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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叔本華的治療
  • (美)歐文·D.亞隆
  • 3866字
  • 2022-03-09 11:39:01

第五章

一生都幸福是不可能的,一個人最多只能成就不畏艱難的一生。 Arthur Schopenhauer,Parerga and Paralipomena,trans.E.F.J.Payne,2 vols.(Oxford:Clarendon Press,2000),vol.2,p.322/§172a.

朱利亞斯一臉錯愕地離開了菲利普的辦公室。他緊握扶手,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踉踉蹌蹌地一頭扎進(jìn)陽光里。他站在菲利普的樓前,一時間分不清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這個自由的、計劃外的下午帶來的是困惑,而不是欣喜。朱利亞斯做事一向?qū)Wⅰ.?dāng)他不用看診時,對其他一些重要的項目和活動,諸如寫作、教學(xué)、網(wǎng)球、研究等,也都十分上心。但今天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甚至懷疑從來就沒有什么事是重要的,只是他的思維一廂情愿地把重要性強(qiáng)加給了每一件事,巧妙得不留一絲痕跡。今天他總算看透了人生的詭計。今天沒什么重要的事可做,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聯(lián)合大街上閑逛。

走到商業(yè)區(qū)的盡頭,剛過菲爾莫爾街,就見一位老婦人推著一個助行架聲勢浩大地朝他走來。天哪,多么壯觀的一番景象!朱利亞斯心想。他先是把臉轉(zhuǎn)開了,接著又迅速回過頭去看個究竟。在這樣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里,她的衣著——層層疊疊的毛衣外面還裹了件厚實的大衣——顯得十分突兀。花栗鼠一般鼓鼓的臉頰劇烈地扭動著,看樣子是在固定假牙。但最糟糕的還是那團(tuán)把一邊鼻孔撐得老大的巨大肉瘤——這是一個葡萄大小的半透明的粉紅色疣,上面還有幾根長毛向外豎著。

朱利亞斯腦子里即刻浮現(xiàn)出“傻老太婆”幾個字,但馬上又更正道:“她八成還沒我大呢。事實上,這就是我未來的樣子——疣子,助行架,輪椅。”當(dāng)她走近時,他聽見了她的喃喃自語:“現(xiàn)在,讓我們?nèi)デ懊孢@些商店里瞧瞧都有些什么。都有什么呢?我能找到些什么呢?”

“這位女士,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這附近散步而已。”朱利亞斯對她喊道。

“我沒在跟你說話。”

“這兒除了我沒別人。”

“那也不代表我是在和你說話。”

“不是我,那是誰?”朱利亞斯用雙手在眼睛上方搭了個涼棚,裝模作樣地朝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張望。

“關(guān)你什么事啊?你這該死的街頭變態(tài)。”老太太一邊嘟囔著,一邊哐啷哐啷地推著助行架從他身邊走過。

朱利亞斯愣了一會兒,然后環(huán)顧四周,以確定沒有人目睹了剛才這段奇怪的互動。“我的天啊,”他心想,“我一定是瘋了……我這是在干什么?幸好今天下午不用看診。毫無疑問,和菲利普·斯萊特在一起會使我的性格變糟。”

朱利亞斯調(diào)頭循著星巴克里飄出的醉人香氣走去,他決定盡情享用一杯雙份意式濃縮咖啡來抵消與菲利普共度一個小時的壞心情。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著窗外人來人往。店里店外都沒有老年人。放眼望去,65歲的他已是周圍最年長最年邁力衰的人了,隨著黑色素瘤悄無聲息地滋長和侵襲,他的內(nèi)心也在迅速地老去。

兩個輕佻的女店員不時地與一些男顧客打情罵俏。姑娘們不曾朝他這邊看過一眼。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姑娘們也從未跟他調(diào)過情,如今對年邁的他更是連正眼也不瞧了。是時候承認(rèn)自己永遠(yuǎn)不會有機(jī)會了,那些迷人豐滿的白雪公主般唇紅齒白的年輕女孩永遠(yuǎn)不會故作羞澀地沖他微笑說:“嘿,有些日子沒見了,近來好嗎?”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生命是朝一個方向直線前進(jìn)的,無可逆轉(zhuǎn)。

夠了,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他很懂得該如何勸慰滿腹牢騷的人:想辦法把你的目光轉(zhuǎn)向外面,超越你自己。沒錯,就是這樣——想法子把壞事變成好事。何不把它寫下來,比如以個人日記的形式?這個想法越來越清晰——誰知道事情會怎樣?——沒準(zhǔn)兒可以寫一篇文章發(fā)表到《美國精神病學(xué)協(xié)會雜志》(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上,題目就叫“對抗死亡的精神病學(xué)家”(The Psychiatrist Confronting Mortality)。或者寫點東西賣給《星期日時報雜志》(Sunday Times Magazine)。他完全做得到。或者干脆寫本書,比如《一次死亡的自傳》(Autobiography of a Demise)。這個主意不錯!有時候,當(dāng)你有了一個爆炸性的標(biāo)題,整篇文章就如自動生成般簡單了。朱利亞斯點了一杯意式濃縮咖啡,掏出鋼筆,打開從地上撿起的一個紙袋,信手寫了起來。一想到自己的巨作竟然以這么簡陋的方式開始,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yáng)。

1990年11月2日,星期五。“宣判日”(發(fā)現(xiàn)死亡之日)后第16天。

毫無疑問,來找菲利普·斯萊特這個主意糟透了。我竟然以為能從他那里得到點什么,這真是個壞主意。和他見面就是個壞主意。我絕不再見他。治療師菲利普?簡直難以置信——一個毫無同理心、不敏感、冷漠的治療師。他在電話里聽說了我有健康問題——這也是我想見他的部分原因,見面時卻完全沒有詢問我的健康狀況,連握手都沒有。他如此冷淡,不人道,始終和我保持3米的距離。我為那家伙拼命治療了3年,給了他一切,把我最好的東西全給了他。忘恩負(fù)義的混蛋。

哦,對了,我知道他會怎么說。我仿佛能聽到他毫無感情、措辭嚴(yán)謹(jǐn)?shù)卣f:“你我之間就是純商業(yè)交易,我付給你錢,你為我提供專業(yè)服務(wù)。我按時支付了你每小時的咨詢費。交易結(jié)束。我們扯平了,我不欠你什么。”

然后他還會補(bǔ)上一刀:“赫茨菲爾德醫(yī)生,我們的交易中你占了最大的便宜。你得到了全額報酬,而我卻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回報。”

最糟糕的是,他說的全對。他不欠我什么。我自詡心理治療應(yīng)是一種終生服務(wù),一種親切的服務(wù)。我既無權(quán)強(qiáng)留他,又為何要對他有所期待呢?無論我渴望什么,他都給不了。

“他都給不了”——我對多少患者說過這句話,暗示他們不要指望從自己的丈夫、妻子或父親那里得到什么。我自己卻放不下菲利普這個麻木不仁、不肯付出的家伙。我要不要寫一篇頌詩來提醒他關(guān)于患者在治療結(jié)束后對治療師的義務(wù)?

這件事為何如此重要?為何我在眾多患者中偏偏選中了他來聯(lián)系?我還是不明白。我在病歷記錄里找到了一絲線索——和他交談讓我覺得在跟自己年輕時的幻象對話。也許我身上有菲利普的影子,在十幾歲、二十幾歲和三十幾歲的時候,我也曾被性激素左右。我以為自己知道他在經(jīng)歷些什么,我以為在治療他時我比別人更占優(yōu)勢。這就是我一直以來這么努力的原因嗎?這就是為什么他從我這里得到的關(guān)注和精力比我的其他患者加起來還要多?在每一位治療師的工作中,總有某個患者會消耗治療師大量的精力和注意力卻沒什么療效。菲利普就是那個讓我如此費心費力了三年的患者。

當(dāng)天晚上,朱利亞斯回到了他稱之為家的那幢又黑又冷的房子里。兒子拉里過來陪了他三天,這天早上剛回了巴爾的摩。他是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xué)做神經(jīng)生物學(xué)研究的。拉里走了,這著實讓朱利亞斯松了一口氣。拉里一臉痛苦的表情和充滿愛意但笨拙的安慰帶給父親更多的是悲傷,而不是平靜。朱利亞斯開始給馬蒂打電話,馬蒂是他在互助小組的一名同事,但朱利亞斯又覺得太沮喪了,于是掛斷了電話,轉(zhuǎn)而打開電腦,打算輸入下午隨手寫在皺巴巴的星巴克紙袋子上的筆記。電腦一開機(jī)就顯示“您有一封新郵件”。讓他驚訝的是,這居然是一封來自菲利普的郵件。他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在我們今天討論的最后,你問到叔本華以及他的哲學(xué)對我的幫助,并表示自己想更多地了解他。我突然想到我下周一晚上7點在海岸學(xué)院有一個演講(地址是富爾頓大街340號,圖瓦永廳),你可能會感興趣。我正在教授一門關(guān)于歐洲哲學(xué)的概論課程,星期一我將對叔本華做簡要介紹(因為必須在12周內(nèi)講完2000年)。也許下課后我們可以聊一會兒。菲利普·斯萊特

朱利亞斯毫不猶豫地給菲利普回了信:“十分感謝。我會去的。”他打開記事本,在下周一的那一頁上用鉛筆寫下了“晚上7點,富爾頓大街340號,圖瓦永廳”。

···

每逢星期一,朱利亞斯都要帶領(lǐng)一個從下午四點半到六點的治療團(tuán)體。當(dāng)天的早些時候,他還在考慮是否要把自己的診斷結(jié)果告訴大家。盡管他決定要等到自己的心態(tài)恢復(fù)平衡后再把消息告訴他單獨治療的患者們,但這個團(tuán)體的情形完全不一樣,成員們都經(jīng)常關(guān)注他,因此他們極有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他情緒上有一些變化,并對此發(fā)表評論。

他的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成員們欣然接受了他因為流感而取消了前兩次會談的理由,然后轉(zhuǎn)而互相聊起了過去兩周的生活。斯圖爾特是個矮胖的兒科醫(yī)生,他總是顯得心煩意亂,好像總趕著去看下一個患者似的。他今天似乎很壓抑,于是要求大家給他一點時間。這一點很反常,加入團(tuán)體治療一年以來,斯圖爾特很少尋求幫助。他當(dāng)初是在脅迫之下加入這個團(tuán)體的,他的妻子用電子郵件通知他,除非他接受治療并有了明顯的改變,否則她將離開他。她還補(bǔ)充說,自己之所以用電子郵件,是因為他平時更重視電子通信而不是直接對話。就在上周,他的妻子繼續(xù)加碼,居然搬出了他們的臥室。因此,今天會議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幫助斯圖爾特探究他對于妻子想要撤出他的生活這件事的感受。

朱利亞斯很喜歡這個團(tuán)體。成員們經(jīng)常會冒著更大的風(fēng)險去開辟新的領(lǐng)域,他們的勇氣常令他驚嘆。今天的會談也不例外,大家居然都支持斯圖爾特去展現(xiàn)自己脆弱的一面。時間過得飛快。會談結(jié)束時,朱利亞斯的心情好多了。他完全被這場戲劇性的會談給迷住了,以至于在這一個半小時里他竟忘卻了自己的絕望。這并不奇怪。所有的團(tuán)體治療師都知道,這是在團(tuán)體的氛圍中固有的一種奇妙療愈效果。朱利亞斯每次來之前都心神不寧,盡管沒有在會上明確地談過他的個人問題,但每回結(jié)束時他的心情都大為好轉(zhuǎn)。

為了趕時間,他只能到離他的辦公室不遠(yuǎn)的We Be壽司店吃一頓簡餐。他是那里的常客,每回他一落座,主廚馬克便熱情地大聲招呼。一個人的時候,他常常喜歡坐到吧臺那里——和他所有的患者一樣,他對獨自一人在餐館的餐桌上吃飯感到不自在。

朱利亞斯像往常一樣點了一份加州卷、一份烤鰻魚,外加一份素菜卷拼盤。他很愛吃壽司,但由于害怕吃到寄生蟲,一直都很謹(jǐn)慎地不敢吃生魚。之前想盡辦法地抵制外侵,現(xiàn)在看來這簡直是個笑話!到頭來發(fā)現(xiàn)身體里出了個內(nèi)鬼,多么諷刺啊!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朱利亞斯把謹(jǐn)慎拋到了九霄云外,從吃驚的主廚手中接過一份黃鰭金槍魚壽司,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朱利亞斯吃完便匆忙趕往圖瓦永廳,赴他和亞瑟·叔本華的第一次約會。

[1] Arthur Schopenhauer,Parerga and Paralipomena,trans.E.F.J.Payne,2 vols.(Oxford:Clarendon Press,2000),vol.2,p.322/§17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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