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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條金色的線》:五年后

  •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509字
  • 2022-02-24 17:03:11

圣殿酒吧區旁邊的臺爾森銀行是一個老式的地方,甚至到了公元一七八〇年也還不改舊貌。它非常狹小、非常昏暗、非常丑陋、非常別扭。在精神層面,它也因循守舊——銀行的股東們以它的狹小、它的昏暗、它的丑陋和它的別扭為榮。他們甚至夸耀這些特征,說這正是銀行的卓越之處。他們不無自豪地宣稱:假如該銀行沒有這些缺點,也就不會被世人如此敬重了。這并不是一種消極的信仰,而是他們對付那些體面同行的有效武器。(他們說)臺爾森銀行不需要寬敞,臺爾森銀行不需要明亮,臺爾森銀行不需要裝潢。諾克斯聯合銀行也許需要,斯諾克斯兄弟銀行可能需要,但是臺爾森銀行不需要!感謝上帝!……

如果有哪個股東的繼承人敢于提出要對臺爾森銀行進行改建,那他一定會被剝奪繼承權。在這一點上,該國家和該銀行態度完全相同——一旦有公民敢于提出想改革落后的法律制度和陳規陋習,那他常常會被剝奪財產繼承權,因為該國認為這些法律和陋習雖然早已嚴重滯后,但正因為如此才更受國人敬重。

情況就是這樣:臺爾森銀行的“別扭”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進入這家銀行,你得先推開一扇門——那門出奇地頑固,咯吱咯吱低聲響一陣才會被推開。門一開,你會失足跌落兩級臺階,跌得你頭發暈,等你醒過神來,會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極其簡陋的小店鋪里,里面只有兩個小柜臺,柜臺后有一個歲數非常大的老人把你的支票拿在手里搓弄一番,發出的聲音猶如風吹落葉,睜著一雙昏花的老眼在臟得不能再臟的窗戶跟前檢查支票上的簽名——那窗子常年受艦隊街濺起的泥水的澆淋,再加上窗戶上安著鐵窗柵欄以及圣殿酒吧區投下的濃重陰影,使得屋里更加陰暗。如果你需要來這個銀行辦理業務,你會被關進后廂房的“禁閉室”里反省自己是否有不檢點之處,等待銀行拿出錢來——屋里光線昏暗,你簡直看不清它是怎么運作的。反正你的錢進出之地是些蟲蛀的木制抽屜——抽屜一開一關,就會有塵埃飛進你的鼻孔,然后鉆進你的喉嚨。你的銀票散發著一股霉味,好像它們正在快速腐爛,馬上就要變成破紙片一樣。你的金屬牌子被貯藏在附近的一個極其骯臟的地方,由于環境惡劣,牌子上閃亮的光澤不出一兩天就會蕩然無存。你的契約則被放進由廚房和碗柜組成的臨時保險庫內,羊皮紙上腐化了的油脂味飄浮在銀行的空氣中。你們家族的文書被放進一個紙盒子里,存入樓上的一個糊弄人的房間里,那兒擺著一張大餐桌,像個餐廳,卻從沒人在里面吃過飯;甚至到了一七八〇年,那里還存放著你的舊情人或子女早八輩子前寫給你的家書——就在前不久,圣殿酒吧區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企圖窺視這些家書,幸而沒得逞——那些人簡直無知透頂、野蠻粗魯,跟非洲的阿比西尼亞人或阿散特人別無兩樣。

說真的,那時候各行各業都把“死亡”作為通行的解決問題的辦法,臺爾森銀行當然也不會脫俗。“死亡”是上天賜給人類的治療百病的靈丹妙藥。立法者們自然會欣然領受。于是,偽造證件會被處死;使用偽幣會被處死;違法私拆他人信件會被處死;偷竊四十先令六便士者會被處死;在臺爾森銀行門前企圖竊馬者會被處死;偽造一枚先令也會被處死。總之,各種各樣的犯罪,有四分之三的罪犯被處以死刑。這種殺無赦的做法根本沒有起到阻止犯罪的效果,幾乎可以說適得其反,使犯罪在蔓延。不過,話又說回來,在世人看來它畢竟可以解燃眉之急,讓當事人暫無后顧之憂。因此,當時的臺爾森銀行與那些規模更大的營業機構一樣,少不了干些謀財害命的勾當——如果把它砍落的人頭排列在圣殿酒吧區里而非秘密處理掉,那一定會形成一道亮麗的景觀,將銀行底層那原本就昏暗的房間遮得密不透光。臺爾森銀行的那些老態龍鐘的人則擠在各種昏暗的大櫥小柜之間,莊重地處理著業務。

臺爾森銀行倫敦總部如果吸收一個年輕的業務員,不是立刻使用,而是將其藏在某處,上了年紀才讓他拋頭露面。總部會像藏一塊干乳酪一樣把他藏在一個陰冷角落,等到他渾身散發著臺爾森銀行特有的氣息和長滿霉菌時,再放他出來,堂堂皇皇地查閱厚厚的賬簿,從上到下,一身裝束無一不增加了銀行的凝重氣息。

臺爾森銀行門外老站著一個雜役,除非有人叫他,否則從不入內,有時充當門房的角色,有時則當信使,簡直成了這家銀行的活招牌。在銀行的營業時間里,他從不離開門口那塊地方,但有時也會走開去辦事——他一走,他那個十二歲的淘氣得令人發指的兒子則代行其事(父子倆酷似,像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人們很理解臺爾森銀行為什么會堂而皇之地收容這號子人為銀行效力——該銀行歷來都有“招賢納士”的美名,而這個雜役正是順勢而為,隨波逐流地投在了這家銀行的麾下。此人姓克朗徹,年輕時曾在洪茲迪東部教區的黑道混,后來金盆洗手,宣布脫離黑社會,因而得名“杰里”。

安諾·多米尼一七八〇年三月的一個有風的早晨(克朗徹先生認為基督紀元起源于一個大眾游戲,該游戲以“安諾·多米尼”命名,而他總將其讀為“安娜·多米諾”),七點半,一場風波正在克朗徹先生的私宅里醞釀——他的私宅位于白衣修士區的“掛劍”巷。

克朗徹先生家住的街區并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連同盥洗室在內(盥洗室里裝了一扇玻璃窗),他家只有兩個房間,不過屋里卻收拾得井井有條。在三月里這個刮風的早晨,他還在睡覺,屋里就已經打掃干凈了,笨重的木制餐桌上鋪上了一塊潔白的桌布,放好了早餐用的杯碟。

克朗徹先生蓋著一條綴滿了補丁的被子,怎么看都像一個身穿百結衣的小丑演員。起初他睡得很香,可后來就漸漸睡不安穩了,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抬起頭來,氣得毛發倒立,像是恨不得要將被子撕成碎片似的。只見他雷霆大怒,高聲喊道:“活見鬼,怎么又搞那一套!”

一個樣子潔凈、勤勞的女人正跪在墻角祈禱,聞聲急忙站起,顯得慌張和驚恐——一看就知道,克朗徹先生在對她發火。

“怎么,你又在搞那一套!”克朗徹先生一邊坐在床上找靴子,一邊說道。

這是他今天早晨說的第二句問候語,緊接著他拿起一只靴子朝女人扔了過去——這算是他的第三次問候。那只靴子上沾滿了泥,從此可以看出一些微妙之處(克朗徹先生家的日子過得比較拮據,所以夜間他會出門干些不尷不尬的事情)。他從銀行下班回家,靴子通常都是干干凈凈的,第二天早晨起床時,靴子上卻沾滿了泥。

“你想干什么?”克朗徹先生沒砸中目標,語氣變得惡狠狠地說道。

“不干什么,只是祈禱罷了。”

“什么祈禱!你個臭婆娘!你跪在那兒嘟嘟囔囔的,想咒我死不成?”

“我沒有詛咒你,而是在為你祈福。”

“瞎說!即便你為我祈福,我也不領你的情。小杰里,瞧你老娘壞不壞,詛咒你老爹,不愿讓你老爹發大財!兒子,你老娘可真是個賢妻良母,一個慈悲的女菩薩,竟然祈什么禱,還不就是想讓她唯一的孩子連面包也吃不上!”

克朗徹少爺剛起床,還穿著內衣,一聽這話感到非常不爽,將矛頭指向了母親,說絕不能讓她的祈禱葬送了他的面包。

“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真不知道祈禱個啥勁!”克朗徹先生有點顛三倒四地說,“你的祈禱能值幾個錢?”

“祈禱只是心靈的安慰,杰里,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

“不能用金錢衡量,”克朗徹先生說,“那就沒有什么價值。反正不管怎么樣,我不愿讓你為我祈禱。告訴你,我受用不起!你可別再鬼鬼祟祟地祈禱,弄得我交上厄運。假如你非得祈禱,那就為你的丈夫和孩子說些好話,不要詛咒我們。如果我沒有你這么一個詭異的妻子,如果我的孩子沒有你這么一個詭異的母親,上個星期我完全是可以賺到一筆錢的——都怪你詛咒我、算計我,神啦鬼啦地為難我,我才倒了運。還不如殺了我算啦!”克朗徹先生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上星期要不是你裝神弄鬼,把我的好運變成了壞運,不讓我堂堂正正做生意,還不至于這么窮!小杰里,穿好衣服,我的孩子。我擦靴子的時候,需要你盯著你老娘,見她要跪下去祈禱,你就告訴我一聲。”說到這里,他把頭又轉向妻子警告道:“我可有言在先:我已忍無可忍了。我整天累得東倒西歪,困得就像服了鴉片酊,頭疼得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可是錢包卻仍鼓不起來。我懷疑都是你一天到晚在搗鬼,不想讓我的錢包鼓起來。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你有什么可說的!”

他咆哮如雷,吼了一陣子,然后話鋒一轉說:“是呀,你是信奉上帝的善女,總不會跟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過不去吧?我想你也不會的!”他夾槍帶棒發泄完心里的怒火之后,這才將一門心思放在了擦靴子上,準備去上班。與此同時,他的兒子(一個長相酷似父親的熊孩子,頭發幾乎也是那么硬得像鋼釘,兩只眼睛也靠得非常近)按照父親的指令一直在監視著自己的母親。他平時就睡在盥洗室里,此時在那里一邊洗漱一邊還抽空攪擾一下那個可憐的女人——他時不時會從盥洗室跳出來喊幾聲:“媽媽,你可別下跪祈禱……爸爸,她又要下跪了!”他每次喊完,引起一場虛驚,就會重新鉆回盥洗室,嘴角掛著那種不忠不孝的笑容。

克朗徹先生吃早飯的時候,脾氣依然沒有好轉。他特別憎惡克朗徹太太餐前的感恩禱告。

“你在搞什么鬼名堂?又想裝神弄鬼嗎?”

他妻子說自己并非在“裝神弄鬼”,而是在做“餐前祈禱”。

“不許你祈禱!”克朗徹先生呵斥道,一邊東張西望,好像生怕妻子的一聲祈禱就會叫面包不翼而飛似的,“我可不愿讓你咒我,咒得我無家可歸,咒得我沒有東西吃。閉上你的嘴!”

杰里·克朗徹先生兩眼布滿血絲,陰沉著臉,就好像他去參加了一個聚會,窩了一肚子的氣,徹夜未眠,此時與其說是在吃飯,倒不如說是在發泄怒火。只見他又吼又叫,活似動物園關在籠子里的困獸。快到九點鐘的時候,他才平靜下來,掩藏起他的本性,收起兇殘的嘴臉,換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去干白日的營生了。

盡管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誠實的生意人”,其實他的“營生”很難被稱為“生意”。他辦公用的家具只不過是一個木頭板凳(那板凳是將一把破舊椅子的靠背去掉改裝來的),而小杰里每天早晨隨父親來上班時,就把板凳搬來,放在臺爾森銀行靠近圣殿酒吧區這一面的窗戶根下。這孩子監視著街面,一旦有拉稻草的馬車經過,他就從車上偷一點稻草蓋在他的那位做雜役父親的腳上,免得讓父親的腳受冷、受潮。板凳和稻草就是克朗徹先生全部的辦公家當了。上班時的克朗徹先生對艦隊街和圣殿酒吧區而言成了一道景色,其知名度不亞于圣殿酒吧區的酒吧——不過,這是一道丑陋的景色。

在三月里這個刮風的早晨,九點差一刻的時候,杰里已經站在了自己的崗位上,適時地舉手觸觸他那頂三角帽,向走進臺爾森銀行里面去的那些已入垂暮之年的老員工們致敬。小杰里就站在父親身邊,此時的他不會像平時那樣跑到圣殿酒吧區撒野,見到小孩子就欺負,給他們的肉體和心靈造成巨大傷害。這一對外貌極其相似的父子一聲不響地望著艦隊街上早晨往來的車輛和行人,兩個腦袋挨得緊緊的,就像各自臉上的那雙眼睛一樣相距很近,看上去活似兩只猴子。這種猴相并不會因為某些細節而稍有遜色——例如,老杰里會拿起一根稻草放進嘴里咀嚼,然后把它吐出來;小杰里眨巴著雙眼,看看他,然后再看看艦隊街上的人流、車流。

這時,有個臺爾森銀行內部的正式工信差從大門那兒探出了腦袋,說道:“需要個信差跑跑腿!”

“嗬,老爹,開工啦!”小杰里說。

恭恭敬敬地送走他的父親大人之后,小杰里自己坐在了凳子上,開始繼承父業,拿起父親剛才沒咀嚼完的那根稻草,津津有味咀嚼了起來。

“總有股鐵銹味!他的手指總有股鐵銹味!”小杰里嘰咕道,“這種鐵銹味是哪里來的?這里又沒見生銹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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