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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在場(外一篇)

你的眼神,就是你的思緒,就是你的品味,你的豐富或者貧乏,你的堅毅或者懶惰。

凝望一個陌生人的眼睛,會怎樣?還真的沒有過體會??赡軙鲆姸汩W、逃避,遇見敵視,遇見柔情,遇見困惑……如果雙方一直堅持專注不停,就是遇見勢均力敵的了。

想想在現實中,我們可以跟誰如此對視?!需要跟誰,想跟誰,可能跟誰,誰愿意跟你,以及,自己有這種需要嗎?找到真正的對視者,是奢望,但找的愿望,或者說僅僅去阿布拉莫維奇的“現場”本身,就至少是凝望自己的開始。

紀錄片《藝術家在場》記錄了行為藝術家瑪瑞娜·阿布拉莫維奇以及她在紐約的一個行為藝術現場:“藝術家在場”。

雖然不能到臨現場,但依然感動了。

行為藝術,在它開創般的高潮過去之后,絕大部分作品都被視為模仿和嘩眾取寵,甚至被視為吸引眼球的拙劣表演。很久以來,不少人已經對行為藝術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但阿布拉莫維奇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這個“藝術家在場”項目。在空曠的“表演區”(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一隅),有一張桌子,面對面坐著兩個人,一個人是阿布拉莫維奇,另一個是參與行為藝術表演的一位觀眾志愿者,他們坐在那里,眼睛望著眼睛,面對面互相凝視。不斷地有觀眾報名參與,以至排起了長隊,這個“行為”,每周六日從早到晚“發生”,持續三個月。

對參與的觀眾沒有過分的要求,是普通的行為,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瑪瑞娜自己,也是在規矩之內,并不像她過去的作品,幾乎總是在竭力越界。

之前的越界,可能更多地從身體開始,因為行為總是與身體密切相關,瑪瑞娜的意思是從身體開始,激起靈魂?也許。然而這次,身體一動不動,或者說,只有一種器官——眼睛在運動。而眼睛,我們總說是靈魂的出口,是精神的表達,那么這次的瑪瑞娜是想把身體的能量聚集給靈魂,如果身體靜止,可能靈魂就張開?

連續三個月,每天連續六七個小時,阿布拉莫維奇身著絨布做的紅色或白色拖地長裙,整潔地、優雅地、幾乎紋絲不動地保持一種軍事化的坐姿,沉浸于自己,認真、專注地凝視對面的坐者——觀眾。每天可能會有數十個觀眾參與到這個“行為”中來。

無疑,想象一下,瑪瑞娜首先要忍受身體的生理極限——但這可能并不比她之前的“行為藝術”表演要更甚,在大廳里無數不停頓地從周圍投來的目光下——這是表演必然所要面對的,她不能有任何破壞這個“優美坐姿”的動作,不能有除了專注之外任何隨意的表情,不能懈怠,不能松弛,也不能爆發,必須持久地控制住自己在任何方向不出現偏離——從情感到身體。更加不同的是,她還要與一個特殊的、特地面對自己的人產生交流,這種交流只能發生在眼睛和眼睛之間,只能以目光,她要激發出對方,而前提是,她自己被激發。面對陌生人,這樣的持續不斷,瑪瑞娜儲蓄的能量究竟有多少,使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啟?面對每一個新的陌生人,像第一次一樣張開眼睛?她又如何每一次都竭盡全力地企圖在各種各樣與她完全不一樣的人,甚至完全相反的人之間,激起靈魂的可能波瀾?爆發交流?

凝望,是深入別人,更是獻出自己。

你的眼神,就是你的思緒,就是你的品味,你的豐富或者貧乏,你的堅毅或者懶惰。

凝望一個陌生人的眼睛,會怎樣?還真的沒有過體會。可能會遇見躲閃、逃避,遇見敵視,遇見柔情,遇見困惑……如果雙方一直堅持專注不停,就是遇見勢均力敵的了。

想想在現實中,我們可以跟誰如此對視?!需要跟誰,想跟誰,可能跟誰,誰愿意跟你,以及,自己有這種需要嗎?找到真正的對視者,是奢望,但找的愿望,或者說僅僅去阿布拉莫維奇的“現場”本身,就至少是凝望自己的開始。

那些流下熱淚的觀眾,都想起了什么?

多久沒有面對自己了?

多久沒有認真地看過別人,又曾經渴望凝視誰?

渴望跟誰在凝視里得到隱秘的呼應?

在全神貫注的凝視里得到了什么?

……

那些參與的觀眾,很多人會被這次不同尋常(或者也是太尋常,以至于在生活中從不專門發生)的經驗震撼。在真正看到別人,捕捉到別人的時候,更多的一定是對自我的意識。又或者,就像某個觀眾那樣,以至于愛上了瑪瑞娜——凝視啟動了愛?甚至,那些觀眾的臉,更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人不禁想象起他或她的身世。那個傾身的女人,那張滄桑的男人的臉,那個漂亮的姑娘,那個憂郁的男孩,那個睿智的老人,當然,還有阿布拉莫維奇的分別了二十二年的前男友……

那些故事必定紛至沓來,展開它們從未展露的一面,羞澀的一面,甚至恥辱的一面,隱秘的一面,可能高尚的一面……不管怎樣都會是最深厚的一面。那可能是我們生命里最寶貴的東西,曾幾何時,卻因遙遠以至被遺忘。

而每一個與瑪瑞娜對視的觀眾的臉部,都被拍下了照片,看到事后阿布拉莫維奇面對厚厚一本肖像照片簿,在某些照片下面寫著什么,真想知道她寫的是什么。藝術家作為行為藝術的施行者,作為與“參與者”互動的啟動者,自己的感受該是這場藝術行為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對藝術家個人,還可能是最重要的、根本的,瑪瑞娜的感受,應當被記錄下來,“公布”出來,它們完全是這個“行為藝術”項目的一部分。

紀錄片導演的鏡頭移出場外,拍到兩個孩子,也學著樣兒在場外一處空地上面對面坐下來,互相對望,他們認真的樣子讓周圍的人不禁有些感動。他們從模仿開始,學習安靜,學習認真面對別人,學習跟別人“傾訴”,學習找到自己……也許,這正是“藝術家在場”的宗旨?

在現場的隔壁展廳,有大屏幕回顧阿布拉莫維奇之前的行為藝術作品,還有藝術家正身體力行,重現著阿布拉莫維奇曾經的姿勢和動作,這些都會提醒和影響觀眾,“誘導”觀眾進入藝術家期望觀眾進入的狀態:如何才可能敞開自己,深入自己。從很多圍觀者的臉上和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些觀眾對這個行為的疑惑、深思和理解,那些嚴肅的臉和專注的眼神,是這個行為藝術的——反應、反響——真正重要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否則就不能說這個藝術作品成功。

瑪瑞娜取勝的唯一武器則是誠實,極端的誠實使她成功。誠實成就了她,她得以超越其他行為藝術家?!罢\實表演”的力量,反過來也證明了表演者的真實性。

作為一個“展覽”,必定得是有限制的??酥坪徒缦奘潜硌莸谋匾彩撬囆g本質的必要。(比如“藝術家在場”的展覽中,就不允許與阿布拉莫維奇對視的觀眾脫掉衣服裸露身體,不允許觀眾與藝術家有身體接觸、語言交流。)在我們這個有限的世界里,恰恰是對“無限”的克制帶來了向無限的逼近。其實之前阿布拉莫維奇的“作品”中,不乏極端。例如“傷害的現場”,擺放的器具,顏料、鞭子、刀具,以至于手槍,提示了傷害、極端傷害的指向。這個作品勇氣十足,但無論怎樣卻顯得“狹義”。也就是說,她是期望、企圖追求無限(高潮)的,向著無限的可能性進發——甚至于死亡的可能。幸好沒有發生,其實完全有可能發生——發生了,就是達到了“無限”的邊界?這是阿布拉莫維奇的愿望嗎?她是想體驗跨過邊界的那一刻的感受?。

而展覽的受限,尤其是那種在形式上并不極端的展覽,則探索了走近邊界的過程,盡可能體驗了一種“持續性”——持續地在臨近邊界的地方,這種“持續”的時間長度,本身也是一種極限。其中也蘊藏了達到某種別樣的極限的可能性。這體現在“藝術家在場”這個展覽的兩個重點上:一個是時間,另一個是姿勢。連續六七個小時,連續進行三個月。它考驗著人類在界限內不越雷池一步并始終保持專注,能夠延續的時間極限,這包含每一次的時間,和一個藝術項目的延續時段。這是阿布拉莫維奇給自己提出的可能性,道具是優雅的坐姿、相隔的空間——桌子,看看在不打破這種樣式的前提下,“交流”究竟可以走多遠。在無身體的接觸時,只有目光——當然也來自人的身體器官,這目光透露的,這眼睛泄露的或者聚集的靈魂的力量,會比“全身”更有穿透力嗎?或者又有怎樣的不同?而嚴格限制的姿勢給“凝視”帶來了最大的可能張力,表演者和參與者都無處可去,除了限制在“凝視”中,逼近,再逼近,然而似乎摸不著邊界,空間仍舊是這個空間,生命仍舊是生命。于是我們認為,那個邊界在上方——大概是靈魂的方向。

確實有觀眾企圖越過(現實的、空間的)界限,有人企圖脫掉衣服——這是這個“行為藝術”帶來的幾乎必然的可能,它喚起了某些觀眾的欲望,心靈的饑渴導致了肉體的欲望,本屬正常。觀眾并不知道克制的“規矩”,不知道藝術家的“激發”恰恰是限制的,故意限制此而激起彼。

也許有兩處可以認為是遺憾。一個是當瑪瑞娜看到了對面坐的是分別了二十二年的前男友烏雷時,在長久的凝視之后,彼此伸出了雙手(現場觀眾為此鼓掌);另一個是,在展覽后期,阿布拉莫維奇拿掉了對坐的兩個人之間相隔的那張桌子。這兩樁事件的發生,都不在原來的“設計”之中,這意味著破壞了限制——藝術家自己出來破壞,打破了可能的更大張力——這個行為藝術的魅力和“戰栗”之處不就在于限制、在于極端的對“眼睛”的逼仄嗎?!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兩樁事件的發生是升華,現場的掌聲似乎就是證明。我卻以為是坍塌。一旦應用了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旦越界,坍塌就開始了。

據說阿布拉莫維奇的下一個現場(“行為藝術”)是:她將穿梭在人群中,與相遇的人對視。這將是一個更加需要克制的逼仄,更危險更易碎。想象一下,無疑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創意。但不禁,一個直接的聯想是,她那時會不會以接觸觀眾的身體這種方式破壞界限?——這與搬掉桌子沒有不同。

所有藝術作品都是“暴露”藝術家內心的。無疑,從阿布拉莫維奇以往的行為藝術作品看,阿布拉莫維奇是有受虐傾向的。她把自己放在一種恐懼與戰栗中,放在某種未知危險的處境中,“等待”觀眾的各種戲謔、調戲、侮辱、挑釁甚至殘忍,以至于死亡的威脅,那是一種向著未知邊界的逼近,或者那個邊界就是死亡。無論這樣的“行為藝術”伴隨著、探討了、帶來了、啟迪了什么,它都是藝術家自己的心理真相的寫照。

而“藝術家在場”,或許可以被看作一種精神“受虐”。有一種說法是,你的眼睛會泄露一切。那么真誠的專注的凝視,意味著向對方的無比“敞開”和“袒露”,不允許任何逃避和遮掩,事實上也無法逃避和遮掩,這其實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受虐”。

行為藝術無疑是一種表演藝術,但它又是實踐性的,是一次性的,無法重復的。瑪瑞娜“制造”的這場凝視,它要求最徹底的“表演”,無法不徹底,因為每分每秒的表情都是表演,沒有任何對話或者動作,或者他者的介入,或者某個情節可以分散、躲避,借以被忽略、被蒙混。它的本質就是它的全部,它的全部的每一部分都是完完全全的本質,沒有任何縫隙,任何雜質。沒有陪襯,沒有褶皺。所有的一切都明亮、固定,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本質——獻給了凝視。

一個人的全部,現在只有一個出口,連身體也在凝視,全部身心都在一個方向,全部過程仿佛都能夠壓縮到瞬間。如此“絕對”的表演已經不能是表演,意識到表演這件事本身就是“分心”,就是不被容許的,就是失誤。瑪瑞娜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讓瑪瑞娜充滿了瑪瑞娜,另一種就是讓瑪瑞娜成為虛無,讓瑪瑞娜完全不再是瑪瑞娜,什么也不是?!氨硌荨钡母叻蹇赡軙谀骋粋€瞬間達到。只有瞬間才可能完美,才可能天衣無縫??梢哉J為,這個“瞬間”就是對“無限”的觸碰,就是至高。

越是使勁感覺瑪瑞娜的感覺,越是仿佛自己是瑪瑞娜,就越認識到瑪瑞娜所做之事之難、之艱巨?,斎鹉茸约赫f:“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成了他們看到自己的一面鏡子”?!@是藝術家言稱的可以被認為是在道德意義上的“目的”、價值,或者也是藝術的目的,并不虛假。然而藝術家對自己作品的滿意,作為個體在“行為藝術”中得到的滿足,往往相當隱秘,連他們自己也不甚清晰。

如藝術家本人所言:刀與血都是你自己的。說瑪瑞娜經歷著“地獄般的寂靜”,并不夸張;但瑪瑞娜還說她感覺到了輕盈、和諧、圓滿——這如同打坐般的體驗,天堂般的感受,如何與“地獄”同在?

瑪瑞娜經歷的,必是我們無法真正體會的。這個紀錄片,使得我們從外圍悟到了許多,而那些親身參與過的觀眾,親眼“見過”她的人,必有不同一般的難忘感受。

我更是從瑪瑞娜那大方清潔的面容、開放坦蕩的眼神、寬厚堅定的步伐里,看到了一個真正的行為藝術家應有的樣子。甚至暗暗期待,有一天會親眼“看見”她。

20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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