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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做鞋人

“你好!”德法爾熱先生看了看埋頭做鞋的銀發(fā)老人,沖他打了聲招呼。

老人聞聲抬頭回答了問候,聲音微弱得就像是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看得見你還在辛苦地干活兒呀!”

老人靜默了許久,然后又抬了抬頭,還是用那種聲音回答道:“是的……我在干活兒。”這次,他用一雙憔悴的眼睛望了望問話的人,隨即又將腦袋低了下去。

老人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的叫聲,聽上去使人感到可憐和可怕。盡管長期囚禁和伙食粗糲也能導(dǎo)致一個人說話有氣無力,但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絕不是體質(zhì)衰弱造成的。其成因是與世隔絕、語言久廢——這才是令人悲哀的事實(shí)!這種聲音宛若許久以前的某種聲音遺留下來的一絲余音,完全喪失了人類聲音的生機(jī)與活力,使人覺得它就像一團(tuán)曾經(jīng)艷麗無比的色彩褪去成了一個黯淡無光的污點(diǎn)。它是那樣的低沉和壓抑,好像是來自地殼深處的一種聲音。它表達(dá)了一顆心靈的絕望和迷惘,好像一位孤寂地漂泊在荒野中的旅客,筋疲力盡、饑腸轆轆,在倒斃之前因思念家人和朋友而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老人靜靜地埋頭做鞋,幾分鐘之后才又抬起了那雙憔悴的眼睛(并非出于興趣或好奇),麻木地、機(jī)械地望了望眼前的一塊地方——那地方通常是唯一的來訪者德法爾熱先生站立之處,此時那兒站的有別人。

德法爾熱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做鞋人,這時只聽他說道:“我想再放進(jìn)來一點(diǎn)光線,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了?”

做鞋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表情麻木地聽了聽動靜,目光空洞地看了看左邊的地面,然后又看了看右邊的地面,這才抬起頭沖著說話人問道:“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再放進(jìn)點(diǎn)光線你能受得了嗎?”

“放就放吧,我必須忍受。”(老人加重語氣說出了“必須”一詞,而就連這加重了的聲音也還是那么微弱。)

“天窗”有半扇是虛掩著的,此時又被酒館老板推開了一些,并固定在了那個位置。一條寬大的光束射進(jìn)了閣樓,灑在了做鞋人的身上——他停止了干活兒,做了一半的鞋放在他的膝上,腳下和板凳上放著幾樣工具和幾塊形狀各異的皮革。他胡子發(fā)白,亂蓬蓬的,但不很長,兩頰深陷,眼睛異常明亮。兩頰深陷和消瘦,再加上那黑眉毛和一頭蓬亂的白發(fā),很可能會叫眼睛顯得很大,但實(shí)際情況并非如此——老人天生一雙大眼,只是此時看上去大得有點(diǎn)反常罷了。他穿著一件黃襯衫,已經(jīng)破爛不堪,領(lǐng)口敞開,露出身上的皮肉——那一身皮肉又干又癟。他整個人,連同身上穿的舊帆布外套、松松垮垮的長襪以及幾乎破成了碎片的褲子,全都因?yàn)殚L期不接觸明亮的光線和新鮮的空氣而變色,成了一種污濁的發(fā)了黃的像羊皮紙一樣的東西,簡直分不清它們究竟為何物了。

老人舉起一只手遮在眼前,想擋住那光線,手上的骨頭被光照得像是透明的一樣。他停住手中的活兒,木然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而呆滯,每次看人都是先看看左邊的地板,然后再看看右邊,最后才抬起眼來,好像他已不習(xí)慣將地點(diǎn)和聲音聯(lián)系在一起了似的。他不說話——他就這么左顧右盼,已忘記了說話。

“這雙鞋是不是要趕做出來?”德法爾熱問道,一邊招手叫洛里先生到跟前來。

“你說什么?”

“這雙鞋是不是要趕做出來?”

“說不準(zhǔn)。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

不過,德法爾熱這一問倒讓老人想起自己正在干活兒,于是便又埋頭做起鞋來。

洛里先生悄悄地走上前來,把那個女兒留在了門邊。他在德法爾熱身邊站了有一兩分鐘的時間,做鞋人這才抬起了頭。做鞋人見又一個人出現(xiàn)在了面前,卻并沒有顯出驚訝的神色,只是遲疑地將一只手放到唇邊(他的嘴唇和手指甲都是鉛灰色的),然后又把手放下,繼續(xù)做他的鞋了。打量來人等一系列動作只用了一瞬間。

“瞧,有客人來看你了。”德法爾熱先生說。

“你說什么?”

“有人來看你了。”

做鞋人又像剛才那樣抬起了頭,但這次兩手卻沒有離開他的活兒。

“你瞧!”德法爾熱說,“這位先生是個識貨的,知道鞋做得好不好。你把你現(xiàn)在正在做的這只讓他看看。你拿過去看看,先生。”

洛里先生把那只鞋接了過去。

“你給先生講講這是什么種類的鞋,做鞋人叫什么名字。”

做鞋人半晌沒吭聲,最后才說道:“我忘了你剛才問了我什么。你說什么來著?”

“我是想讓你介紹一下這是什么種類的鞋,給先生提供一點(diǎn)信息。”

“這是女鞋,是年輕女士外出時穿的。這是現(xiàn)在流行的款式,以前從來沒見過。我這兒有一個鞋樣。”做鞋人說話時看著鞋,眼睛里有一絲得意,但那得意的眼神很快就消失了。

“做鞋人叫什么名字呢?”德法爾熱問。

做鞋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先是將右手放在左手的掌心,繼而又把左手放在右手的掌心,最后摸一摸下巴上的胡子,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片刻不停。他說話時常常陷入一種茫然狀態(tài),把他喚醒就像是把一位極度虛弱的病人從昏迷中叫醒一樣,或者就像為了獲得某種秘密而試圖挽留一位垂死的人的靈魂一樣。

“你在問我的名字嗎?”

“當(dāng)然。”

“一百零五號,北塔。”

“就這些嗎?”

“一百零五號,北塔。”

隨后,做鞋人疲憊地哼了一聲,不像是嘆息,也不像呻吟,就又埋頭干活了,直至沉寂再次被打破。

“你的職業(yè)恐怕不是鞋匠吧?”洛里先生死死地盯著他問道。

做鞋人把那雙憔悴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德法爾熱,仿佛想讓德法爾熱回答這個問題似的,后來由于得不到對方的援助,便掃視了一圈地面,將目光投向了提問者。

“你說我的職業(yè)不是鞋匠?對,我原來的確不是做鞋的,是來到這里才學(xué)的,是自學(xué)的。我曾經(jīng)提出過要求,說想學(xué)……”

說到這里,他又陷入了迷惘,甚至長達(dá)數(shù)分鐘之久,只是不斷地用兩手重復(fù)著剛才的那一系列動作。后來,他終于慢慢醒過神來,眼光又落在了那張自己的眼睛剛剛離開的面孔上,顯露出一副如夢方醒的吃驚相,仿佛他們談?wù)摰氖且粋€昨夜的話題。

“我曾經(jīng)提出過要求,說想學(xué)做鞋,過了很長時間,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了允許。從那以后,我就以做鞋為業(yè)了。”

說完,他伸出手想要回拿在洛里先生手里的那只鞋,而洛里先生仍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問道:“曼內(nèi)特先生,難道你一點(diǎn)記不得我了嗎?”

那只要回了的鞋掉在了地上,做鞋人坐在那里,眼睛凝視著問話人。

“曼內(nèi)特先生,”洛里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德法爾熱的胳膊上,說道,“這個人你還記得嗎?你仔細(xì)瞧瞧他,再好好看看我!難道你一點(diǎn)也記不得過去的那段歲月了嗎?那個銀行家,那時的生意往來,以及你們家的仆人,難道你都忘了嗎,曼內(nèi)特先生?”

那位曾經(jīng)被囚禁多年的做鞋人目光呆滯地望了望洛里先生,然后再望望德法爾熱,額頭中央出現(xiàn)了機(jī)警和智慧的表征——那機(jī)警和智慧早已被苦難所湮沒,現(xiàn)在卻穿透籠罩在額頭上的陰云顯露了出來。這些表征隨后又被烏云所遮蓋,變得微弱,乃至消失,但它們剛才畢竟出現(xiàn)過。這樣的表情也出現(xiàn)在了那位年輕女子美麗的臉龐上,簡直一模一樣。女子沿著墻根已經(jīng)走到了一塊能觀察他的地方,此時正站在那里望著他,起初出于恐懼和憐憫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臉(這并非意味著她不愿接近他和不想看見他),此時張開了雙臂,顫抖著身子,急于要將那張幽靈似的臉摟進(jìn)她那年輕溫暖的懷抱,用愛去恢復(fù)他的生活與希望……做鞋人臉上的表情和她那嬌美臉蛋上的表情是那樣的相似(只不過女子臉上的表情更加強(qiáng)烈罷了),就好像是一道光從他的臉上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臉上。

濃重的陰霾重新籠罩了他的面容。他望著眼前的那兩個人,目光變得越來越迷惘,憂郁的眼睛又像從前那樣迷亂地掃視著地面以及四周。最后,他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xù)干他的活兒了。

“你認(rèn)出他了嗎,先生?”德法爾熱悄悄問洛里先生。

“是的,在那一瞬間我認(rèn)出了他。起初我都覺得希望渺茫了,可后來在短短的一瞬間我認(rèn)出了他,毫無疑問認(rèn)出了那張我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面孔。噓!咱們朝后退一退!噓!”

這期間,女子已離開了墻根,走到了離做鞋人的板凳十分近的地方,伸手便可以摸到他,而他不知不覺,仍在埋頭干活兒,那種麻木的勁兒叫人感到害怕。

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女子站在做鞋人的跟前,活似幽靈,而他只顧干他的活兒。

后來,他偶爾要換手中的工具,伸手去拿制鞋刀。刀放在另一側(cè),不是女子站的這一側(cè)。他拿起刀,又彎下腰干活兒,而就在這時瞧見了女子的裙邊,于是便抬起眼睛望她的臉。在旁邊觀看的那兩個人怕出事,急忙沖了過來,可是女子擺擺手?jǐn)r住了他們。旁觀者唯恐做鞋人用刀子扎她,而她卻絲毫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只見做鞋人驚恐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嘴唇嚅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聲來,呼吸變得急促、困難,最后才聽見他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女子淚流滿面,將兩只手放到唇邊,向他做了一個飛吻的動作,然后把雙手緊抱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懷里抱的是做鞋人那備受摧殘的頭一樣。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嗎?”

女子嘆了口氣說:“不是。”

“那你是誰?”

女子挨著他在長板凳上坐了下來,生怕自己會哭出聲來。做鞋人直朝后躲,誰知女子竟將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使得他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接著那顫抖傳遍了全身。他放下小刀,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

女子一頭金黃色的長長的卷發(fā)呈波浪狀,剛才慌亂中被她掠在了耳后,此刻順著脖頸滑落了下來。做鞋人猶豫地伸出手,將一綹金發(fā)拿在手里看著,看得出了神。末了,他又深深嘆了口氣,繼續(xù)埋頭做他的鞋了。

過了沒多大一會兒,女子把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抽回,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狐疑地看了看那只手,一連看了兩三次,仿佛懷疑他的肩上真的有只手一般。最后,他放下手里的活兒,伸手從脖子上解下一根已發(fā)了黑的線繩,線繩上拴著一團(tuán)折疊起來的破布。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團(tuán)破布放在膝上打開,里面包著一小綹頭發(fā)——其實(shí)是一兩根。在那段苦日子里,他經(jīng)常把這金發(fā)繞在手指上尋求心靈的安慰。

他將女子的秀發(fā)又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喃喃自語道:“完全一樣!這怎么可能呢!事隔那么長時間了!簡直蹊蹺極了!”

他凝神細(xì)思,額頭上又出現(xiàn)了那種奇特的表情,再看看身旁的女子,女子的額頭上似乎也有這種表情。他把女子推到較為明亮的地方,仔細(xì)打量著她。

“我被傳去的那天夜里,她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唯恐失去我,而我卻沒有這樣的擔(dān)憂。我被帶到北塔時,他們在我的袖子上看到了這些頭發(fā)。記得我對他們說:‘把這頭發(fā)交給我好嗎?它們是我心靈的安慰,是絕不會幫助我逃跑的!’至今,那番話仍言猶在耳。”

做鞋人嘴唇動了幾動,最后說出了這席話。他終于找到了能夠表達(dá)心緒的話語,說出的話也連貫了。接著,只聽他說道:“莫非這是在夢中?真的是你嗎?”

說完,他猛地?fù)ё×伺樱俣瓤斓皿@人,這叫那兩個旁觀人又吃了一驚。女子卻不驚不慌,紋絲也未動,而是壓低聲音對那兩個旁觀人說道:“求求你們,先生們,別過來!不要說話,不要動!”

“怎么!”做鞋人驚叫了一聲,“這說話的是誰的聲音?”

隨著這一聲叫喊,他松開了女子,用手揪住自己的白發(fā),發(fā)了瘋似的扯啊拽的。喊聲消失了,幻象也隨之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了做鞋的活兒在等著他。他把那個小破布包又重新包好,藏在了懷里,不住眼地望著那女子,無限悲哀地?fù)u著頭。

“錯了,錯了,錯了!你太年輕,像含苞待放的鮮花,不可能是她!再看看你眼前的這個囚徒——這雙手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雙手,這張臉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張臉,這個聲音也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聲音。過去了,都過去了,往事如煙似夢。在北塔我熬過了許多年,而那些往事還要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叫什么名字,我溫柔的天使?”

聽到這一聲溫柔的稱呼,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雙手捂住他的胸口,懇求地說:“先生啊先生,以后再告訴你我的名字,告訴你我的父母是誰,告訴你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現(xiàn)在可不行,此時此地不適合于追溯往事。此時此地,我只求你愛撫我和為我祝福。吻吻我吧!吻吻我吧!我至親至愛的人啊!”

做鞋人那散發(fā)著寒意的白發(fā)與女子那絢麗燦爛的金發(fā)交織在了一起——金發(fā)似自由之光,給白發(fā)帶來了溫暖和光明。

“如果你聽了我的聲音,你覺得它像你昔日聽過的那個音樂般甜美的聲音(我不知道是否如此,但這是我的希望),那就哭泣吧,讓你的眼淚流出來吧!如果你撫摸了我的頭發(fā),覺得它就像那個可愛人的頭發(fā)(那個人在你自由的青春歲月里曾依傍在你懷中),那就哭泣吧,讓你的眼淚流出來吧!如果我告訴你,說你將會有一個溫暖的家,而我會對你盡職盡孝——如果這些能喚醒你對一個家庭的回憶(一個早已破碎,令你魂牽夢繞,心靈為之憔悴的家庭),那就哭泣吧,讓你的眼淚流出來吧!”

女子緊緊摟住做鞋人的脖子,把他摟在胸前輕輕搖晃著,就像對待一個嬰兒。

“如果我告訴你,我至親至愛的人啊,說你苦盡甘來,我要把你接走,到英國去過平靜安穩(wěn)的日子——如果這些會叫你想起自己原本應(yīng)該有所作為的大好年華化為一場空夢,想起自己的祖國法蘭西對你如此殘酷無情,那就哭泣吧,讓你的眼淚流出來吧!如果我說出自己的名字,說出仍活在人世的父親的名字以及亡母的名字……如果你知道我正跪在我敬愛的父親面前,懇求他原諒我(我不曾為他獲得自由而奮斗,不曾為他日夜哭泣,因?yàn)榇饶赋鲇趷垡恢辈m著我,沒讓我知道他在受苦受難),那就哭泣吧,讓你的眼淚流出來吧!為了她,哭吧;為了我,流淚吧!先生們,感謝上帝!看吧,他圣潔的眼淚流到了我的臉上,他的哭泣在撞擊著我的心靈!讓我們感謝上蒼,感謝上帝吧!”

做鞋人倒在女子的懷里,臉靠在她的胸口上。此情此景感人至深,同時又叫人不寒而栗,聯(lián)想起做鞋人曾經(jīng)歷了那樣水深火熱的磨難。兩個旁觀人不禁熱淚盈眶,急忙用手捂住了臉。

閣樓里一片寂靜,久久沒有人作聲。做鞋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渾身發(fā)抖,卻顯得異常寧靜——那是暴風(fēng)雨過后接踵而至的寧靜。生活的狂風(fēng)暴雨曾經(jīng)摧殘過他的心靈,而現(xiàn)在那顆心靈終于恢復(fù)了平靜,得到了休息。兩個旁觀人走上前要將那父女倆從地上攙起——為父者癱倒在地,精疲力竭、四肢發(fā)軟,女兒則陪他躺在那兒,讓他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金色的頭發(fā)覆蓋在他的身上,猶如一幅遮光簾。

洛里先生抹了一把滂沱的涕泗,彎下腰去攙扶他們,女子對他說道:“如果方便,就盡快做出安排,馬上離開巴黎,帶他遠(yuǎn)走高飛,逃離這是非之地……”

“不過,得考慮一下:他的身體狀況適合于走遠(yuǎn)路嗎?”洛里先生說。

“這座城市對他而言真是太可怕了,滯留在這里還不如趁早走。”

德法爾熱正跪在地上看著他們,聽他們說話,此時插話道:“此話不假。不管適合不適合,出于各種原因,曼內(nèi)特先生都應(yīng)該盡快離開法國。我去雇一輛馬車和幾匹馬怎么樣?”

“這是一件公務(wù),”洛里先生剎那間便換上了他那有板有眼的表情,說道,“既然是公務(wù),還是由我去辦理吧。”

“那就有勞你了。”曼內(nèi)特小姐催促道,“放心去吧。你看他現(xiàn)在多安靜,所以不用擔(dān)心,就讓我陪著他吧。這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只要你們鎖上門,使我們不受打擾,我相信你們回來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安靜得就如你們離開他的時候一樣。無論怎樣,我都會好好照顧他的,等你們回來,便馬上帶他離開。”

起初,無論是洛里先生還是德法爾熱都不同意這個方案,主張留下一個看護(hù)他們父女,可是由于要辦理的事情很多,非但要雇車馬,還需辦理旅行證件,鑒于時間緊迫,天色漸晚,他們最后決定分頭行事,加緊辦理這十萬火急的諸般事宜。

夜色悄悄降臨,女兒緊挨著父親躺下,頭枕著硬硬的地面,悉心照料著他。夜色越來越濃,父女倆就這么靜靜地躺著。后來,終于有一線光亮從墻縫里射了進(jìn)來。

洛里先生和德法爾熱先生把有關(guān)旅行的事項均已辦理停當(dāng),還帶來了旅行的衣服,以及面包、肉、紅酒和熱咖啡。德法爾熱先生把食物和提燈放在做鞋人的凳子上(這閣樓里除了這凳子和一張簡陋的小床,再別無他物),然后和洛里先生一起喚醒做鞋人,扶他站了起來。

做鞋人表情驚愕、迷茫,內(nèi)心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謎團(tuán)和秘密,是任何人都無法猜想的。他是否已經(jīng)明白出現(xiàn)了峰回路轉(zhuǎn)的情況,是否還記得眼前這幾個人所說的話,是否了解他已獲得了自由?這些問題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的。他們跟他說話,他聽了困惑不解,遲遲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們見他癡癡懵懵,有些擔(dān)心,于是索性也就不再打擾他了。這時,只見他時不時會兩手抱頭,顯得狂躁和迷亂,這在以前是不常見的。不過,他聽到女兒的聲音會感到由衷的喜悅,一定會轉(zhuǎn)過頭來傾聽。

長期以來他逆來順受,已習(xí)慣了聽從別人的指派,這時別人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別人叫他喝什么他就喝什么。吃喝完,他穿上他們遞給他的衣服和披風(fēng),隨即欣然挽起了女兒伸過來的胳膊,用雙手抓住女兒的手,緊緊抓住不放。

接著,他們一行開始下樓,德法爾熱先生提著燈走在最前面,洛里先生斷后。走到那長長的樓梯上,還沒下幾個臺階,做鞋人就站住了,目光呆滯地望了望房頂,然后又看了看四周的墻壁。

“你還記得這兒嗎,父親?來這里時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你說什么?”

不過,沒等她再開口,做鞋人便做出了回答,就好像聽見她重復(fù)了剛才的問題一樣。只聽他喃喃地說:“記得?不,我記不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顯然,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出了監(jiān)獄,被帶到了這里。他口中喃喃不清地說著“一百零五號,北塔”,同時環(huán)視四周,顯然把這兒當(dāng)成了那座把他囚禁了多年的堅固堡壘。走到院子里時,他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等待吊橋落下來。可是,他沒有看到吊橋,卻看見一輛馬車停放在大街上,不由丟開女兒的手,雙手抱頭,又陷入了迷惘。

大門口見不到人,各家各戶的窗口也不見人影,甚至街上連個行人也沒有。那兒出奇地安靜,一片蕭瑟的情景。能看見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德法爾熱太太——她靠在門柱上編織東西,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情視而不見。

做鞋人登上了馬車,他的女兒也隨即登車。洛里先生剛跨上馬車的踏板就停住了,因?yàn)樽鲂吮砬楸У卣埱笳f要帶上他的制鞋工具和那雙未做完的鞋子。德法爾熱太太馬上沖她丈夫喊了一聲,說她去取,然后一邊編織東西一邊去了,走出燈影,進(jìn)了院子。東西很快就取來了,遞到了車上。之后,她立刻就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靠在門柱上繼續(xù)編織東西,對什么都視而不見了。

德法爾熱爬上馬車,坐到了車夫的身旁,吩咐道:“去海關(guān)。”車夫啪的一甩鞭子,馬車便吱吱扭扭啟程了,在昏暗、搖曳的路燈下疾馳而去。

一路上盡是搖曳的路燈,繁華的街上明明亮亮,偏街小巷則比較昏暗,車旁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店鋪、歡樂的人群、亮亮堂堂的咖啡館和人頭攢動的大劇院。馬車行駛到城門口,這兒設(shè)有哨所,哨所前有幾個衛(wèi)兵提著燈在檢查證件。“你們幾個,看一下你們的證件!”一個衛(wèi)兵說道。德法爾熱跳下車,表情嚴(yán)肅地把衛(wèi)兵拉到一邊說:“這是車子里那位白發(fā)先生的證件。他們把他托付給了我,叫我送他……”說到這里,他壓低了聲音。那幾盞軍用提燈晃了晃,其中有一盞伸進(jìn)了車廂里,穿一身軍裝的持燈人用一種不同尋常的目光看了看里面那顆花白的腦袋,然后說道:“好啦,可以走啦!”“再見!”德法爾熱先生說。馬車啟動了,穿過一小段越發(fā)昏暗的搖曳的燈光,駛進(jìn)一片遼闊的星光之下。

星空萬里,亙古不變。有些星辰距離渺小的地球如此遙遠(yuǎn),以至一些學(xué)者懷疑它們的光線是否能抵達(dá)地球,能看得見宇宙中這個受苦受難的彈丸之地——夜茫茫,遼闊無邊、漆黑一團(tuán)。馬車一直在狂奔,不覺已到了黎明時分。車上的人身上發(fā)冷,內(nèi)心忐忑不安。賈維斯·洛里先生坐在那位死而復(fù)生的人對面,耳畔似乎有一個聲音在竊竊私語,不禁心潮翻涌,不知對面的這個人是否已喪失了思維的能力,不知他是否還能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況,于是便問了一個老問題:“希望你愿意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你有沒有這個心愿?”

回答依舊是:“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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