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法庭一景
-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291字
- 2022-02-24 17:03:11
“毫無疑問,你知道老貝利在哪里,對不對?”一位年齡非常大的銀行職員問信差杰里道。
“是的,先生,”杰里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我的確知道。”
“很好,你一定認識洛里先生!”
“我認識洛里先生,還非常了解他,比了解老貝利要深得多。”杰里說道,像個出庭作證的證人,話語里含著不情愿的味道,“作為一個誠實的生意人,我倒希望自己不知道老貝利在哪兒才好。”
“很好。這兒有一封寫給洛里先生的短信。你走證人出入的那扇門,把這讓守門人看看,他會讓你進去的。”
“進法庭嗎,先生?”
“是的,是進法庭。”
克朗徹先生一聽,兩只眼睛彼此湊得更近了,似乎在商量:“這該如何是好?”
“是要我守候在法庭上嗎,先生?”他問道,好像這就是兩只眼睛商量出的結果。
“聽我說,守門人會把短信交給洛里先生,然后你就做一個手勢,引起洛里先生的注意,讓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站著。接下來,你別的什么都不要做,就待在那里等著他的吩咐。”
“就這些嗎,先生?”
“是的,就這些。他想要個信差守在身邊,這樣做是讓他知道你已經到了,時刻聽從他的指派。”
那位老職員說完,將短信折疊起來,寫了姓名和地址。克朗徹先生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直至對方用吸水紙除去多余的墨汁時,他才開口問道:“今天上午要審理的大概是偽造案吧?”
“是叛國案!”
“懲罰可是大卸八塊呀!”杰里說,“真是太野蠻了!”
“這是依法辦事,”老職員頗覺意外地盯了他一眼,說道,“這是依法辦事。”
“我覺得法律要將一個人大卸八塊真是殘忍——處死一個人就夠殘忍的了,把他大卸八塊更殘忍,先生!”
“哪里的話!”老職員回話說,“你應該贊美法律才對。勸你注意自己的思想傾向和言行,我的朋友,不要對法律說三道四,這就是我對你的忠告。”
“我的確有點思想低落,先生,會說些喪氣話。”杰里分辯道,“掙這么一點兒辛苦錢,你說說怎么能不叫人喪氣!”
“好啦,好啦,”老職員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有的情緒低落,有的覺得日子過得味如嚼蠟。去吧,送信去吧!”
杰里接過信,外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內心卻罵了一句:“你這個干柴棒一樣的老東西,你也讓人覺得味如嚼蠟!”離開時,他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訴了兒子。
那年頭,絞刑場設在泰伯恩,新門監獄外的那條街道還不像現在這樣臭名昭著。不過,新門監獄里面卻是個藏污納垢之地,各種各樣罪惡橫行,也是惡疾的溫床——有些傳染病被犯人帶到法庭,甚至會從被告席散播開,直接傳染主審法官大人,致使他無法主持審判。往往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頭戴黑帽的法官宣判了犯人的死刑,同時也宣告了自己末日的來臨,有的還會死在犯人之前。說到老貝利,那是個出了名的死人客棧,里面的顧客個個面如死灰,出了門就會坐上死囚車,踏上死亡之旅,前往另一個世界。他們穿大街走小巷,要走大約兩英里半的路,讓守法公民見了感到羞恥(這樣的公民少之又少)。老貝利具有強大的威懾力,創建伊始便得到了行之有效的利用。除了上述情況,它在以下幾個方面也是舉世聞名的:它擁有頸手枷——一種聰明而古老的刑具,在懲罰犯人時,無人可以預知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它的另一個撒手锏是鞭笞,這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古老刑罰,看上去很人道、溫和,但后果嚴重;“血腥錢”的轉手也是它的一大特征(這亦是古老智慧的體現),往往會導致天下最令人發指的罪行——圖財害命。總而言之,老貝利在當時雄辯地詮釋了一條格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這樣的格言不可置辯,只不過它省略了叫人頭痛的后半句:“凡是不存在的,都是錯誤的。”
話說杰里前去送信,穿過骯臟污濁的人群(這樣的人群時聚時散,很是討厭),幸虧他習慣于在人流中穿梭,因而游刃有余。來到老貝利的大門前,通過門上的一個活動小窗把信遞了進去。那時要想進去看犯人們受刑,是必須花錢的,這就跟進瘋人院看熱鬧需要花錢一樣,而進老貝利大飽眼福收費更高。所以,老貝利所有的門戶都把守得嚴嚴的——只有幾扇迎接犯人的大門總是大敞著。
里面的人耽擱了一會兒,隨后門就吱扭一聲開了一條縫,讓杰里·克朗徹先生縮著身子擠進了法庭。
“在審什么案子?”他悄聲問站在他旁邊的人。
“沒什么。”
“到底是什么案子?”
“叛國案。”
“那就要大卸八塊嘍?”
“不錯!”那人喜滋滋地說,“犯人坐上囚車到刑場去,先被吊個半死,然后放下來,當著他的面把他的胸脯剖開,取出內臟燒給他看,然后再砍下他的頭,將他大卸八塊。這種案子就是這樣判的。”
“那得先證明他有罪吧?”杰里又問了一句。
“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人回答說,“這一點你不用擔心。”
說話間,克朗徹先生的注意力被那個守門人吸引了去,瞧見他拿著那封短信朝洛里先生走了過去——洛里先生坐在一張桌子前,旁邊是一些頭戴假發的紳士;不遠處坐著犯人的辯護律師(也戴著假發),面前放了一大堆文件;幾乎在洛里先生的正對面也有一位頭戴假發的紳士,兩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望著天花板,似乎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兒(克朗徹先生幾次看他,他都是那副樣子)。杰里見洛里先生站起身找他,便干咳幾聲,摸了摸下巴,又打了一個手勢,終于引來了對方的注意。洛里先生放心地點了點頭,就又坐下了。
“他同這案子有什么關系?”剛才和杰里說話的那個人問道。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里說。
“敢問一聲你和本案有什么關系?”
“這我也說不清道不明。”杰里說。
法官進入法庭,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但很快就平息了,說話聲戛然而止。緊接著,被告席成了眾目注視的焦點。兩個守在庭上的獄卒走了出去,帶進來一名犯人,讓他站到了被告席上。
在場的每一個人(除了那個頭戴假發、眼望天花板的紳士)全都把目光轉向了犯人。人群呼出的熱氣朝著犯人涌去,似洶涌的海浪、肆虐的狂風或熾熱的野火。柱子旁和角落里,一張張臉是那樣熱切,都想一睹為快,而后排的觀眾則站起來看他,生怕漏掉哪個細節。那些站客們你推我擠,只顧自己方便,哪管別人的死活,有的踮起腳尖,有的攀上欄桿,凡是能站人的地方都站上去了,恨不得將犯人臉上的每根毫毛都看清。杰里引人注目地站在后一類人里頭,活像一堵新門監獄的那種圍墻,墻頭上裝著鐵釘,只不過是活著的罷了。他呼出的熱氣里帶有一股啤酒味(他嘴里總有一股啤酒味),與其他人呼出的啤酒味、杜松子酒味、咖啡味、茶味以及各種各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似狂浪一般朝犯人撲去,最后撞擊在他身后的大玻璃窗上,凝結成臟臟的霧氣和水珠。
眾人竊竊私語,他們所關注的犯人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小伙子,體格健壯、相貌堂堂,臉頰黝黑、雙目黑亮,身份是貴族,著黑裝(或者說是深灰色的衣裝),頭發又長又黑,用一條緞帶束在頸后(這樣的裝束很不符合他的身份)。人的精神狀況總是會透過肉體的表層反映出來的——現實情況使得小伙子心靈蒼白,而這蒼白映襯在了他黝黑的臉上,可見心靈的力量勝過了陽光的照射。不過,他表現得十分鎮靜,朝法官鞠躬后,就安詳地站定了。
人們關注他,嘴里朝他噴出熱氣,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情懷。他面臨的判決如果不是那么可怕,假如那一系列野蠻處罰中哪怕省去一個項目,大家的關注度便會大打折扣。他的軀體將會被毫不留情地大卸八塊,這才是值得一觀的場景!一個活人將會被屠宰、分割,這叫觀眾心潮澎湃。觀眾們各懷鬼胎,不管他們用什么樣的借口粉飾自己,但他們的興趣歸根結底是“魔鬼般的幸災樂禍”。
法庭內鴉雀無聲。這位名叫查爾斯·達尼的年輕人昨天已做了無罪申辯,駁斥了那份起訴書——那份起訴書里充斥著陳詞濫調,指控他是個背信棄義的賣國賊,背叛了尊貴的、卓越的、無比英明的英皇陛下,說他曾用各種機會、各種方式幫助法皇路易對我們尊貴的、卓越的、無比英明的英皇陛下發動戰爭,也就是說,他來往于尊貴的、卓越的、無比英明的英皇陛下的領土和法皇路易的領土之間,惡意地、欺詐地、背信棄義地、用心險惡地把尊貴的、卓越的、無比英明的英皇陛下準備派到加拿大和北美去的兵力透露給法皇路易。杰里聽著那些法律術語,鋼釘一般的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待明白了那些術語之后,不由感到非常得意。經過反復的琢磨,他終于明白了起訴書中三番五次提到的那個查爾斯·達尼原來就是站在他前面被告席上的那個人。接下來陪審團宣誓就位,檢察長大人準備提出指控。
被告了解觀眾們的心理(大家一致認為他勢必會被吊死,被砍頭和大卸八塊),但他臨危不懼,沒有絲毫畏怯的表情,而是坦然自若,一副安詳的神態,不驚不怒地留意著開庭程序。只見他雙手平靜地放在他前面的一塊木板上,碰也沒碰木板上鋪的那些藥草(法庭里到處都鋪著藥草,并灑了醋,以防獄里的陰氣和疾病的蔓延)。
被告的頭上方懸著一面鏡子,將光反射到他身上。這面鏡子映照過無數罪犯和可憐人,而那些人離開這面鏡子的光束后,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假如鏡子能夠重現它映照過的身影,那么,這面鏡子就會成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出現許許多多冤魂惡鬼,就像大海里漂起無數死尸一樣。明鏡的高懸可能是為了震懾被告,使他們感到可恥,感到無地自容。不管怎么說吧,反正這位年輕的被告稍微移動了一下身子,結果留意到有一束光照到了他的臉上,抬頭便看見了那面鏡子,不由紅了臉,右手一推,把藥草推到了一邊。
與此同時,他把臉轉向了左邊的人群,掃了一眼與自己的目光平行的地方,看見法官席的角落里坐著兩個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了他們身上,而正是由于他的目光突然轉了向,觀眾的目光也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兩人。
觀眾看到的那兩人顯然是一對父女,女兒二十出頭,父親滿頭銀絲(這成為他的一個顯著特征),臉上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專注表情——并非由于緊張而專注,而是因為沉思默想而專注。當臉上出現這種表情時,他顯得老態龍鐘(眼下正是這種模樣),一旦和女兒說話,他又變成了一個風華正茂的瀟灑男子。
他的女兒坐在他身邊,一只手挽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按在上面。她緊挨父親,一是害怕眼前可怕的一幕,二是因為同情那位被告。她害怕被告有被處死的危險,感到又恐懼又擔憂——這些在她的臉上可以一覽無余。這種表情是那樣地明顯,那樣地強烈和自然,使得那些懷著“殺無赦”心情的觀眾們不禁為之感動。于是,觀眾席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他們是什么人?”
信差杰里在以自己的眼光觀察著動靜,把帶著鐵銹的手指含在嘴里,伸長脖子聽人們的議論,想知道那一對父女究竟是何人,由于過于專注,將手指上的鐵銹粉都舔掉了。眾人你問我我問你,把打聽到的情況告訴身邊的人,然后慢慢傳開,最終傳到了杰里這兒。
“傳證人!”
“哪一方的證人?”
“反對一方的。”
“反對哪一方?”
“反對被告一方的。”
法官的眼睛也一直在看觀眾們所注視的那兩人,此時將目光收回,身子朝后一靠,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被他將小命攥在手里的被告。同時,檢察長大人站起身為死刑做準備——搓繩子,磨斧頭,把釘子敲進絞刑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