我報的官,以為我嫌棄她的出身。
原來我們都在赴約的路上,只是被命運的浪頭拍向了不同的深淵,一個沉在泥里,一個漂在水上,隔著七十年的時光,連句“我等你“都傳不到。
她走向河水時,我跟著沉了下去,像終于找到了歸途。看她在水里開出無數白菊,根須扎進淤泥里,纏纏繞繞,像在尋找什么。我終于能碰到她了,指尖穿過她鬢角那朵半透明的菊,觸到冰冷的骨,那觸感,和我想象中一樣,清瘦,卻帶著不肯折的硬氣。
“對不起。“
這三個字在河底盤旋,混著淤泥的腥氣,一圈圈蕩開。或許她終于聽見了,水面上的白菊突然晃了晃,花瓣上凝出顆水珠,像極了她當年彈斷琴弦時,落在琴上的淚,晶瑩,卻帶著說不出的苦。
汴河的水依舊帶著腥氣,只是從那以后,每逢月圓,總會有白菊順著水流漂向渡口,一朵接一朵,從不間斷。那是我在替她簪花,用河底的泥,用天上的月,替那個沒能說出口的“對不起“,簪在七十年未變的月光里,簪在她再也不會回頭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