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物里的早期中國
- 林屋公子
- 5335字
- 2022-03-07 10:22:08
5 豳公盨【史前洪水】
新世紀香港發現的一件青銅器,或許能解開史前大洪水之謎

豳公盨
女媧補天、大禹治水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兩個歷史典故,這又很容易讓大家聯想到《圣經》中的諾亞方舟神話。而如果放眼全世界的話,會發現洪水神話非常普遍。那么,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場世界大洪水?為什么相比西方神話,我們能成功治水呢?這就要從一件青銅器說起。
豳公盨與大禹治水
2002年,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專家在香港古董市場偶然發現了一件盨。盨是一種用于盛放黍稷的容器,通體作圓角長方形,有蓋。根據現有出土青銅器來看,其最早出現于西周中期偏早,盛行于西周晚期,至春秋前期已經罕見。
當時這件盨的蓋已丟失,只存器身,且大半部分為土銹掩蓋,顯示出來的銘文也深奧難懂,所以之前未被引起重視。但專家以敏銳的目光注意到了這件盨,并邀請了一些專家學者對其進行了修復和研究。
學者們對這件盨的基本認識一致:第一,這件盨器表裝飾一周鳳鳥紋帶及瓦棱紋,口兩側設一堆對獸首形耳,具有典型西周中晚期青銅器的風格;第二,上面鐫刻的十行九十八字銘文記錄了大禹治水和為政以德等內容,且銘文的文體前所未見,對于探討中國古代史、思想史、地理學和古書淵源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傮w看來,這件盨是西周中期的青銅器。不過,對于這位神秘器主“燹公”的身份,學者之間還是存在一些爭議。
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6期刊登了李學勤、裘錫圭、朱鳳瀚、李零四位古文字學者對于這件盨考釋的文章。李學勤先生認為,這位器主叫“遂公”,是西周中期遂國國君。遂國是虞舜之后,在今山東寧陽,至前681年為齊桓公滅亡。裘錫圭先生認為,這位器主叫“豳公”,是西周中期豳國國君。豳地在今陜西彬州,是金文中的西周戰略要地“燹”,晚清學者潘祖蔭就把“燹”字釋讀為“豳”,也是周人岐山之前的故都所在。
朱鳳瀚、李零先生未釋讀“燹”字,但也認為與這處戰略要地有關。
兩種觀點相比較,宗周地區的“豳”明顯比山東半島的“遂”可能性更大,所以本文也以“豳公盨”稱之。不過,到底是“豳公”還是“遂公”,實際上不是學者關注的重點。這篇銘文最吸引人的是第一句話:“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p>
這句話其實并不陌生。因為在《尚書·禹貢》就說過:“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倍渡袝び碡暋ば颉犯钦f:“禹別九州,隨山浚川?!薄坝矸笸痢焙汀半S山浚川”七個字居然都有了。大概意思是說,上天命大禹部屬和規劃天下的土地,順應山勢,疏浚河川。類似的文獻記錄還有《詩經·商頌·長發》說的“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均提到了大禹治水的傳說。
不過,《商頌》一般認為是春秋宋國的作品,而《禹貢》更是戰國的作品。這件青銅器的發現,明確將大禹治水的傳說提前到了西周中期。不過,在豳公盨中,關于大禹治水的記錄就這一句話,故事還非常原始和樸素。
洪水神話的文本記憶
關于大禹治水的描寫,實際上歷經《孟子》《禹貢》等,到《史記·夏本紀》才完全成型。大致說的是帝堯時期洪水滔天,群臣舉薦鯀去治水,鯀用湮塞的方法,結果九年都未能成功。
繼任的帝舜將鯀流放到羽山,并啟用鯀的兒子禹。禹和契、后稷、皋陶、伯益等一起,用了十三年時間歷經全國,勤奮得三過家門而不入,這樣才終于全面平定了水患。大禹因為治水有功,名望如日中天,之后取代帝舜,建立了夏王朝。
相對于大禹治水的儒家化、古史化,《淮南子·覽冥訓》記載的女媧補天則保留了濃重的神話色彩。據說,水神共工與顓頊爭帝,失敗后以頭怒觸不周山,使得支撐天地的柱子倒塌,大地也裂了開來。大火蔓延、洪水泛濫。
這時候女媧出來,用五色石來補天,用蘆灰去阻止洪水,終于“地平天成,不改舊物”。另外,《淮南子·本經訓》還提到舜時期的洪水也是共工導致的,而這些“粗野”的記錄在《史記》都沒有蹤影了。
除了早期的大禹治水、女媧造人外,還有一些后世晚出的民間傳說。這些不同類型的洪水神話共同構成了中國洪水神話母題??梢园l現,中國洪水神話尤其是早期記錄,往往歌頌的是人與自然的斗爭;相比之下,西方的洪水傳說則有強烈的宗教意味,宣傳的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
基督教《圣經》中諾亞方舟的故事非常有名,說的是上帝耶和華發現人類罪惡太多,決定用洪水來懲罰世人。但是上帝又不希望生命全部滅絕,所以提前把洪水消息透露給諾亞。諾亞就從世界上的每一種動物中選擇一雄一雌,然后把他們帶到方舟里。最后洪水降臨,毀滅一切,唯獨留下了一葉諾亞方舟。對此,神學家們一直宣傳這是來自上天的聲音。這種情況直到近代才被一個偶然事件打破。
1872年,大英博物館亞述部的工作人員喬治·史密斯,清理從古巴比倫遺址中發掘出的泥板文書殘片的時候,從古老楔形文字中辨認出一段關于洪水神話的記載。這就是古巴比倫的神話史詩《吉爾伽美什》,說的是大神恩里爾決定降臨洪水滅絕人類,智慧之神埃阿托夢給烏特那皮什提姆建造方舟。之后他又親自前往古巴比倫遺址,并在烏爾城找到洪水神話的另一些殘片。1922年,英國考古學家倫納德·武利甚至在此處發現了大洪水的遺跡。
于是大家漸漸相信,洪水神話并非什么上帝神諭,而是從巴比倫傳到希伯來的故事。不過,巴比倫的洪水神話,也不是來源最早的,其又可以追溯到更早的蘇美爾。根據蘇美爾人一塊書寫的泥板記錄,天神恩基將洪水來臨的消息告訴了朱蘇德拉,并囑咐其制作方舟??梢悦黠@看出這個神話在蘇美爾—巴比倫—希伯來的前后傳承,經過《圣經》宣揚后成為世界神話一個重要母題。蘇美爾文明約滅亡于公元前2000年,可見這塊泥板書寫還在此之前。
以上我們簡要梳理了東西方早期的洪水神話,主要情節都是一場足以淹沒世界的大洪水。不同之處在于:西方文獻形成早,講的是上帝懲罰世人,而幸存者繁衍人類,體現的是神本主義;中國文獻形成晚,講的是文化英雄,面對天災時理性自救,體現的是人本主義。那么,究竟有沒有這樣一場世界性的大洪水存在呢?
《圣經》諾亞方舟故事長期被一些西方歷史學家視為信史,他們根據希伯來人年表,推斷出諾亞方舟故事發生在前2448年或前2345年。上文提到在古巴比倫遺址曾發現過大洪水遺跡;也有西方學者從地質學角度出發,認為在一萬一千六百年前北冰洋冰塊融化帶來全球大洪水;還有西方學者從天文學角度出發,認為在一萬兩千年前隕石撞擊地球導致冰期結束,氣溫上升和海平面升高。
不過,西方學者也仍然沒有取得共識。而且這個時間,已經遠早于蘇美爾人的活動時間。何況,就算存在這么一場世界性大洪水,也不代表就是世界各地區全部洪水神話的現實反映。同樣,盡管《吉爾伽美什》明確有考古遺跡作為印證,但其只限于兩河流域一隅,古巴比倫人的世界也不能代表全世界。
2016年,地理學者吳慶龍牽頭在美國《科學》雜志發表《公元前1920年潰決洪水為中國大洪水傳說和夏王朝的存在提供依據》一文,認為在青海境內黃河上游積石峽找到了大洪水的遺跡。該文在網絡上反響很大。
但可以發現,即使在黃河上游有洪水遺跡,但缺乏洪水在黃河中下游發生的證據。何況有洪水存在是否即能證明大禹治水呢?地質學家丁文江曾經回信給顧頡剛先生:“禹治水之說絕不可信。江河都是天然水道,沒有絲毫人工疏導的痕跡——江尤其如此?!备螞r,大禹治水和夏朝存在本身也是兩個問題。
西方還有一些學者從心理學方面去探討,他們認為洪水神話是一場集體的夢。
比如奧地利心理學者奧托·蘭克最早指出洪水神話來自睡眠者小便的欲望;美國人類學者格扎·羅亨也支持這種觀點,他還認為,英雄把人安排在樹上和洞里躲避洪水,洞穴代表的是子宮、樹干代表的是陰道、攀登代表的是生殖器;美國民俗學者阿蘭·鄧迪斯則認為洪水是子宮內的羊水,黑暗和漂流都是人出生前在子宮內的經歷,那么諾亞方舟就是一個生育神話。
心理學的分析雖然有一定啟發,但同樣不能概括所有的神話類型,至少大禹治水傳說、女媧補天神話,就看不出和以上分析有何關系。
此外,尹榮方先生主張,洪水是歷法混亂的隱喻,治水則是重建歷法的象征。因為世界很多國家民族都曾遭受洪水災難,對大洪水最為震撼和恐懼,而歷法混亂同樣也會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影響,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將歷法錯亂比喻成洪水災難。
但實際上,在傳說中,歷法制定應該只是災后重建的一部分,前文提到《堯典》說帝堯時期制定歷法,還在大禹治水之前。
歷史學的解讀
可以發現,自然學科與心理學雖然一個側重對自然世界的考察,一個側重對內心世界的探究,但都無法充分證明存在一場世界性大洪水。而一些歷史學者的解讀,一方面考證文獻中存在大洪水的現實合理性,一方面又從文本形成去探究內容變化的原因,對于大禹治水、女媧補天這類晚起的洪水神話,以及同一母題衍生出的次生神話,顯得特別有價值。
考古學家徐旭生先生作《洪水解》一文,認為當時中國洪水僅發生在黃河中下游。因為當時鑿井技術尚未發明,所以農業分布在近河地區,這樣特別容易受到河患影響?!昂樗弊钤缰傅钠鋵嵤屈S河下游的共水,共水流經周代的衛國共邑,在今天河南輝縣一帶。至于大禹治水,原本只局限于兗州、豫州、徐州這一帶,之后才流傳到全國范圍。
徐先生對早期農業與洪水災害關系的分析,頗有見地,可以解釋各國家、民族不同時期存在的洪水神話。那么,全國性的洪水神話,不過是局部洪水災害的放大;世界性的洪水神話,又是全國性洪水神話的放大。
顧頡剛先生在回丁文江先生的信中就持此論。顧老認為:“水患的事,現在固因交通的便利,有了清楚的地域觀念,知道是一地的,但在古代各以自己地域看作世界中心的時候,逢到了水患,一望汪洋無際,說不定是看得極普遍的?!秳撌兰o》的洪水和《詩》《書》上的洪水恐怕都是這種心理的表現。若把《創世紀》和《詩》《書》上的洪水并作一物,以為這真是全世界同時共起的一件事,這更是一種錯誤的聯想了。”
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是西方著名的洪水研究學者,他認為所有這樣的洪水故事都是“半傳說加上半神話”。他還認為:“盡管有理由相信遍布世界各地的眾多洪水傳說以實際發生過的水災記憶為基礎,但并沒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任何這樣的傳說至多早于數千年以前。無論在哪里,只要這樣的傳說描述了必定屬于多少有些遙遠的地質時期的地球外形的巨大變化,那么,它們體現的也許就不是當時目擊者的記錄,而是很久以后的思想家們的推測?!?img alt="[英]詹姆斯·喬治·弗雷澤著,葉舒憲、戶曉輝譯:《〈舊約〉中的民間傳說》,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5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D5FE3/22616246909063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303635-Qddyqmu49oNs0QluKRAacDLqOP0lY6TO-0-63d11737b56926f1096b0d1a7d9691f2">
值得一說的倒是徐旭生先生認為“洪水”本義為“共水”的觀點。雖然從訓詁方面看,缺乏扎實證據;但從邏輯分析,又存在一定可能性。因為在洪水神話的文本里,共工這個人物反復出現,算是各種水災的罪魁禍首。共工在神話中是水神,傳說又是治水的工程師,很難說只是簡單的巧合。前文在講子彈庫帛書時提到,女媧有創世神的資格,所以同時也就被賦予了治水補天的神話。很明顯,在這些記載中,共工實際上都是洪水的人格化表現。
相對于女媧補天神話的質樸,大禹治水經過儒家政治哲學的不斷修飾,已經很難看出其原貌了。后世各種文獻編纂者,紛紛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涂抹修飾,所以《禹貢》《夏本紀》的大禹治水并不是一個原始的傳說,不能把它單獨拿出作為大禹治水的唯一記載去靜態考察。而在豳公盨里記錄的大禹,和《詩經》中反復提及的大禹,恐怕才更加接近原始形象。
顧頡剛先生早就指出:“西周中期,禹為山川之神;后來有了社祭,又為社神(后土)。其神職全在土地上,故其神跡從全體上說,為鋪地,陳列山川,治洪水;從農事上說,為治溝渠,事耕稼。耕稼與后稷的事業混淆,而在事實上必先有了土地然后可興農事,易引起禹的耕稼先于稷的觀念,故《閟宮》有后稷纘禹之緒的話。又因當時神人的界限不甚分清,禹又與周族的祖先并稱,故禹的傳說漸漸傾向于‘人王’方面,而與神話脫離?!?img alt="顧頡剛:《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載《古史辨(一)》,第17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D5FE3/22616246909063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303635-Qddyqmu49oNs0QluKRAacDLqOP0lY6TO-0-63d11737b56926f1096b0d1a7d9691f2">
大禹治水最早可能還只是一個獨立的傳說,之后才與帝堯、帝舜等發生關系。如前所述,大禹于西周中期青銅器就存在,而堯舜直至春秋末期《論語》中才出現。至于輔佐大禹治水的契、后稷、伯益等人,本身分別是商、周、秦等民族的始祖神,很難說與禹有多少直接關系。只是戰國秦漢時期為了構建統一國家的需要,才把這些祖先神共同拉到帝舜的朝廷里,各司其職,濟濟一堂。
另外,鯀用堵塞法治水失敗、禹用疏通法治水成功,在一些史料中也有異辭。《山海經·海內經》說鯀失敗的原因是“竊帝之息壤”,而《大荒北經》說禹成功也是“湮洪水,殺相繇(即相柳)”。湮,即淹沒、淤塞之義。甚至《孟子·滕文公下》《荀子·成相》《莊子·天下》中也均提到禹“抑(湮)”洪水。結合女媧補天也是堵塞洪水來看,用堵塞法治理洪水本身并不是罪惡,只是一種早期的治水方式。
但在《墨子·兼愛中》里,就開始出現了大禹疏水的方法。后來在《國語·周語下》中,把鯀的堵塞法寫成失敗的原因,而禹的疏通法被寫成是成功的關鍵。其實這種傳說的演變,也和戰國農業盛產有關。人們本來用筑堤的辦法防止水患,但因為弊大于利,所以后來又發明了疏水灌溉的方法。童書業先生就認為:“此則戰國時水利工程興盛,水利經驗漸富之結果?!?img alt="關于鯀禹治水問題的敘述,主要參考《春秋左傳研究》(校訂本)“鯀禹治水”條,載童書業著、童教英校訂:《童書業著作集(一)》,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32、33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D5FE3/22616246909063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303635-Qddyqmu49oNs0QluKRAacDLqOP0lY6TO-0-63d11737b56926f1096b0d1a7d9691f2">
通過以上解讀,我們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結論:
上古時期是否存在一場世界性的大洪水,在自然科學方面還有很大的爭議。但是,世界各國家、民族關于洪水神話的文本記錄,時間跨度長達數千年之久,很難說是基于同一場世界性大洪水的記憶,不過是在各自區域受到洪水災害的投影。至于里面宣傳的是神諭思想還是人本主義,自然也不能作為實錄對待,反映的只是后世文本編纂者的思想。而任何歷史文本與洪水史實之間,必然都存在一定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