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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四方風牛肩胛骨【四方風神】

一片三千多年前牛肩胛骨的出土,顛覆了《尚書》《史記》的重大記載

四方風牛肩胛骨

上一章我們講到下落不明的陳侯因齊敦,它曾屬于近代收藏家劉體智先生。劉先生當年還收藏一批甲骨,今天藏于國家圖書館。本篇要介紹的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片,為什么說最重要?因為它顛覆了《尚書》《史記》的一段重大記載。

甲骨文是商代的簡體字

要說這塊牛肩胛骨,先要介紹下甲骨和甲骨文的相關知識。

《淮南子》:“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據說,上古的倉頡發明文字時,天上落下谷子雨,而鬼魂整夜在哭泣。怎么理解呢?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解釋說:“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也就說,自從人類掌握了文字,自然萬物都不再有秘密了。

不過從目前來看,“倉頡作書”更接近于傳說。真正形成系統的文字體系,而非單個“文字”或者圖像符號的,要到商代后期才出現。今天說到最早的文字,大家一般都聯想到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實際上并非如此,與殷墟甲骨文伴隨始終的,還有銅、陶、石、玉、骨、角等器具上的文字。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6頁。

甲骨文與其他商代文字同屬一種文字,但甲骨文限于書寫材料,字體顯得比青銅器上的金文更簡化。正如裘錫圭先生所說:“我們可以把甲骨文看作當時的一種比較特殊的俗體字,而金文大體上可以看作當時的正體字。所謂正體就是在比較鄭重的場合使用的正規字體,所謂俗體就是日常使用的比較簡便的字體。”《文字學概要》(修訂本),第48頁。所以,甲骨文實際上是商代的俗體字,也可以理解為“簡體字”。

當時最普遍的書寫載體其實是竹簡,但商代竹簡早已腐朽入土,上面的文字自然也就隨之付諸塵埃了。所以,今天能看到的商代文字仍然集中在甲骨中,目前收集的有字甲骨多達十五萬片左右,其中出現的不重復單字有四千三百七十八個。王宇信、(韓)具隆會:《甲骨學發展120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頁。

所謂甲、骨,包括甲與骨兩種載體。其中甲以龜腹甲為主,也有龜背甲;骨以牛肩胛骨為主,也有牛頭、鹿頭、人頭骨及鹿骨、虎骨、兕骨等。就出土甲骨數量來說,甲大約是骨的三倍。因為龜壽命長,被古人認為最具備靈性,所以作為占卜文字的首選材料。

但骨也有優勢,它的面積更大,可書寫文字也就多,所以更多被用于記事。據學者統計,目前發現的人頭骨刻辭有十五片,基本都是講將俘獲的敵國首領獻祭祖先,這些人頭大約就來自敵國首領。王宇信、楊升南主編:《甲骨學一百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49-250頁。

據學者研究,殷墟甲骨文按性質可以分為五類:第一類是卜辭,約占整個甲骨文字內容的百分之九十九;第二類是與占卜有關的記事刻辭,專門記錄甲骨的來源、整治、檢視者等相關信息,實際上也可以歸入卜辭;第三類是與特殊記事刻辭和一般性記事刻辭,比如前文提到的人頭骨記事,就是一種特殊記事刻辭,而記錄日常生活的為一般性記事刻辭,這類甲骨文字最少;第四類是表譜刻辭,包括干支表、祀譜、家譜等;第五類是用于刻字練習的甲骨。《甲骨學一百年》,第239頁。

至于我們要講的這塊牛肩胛骨,它既非卜辭也非記事,而是更偏向表譜刻辭,其中記錄了一些受祭的對象,但又并非一般的祀譜。那么它究竟記載了什么呢?

石破天驚的發現

古文字學家胡厚宣通過對劉體智收藏的這塊牛骨的考察,將其文字釋讀如下:

東方曰析,鳳曰

南方曰夾,鳳曰

西方曰,鳳曰彝;

□□□□,鳳曰關于對四方風的釋文及解讀,主要參考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證》,載《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外一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6-276頁。

在胡厚宣先生之前,郭沫若先生就曾看過這塊牛骨,但并未收入其編纂的《殷契粹編》里,大概認為其系偽品。不過,胡厚宣先生卻獨具慧眼,認為其并非偽作;即使是偽作,也是高明匠人抄襲成品所作,所以內容并無問題。之后中央研究院于1936年進行第十三次發掘殷墟,果然得到一片商王武丁時的龜甲卜辭,其內容是:

貞帝于東方曰析,鳳曰劦。

□□□□□□□,□□□。

貞帝于西方曰彝,鳳□□。

□□□內,□帝□北□□□,□□□。

把那塊牛骨與這塊龜甲相比較,就知道說的是同一件事,只不過龜甲是卜辭,說明了祭祀的情況,所以內容顯得更加豐富;還有,“彝”是“西方曰”還是“鳳曰”,兩者之間有顛倒。考慮到卜辭準確性更高,所以此處可能是牛骨有誤。

此外,胡先生還見過一片私人收藏的牛骨卜辭,里面有“卯于東方析”一句。“卯”是祭祀中剖開牲口肢體的方式,“帝”即祭祀的禘祭。

可見,“析”就是受祭的處于東方的主神,那么“劦”又是什么呢?答案就在“鳳”字里。

商代沒有“風”字只有“鳳”字,后來“風”才從“鳳”字分化出,這是因為商周人認為風來源于鳳的展翅。所以“劦”實際上就是東方的風神。這樣一來下面幾位的身份也就迎刃而解,他們分別是南方、西方、北方的主神和風神。

四方的方位和四方的風有名字,在今天看來當然不可思議,但是在當時,這些自然現象既然被視為神靈,那么有名字也并不奇怪,之前戰國楚帛書中也提到,十二個月份也都有自己名字和圖像。

《爾雅·釋天》也記錄了十二月的別名:“正月為陬,二月為如,三月為寎,四月為余,五月為皋,六月為且,七月為相,八月為壯,九月為玄,十月為陽,十一月為辜,十二月為涂。”與楚帛書記載大同小異,實際上就是十二月神的本名。

不過,四方主神和四方風神的名稱,在周代就已經被世人漸漸遺忘,但卻有一本不被注意的書,它的內容印證了甲骨文的記載。這本書就是《山海經》。魯迅先生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叫《阿長與〈山海經〉》,說的就是這部《山海經》。

關于《山海經》的成書時間、作者身份、內容性質,從古至今討論層出不窮。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神話學家袁珂的觀點,他認為《山海經》“其書始見于《史記·大宛列傳》,作者不詳。……以今考之,實非出一時一人之手,當為戰國至漢初時楚人所作。古代神話傳說,賴是書而得保存其崖略。尤以系據圖為文,未加雕飾,于樸野粗獷筆墨中,每可見古代神話本貌……”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修訂版)“山海經”條,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27頁。,指出了其中蘊含的神話成分。

《山海經》分為《五藏山經》五篇、《海外經》四篇、《海內經》四篇、《大荒經》四篇和《海內經》一篇。

其中《五藏山經》多記錄山川地理、動植礦物、祀神儀式和所用之物;《海外經》多記錄海外各國的異人異物,也記錄了一些古老神話;《海內經》多記錄海內神奇事物,也記錄了一些晚近和現實的國家和民族;《荒經》以下五篇雖然最凌亂無序,但同時又是保存神話資料最為豐富的。袁珂先生甚至認為,“它的寫作時期,可能比《山海經》其他各部分都要早,推測起來,當是春秋末年至戰國初年的作品”。袁珂:《山海經全譯·前言》,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3頁。

而正是在《荒經》中,就有類似四時風的記載:

東方曰折,來風曰俊,處東極以出入風。——《大荒東經》

南方曰因,乎夸風曰乎民,處南極以出入風。——《大荒南經》

有人名曰石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長短。——《大荒西經》

北方曰?,來之風曰,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大荒東經》

第四條列于《大荒東經》當是錯簡,正確的位置應該是《大荒北經》。這樣一來就非常清楚了,《山海經》中《荒經》的四方神人和四方風,和牛肩胛骨記錄的大同小異,應該說的也是同一件事。此外,甲骨文中北方主神之名缺漏,但可以看出從“宀”,結合《山海經》

的“?”,胡厚宣先生推斷應該是個“宛”字。如此一來,四方風牛肩胛骨中的四方主神和四方風神的名字完全齊備。

不過,四方風牛肩胛骨更重大的價值,并非是證明《山海經》神話的古老,而是揭示了《尚書·堯典》和《史記·五帝本紀》的一處重要記載的真實面貌。

《堯典》和《五帝本紀》的重大謬誤

前文我們提到,《尚書》中最古老的人物是堯和舜,見于《尚書》第一篇《堯典》里。其中提到帝堯在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觀象授時”,也就是通過派人去觀察天時,從而給民眾頒布歷法。其中派遣出去的四位天文官分別是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兩對兄弟。

羲家老二羲仲到達東方的嵎夷(旸谷),他在白天與夜晚一樣長、黃昏鳥星出現在正南方天空時,從而確定了春分;他的弟弟羲叔到達南方的南交(明都),他在一年中白天時間最長、黃昏火星出現在正南方天空時,從而確定了夏至;和家的老二和仲在西地(昧谷)觀測到白天與夜晚一樣長、黃昏虛星出現在正南方天空時,從而確定了秋分;他的弟弟和叔在朔方(幽都)觀測到一年中夜晚時間最長、黃昏昴宿出現在正南方天空時,從而確定了冬至。

在歷法的頒布下,春分之時,只見一片“厥民析,鳥獸孳尾”的景象;夏至之時,又見一片“厥民因,鳥獸希革”的景象;秋分之時,變成“厥民夷,鳥獸毛毨”的樣子;冬至之時,已是“厥民隩,鳥獸鷸毛”了。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暫且不表。最后,帝堯“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就是說當時確定一年為三百六十六天,又通過置閏月的方法來把四季調整準確。

不過,這樣一來也露出了破綻。有學者認為,“三百有六旬有六日”是古人早期知道一年的天數,但周代開始已經知道一年是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日,這是一種純陽歷年。“以閏月定四時成歲”是因為月亮繞地球十二周比地球繞太陽一周要少十一天多,所以每隔三年設置一個閏月補足,商代的閏月還不準,直到春秋中葉創造四分法,才基本調和陰陽歷。所以這兩種行為實際上代表先后兩個時代的歷法觀念,可見《堯典》成書當在戰國以后。吳樹平主編:《史記全注全譯·五帝本紀卷一》,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11頁。

不過,這樣的破綻,如果沒有專門研究古天文學,也很難發現。

太史公就對《尚書》這段記述非常信賴。他作《五帝本紀》中帝堯的傳記,照搬了《堯典》大段內容,其中就有這段“觀象授時”。不過,太史公也覺得春夏秋冬四時景象不好理解,于是他又按照漢朝的大白話翻譯了一下,分別是春分時“其民析,鳥獸字微”、夏至時“其民因,鳥獸希革”、秋分時“其民夷易,鳥獸毛毨”、冬至時“其民燠,鳥獸氄毛”。太史公把“厥”釋成“其”倒是通順了,不過,“孳尾”譯為“字微”反而更加不清不楚。

按照后人的注解,這四句話大概表達以下意思:春分的時候人們分散到田野去破土耕種,鳥獸也開始交尾生育了。“析”就是“分”,“孳尾”就是交尾、繁殖,這都說得通;夏至的時候,人們忙著在田里除草,鳥獸的羽毛也變得稀疏了;秋分的時候,人們忙著收割莊稼,鳥獸的羽毛也進行了更換;到了冬至的時候,人們留在屋子里取暖,鳥獸的羽毛也變得又厚又硬。這樣看起來一切都非常合理。

但如果我們將這幾句去對照四方風牛肩胛骨,就會明白一個真相:前者顯然是后者的訛誤!

戰國或漢初人編寫《堯典》之時,搜集了一些古代史料。這些古代史料明顯帶有濃厚的神話性質,但編者已經不懂這些意思了,或許也可能就是有意為之。總之在他的筆下,四方主神和四風神被進行了望文生義的解釋。比如“東方曰析,鳳曰劦”一句,他把“析”理解為分開,“鳳”理解為鳥類,“劦(協)”理解為和諧,再加上把《山海經》的神人理解為“人民”,所以就變成了“厥民析,鳥獸孳尾”,人們分散了,鳥獸也追求生命的大和諧了。

后來太史公編寫《五帝本紀》,大量摘抄《堯典》的資料。而又因《尚書》作為儒經的權威性,所以古代注疏家都牽強附會,將錯就錯。沒有人會認為一部荒誕不經的《山海經》,足以駁倒《尚書》和《史記》兩部巨著。

其他傳世文獻也有零星提到幾句,比如《國語·周語上》就說“有協風至”,《大戴禮記·夏小正》“時有俊風”,“協風”和“俊風”實際上都指東風。但這些更未引起足夠重視。直到胡厚宣先生于1944年發表《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證》,方才一石激起千層浪。之后古文字學家楊樹達先生作《甲骨文中之四方風名與神名》、于省吾作《釋四方和四方風的兩個問題》,進一步論證出《堯典》《五帝本紀》的記載實屬訛誤。

顧頡剛先生指出:“《山海經》里記下了不少古代傳說的神話。儒家把神話里的若干人,改造為歷史人物。如果沒有《山海經》這部書,則不易認識儒家之作假。”然后他舉了一個例子,《山海經》中夔本是一只獨腳獸,黃帝殺了它,把皮制成鼓,敲起來五百里外都能聽到。但是在《呂氏春秋》中,魯哀公問孔子說“夔一足”可信嗎,孔子說,帝舜讓夔掌管音樂,夔管得很到位,所以帝舜說有夔一個就足夠了啊!接著顧老又總結道:“所以說《山海經》的價值在于:一是保存了古神話;二是反證了儒家如何把神話改變做歷史。”顧頡剛:《中國史學入門》,載《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十二)》,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99頁。

如果夔的故事還難以讓我們判斷,究竟是《山海經》的神話形象在前,還是《呂氏春秋》的古史人物在前,那么通過四方風牛肩胛骨提供的信息,我們完全可以論定,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徹底昭示了神話是如何被改造為古史的。同樣,羲氏、和氏兄弟的原型就是帝俊之妻、太陽之母羲和,在前文已有涉及,茲不贅述。

不過,過去不能因為《尚書》《史記》否認《山海經》,因為雖然《山海經》作為史實荒誕不經,但同時也保存了真實的神話史料;同樣,現在也不能因為新發現的甲骨文來否定《尚書》《史記》,因為《尚書》《史記》的記錄雖系改造自神話,但也是客觀的戰國秦漢政治思想史史料。兩者都各有其獨特價值所在。

何況,出現這樣的改造絕對不是無中生有之舉。正是因為當時學者需要服務于現實政權,所以才設計出帝堯時就存在的這樣一幅大一統的圖景,而大一統的第一件事“觀象授時”,正是走向秩序安定、文明開啟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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