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叔本華的治療
- (美)歐文·D.亞隆
- 7510字
- 2022-03-09 11:39:02
第九章
在無窮無盡的空間里有無數發光的球體,每一個球體周圍都環繞著數十個更小的被照亮的球體,它們灼熱的核心外面是冰冷的硬殼,一層發霉的薄膜覆于表面,孕育出了生命體和意識體……
朱利亞斯位于太平洋高地的房子寬敞宏偉,以現在的房價,他是絕對買不起這偌大的一所房子的。他是舊金山為數不多的在30年前就幸運地買了房的百萬富翁之一。由于妻子米里亞姆當年繼承了一筆3萬美元的遺產,他們才得以買下這幢房子。過后房價就一路飆升,使得這筆投資比他們夫妻倆的任何一筆投資都要成功。米里亞姆去世后,朱利亞斯覺得一個人不必住這么大的房子,曾考慮出售,最終還是決定把房子的一樓改成了自己的診所。
房子的前面是一個高出路面四級臺階的平臺,以藍色瓷磚噴泉裝飾。左側的幾級臺階通向朱利亞斯的辦公室,右側則是一段較長的樓梯通往他的家。菲利普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朱利亞斯到門口迎接他,把他引進辦公室,并指示他坐在那把紅褐色的皮椅上。
“想喝點什么,咖啡還是茶?”
菲利普沒有環顧四周就徑直坐下了,完全忽略朱利亞斯的詢問,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我在等你關于指導計劃的決定。”
“啊,又來了,總是這么直奔主題。做這個決定讓我很為難,有許多問題想不明白。你的請求本身就很矛盾,徹底把我給弄糊涂了。”
“毫無疑問,你想知道,我既然完全否定了你作為一名治療師的專業能力,為何又來請你指導?”
“完全正確。你已非常清楚地表明,我們的治療是一個巨大的失敗,浪費了你3年的時間和一大筆錢。”
“這并不矛盾。”菲利普立即反駁道,“一個治療師即使有一兩次治療不成功,也仍然可以成為一名稱職的治療師和督導。研究表明,對每個治療師來說,都有大約1/3的患者是無法成功治愈的。此外,不可否認,我的固執和僵化也是造成治療失敗的重要原因。你唯一的錯誤就是采用了不適合我的治療方式,而且堅持了太久。不過,我并不是沒有注意到你為我所做的努力和表現出來的興趣。”
“說得不錯,菲利普,邏輯上是對的。但是,向一個沒給過你任何幫助的治療師求教這件事仍然說不通。真該死,換作我,一定會另請高明。我總感覺另有原因,一些你不肯說的原因。”
“我或許應該適當地收回一些曾經說過的話。說我沒有從你那里得到任何幫助并不完全準確。你確實說了兩句讓我無法忘懷的話,這兩句話可能對我的康復有一定的幫助。”
菲利普沒再往下說。有那么一會兒,朱利亞斯感到十分惱火,因為自己不得不再三詢問才能獲得更多的細節。難道菲利普真的幼稚愚蠢到以為他對此不感興趣?最終,他還是讓步了,問道:“是哪兩句話?”
“嗯,第一句話聽起來不怎么樣,但作用卻不小。我一直都在跟你描述我典型的夜生活——你知道的,就是出去隨便勾搭一個女人,和她共進晚餐,然后回房間重復上演那一套屢試不爽的香艷戲碼。我曾問過你對我的夜生活有何看法,是否令人反感或不道德。”
“我不記得當時是如何回答的了。”
“你當時回答,既沒有反感也沒覺得不道德,只是無聊透頂罷了。我才如夢初醒,原來自己日復一日地過著如此無聊的生活。”
“啊,有意思。這就算一句了。另外一句呢?”
“我們有一次在討論墓志銘。我忘了具體出于什么原因,只記得你問我會為自己選擇什么墓志銘……”
“很有可能。每次談話陷入僵局,需要些話題來激活,我都會用到這個問題。然后呢……?”
“嗯,你提議說我將來可以在墓碑上刻一句‘他一生熱衷于性交’。然后又補充說,既然這句話對我的狗也同樣適用,索性就和狗共用一塊墓碑吧。”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我真的說過這么刻薄的話嗎?”
“刻不刻薄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的效力和持久性。直到過了很久,大約十年后,它終于對我起效了。”
“延時生效的干預措施!直覺告訴我,這些措施遠比我們認為的更重要。我一直想研究這個。但是,為了今天的目的,請告訴我,上次見面時,你為什么閉口不提,是不愿意承認我在某種程度上,雖然只是很小的程度上,對你有過幫助嗎?”
“朱利亞斯,我看不出這和我們目前的問題有任何關系。我們目前的問題是你是否愿意當我的心理治療督導,并且允許我做你的叔本華哲學導師這件事。”
“正因為你不認為它們有關系才使它變得更重要了。菲利普,我不想耍什么外交手段。坦白地說,我不確定你是否具備成為一名治療師的基本條件,因此,我有點懷疑這個指導是否有意義。”
“你說我不‘具備條件’?麻煩具體說明一下。”菲利普說話時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自在。
“我這么說吧。我對心理治療一直有一種使命感,它不僅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關心他人的生活方式。我看不出你有足夠的愛心。好的治療師會想要幫人減輕痛苦,助人成長。但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只有對他人的蔑視——看看你是怎么嫌棄和羞辱你的學生的。治療師需要了解和體恤患者的感受,而你對此卻毫不關心。就拿我們倆來說吧。你從我給你打電話的內容猜到我得了絕癥,可是你卻從未對我說過一句安慰或同情的話。”
“說些空洞的表示同情的話難道就有用嗎?我給你的幫助要多得多。我可是為你準備了整整一場講座的內容呢。”
“我現在明白了。但這一切都太隱晦了,菲利普。這讓我覺得自己是被操縱,而不是被關心。如果你能直接一點,能用心給我傳達一些信息,對我會更好。其實這不需要你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需簡單詢問我的病情或心情,或者,天哪,甚至是很簡單的一句‘聽說你要死了,我很難過’。這么做對你來說很難嗎?”
“如果是我病了,我不會想聽到這些話。我更需要叔本華那些用來面對死亡的工具、思想和遠見——這正是我教給你的。”
“即使到了現在,菲利普,你還懶得去證實自己的假設,證實我是否得了絕癥。”
“是我弄錯了嗎?”
“再試一次,菲利普。說出那句話,沒關系的。”
“你說你有嚴重的健康問題,能跟我多說說嗎?”
“不錯的開始,菲利普。開放式的評論是目前最好的選擇。”朱利亞斯停了下來,想了想該向菲利普透露多少。“嗯,我最近剛得知自己得了一種叫惡性黑色素瘤的皮膚癌,會對我的生命構成嚴重威脅,盡管醫生向我保證,我應該還能健康地生活一年。”
“我現在更強烈地感到,”菲利普答道,“我在講座中提到的叔本華式的觀點對你很有價值。我記得你在為我治療時曾說過,生命是一種‘有永久解答的暫時狀態’(temporary condition with a permanent solution)——這就是叔本華的哲學觀點。”
“菲利普,那不過是句玩笑話。”
“大家都知道你的人生導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怎么看待玩笑的,不是嗎?所以我的觀點仍然成立,叔本華的智慧包含了很多對你有益的東西。”
“我還不是你的導師,菲利普,這還有待決定。但我可以先免費為你上一課《心理治療第一講》。在治療中真正重要的不是觀點,不是愿景,也不是工具。如果你在治療結束時向患者征詢療程反饋,他們會記得什么?答案永遠都不是觀點,而是關系。他們不大會記得治療師給出的重要見解,反而會深情地回憶和治療師之間建立的私人感情。根據我大膽的猜測,其實你也一樣。你為何把我記得那么牢,那么珍惜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還來找我當督導?這絕不僅僅是因為那兩句話——聽起來可能很煽情——不,我相信這是因為你我之間的某種紐帶。我相信你可能對我有很深的感情,因為不管相處起來有多艱難,我們之間的關系都是有意義的,所以你現在又回頭來找我,希望能得到某種形式的接納。”
“大錯特錯,赫茨菲爾德醫生……”
“是啊,是啊,錯得太離譜了,只要一提到‘接納’,你就又馬上回到正式的稱呼上去了。”
“大錯特錯,朱利亞斯。首先,我想提醒你,不要錯把你對現實的看法當作理所當然的真相,也不要錯誤地以為你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看法強加于人。你本人很渴望并重視人際關系,于是你錯誤地認為我,或者每個人,都必然如此。并主觀地認為如果我不認同,就一定是壓抑了對人際關系的渴望。”
菲利普繼續說道:“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哲學方法似乎更可取。事實是,我和你本就是兩種人。我從來沒有從別人的陪伴中獲得過快樂,他們的胡言亂語、他們的需求、他們短暫而瑣碎的奮斗、他們毫無意義的生活在我看來都是累贅和障礙,妨礙了我與為數不多的幾位偉人的交流,而與他們的交流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成為一名職業的治療師呢?為什么不與偉人們同在?為什么要忙著為這些毫無意義的生命提供幫助?”
“假如我像叔本華那樣可以靠遺產生活,我今天絕不會在這里。這完全是出于經濟需要。教育的開銷已花光了我的銀行存款,教師這份職業收入微薄,加上學校瀕臨破產,我不確定自己能否被繼續雇用。我每周只需要見幾個客戶就足夠應付我的開支。我省吃儉用,除了能自由追求那些對我真正重要的東西,比如閱讀、思考、冥想、音樂、下棋以及和我的狗‘拉格比’一起散步,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要。”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既然我的工作方式和你想要的完全不同,為何還來找我?我猜是我們過去的關系中的某種東西把你吸引到我這兒來了,你卻不置可否。”
“我沒有回應是因為這實在太離譜了。但既然這對你很重要,我將繼續思考你這一猜測。不要認為我是在質疑基本人際關系需求的存在。叔本華就曾說過,兩足動物(這是他的原話)都需要擠在火邊取暖。不過他同時警告說,小心太多人擠在一起被燙傷。他喜歡豪豬,因為即使是擠在一起取暖,也會用它們的棘刺來保持各自的獨立性。他珍視自己的獨立,不依賴任何外界的事物來獲得幸福。事實上不只他一個人這樣想,其他一些偉人,如蒙田,也有同樣的觀點。”
菲利普繼續說道:“我也怕兩足動物,所以我贊同他的觀察,一個快樂的人是一個能避開大多數同類獨處的人。你難道不同意是兩足動物把人間變成了地獄嗎?叔本華認為‘homo homini lupus’,翻譯過來就是‘人是自食的狼’。我敢肯定,他給薩特的《禁閉》帶來了靈感。”
“說得好,菲利普。但這更加證實了我的觀點——你可能不具備當治療師的條件。你的觀點完全沒有觸及友誼。”
“每次我主動接近別人,結果都喪失了一部分自我。我成年后就沒有友誼,也不想建立任何友誼。你可能還記得,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母親冷漠,父親不快樂,最終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坦白地說,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我感興趣的人,不是因為我沒試過。每次我試圖交朋友,就有和叔本華一樣的體會,他說他只發現了可憐的人、智力有限的人、壞心腸的人和卑鄙的人。我指的是活著的人,而不是那些已故的偉大思想家。”
“你也認識我呀,菲利普。”
“那是一種職業關系。我指的是社交接觸。”
“你的行為已經把這些態度表現得淋漓盡致。你對人的蔑視和由此引起的社交技巧匱乏,就憑這兩點,你在為別人治療時還怎么可能與人互動?”
“我們在這一點上并沒有分歧——關于提高社交技巧這一點,我同意你的觀點。叔本華說,一點點的友好和溫暖,就可以操縱人,就像在使用蠟之前要先將它加熱至熔化。”
朱利亞斯站了起來,搖了搖頭。他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來回踱著步說:“蠟的使用不僅是一個糟糕的比喻,事實上,這是我聽過的關于心理治療的最糟糕的比喻,沒有之一。你說話還真是毫不留情啊。順便說一句,我仍然對你的朋友兼治療師亞瑟·叔本華沒有好感。”
朱利亞斯又坐了下來,抿了口咖啡,說:“我就不再問你喝不喝咖啡了,我猜你今天來除了我的答復之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既然你的目的那么明確,菲利普,我就開門見山了。我的決定如下……”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菲利普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此時,他第一次直視著朱利亞斯。
“菲利普,你很聰明,又相當博學。也許你最終會找到一種方法來利用你的知識為心理治療服務。也許你最終會做出一些真正的貢獻。我希望如此。但你目前還不具備成為一名治療師的條件。你的人際交往能力、敏感度和覺察力都需要提高——而且差的不是一點兒。但我想幫你。我失敗過一次,如今有了第二次機會。你能把我當作你的盟友嗎,菲利普?”
“讓我完整地聽完你的建議再回答這個問題吧,我感覺你的話已經到嘴邊了。”
“天啊!好吧,聽好了。我,朱利亞斯·赫茨菲爾德,同意做菲利普·斯萊特的導師,如果,且僅當,他先作為一個患者在我的心理治療團體里待足六個月。”
菲利普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沒有料到朱利亞斯會提出這樣的條件。“你不是認真的吧?”
“絕對認真。”
“我告訴你我曾像老鼠一樣在暗無天日的下水道里橫沖直撞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自己的生活。我告訴你我想以治療師的身份謀生,因此我需要一個督導——這是我唯一需要的東西。相反,你卻要給我我不想要也要不起的東西。”
“我再說一遍,你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指導,還不具備成為一名治療師的條件,但我認為,團體治療可以解決你的缺陷。你首先得接受一段時間的團體治療,然后,也只有到那時,我才能指導你。這就是我的條件。”
“你的團體治療怎么收費?”
“不貴。一次70美元,進行90分鐘。順便說一句,即使缺席,也是要收費的。”
“一組有幾個患者?”
“我盡量保持在7個左右。”
“7乘以70美元——那才490美元一個半小時。真是個有趣的商業冒險。你提供這樣的團體治療意義何在呢?”
“意義何在?我們一直在談論什么來著?聽著,菲利普,恕我直言,如果你不明白自己和他人之間的關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如何能成為一名治療師?”
“不,不。這一點我明白。這個問題提得不夠準確。由于我沒有接受過團體治療方面的培訓,所以很想知道它是如何運作的。聽一群陌生人集體描述他們在生活當中遇到的問題對我有什么益處?盡管如叔本華所說的,知道別人比你遭受更多的痛苦總是一種快樂,但一想到要聽這么一出‘痛苦大合唱’,我還是不禁膽寒。”
“哦,你是想了解如何適應團體治療,這個要求很合理。我特別重視為每一位新加入的成員提供情況介紹,這是每個治療師都應該重視的。我來給你做個宣傳吧。首先,我的方法是嚴格的人際交往模式。我會先假設這個群體的每一個成員,都因為在與人建立持續的關系方面存在困難……”
“可事實并非如此。我就不想要也不需要……”
“我知道,我知道。關于這個說法,你先遷就我一下,菲利普。我只是說,我假設這些人際交往困難是存在的——不論你同不同意,我都假設有這樣一種情況。至于團體治療的目標,我可以很明確地說,團體治療就是為了幫助每個成員盡可能多地了解自己如何與團體中的每個成員相處,包括治療師。我的治療只針對此時此地的情況,菲利普,這是作為治療師必須掌握的基本理念。換句話說就是,團體治療的內容無關過去,只管現在。我們不必去深究每個成員的過去,只關注成員們當下的情況。針對‘此地’,指的是不去管成員們在其他關系中出了什么問題。我首先假設成員們會在團體中表現出和困擾他們的社交生活相同的行為,然后進一步假設,最終他們會把在團體中建立關系的體驗推廣到他們的外部關系中去。明白了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一些閱讀資料。”
“現在清楚了。團體治療有什么基本規則嗎?”
“首先是保密性,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團體里其他成員的事。其次是努力袒露心聲,并誠實表達你對其他成員的看法。最后是任何交流都要在團體內進行。如果成員之間在團體以外有單獨接觸,必須把話題帶回團體內共同討論。”
“這就是唯一能使你同意指導我的途徑?”
“完全正確。你希望我訓練你的話,這就是先決條件。”
菲利普默默地坐著,閉著眼睛,雙手緊握抵著前額。隨后,他睜開眼睛說:“我同意你的建議,前提是你愿意把團體治療時間計入指導的時數。”
“這就有點過分了,菲利普。你能想象這樣做給我帶來的道德困擾嗎?”
“那你能想象你的建議給我造成的困擾嗎?我從不想重視與任何人的關系,你現在卻要我把注意力轉向與他人的關系上。另外,你難道不是在暗示我要提高社交技能才能更加勝任治療師這個工作嗎?”
朱利亞斯站了起來,把咖啡杯拿到水槽邊,感覺自己莫名地被繞了進去,不禁搖了搖頭。他回到座位上,緩緩吐了一口氣,說:“有道理,我同意把團體治療時間計入指導時數。”
“還有一件事,我們還沒有討論這個交易的具體安排,也就是我為你提供有關叔本華的指導這個交換條件。”
“無論這件事我們打算怎么做,都得先緩一緩,菲利普。再給你一個治療建議——避免與患者建立雙重關系,否則會干擾治療。這里的雙重關系指的是各種附屬關系,如戀愛關系、生意關系,甚至是師生關系。所以為了你好,我更建議我們保持簡單明了的醫患關系就好。因此我建議先從團體治療開始,然后再進入指導關系,接下來,可能但不保證,才是你的哲學教學時間,盡管目前我并沒有很渴望去研究叔本華。”
“不過,我們能不能先為后續的哲學咨詢定個價?”
“這件事還沒確定,況且也為時尚早,菲利普。”
“我還是想先確定一下費用。”
“你還真是讓人驚奇不斷啊,菲利普。你最擔心的事和你不在乎的事都那么出人意料!”
“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問,合理的費用是多少?”
“我的指導費用和我的個人治療費用一樣,但對初學者可以打一點折。”
“成交。”菲利普點著頭。
“稍等,菲利普。我想確定你認真把我以下這些話聽進去了——我并不重視學習叔本華哲學這件事。當我們第一次談到這個話題時,我只是表現出了一點點興趣,想知道叔本華是如何對你產生這么大的影響和幫助的,你卻自作主張地以為我們已經商定了一個計劃。”
“我希望能引起你對他作品更強烈的興趣。他的許多觀點對我們這個領域很有價值。他在很多方面都比弗洛伊德超前,弗洛伊德大量借用了他的成果,這卻沒有得到承認。”
“我對此不抱任何成見,但是,我再重復一遍,就你所說的那些關于叔本華的事并沒有激起我任何欲望去深入了解他和他的作品。”
“也包括我在講座中提到的他對死亡的看法嗎?”
“尤其是這一點。一個人的本質生命(essential being)最終會與某種模糊的、虛無縹緲的宇宙生命力量重新結合,這種想法并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安慰。如果意識已經不復存在了,我又能從中得到什么安慰呢?同樣地,當我知道我的身體分子將被分散到太空,最終我的DNA將成為其他生命形式的一部分時,我也沒有得到多少安慰。”
“我希望我們能一起讀他關于生命之不可毀滅性和死亡的文章。我敢肯定我們讀完之后——”
“現在不行,菲利普。我目前對死亡不感興趣,我只想讓余下的日子盡量過得充實,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是一切紛擾的終點線。蘇格拉底說得最透徹,他說‘要想活得好,就必須先學會死得好’。或者如塞涅卡所說的,‘只有愿意并準備好結束生命的人才可能享受生活的真正滋味’。”
“是啊,這些道理我當然懂,也許抽象地來講它們是對的。我完全贊成將哲學的智慧結合到心理治療中去。我也知道叔本華在許多方面都對你大有幫助,但并不是所有的方面。你可能還需要一些補救性的治療。團體治療這時正好派上用場。下周一下午四點半是你的第一次會談,我期待你的到來。”
[1] Schopenhauer,World as Will,vol.2,p.3/chap.1,“On the Fundamental View of Idealism.”
[2] 弗洛伊德曾說過:“沒有所謂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譯者注
[3] 《禁閉》(Huis-clos),法國作家薩特于1945年創作的戲劇,是薩特最具代表性的哲理劇,作品探討個體與他人的關系問題,以戲劇的形式重申了他的存在主義觀點。——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