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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兩天后,斯特里克蘭夫人叫人給我送來一張便條,問我那天晚飯后是否能去她家見她。到了那兒,我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穿一身黑衣,樸素得近乎嚴肅,使人會聯想到家里死了人。這身裝束反映的是她真實的心境,即什么心情穿什么衣服,然而我當時不諳事理,見了這情形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說過,要是我有事求你,你很樂于幫忙。”她說道,“那你愿意不愿意到巴黎去一趟,去見見斯特里克蘭?”

“我?”

我嚇了一跳。我想到自己只見過斯特里克蘭一面,真不知道她想叫我去做什么。

“弗雷德要去,但我知道他不是辦這種事的人,只會把事弄得更糟。我真不知還能求別的什么人。”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覺得自己再猶豫就說不過去了。

“可是,我跟你丈夫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他不認識我,很可能一見面就會攆我走。”

“這又傷不了你一根毫毛。”斯特里克蘭夫人笑了笑說。

“你究竟想叫我去做什么事?”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這般說道:“我認為他不認識你反而有利。你知道,他從來就不喜歡弗雷德,認為弗雷德是個傻瓜—— 對軍人他是不了解的。弗雷德常跟他發脾氣,二人總是頂牛。這一趟讓弗雷德去,事情不會峰回路轉,只會雪上加霜。你去就說代表的是我,他不會拒絕聽你說話的。”

“我同你們認識的時間不是很長。”我回答說,“假如不了解全部詳細情況,怎么能處理得了這種事情呢?可對于跟我扯不上邊的事情,我又不愿打探。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自己去見他呢?”

“你忘記了,他在那里不是一個人。”

我沒再說什么,而是遐想起自己去見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情景……我叫人遞上我的名片。只見他走進屋子,用兩個指頭捏著我的名片。

“你有什么貴干?”

“我來跟你談談你妻子的事。”

“是嗎?等你再年長幾歲,就一定能懂點兒道理,不會瞎管別人的事了。如果你把頭稍微向左轉一轉,就會看到那里有一扇門。再見。”

可以預見,要想有尊嚴地離開那兒是很難的。真希望當初不要急著回倫敦,等到斯特里克蘭夫人把事情處理完了再回來,那該多好。想到這里,我偷偷看了她一眼,見她正在沉思。須臾,她抬起頭看看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莞爾一笑。

“這種事叫人想都無法想到。”她說,“我們結婚都十七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查爾斯是這樣一個人,會迷上別的女人。我們的關系一直都非常好。當然了,我有許多興趣愛好與他不同。”

“你發現沒發現是什么人,”——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措辭—— “跟他一起跑的是個什么人?”

“不知道。似乎誰都摸不著頭腦,太奇怪了。一般來說,男人如果同哪位女子有了愛情,總會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的,出去吃吃飯什么的。妻子的朋友不服氣,總會來告訴妻子的。可我沒有聽到過任何風聲……一點兒也沒有聽到過。他的信對我好像是晴天霹靂。我還以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說著,她開始哭了起來,真是可憐,叫我為她感到十分難過。但過了一小會兒她又逐漸平靜了下來。

“我不該這么丟人現眼的。”她擦了擦眼淚說,“現在別無選擇,必須當機立斷,看怎么做才是上策。”

接下來,她又繼續說了下去,話頭有些漫無邊際,一會兒說最近發生的事,一會兒又說起他們初次相遇和結婚的事。不過,我腦海里很快就形成了一幅相當清晰的圖畫,對他們的生活有了了解,覺得我以前的猜測并非不正確。斯特里克蘭夫人的父親在印度當過文職官吏,退休以后定居到英國偏遠的鄉間,每年八月總要帶著一家老小到伊斯特本去換一換環境。她就是在那里認識了查爾斯·斯特里克蘭。那一年她二十歲,斯特里克蘭二十三歲。他們一起游玩,一起在海濱大道上散步,一起聽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他正式提出求婚之前一個星期,她就已經打定主意,準備接受了。婚后他們定居于倫敦,先住在郊外的漢普斯特德,生活富裕了就搬進了城,后來生下了一兒一女。

“他好像一直很喜歡這兩個孩子。即使他對我厭倦了,可我不理解他怎么會忍心把孩子們也拋棄了。簡直匪夷所思。直到現在我都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最后,她把他寫來的信拿出來給我看。豈不知我本來就心里癢癢,很想看看這封信,只是沒膽量提出這個要求。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埃米:

我想你會發現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囑咐安妮的事我已轉告她。你同孩子到家以后晚飯會為你們準備好的。我將不能迎接你們了。我已決定同你分居,明天早晨就去巴黎。這封信我到巴黎之后再發出。我不會再回去了,這一決定不容更改。

永遠屬于你的,

查爾斯·斯特里克蘭

“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絲毫的愧疚。你不覺得這太沒人性了?”

“根據現有的情況看,這封信的確很奇怪。”我回答。

“原因只有一個:他變心了。我不知道迷住他心竅的那個女子是何方神圣,卻知道她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很顯然,他們的交往由來已久。”

“你怎么會這么想?”

“這是弗雷德發現的。之前我丈夫每星期都要出去三四個晚上,說是去俱樂部打橋牌。弗雷德認識那個俱樂部的一個會員,有一次同他說起查爾斯喜歡打橋牌的事。這個人非常驚訝,說他從未在橋牌室見過查爾斯。事情很清楚,我原以為查爾斯去了俱樂部,誰知他卻在跟那個女的鬼混。”

我沉默了一會兒,后來想到了那兩個孩子,便說道:“這事一定很難向羅伯特開口解釋。”

“哦,對他們倆我只字未提,誰也沒告訴。你知道,我們回城的第二天他們就回學校了。我留了個心眼,只說他們的父親到外地去出差了。”

心里突然有了這個秘密,要使自己舉止得體,裝作一副坦然無事的樣子,另外還要操心孩子,為孩子們準備上學的用具,這對斯特里克蘭夫人而言著實不容易。

這時,她的聲音又一次哽咽,說道:

“可憐的寶貝呀,他們以后可怎么辦啊?我們以后怎么生活呀?”

她拼命地克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注意到她把手忽而攥緊,又忽而松開,顯得痛苦萬狀。

“如果你認為我能幫得上忙,叫我到巴黎去,我肯定是會去的。不過,你得告訴我,到底讓我做什么?”

“我想叫他回來。”

“我聽麥克安德魯上校的意思,你已經決心同他離婚了。”

“我永遠也不會同他離婚。”她回答說,語氣突然變得氣哼哼的,“你把我的話轉告給他:他永遠也別想同那個女人結婚。我同他一樣,也是個拗脾氣,說不跟他離婚就絕不跟他離婚。我要為我的孩子們著想。”

現在想起來,她說的最后那句話是要解釋她為什么那么堅決,而當時我卻覺得她說那話與其說是出于母愛,倒不如說是自然產生的嫉妒心理使然。

“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只想讓他回來。如果他浪子回頭,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管怎么說,我們已經做了十七年的夫妻了。我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對于他做的那檔子事我眼不見心不煩,不會往心里去的。他必須清楚:他的婚外情只是曇花一現,不會長久的。如果他現在就回來,事情就算過去了,外人誰也不會知道的。”

斯特里克蘭夫人這么在乎外人的議論,這叫我的心有些發涼。我那時哪里知道流言蜚語會對一個女人的生活產生極大的影響,會在她的心靈深處投下一道重重的陰影。

斯特里克蘭住的地方家里人是知道的。他的合伙人曾通過他存款的銀行給他寫過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罵他是縮頭烏龜,讓他有種就說出藏身的地方。斯特里克蘭回了信,語言辛辣、幽默,把他住的確切地方告訴了那位合伙人。看來,他住在一家旅館里。

“我沒聽說過那家旅館,”斯特里克蘭夫人說,“但弗雷德非常熟悉,說那兒的住宿費很昂貴。”

她的臉漲得通紅。我猜想她似乎看到自己的丈夫正住在一套豪華的房間里,到一家又一家的高檔飯店吃飯,過著朝歡暮樂的生活,日日去賽馬場,夜夜去看戲。

“他這樣的年紀,如此生活是長久不了的,”她說,“畢竟都四十歲了。如果是一個年輕人,倒還可以理解,但他那把歲數了還放縱,身體是絕對吃不消的。”

憤怒和痛苦相伴,在她的心里翻騰著。

“你告訴他,就說家里要他趕快回來。家里一切如舊,但生活已有了本質的不同—— 沒有他,我是撐不住的,真恨不得一死了之。你跟他說說我們過去的日子,說說我們共同經歷過的風風雨雨。要是孩子們問起他,我該怎么說?他的房間仍是原樣,他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現在還是什么樣子,在等著他回來住呢。全家人都在等他回來!”

我見到她丈夫時該怎么說,她一一告訴我了。她甚至想到了斯特里克蘭可能說什么話,教我怎樣應對。

“希望你能盡一切力量為我辦妥這件事。”她可憐巴巴地說,“你告訴他我現在的處境非常狼狽。”

看得出,她希望我能想盡一切辦法引起她丈夫的同情。她一邊說,一邊眼淚唰唰地往下落,這深深地打動了我。對于斯特里克蘭的冷酷和殘忍,我非常氣憤,答應她一定會盡一切力量把他弄回來。我同意隔日就啟程去巴黎,不把事情辦出個眉目決不回來。這時天色已晚,我們兩人也都由于情緒激動而疲憊不堪,于是我就向她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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