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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失望

檢察長大人向陪審團指控說,站在他們面前的被告雖然年齡不大,然而在叛國犯罪方面卻非常老練,理應被處以死刑;他的投敵叛國行為由來已久,并非今日或昨天的即興而為,也不是起源于去年或前年;這位被告穿梭來往于英法之間,從事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活動,這一點鐵證如山;如果他的滔天罪行沒有被發現,叛國行為就會像野火一般蔓延(幸而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多虧老天有眼,終于有人將恐懼和責罵置之度外,刺探出該罪犯策劃陰謀的事實,經過內心搏斗,將這些秘密告訴了英皇陛下的首席國務大臣和最受人尊重的樞密院;這位愛國志士就會出現在大家面前;他的立場和態度總體而言是高尚的;他曾是被告的朋友,在關鍵時刻發現了被告的罪惡行徑,內心經過善與惡的交鋒,決定不再將其視為朋友,而是把他祭獻給祖國的神圣的祭壇;如果英國也像古希臘和古羅馬一樣為大公無私的人建造塑像,那么這位出色的市民肯定會有一座的(鑒于我國沒有這樣的法律條文,塑像之談只好作罷);詩人們歌頌美德(檢察長大人滿以為陪審員們熟知許多這類詩篇,可以倒背如流,而陪審員們滿臉愧疚,看得出他們對這類詩篇一無所知),而他們的頌詞廣為人知,尤其是那些歌頌愛國主義美德的詩篇更是如此;這位完美無瑕、無懈可擊的證人效忠于我國王陛下(提到國王雖未免冒昧,卻是一種光榮),為被告的仆人樹立了光輝的榜樣,于是后者便懷著一顆神圣的心決定搜查他主人的抽屜和衣兜,而且偷藏了他的文件;他(檢察長大人)很想看看有誰會對這位可敬仆人的義舉表示不解——從大的方面講,他(檢察長大人)愛這位仆人甚于愛自己的兄弟姐妹,敬這位仆人甚于敬自己的父母;他充滿信心地號召陪審團成員們也應該和他一樣敬愛這位仆人;這兩位證人的證詞,連同即將出示的由他倆發現的文件,將證明該被告曾經收集過英皇陛下的海陸兩軍的兵力部署及戰備情況,并寫了書面材料,毫無疑問已經按照以往的習慣做法提供給了敵方;這些材料雖未被證實系被告的手跡,但照樣可以推斷出自他手(這表明被告詭計多端,具有反偵察的手段),倒更有利于諸位作出判決;證據表明:該被告早在五年之前就開始了他的罪惡勾當,那時離英美兩軍第一次交火還有幾個星期的時間;鑒于以上原因,陪審員們,忠誠的陪審員們(對于陪審員的忠誠他毫不懷疑),盡職的陪審員們(對于陪審員的盡職大家有目共睹),必須采取積極的行動判定被告有罪,無論如何都應該終結他的生命;如若不然,誰都不能高枕無憂,誰都不愿讓自己的孩子為之擔驚受怕——總而言之,如果不讓被告人頭落地,那么大家睡覺時就不得安寧。檢察長大人結束指控時,指天指地發了一通誓,要求陪審團判定被告有罪,隨后便鄭重地宣告被告將必死無疑。

檢察長大人的話音一落,法庭里便響起了一陣嗡嗡的叫聲,好像一大群巨型綠頭蒼蠅聚集在被告的四周,期待著他盡快變成一具尸體。嗡嗡聲靜下去后,那位無懈可擊的愛國志士就出現在了證人席上。副檢察長先生遵照上司的旨意,開始提問這位愛國志士——一位名叫約翰·巴薩的紳士。這位心靈純潔的人所給的證詞和檢察長大人剛才的陳述基本一致,除了一點漏洞,可以說完全雷同。說完證詞,他那顆高貴的心總算卸下了包袱,而就在他一副謙恭的樣子準備退下時,一位戴假發的紳士(那位紳士坐的地方離杰里先生不遠,面前堆著一些卷宗)請求問他幾個問題。這時,洛里先生對面的那位假發紳士仍然仰著頭看法庭的天花板。

問:你本人是否當過密探?答:沒有,這種問題太離譜,簡直不屑回答。問:你靠什么為生?答:靠財產。問:你的財產在哪里?答:記不清確切在哪里。問:你的財產是什么?答:這與別人無關。問:這財產是否為遺產?答:是的。問:誰的遺產?答:遠房親戚的。問:很遠嗎?答:非常遠。問:你坐過牢嗎?答:當然沒有。問:從來沒有因負債而坐過牢?答:怎么又提這樣的問題!問:從來沒坐過嗎?答:坐倒是坐過。問:坐過幾次?答:兩三次吧。問:不是五六次嗎?答:也許是吧。問:你從事什么職業?答:我是個紳士。問:曾被人踢過嗎?答:也許吧。問:經常被人踢嗎?答:不經常。問:曾被人踢下過樓梯嗎?答:絕沒有,不過有一次在樓梯頂上被人踢了一腳,然后是我自己滾下樓梯的。問:那一次被踢是因為擲骰子作弊嗎?答:那是踢我的那個醉鬼在造謠,根本不是那回事。問:你敢發誓不是那回事嗎?答:當然敢。問:你是不是以賭博作弊為生?答:跟別的紳士沒什么兩樣。問:你問被告借過錢嗎?答:借過。問:借的錢還了嗎?答:沒有。問:你和被告的交情其實非常淡薄,只是在馬車里、旅館中和郵船上,你才和他認識,然后套近乎,對不對?答:不對。問:你是不是親眼看見被告隨身攜帶著那些情報材料?答:是的。問:具體是什么樣的材料,你不知道吧?答:是的。問:打個比方說,這些情況不是你捏造的吧?答:不是。問:你提供這些證詞,是不是想得到什么好處?答:不想。問:你是不是受雇于政府,對此人栽贓陷害?答:絕對不是!問:或者有別的圖謀?答:絕對沒有!問:你敢發誓嗎?答:讓我發多少次誓都可以。問:你出庭作證只是出于愛國之心,沒有別的動機嗎?答:絕對沒有別的動機!

這位純潔的仆人羅杰·克萊在描述案情的過程中不停地發誓。他說自己是在四年前開始為被告服務的,動機單純,忠心耿耿。那時兩人都在加來的郵船上,他問被告是否需要一個幫手,于是被告便雇用了他。他并沒有請求被告雇用他,并沒有讓對方可憐他——他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后來,他對被告的行徑起了疑心,于是就暗中監視他。旅途中替被告收拾衣物的時候,他曾經多次在被告的衣袋里看見過和這些材料類似的東西。而這些材料是他從被告的抽屜里取出來的,而非他預先放進去的。在加來的時候,他見被告把這些材料交給幾個法國人看,后來到了布倫,他又看見被告將類似的材料出示給另外幾個法國人。他熱愛自己的國家,不能容忍這種行為,因而就告發了被告。沒人敢懷疑他偷過別人的銀質茶壺——有人倒是懷疑他盜竊過銀質芥子壺(后來才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個鍍金芥子壺),但那純粹是誣告。他認識前面的那位證人有七八年了,而他們的相識只是巧合——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僅僅是巧合而已。這樣的巧合他并不覺得奇怪——真誠的愛國之心是他唯一的動機。他是真正的不列顛臣民,但愿有更多和他一樣的人。

綠頭蒼蠅又開始嗡嗡叫了。檢察長大人讓賈維斯·洛里先生出來作證。

“賈維斯·洛里先生,你是臺爾森銀行職員嗎?”

“我是。”

“一七七五年十一月的某個星期五夜里,你曾經因業務原因坐郵車從倫敦到多佛去了嗎?”

“是的。”

“郵車里還有別的乘客嗎?”

“有兩個別的乘客。”

“他們是夜里在半路下的車嗎?”

“是的。”

“洛里先生,看一看這被告。他是不是那兩位乘客當中的一個?”

“我不能肯定他就是。”

“他像不像那兩個乘客當中的一個?”

“他們倆當時把臉裹得嚴嚴的,夜里又太黑,再加上我們缺乏交流,所以我無法斷定他像不像。”

“洛里先生,請你仔細看看被告。假設他跟那兩個乘客一樣全身上下裹得嚴嚴的,你根據他的體態和身高,看他像不像那兩人當中的一個?”

“看不出來。”

“洛里先生,你不能發誓他就不是那兩人中的一個吧?”

“是的。”

“那么至少你是說他也許是兩人中的一個,對不對?”

“對。不過,我記得那兩人跟我一樣害怕得要命,生怕遭到攔路搶劫,而這位被告卻沒有那種膽戰心驚的樣子。”

“洛里先生,你見沒有見過有人假裝出膽怯的樣子?”

“這當然是見過的。”

“洛里先生,請你再看看這個被告。根據你的記憶,你以前見過他嗎?”

“見過。”

“什么時候?”

“那是幾天以前我從法國返回的時候,在加來郵船上。這位被告也上了我返程的郵船,與我同路回來。”

“他是什么時候上的船?”

“剛過半夜的時候。”

“深更半夜上船!他是唯一的一個在那種不適當的時辰登船的乘客嗎?”

“碰巧當時只有他一個。”

“別管這是不是‘碰巧’,洛里先生。他是在深更半夜登船的唯一的一個乘客嗎?”

“是的。”

“你是單獨旅行,還是結伴旅行,洛里先生?”

“我有兩位同伴——一位紳士與一位小姐,他們都在這兒。”

“很好。你和這位被告說過話嗎?”

“沒說什么話。當時遇到了暴風雨,一路上顛簸得厲害,過海峽時我躺在沙發上幾乎就沒有動過。”

“曼內特小姐!”

那位年輕小姐聞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觀眾們剛才注視過她,此時又將目光轉向了她。她的父親也跟著站了起來,而她的手依舊挽著父親的胳膊。

“曼內特小姐,請你仔細看看這個被告!”

面對眾人的目光,被告并不感到畏怯,但看到曼內特小姐那充滿了憐憫和誠懇的美麗面龐,就難以保持鎮靜了。已站在墳墓邊緣的他處在眾目睽睽之下,看見那個美麗的人兒,心情一時難以平靜下來。慌亂之中,他用右手理了理面前的藥草(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他在花園里采集到的鮮花),努力想控制住急促的呼吸,以至嘴唇微微顫抖,嘴唇上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心頭。此時,綠頭蒼蠅又嗡嗡嗡叫了起來。

“曼內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被告嗎?”

“見過,先生。”

“在什么地方?”

“就在剛才提到過的那條郵船上,在同一個時間里。”

“你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小姐嗎?”

“是的!很不幸,我就是。”

曼內特小姐鶯聲燕語,聲音里充滿了同情。而法官的聲音就不那么好聽了,只聽他惡狠狠地說道:“問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別的廢話少說。”

“曼內特小姐,在那次渡過海峽的航程中,你同這位被告說過話嗎?”

“說過,先生。”

“請你回想一下都說了些什么!”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聲音微弱地開始講述:“當這位紳士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被告吧?”法官皺起眉頭問。

“是的,法官大人。”

“那叫他被告就是了。”

“這位被告上船時,注意到我父親的身體狀況有點不妙。”說到這里,曼內特小姐溫情地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被告,“家父當時疲憊不堪,身體極其虛弱。鑒于他健康狀況太差,我怕船艙里空氣不好,于是就在船艙樓梯附近的甲板上替他鋪了一張床,我自己就坐在他旁邊的甲板上照顧他。那天夜里,船上除了我們四位乘客以外,別無他人。這位被告好心地請求我允許他提供幫助,布置一個更好的環境,使我的父親不受風雨的侵擾。當時我不知道怎么安置床位比較好,也不知道船出港后風向會怎樣改變。他替我做好了這一切。他對我父親的狀況表現出極大的關心和同情,我相信他這么做是真誠的。我們就在這種情形下開始交談起來。”

“允許我打斷一下。他是一個人上船的嗎?”

“不是的。”

“有幾個人同他在一塊?”

“兩位法國紳士。”

“他們在一起交談了嗎?”

“交談了。他們一直在說話,直至郵船起航時,那兩位法國紳士才回到了他們的小船上離去了。”

“他們有沒有傳遞過和這些文件相似的東西?”

“他們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樣的文件。”

“大小和形狀同這些一樣嗎?”

“也許一樣吧,但盡管他們就站在我附近低聲交談,我卻什么情況都不清楚。他們當時站在船艙的階梯頂上,那兒掛著燈,但燈光昏暗,他說話的聲音又低,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看見他們在翻弄著那些紙張。”

“好啦,曼內特小姐,說說你同被告談話的內容吧。”

“我當時孤立無助,而被告對我坦誠相見,傾心地幫助我——他對家父照顧得無微不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愿……”說到這里,曼內特小姐潸然淚下,“但愿今天我這樣做不是恩將仇報,加害于他。”

這時,綠頭蒼蠅又嗡嗡嗡叫了起來。

“曼內特小姐,提供證詞是你的職責,是必須履行的義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是躲也躲不過的,如果被告不能充分理解這一點……這一點是所有人都明白的。請繼續往下說吧。”

“他說他這次旅行是要辦理一種棘手而艱巨的業務,這種業務可能會給人帶來麻煩,所以他用了化名。他說他幾天前去法國就是為了這件事,以后,他或許在好長一段時間里要不時地往來于英國和法國之間。”

“他提到過美國了嗎,曼內特小姐?請你說詳細些。”

“他不厭其煩地向我解釋了那場爭端的根源,說依他看來錯在英國,而且錯得很愚蠢。他還開玩笑似的補充說:沒準喬治·華盛頓會和喬治三世一樣彪炳史冊呢。不過,他說這話并無惡意,說的時候哈哈大笑,只不過是要活躍氣氛罷了。”

在這一幕引人入勝的場景中,曼內特小姐是大家都在關注的女主角,人人都在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并將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反映在他們自己的臉上。在作證的過程中,她有時為了讓法官記錄下證詞,會稍做停頓,同時看一下自己的話會對被告的辯護律師造成什么影響,此時她的臉上會出現憂慮、不安的神情,而這種神情又會重現在眾人的臉上。當聽到那段關于喬治·華盛頓的可怕的“異端邪說”時,正在做筆錄的法官抬起頭怒目望去,發現眾人的面孔成了一張臉譜,反映的是證人的表情。

檢察長先生這時向法官大人提出,為了鄭重起見,同時也是為了程序的健全,有必要傳訊這位年輕女士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于是曼內特醫生被傳訊了。

“曼內特醫生,請你仔細看看這個被告。你以前見過他嗎?”

“見過一次。那時他來倫敦我的住所看望我。那大概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吧。”

“你能認定他就是那次和你同船的乘客嗎?認定他就是那個和你女兒交談過的人嗎?”

“先生,恕我無法認定。”

“你說無法認定,有什么具體原因和特殊的情由嗎?”

曼內特醫生回答說:“有。”

“是不是因為你在法國曾不幸地被長期監禁,沒有經過審訊,甚至連起訴都沒有,曼內特先生?”

曼內特醫生用一種叫每一個人的心感到震顫的聲音說道:“是因為遭到了長期關押。”

“那時你剛剛被釋放出來,對不對?”

“他們是這樣對我說的。”

“你對那時候的事情沒有一點記憶了嗎?”

“是的。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記得最初遭到關押,在關押的地方為人做鞋,后來不知怎么就回到了倫敦和我親愛的女兒生活在了一起。當仁慈的上帝恢復了我的認知能力時,我發現女兒對我而言已經非常熟悉了。我甚至都說不清她是怎么成了一個我所熟悉的人,其過程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檢察長大人坐了下來,那一對父女也都坐下了。

這時,案子出現了一種新的情況。現在的目的是要證實被告在五年前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夜里曾伙同某位來歷不明的同謀犯乘郵車到多佛去。為了掩人耳目,該被告深夜在途中下車,但并沒停留,而是往回行走十多英里路程,到一個軍隊駐地和軍艦船塢去收集情報。一個證人被傳來證明:被告當時的確去了軍隊駐地和軍艦船塢所在的那個小鎮,曾在鎮上一家客棧的咖啡室里等人。被告的律師問了這個證人幾個問題,但沒問出個什么名堂來——證人說自己只見過被告那一次,以前從沒有見過他。這時,那位一直仰視法庭天花板的假發紳士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一兩個字,將它揉成團,扔給了被告律師。被告律師在發問期間抽空打開字條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被告,目光專注而好奇。

“你敢肯定你見的那個人就是這個被告嗎?”被告律師問。

證人說他完全肯定。

“你是不是見到的是一個跟被告長相酷似的人?”

證人言之鑿鑿,說他絕不會認錯人的。

“請你仔細看看那位先生——我的那位博學的朋友,”被告律師用手指了指那個扔紙團的紳士說道,“再仔細看看這位被告。你怎么說呢?他們倆的長相是不是非常相似?”

那位“博學的朋友”大大咧咧,即便不算玩世不恭,恐怕也是不拘小節了,但他在長相上的確酷似被告,這不僅讓被告感到驚訝,也叫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吃驚不小。人們要做進一步的比較,懇請法官讓那位“博學的朋友”摘下他的假發。在法官的要求下,那位“博學的朋友”很不情愿地摘下了假發——這一來,他和被告在長相上的酷似更是有目共睹了。接下來,法官大人問被告律師斯特萊佛先生,那么,現在是不是該以叛國罪審判卡頓先生(那位“博學的朋友”名叫卡頓)?斯特萊佛先生回答說沒那個必要。他只想讓證人說一說,以后他會不會還會這樣舉證別人;如果他早知自己的證詞架不住推敲,是不是還會這般言之鑿鑿;見到了這樣的現實,他是不是還自信滿滿?被告律師的發問似連珠炮一般,將證人轟了個粉碎,使他像瓷器一樣破成了碎片,而他對本案的證詞成了一堆垃圾。

克朗徹先生在聽這些證詞的當兒,不停地吮吸著手指上的鐵銹味充當午飯,而且已吃得差不多了。此時他發現:斯特萊佛先生把案子編織成了一件衣服套在了陪審團的身上,向他們證實那位愛國志士巴薩其實才是一個受雇的密探和叛國者,一個不懂羞恥的作奸犯科的壞蛋,是繼受人唾罵的猶大后世界上最大的騙子(他和猶大簡直是一丘之貉);而那個所謂的純潔無瑕的仆人克萊其實是他的同黨,二人狼狽為奸,制造錯案;這兩個提供虛假證詞、作偽證者,早就盯上了被告,將其視為獵物——被告有法國血統,在法國有家族業務,需要經常橫渡海峽(具體是什么業務,出于對親人的安全考慮,他寧死都不會說出來的);那位年輕女士受到威逼和脅迫,被迫提供了證詞,而她臉上的痛苦表情是有目共睹的——那些證詞不能證明被告有罪,只能證明一對青年男女萍水相逢時有一些單純、天真、禮貌的交往;至于說到喬治·華盛頓,那純粹是信口開河,只不過是個玩笑,并無深意;如果政府妄圖利用最低級的民族反感和恐懼心理來博得聲望,這將成為政府衰落的一個證明;檢察長大人可謂絞盡腦汁、機關算盡,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包藏禍心、厚顏無恥的證人往往會制造冤假錯案,使我國的司法界冤獄叢生。被告律師說到這里,法官再也聽不下去了(他面孔扭曲,已經變了形),說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聽任這樣的含沙射影、指桑罵槐。

接下來,斯特萊佛先生也叫進了幾個證人作證。克朗徹先生發現檢察長大人趁機進行了反擊,將斯特萊佛先生套在陪審團身上的衣服翻了個過;證明說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想象中的他們還好一百倍,而那個被告卻要壞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自己出來翻衣服,一會兒翻出來,一會兒翻進去,而最終果斷地把它裁成了一件讓被告穿到墳墓里去的衣服。

隨后,陪審團商量怎樣裁決。庭內那種蒼蠅叫一般的嗡嗡聲又響了起來。

卡頓先生一直仰首凝視著法庭的天花板,保持著這種姿勢,動也未動過,甚至在這個人人都激動不已的時刻,也絲毫未動。他的那位城府很深的朋友斯特萊佛先生此刻在整理他的文件,不時和坐在旁邊的人說幾句話,一邊還會朝著陪審團望上一眼。庭上的觀眾卻多少移動了位置,然后又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就連法官大人自己也站了起來,在審判臺上緩步走來走去,這不禁叫觀眾起了疑心,覺得他這是過分激動所致。全場只有那個卡頓先生不驚不亂,身子后仰坐在椅子上,破舊的外套半敞開著,凌亂的假發剛才摘下后又隨便戴在頭上,雙手插在衣兜里,兩眼始終盯著天花板。他吊兒郎當,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這不禁讓人覺得有失體面,還減弱了他和被告的那種強烈的相似度(只要他換上嚴肅認真的面孔,眾人發現他們之間的相似度便會加強)。許多觀眾看到他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不免會相互間竊竊私語,說他和被告多有不一樣之處。克朗徹先生也持這種看法,并將自己的見解告訴了旁邊的人,最后又補充了一句:“我敢用半塊金幣打賭:他打不贏官司。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會打官司的人,你說是不是?”

那位卡頓先生雖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對庭上的情況了如指掌。當曼內特小姐的頭倒在她父親的懷里時,立刻就被他看見了,只聽他大聲喊道:“法警!快過來照顧一下這位年輕女士!幫助這位紳士把她扶出去!難道你看不見她快要昏過去了嗎?”

曼內特小姐被扶出去時,人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惻隱之心,對她的父親也深表同情——很顯然,法庭要他回憶遭監禁的那些歲月,給他心里帶來了巨大的痛苦。當他被問詢時,焦慮和痛苦交織在他的臉上——對往事的回憶像一層濃厚的烏云罩在他臉上,使他頓時蒼老了許多。父女倆出了法庭后,陪審員們已各歸原位,稍微停了一下,便由首席陪審員說出了他們的裁決。

首席陪審員說他們意見不一致,希望能暫時休庭。法官大人或許腦子里仍在想著關于喬治·華盛頓的那番話,此時一聽陪審員們意見不一致,不由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他還是欣然表示同意,吩咐法警護送他們退庭,隨即他自己也退了下去。這場審判已經持續了一整天,此時法庭內點起了燈。觀眾們一聽要休庭,陪審團得很長時間才能得出判決,于是便紛紛離去吃東西墊補肚子。被告也退到被告席后部,坐了下來。

洛里先生剛才隨著那位年輕女士及父親出了法庭,現在又走了回來,招招手叫杰里到他跟前去。由于此時觀眾稀少,杰里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

“杰里,如果你想吃點東西,那就去吧。不過,不要走得太遠。陪審團進來后,你必須在這兒聽證。片刻不能耽擱,因為我要你將判決結果火速送回銀行去。我知道你是飛毛腿,能早早地在我回圣殿酒吧區之前把信送到。”

杰里不住地點頭,對洛里先生的稱贊以及一先令的打賞表示感謝。

就在這時,卡頓先生走了過來,用手碰了碰洛里先生的胳膊說:“那位年輕女士情況怎么樣?”

“她在經歷著極大的痛苦。不過,她父親在安慰她。出去透透氣,她感覺好些了。”

“我去把這情況告訴那個被告。要知道,像你這么一位受人尊敬的銀行家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跟被告說話有失尊嚴。”

洛里先生不由紅了臉,好像被人看穿了心思——他正在為這一點躊躇犯難似的。卡頓先生朝被告席后部走去。他的去路正是在法庭出口那一面,杰里跟在他后面,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和釘子一樣的頭發,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達尼先生!”

被告聞聲迎了上來。

“你自然非常急于知道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消息。她會好起來的。她剛才情緒過于激動,現在已經好些了。”

“那全是因為我,對此我深感內疚。對于她的作證我十分感激,你能替我轉達謝意嗎?”

“既然你求我轉達,我樂意效力。”

卡頓先生顯得吊兒郎當,幾乎可以說有點傲慢無禮。只見他把胳膊肘架在欄桿上,和被告說話時將臉半側過去。

“我衷心求你轉達,對你的幫助我感激不盡。”

“你覺得會有什么樣的判決結果呢,達尼先生?”卡頓先生問道,說話時仍半側著臉。

“會有最壞的結果。”

“這像是最明智的判斷,也是最可能有的結果。不過我覺得中間休庭對你有利。”

在法庭的出口通道上是不允許逗留的,杰里不便再聽下去,于是就走開了。那兩人仍在交談,二人的身影映在頭頂的鏡子里——他們長相酷似,但行為舉止迥然有異。

樓下的過廳里人滿為患,中間不乏小偷和流氓,盡管可以喝啤酒和吃羊肉餅打發時間,但那一個半小時仍顯得沉悶和難熬。咱們的那位粗漢信差杰里吃了點東西,然后就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熬時間,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忽然傳來一聲高喊,說是要開庭了,于是洶涌的人潮向樓上涌去,把他也夾裹著上了樓。

“杰里,杰里!”他剛一上樓,就見洛里先生站在法庭門口叫他。

“來啦,先生!擠在人群里回來,就跟打仗一樣。聽候你的吩咐,先生!”

洛里先生在洶涌的人潮里遞給他一張字條說:“快!拿好了吧?”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忙忙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這次你再讓我送‘復活’這樣的口信,我完全可以解得透你的意思了。”杰里轉身離去時,嘴里嘰嘰咕咕說了這么一句。

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機會說別的,也沒機會多想,直至走出了老貝利才清閑下來——因為洶涌的人潮現在朝外涌去,夾裹著他,幾乎使得他雙腳都離了地。那人潮涌到街面上,嗡嗡叫著散開了,就像是一群嗜血的綠頭蒼蠅四散開,去別處尋找腐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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