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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酒館

大街上,一個巨大的木頭酒桶從馬車上滾落下來,登時就破了。事故發(fā)生在卸酒的過程當中——那酒桶翻滾下來,桶箍爆裂,桶體散落在酒館門前的石子路上,破碎得如砸爛的胡桃殼兒。

跟前的人(干營生的或閑逛的)一哄而上,跑過來搶酒喝。街上的鋪路石粗粗的,也沒有個形狀,還露著各種尖角,好像故意要扎人腳似的,非得將行人的腳刺傷而后快,此時它們把潑在地上的酒圍起來,形成了一個個小水洼。“水洼”旁擠滿了人——小“水洼”旁圍著一小群人,大“水洼”旁圍著一大群人,你推我擠的。一些男人跪在地上,用雙手掬酒喝,還趁著酒沒有從指縫間漏出,掬酒給趴在他們肩頭的女人喝。還有些男人和女人用破損了的陶瓷缸子舀酒喝,甚至用女人的頭巾去蘸酒,然后擰一擰頭巾,把酒滴在嬰兒的嘴里讓嬰兒喝。一些人用泥巴筑起小堤壩,想攔住正在流失的酒。另有一些人在樓上窗前看熱鬧的旁觀者指揮下,跑來跑去,試圖阻斷像小溪一樣四處亂流的酒。一些人則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濕潤的、涂著保護漆的木桶碎片上,巴咂巴咂地舔著,有的甚至把浸透了酒的小木塊塞進嘴里咀嚼,吃得有滋有味。那些酒不需要排水溝將其排掉,而是全部被飲干了,就連許多泥土也被人們吞進了肚子,就好像街上來了一些專吃垃圾的怪獸一樣——如果你目睹了這搶酒喝的一幕,就一定會相信世上的確有這樣的怪獸。

當這種飲酒游戲進行的時候,響起了男女老少的歡聲笑語,煞是熱鬧,響徹了整個街筒子,少有人撒潑撒野,多的是嬉戲玩耍。人群中流動著一種特殊的友誼,人人都懷有與他人同樂的心情(尤其那些生性無憂無慮的幸運兒更是如此),于是他們嘻嘻玩笑著相互擁抱和握手,飲酒互祝健康,甚至有十幾個人手拉手載歌載舞。當街面上的酒被“飲”干之后,原來酒最多的地方已被手指摳得留下了一條條的痕印。各種即興表演戛然而止,突然得猶如起先它們一下子就爆發(fā)了那樣。有個男子原來正在鋸木頭,見酒灑在了街上,便趕過來湊熱鬧,此時又返回去開始鋸木;有個女人原來端著一小罐木炭正要回家去取暖,想暖一暖她和孩子們那被凍得發(fā)痛的手腳,因為要搶酒喝,一時把罐子放在了門口的臺階上,此時又將罐子端起;一些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形容枯槁,他們從地窖里鉆出來,來到這冬陽燦爛的街面上參加狂歡,此時急忙抽身,又回到了地窖里——他們覺得待在陰暗的地窖里比待在陽光普照的街頭更自在一些。

灑出的酒是紅葡萄酒,它染紅了巴黎近郊圣安東尼街區(qū)的那條小街的地面,也染紅了許多人的手、臉、光腳片和木鞋。那個鋸木頭的男子回去干活,一雙手在木頭塊上留下了紅色的印痕;用頭巾蘸酒喂嬰兒的女人把頭巾又裹在頭上時,額頭上留下了紅色的污點;由于貪嘴而咀嚼過酒桶板的人,嘴唇被酒染紅,其中有一位高個子、喜歡開玩笑的漢子斜戴著睡帽(那睡帽就像一個長長的骯臟的布口袋),大半個腦袋露在外邊,用手指蘸上浸過酒的泥漿,在墻上寫了一個字——血。

那一天就要來了——紅殷殷的酒將會灑在許多街道上,把許多地方都染成紅色!

圣安東尼街區(qū)的上空烏云翻滾——雖然短暫的歡樂一時將烏云驅(qū)散,而現(xiàn)在又黑云遮頂。寒冷、骯臟的環(huán)境、疾病、無知和貧窮是壓在這個神圣地區(qū)的五座大山,每一座都是那樣沉重,尤其最后一座,更是叫人難以承受。這兒就像一個大磨盤(當然不是指那種能讓人返老還童的神話中的磨盤),老百姓在沉重的磨石下被一遍遍地碾壓。他們有的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有的徘徊在門道里,有的趴在窗口窺視動靜——一個個破衣爛衫,在寒風(fēng)中打著哆嗦。磨盤的碾壓殘酷無情,使他們未老先衰,使得兒童看上去像老頭,說話低聲低氣。磨盤在碾壓,不分老少一概碾壓,在人們的臉上犁出了一道道皺紋。饑餓在肆虐,無處沒有它的身影。饑餓被攆出那些高門大戶,緊貼著懸掛在竹竿和繩索上的襤褸衣衫上,將隨身帶來的草葉、碎布、木屑和爛紙補綴著那些衣衫。鋸木工鋸下的小小木片上也有饑餓的身影;它還高高地坐在沒有炊煙的煙囪上俯視著人間;它龍驤虎步,大搖大擺行走在污穢不堪的街道上——這兒只有垃圾,沒有一丁點食物。饑餓印刻在面包師的貨架上——那兒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小小的變了質(zhì)的面包,而每一個面包都打上了饑餓的烙印。饑餓也出現(xiàn)在了香腸鋪里,寄身于用死狗肉做成的準備出售的香腸里;它瘦骨嶙峋地躲在烤栗子的轉(zhuǎn)筒里,嘎吱嘎吱作響;它化為千萬個碎片融入了用哈喇油炒過的馬鈴薯片稀粥中。

饑餓見縫插針,躲進每一處可以容身的地方。貧民區(qū)的街道狹窄彎曲,罪犯橫行、臭氣熏天,與其他同樣狹窄彎曲的街道交織在一起——這兒的人衣不遮體,全身上下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一景一物都陰沉沉的,顯露出一副病態(tài)。人們個個都像是瀕臨絕境,但也有些人不服輸,露出幾許垂死掙扎的情緒。掙扎者雖然表情沮喪,顯得畏畏怯怯,但眼里卻燃燒著怒火,咬牙切齒,咬得嘴唇發(fā)白,在默默地思考是繼續(xù)忍受還是起來反抗,眉頭皺得就像絞刑架上的繩索。店鋪的招牌(它們幾乎和商店一樣多)全都愁眉苦臉,似乎在宣告貨物的嚴重匱乏——肉鋪里只有薄薄的幾片肉;面包房里只有粗糲的面包;酒館門可羅雀,只稀稀拉拉坐著幾個顧客,一邊抱怨杯中之酒少得可憐、淡而無味,一邊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發(fā)牢騷。除了工具和武器外,再沒有一樣?xùn)|西可代表盛世的繁榮——刀具店的刀斧鋒利無比,閃著寒光;鐵匠的榔頭沉甸甸的;槍械店的槍支殺氣騰騰。街面上刺腳的石子,上面沾著泥水,雖然它們不會走路,卻可以被突然拿起砸開某些房門。排水溝也能興風(fēng)作浪,讓溝里的水漫到街道中央(只有來了暴風(fēng)雨才會有這種現(xiàn)象,它們一旦發(fā)作,很可能會沖毀房屋)。在街上,間隔很遠的距離,才有一盞粗陋的街燈吊在繩子或滑輪上。入夜,點燈人把它們放下來點燃后又掛上時,一片微弱昏暗的燈光在頭頂上空黯淡地搖晃著,仿佛漂泊在汪洋大海之上。其實,當時的情況真的就像在汪洋大海上航行,遇到暴風(fēng)雨隨時都有船毀人亡的危險。

那一天就要來了——該地區(qū)骨瘦如柴的居民們四處游蕩,一個個饑腸轆轆,他們早就在觀察著點燈人的一舉一動,恨不得換一種方式點燈,用繩子和滑輪把大老爺們吊起來,讓大老爺們看一看他們暗無天日的生活狀況。但是,那一天畢竟還沒有來到,法蘭西大地上的風(fēng)兒僅僅吹動了一下骨瘦如柴的居民們那襤褸的衣衫,并沒有形成暴風(fēng)雨,而那些終日高歌、羽毛美麗的“鳥兒”并沒有接到上天的警示。

那個酒館位于街拐角,外觀比該地區(qū)大多數(shù)酒館都入眼,等級也高一些。傾酒事件發(fā)生時,酒館老板就站在門外,上穿黃背心,下著綠馬褲,袖手旁觀眾人搶酒喝。最終只見他聳聳肩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是市場送貨人闖的禍,讓他們再送一桶來就是了。”

說話間,他一眼瞥見那位高個子、喜歡開玩笑的漢子正在墻上信手涂鴉,于是便隔著馬路高聲喊道:“喂,親愛的加斯帕德,你在搞什么鬼名堂呀?”

加斯帕德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杰作——他的那個族群一般都是以這種方式表達心愿的。可是,酒館老板不解其意,簡直如墜五里云霧——加斯帕德的那個族群以此方式表達心愿時,往往會遇到這種情況。

“這算什么玩意兒,你是不是想進瘋?cè)嗽毫耍俊本起^老板說著,大步跨過馬路,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將那個字涂掉了,“這種字怎么能寫在大街上呢?難道你……難道你就沒有別的地方可寫了嗎?”

酒館老板一邊教訓(xùn)著加斯帕德,一邊有意無意地把另一只沒有沾泥的手搭在了對方的胸口上。加斯帕德用自己的手把那只手拍了拍,然后身子靈巧地向上一縱,來了個優(yōu)美的舞蹈動作,雙腳落到地面時,腳上的一只臟鞋已經(jīng)拿在了他手里,并舉了起來。照這種情形看來,他的確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也許,他兇狠的性格并不外露)。

“把鞋穿上,把鞋穿上,”酒館老板說,“喝酒去,到那邊喝酒去。”他說著,把沾泥的手在加斯帕德的衣服上擦了擦——他這樣做完全是故意的,因為他覺得他的手是因為加斯帕德才弄臟的。隨后,他又穿過馬路,回到了酒館里。

這位老板正在而立之年,是個雄赳赳、虎背熊腰的漢子。他八成火氣大,大冷天外套也不穿——那外套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搭在肩上。這還不說,就連穿在身上的襯衣也將袖子挽起,一直挽到胳膊肘,露出兩條古銅色的胳膊。他的頭上沒戴帽子,一頭黑黑的卷發(fā)剪得短短的。他膚色黝黑,眼睛漂漂亮亮,兩眼之間的距離很寬。他看上去是個好心腸的人,但疾惡如仇,顯得遇事果斷、堅定不移,有著一往無前的堅定決心,仇者見了如臨深淵,唯恐躲避不及。

他走進酒館時,他的妻子德法爾熱太太正坐在柜臺后面張羅。德法爾熱太太是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結(jié)實婦人,一雙眼睛雖不滴溜溜亂轉(zhuǎn),然而十分警惕,粗大的手指上戴著沉甸甸的戒指,表情泰然自若,五官無一處不透含著力量,一舉一動都有條不紊。僅憑以上的描述,讀者便可以推想:這位德法爾熱太太在經(jīng)管酒館的賬目時,一般是不會出什么差錯的。她對寒冷倒是很敏感,身上裹著皮毛大衣,頭上圍著一條色彩鮮艷的大披巾(披巾圍在頭上,卻露出了耳朵上的大耳環(huán))。她看上去在編織東西,卻將織件放在柜臺上,手里拿著牙簽在剔牙,左手托著右肘。她丈夫進來時,她仍在剔她的牙,一聲也沒吭,只是輕輕地干咳了一下,同時把牙簽上方的一條粗黑眉毛向上挑了挑,丟一個眼色,叫他仔細觀察酒館里的顧客(酒館老板剛才出門時,進來了幾個新顧客)。

酒館老板會意地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位老年紳士和一位年輕小姐身上,那二人坐在一個角落里。除了這兩人,屋里還有另外幾個顧客——兩個在打撲克,兩個在玩骨牌,三個站在柜臺邊慢慢地喝著杯里那可憐的一點兒酒。老板走到柜臺后,又瞥了那兩人一眼,注意到那位年長的紳士朝那位年輕小姐對了個眼神,似乎在說:“這是咱們的人。”

“你們那邊究竟在搗什么鬼呀?”德法爾熱先生心里嘀咕著,“我又不認識你們。”

不過,他假裝沒曾看見那兩個陌生顧客,而是和站在柜臺邊喝酒的三位顧客談起天來。

“外面怎么樣,雅克?”三個顧客中的一位問德法爾熱先生,“潑出的酒都喝光了嗎?”

“一滴不剩,雅克。”德法爾熱先生回答。

當他們用“雅克”這個教名互稱,寒暄之時,仍然在剔牙的德法爾熱太太又輕輕干咳了一聲,把另一條眉毛向上挑了挑。

“這種事是不常發(fā)生的。”三個顧客中的第二位對德法爾熱先生說,“那些人命運悲慘,有許多都沒有嘗過酒是什么滋味。除過黑面包和死亡,他們什么美味都沒有品嘗過,你說是不是,雅克?”

“是的,雅克。”德法爾熱先生回答說。

當男人們第二次用“雅克”這個教名互稱時,德法爾熱太太仍在十分鎮(zhèn)靜地剔牙,又輕輕地干咳了一聲,又把一條眉毛向上挑了挑。

接下來輪到三個顧客中的最后一位說話了。只見他放下喝空了的酒杯,咂了咂嘴說:“唉,這世道真是越來越糟了!那些可憐人嘴里吃的是黃連,過的是牛馬不如的日子。你說是不是,雅克?”

“你說得對,雅克。”德法爾熱先生回答說。

這可是他們第三次用“雅克”這個教名互稱了。

德法爾熱先生的話音剛落,德法爾熱太太便放下了牙簽,兩條眉毛都挑了起來,輕輕在座位上移了移身子。

“有些話就不說了。這些全都是事實!”德法爾熱先生咕嚕了一句,“先生們……這是我的太太!”

三位顧客向德法爾熱太太脫帽致敬,把帽子擺了三擺。她點頭還禮,飛速把他們打量了幾眼,然后若無其事地掃視一周,觀察了一下屋里的情況。最后,她拿起織件,臉上波瀾不驚,神態(tài)極為平靜,專心致志地編織了起來。

“先生們,”德法爾熱先生用一雙亮眼觀察著妻子的舉動,見她埋頭打編織,便又繼續(xù)說道,“我剛才出去時,你們在問那個單人房間,說是想去看一下——那個房間在六樓。樓梯門就在緊靠這兒左邊的小院子里,在本酒館的窗戶跟前。對了,我現(xiàn)在記起來了,你們中間的一位已去過那里,可以引路。先生們,再見!”

那幾個顧客付了酒錢,抽身走掉了。接下來,德法爾熱先生就看著妻子編織東西。就在這時,那位年長的紳士從角落里走了過來,請求與他說句話。

“好的,先生。”德法爾熱先生應(yīng)了一聲,隨即跟著老人向門口走去。

他們的談話十分短,但很有決定意義。老人幾乎剛一開口,德法爾熱先生便吃了一驚,豎起耳朵用心聽起來。聽了還不到一分鐘,他就點點頭走了出去。那位紳士向年輕小姐使了個眼色,他倆也跟了出去。德法爾熱太太手指翻飛,埋頭編織,低眉垂目,像是什么也沒看見。

賈維斯·洛里先生和曼內(nèi)特小姐就這樣離開了酒館,走到一個門道與德法爾熱先生會合(此門道正是德法爾熱先生剛才給那幾個顧客指路時說的地方)。這個門道開在一個臭氣熏天、光線暗淡的小院子里,是通向一大堆房屋的總?cè)肟冢切┓课堇镒M了人。來到一個陰暗的磚砌的過道里(該過道通向陰森森的磚頭樓梯),德法爾熱先生向他舊主人的女兒單膝跪下,吻了吻她的手。這本是一個禮貌的動作,但做得一點都不禮貌。瞬間,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臉上的善意頓時消失,那種開誠布公的神情也不見了蹤影。他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神秘莫測、怒氣沖沖的危險人物。

“樓梯很高,不太好走,最好慢慢走。”當他們開始上樓梯時,德法爾熱先生口氣嚴肅地對洛里先生說。

“他單獨住嗎?”洛里先生輕聲問。

“當然單獨住!上帝保佑,誰能同他住在一起呢?”德法爾熱先生同樣輕聲地回答。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是的。”

“他愿意一個人?”

“這是出于他自己的需要。起初他們來找我,問我愿意不愿意收留他,還說收留他會給我?guī)砦kU,必須謹慎,所以一開始他就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那時是什么狀況,如今亦然。”

“他變化非常大嗎?”

“是的!”

說到這里,酒館老板停下來,猛地一拳擊在墻壁上,咕咕嚕嚕罵了聲娘。任何正面的回答都抵不上這一拳和這一聲詛咒能說明問題。洛里先生和兩個同伴越爬越高,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這樣的樓梯以及這樣的衛(wèi)生條件在巴黎擁擠的舊城區(qū)比比皆是,狀況差得不能再差了。而在那時,人們感覺麻木,還不知道其中的害處。每一座高樓都是藏污納垢的場所,每一家住戶(每戶人家都有一扇門,而每扇門都通向公用樓梯)都是污染源,將自家的垃圾堆放在樓梯上(有的垃圾則被扔到窗外)。垃圾堆積如山,難以控制地越堆越多,污染了空氣,甚至比貧窮和剝削危害更大。這幾種毒素沆瀣一氣,相互作用,幾乎叫人無法忍受。洛里先生一行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爬樓梯的——那樓梯骯臟、陡峭、陰暗、臭氣撲鼻。洛里先生心潮澎湃,難以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他那位年輕的同伴越往前走情緒越激動。途中,他曾經(jīng)休息了兩次,每一次都是停在生了銹的樓梯鐵窗口休息——尚未被污染、人體所必需的殘留的一丁點兒新鮮空氣就是從這些鐵窗溜了出去,而外邊那些被污染過的帶病菌的氣體則從這里鉆了進來。從生了銹的鐵窗中,你可以感受到,而不是看到外邊的情景——那兒烏煙瘴氣,沒有任何有益于身心健康、有益于增進高尚情操的東西,遠處則是巴黎圣母院那兩座高聳入云的塔樓。

終于,頂樓的樓梯間到了。他們第三次停下來休息。要進入那閣樓,還要爬上一段更加陡峭而狹窄的樓梯。酒館老板總是走在前面一些,而且總是靠近洛里先生這邊,好像害怕年輕小姐會問他什么問題似的。到達閣樓時,老板轉(zhuǎn)過身,取下那搭在肩上的外套,小心地在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把鑰匙。

“房間的門難道還是鎖著的,我的朋友?”洛里先生吃驚地問。

“嗯,是的。”德法爾熱先生淡淡地回答。

“把一位可憐的紳士這樣幽閉起來,你認為有這個必要嗎?”

“我認為有必要加一把鎖。”德法爾熱先生湊到他耳邊低聲說,臉上陰云密布。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他已被關(guān)了那么久,如果門開著,他就會驚慌……會發(fā)狂……會自我摧殘……會死去。如果不鎖門,真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嚴重后果。”

“這可能嗎?”洛里先生驚叫道。

“這可能嗎?”德法爾熱苦澀地將他的問題重復(fù)了一遍,然后做出了回答,“當然可能!在這個花團錦簇的世界里,這樣的事情以及許多其他的怪事都可能發(fā)生——非但可能,而且已經(jīng)發(fā)生。你瞧瞧吧,在這朗朗乾坤里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魔鬼萬歲!不說也罷,咱們朝前走吧。”

他們倆對話的聲音極低,沒有一句傳到那位年輕小姐的耳朵里。不過,此時的她情緒激動,渾身發(fā)抖,臉上流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害怕和恐懼交織在一起。洛里先生見狀,覺得有必要說幾句鼓勵的話,讓她壯起膽來,于是說道:“勇敢點,親愛的小姐!勇敢點!這是一件必須面對的事情!糟糕的一幕一眨眼就會過去的!只要進了門,一切都會煙消云散的!那時,幸福的生活就會開始——你一定會讓他感到愉悅、放松和幸福。讓我們這位好朋友幫你實現(xiàn)這一切吧。她會勇敢起來的,德法爾熱朋友。來吧,這是一件必須面對的事情,一件必須面對的事情!”

他們的腳步邁得很慢,邁得很輕。這段樓梯很短,很快就爬到了頭。那兒有一個急轉(zhuǎn)彎,轉(zhuǎn)過彎他們一眼看見了三個男子——那幾個人緊貼在門邊上,正從墻壁的縫隙里專注地觀察房間里的動靜。一聽到走近的腳步聲,那三個人回過身,直起了腰。原來他們就是剛才在酒館里喝酒的、有著同一個教名的那三個人。

“你們來得突然,我把他們給忘了。”德法爾熱先生對洛里先生解釋道,然后沖著那三個人說:“行個方便,請你們先走吧,我們有重要事情要辦。”

那三人沒吱聲,從他們身邊走過,默默地下樓去了。

很顯然,這一層樓上只有一個房間。那幾個男子退去后,酒館老板徑直朝那個房間走去。洛里先生有些惱怒,低聲問道:

“莫非你在拿曼內(nèi)特先生當展覽品不成?”

“如你所見,我是讓人來見他,但只是極少數(shù)的經(jīng)過挑選的人。”

“這妥當嗎?”

“我認為是妥當?shù)摹!?

“那少數(shù)的人是些什么人?你是怎么挑選的?”

“我挑選的是些正當?shù)娜耍麄兏业慕堂粯樱冀醒趴恕@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反正你是英國人,說了你也不懂。請你們待在這兒,等我一下。”

酒館老板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退后一些,然后彎下腰從墻縫里看了看屋里的情況。隨即,他抬起頭,在門上敲了兩三下——顯然,他敲門只是要引起屋里的人注意,并不期待對方開門。出于同樣的目的,他又用鑰匙在門上劃了三四下,然后笨拙地把它插進鎖孔里,可著勁轉(zhuǎn)動了一下。

最后,他用手一推,門慢慢地打開了。他朝房間里瞧瞧,嘴里說了句什么。一個微弱的聲音回應(yīng)了一句,也不知說的是什么。雙方說的話很簡單,用的都是單音節(jié)詞。

他回過頭,示意他們進來。洛里先生覺得那位女兒快要癱倒了,于是便用胳膊牢牢地摟住她的腰,扶住了她。

“這是一件必須面對的事情,一件必須面對的事情!”洛里先生給她鼓勁說——他眼睛濕潤,臉上原來的那種公事公辦的神情已蕩然無存。“來,進去吧!”

“我怕。”她抖如篩糠地說。

“怕?怕什么?”

“怕他,怕我的父親。”

洛里先生見她退縮不前,再加上酒館老板在催促,于是一發(fā)急,將她那條搭在他肩頭上發(fā)抖的胳膊拉過來繞在他的脖子上,架起她就進了屋。進門后,他放下她,緊緊抓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德法爾熱拔出鑰匙,關(guān)上門,從里面把門鎖住,再從鎖中抽出鑰匙,握在手里。這一套動作產(chǎn)生了沉重而刺耳的聲音,而他有條不紊、不慌不忙。最后,他邁著有節(jié)奏的步子穿過房間,走到窗戶跟前停下,轉(zhuǎn)過臉來。

這間閣樓原先是用來儲存木柴之類東西的,屋里光線暗淡,暗得發(fā)黑,所謂的天窗其實是開在屋頂?shù)囊簧乳T,外邊裝一臺小型起重機,把貨物從街面吊上來。天窗上沒有配玻璃,而是靠門板閉合,跟法國千家萬戶的房門別無兩樣。為了抵擋寒冷,一扇門緊閉著,另一扇門也只開了一道小小的縫。由于透進房間里的光線弱之又弱,一進去,什么東西也看不清。要想在這兒干精細的活兒,除非長期住在這兒,熟悉了此處昏暗的環(huán)境,否則難上加難。此時此刻,就有一個人在此處干著精細的活兒——一位滿頭銀絲的老人坐在一條矮凳上,背對著門,臉朝著窗(酒館老板正站在窗下盯著他瞧),弓著腰在忙著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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