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山墻的安妮
- 露西·莫德·蒙哥馬利
- 4391字
- 2022-02-24 17:04:03
第四章?綠山墻農舍的早晨
安妮醒來,從床上坐起,天已大亮了。她心情慌亂地凝視著窗外,一片活潑的陽光正在瀉進窗來,窗外藍色的天空,因有某種輕軟的、潔白的東西飄過而時隱時現。
有一會兒,她記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首先感到的是一種令人歡樂的震顫,好像是由于她遇到某種愜意的事情而產生的;接著她回憶起了一件可怕的事實:這里是綠山墻農舍,他們并不要她,因為她不是個男孩!
不過現在是早晨,況且她的窗外還有一棵綴滿花朵的櫻桃樹。她從床上蹦下來,奔到房間的另一頭。她把窗框推上去——木頭滯澀,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好像很久沒有打開似的,事實上也是如此;它嵌得很緊,不必用什么東西支撐。
安妮跪在地上,凝視著窗外六月的早晨,她的眼睛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啊,這不是很美嗎?這不是個令人留戀的地方嗎?假如她并不會真正待在這里!她可以想象自己是待在這個環境里的。這里大有讓她的想象任意馳騁的天地。
外面長了一棵大櫻桃樹,同房屋貼得很近,它的樹枝輕輕地拍打著屋檐,枝上繁花似錦,幾乎看不到一片葉子。房屋的兩旁是個大果園,一邊栽著蘋果樹,另一邊栽著櫻桃樹,也都是蓋滿了花朵;他們的草地上全點綴著蒲公英。在下面的花園里,丁香樹開著紫色的花兒,早晨的風將它們甜蜜醉人的清香送到窗口。
花園的地上長滿了青蔥茂密的三葉草,順著斜坡蔓延到山谷。山谷里小溪潺潺,許多修長的白楊樹拔地而起,樹下的低矮叢林里是一些羊齒草、苔蘚和木質植物,使人聯想起可能發生的愉快事兒。山谷那邊是個山丘,上面長著云杉和冷杉,樹葉碧綠輕柔;透過樹林中的一道隙縫,可以瞧見她在閃光的小湖彼岸看到過的那所小房子灰色山墻的一角。
左邊遠處是幾座寬敞的谷倉,越過那邊山坡低處翠綠的田地,隱約可見發出閃光的蔚藍的大海。
安妮那雙愛美的眼睛在所有這些景物上停留很久,貪婪地攝取一切;可憐的孩子,她一生中見到許許多多不堪入目的地方,而眼前的一切正像她夢想過的那么美好。
她跪在那兒,渾然忘記了一切,腦子里只留下她四周的美好景物,直到一只手擱在她的肩膀上,她才猛然驚醒。小小的夢想家竟沒有聽見瑪麗拉已經走進了屋子。
“這時你該穿好衣服了。”她簡短地說。
瑪麗拉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對這孩子說話,這種不舒服的茫然失措的情緒使她話說得簡單生硬,其實她并不想用這樣的口吻。
安妮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
“啊,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她一邊說著,一邊朝窗外那個美好的世界揮了揮手,好像要把一切都包括進來。
“這是棵大樹,”瑪麗拉說,“花開得大,可它結的果子卻總是不怎么樣——又小又有蛀蟲。”
“哦,我不是單指那棵樹;當然,它是很可愛的——是的,它可愛得光彩照人——它開起花來好像是有意要開得這樣又美又多似的——但我指的是所有的東西,花園、果園、小溪和樹林,整個兒可愛的寬廣世界。在這樣一個早晨,難道你不感到自己真是熱愛這個世界嗎?我能聽到小溪的洪亮笑聲一路傳到這里。你留神過小溪有多么快活嗎?它們總是在歡笑。即使在嚴冬,我都能聽到它們在冰層下面的笑聲。有條小溪緊挨著綠山墻農舍,這使我太高興了。你可能覺得這跟我沒多大關系,因為反正你們不打算收留我,其實關系可大著呢。我會始終以歡快的心情想起綠山墻農舍有一條小溪,即使我再也見不到它了。如果綠山墻農舍沒有小溪,那么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老纏著我:那里應該有條小溪才對。今天早上,我并不從心底感到絕望了。在早晨我是不會絕望的。人間有早晨,真是燦爛輝煌,是嗎?可是我覺得非常悲哀。我腦子里一直在想象,不管怎么說,你們還是要我的,我就可以永遠永遠地住在這里了。在浮想聯翩的時候,你可以感到極大的安慰。但利用想象力的最大缺點是,時候一到,你不得不停止想象,這就會使你惘然若失。”
“你最好穿好衣服下樓去,別再理會你的想象活動了。”瑪麗拉瞅準了個空子,趕緊插口說,“早飯準備好了。去洗臉梳頭。窗子讓它開著,把被子疊好,放回到床腳。要盡量做得利索。”
安妮如果決心要做好什么事情,顯然是能夠做得很利索的,因為她不到十分鐘就下樓來了,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已經梳過,編成了辮子,臉也洗過了,一種輕松自在的感覺滲透她整個心靈,因為她已經完成了瑪麗拉要求她干的所有事情。然而,她其實忘記把被子放回到原處了。
“今天早晨我餓得很。”當她滑進瑪麗拉給她安排的椅子時,她這么說,“世界似乎不像昨晚那樣亂作一團了。這是個晴朗的早晨,使我很高興。可是我也確實喜歡下雨的早晨。各種早晨都是有趣的,你說是嗎?你不知道一天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所以有充分的想象余地。但我高興的是今天不是個下雨天,因為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容易振奮起來,也容易在憂愁的折磨下毫不氣餒。我覺得我需要在很多場合遇到挫折而不悲觀失望。理解種種不幸并想象你自己能夠英勇地一一闖過,那是值得稱道的,可是,當你真正開始遇到不幸時,那就不是好受的了,對嗎?”
“請你發點慈悲,堵住你的嘴巴,”瑪麗拉說,“像你這樣一個小女孩,根本不該講話講得太多。”
因此,安妮順從地、徹底地住了嘴,但她持續很久的沉默倒使瑪麗拉有點不安了,仿佛眼前的情景不怎么自然似的。馬修也默不作聲——但這至少是自然的——所以早餐桌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當早餐還在進行的時候,安妮變得越來越心不在焉了,她一邊機械地吃著東西,一邊用她的大眼睛怔怔地、惘然地盯著窗外的天空。這使得瑪麗拉比以前更加不安了;她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覺得盡管這個古怪的孩子肉體還可能待在餐桌邊上,她的精神卻已扇著翩翩浮想的翅膀離開這里,高飛到遠處某個虛無縹緲的云層中去了。誰需要身邊有這樣的孩子呢?
然而,馬修卻出于無法解釋的理由想留下她!瑪麗拉認為,他今天早晨正如在昨晚一樣,想留下她的念頭并沒有動搖,而且他還會堅持下去。那是馬修的作風——腦子里突然產生一個怪念頭,然后用那種令人十分驚奇的、默不作聲的固執態度堅持到底——而那以極端沉默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固執,總是在力量和效率上比暢所欲言高出何止十倍。
當早餐結束時,安妮從她出神的沉思中擺脫出來,主動提出要去洗滌餐具。
“你能把餐具洗好嗎?”瑪麗拉不信任地問道。
“完全能夠洗好,不過我照顧孩子更拿手。對于這一點我已經積累了很多經驗。可惜你們這里沒有什么孩子要我照顧。”
“我覺得好像我不需要有比現在更多的孩子來照顧。憑良心說,你已經夠成問題的了。我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馬修是個非常荒唐的人。”
“我想他是可愛的,”安妮用責備的口吻說,“他富有同情心。他不在乎我話講得多——他似乎還喜歡聽我嘮叨。我一看見他就覺得他同我有相似的氣質。”
“你們倆都很古怪,如果這就是你所說的相似的氣質,”瑪麗拉嗤之以鼻地說,“是的,你可以去洗滌餐具。多用一點兒熱水,一定要把它們擦干。今天上午我要注意的事情很多,因為午后我得趕車到白沙鎮去找斯潘塞先生。你跟我一起去,我們要商定處置你的辦法。洗好餐具你就上樓鋪床。”
瑪麗拉仔細地瞧著安妮洗滌餐具,看出她洗得很熟練。后來她鋪床的時候不太順利,因為她還沒有學會拉扯鴨絨褥子的方法。可是褥子總算拉扯開了,并且鋪平了;接著,瑪麗拉為了遣開她,告訴她可以到戶外去散散心,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再回來。
安妮飛快地走到門口,臉上發亮,眼睛里射出熱烈的光芒。她跨上門檻,遲疑了一下,倏地轉過身子,走回來坐在桌子旁邊,光和熱一下子消失殆盡,仿佛有誰把滅燈器蓋在她頭上似的。
“怎么回事?”瑪麗拉問道。
“我不敢出去,”安妮說,很像一位放棄一切塵世歡樂的殉道者的口氣,“如果我不能待在這里,我縱然把綠山墻農舍愛得要命也是白搭。要是我跑到外面,同那些樹木花草、果園和小溪交上了朋友,我就免不了要愛上綠山墻農舍。如今已經是難以忍受的了,所以我不愿再加重心理上的負擔。我很想跑出去——每樣東西似乎都在召喚我,‘安妮,安妮,來到我們身邊吧。安妮,安妮,我們需要一個同我們一起玩耍的伙伴。’——但還是不出去的好。如果你硬是非同它們分開不可,向它們傾注愛情是沒有用處的,是不是呢?硬要抑制自己的感情不去愛各種東西是非常困難的,是不是呢?所以,當我自認為要住在這里的時候,我多么高興。我那時想,將有許許多多東西讓我喜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我。然而那個短暫的夢想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只好聽從命運的安排,所以我不想跑出去,免得又不甘心順從天命。請問,窗臺板上那株老鸛草屬的植物叫什么名字?”
“那是帶有蘋果香味的天竺葵。”
“噢,我不是指那樣的名稱。我的意思只是問你自己究竟給它起個什么名字。你沒有給它起過名字嗎?那么我可不可以給它起個名字呢?我可不可以叫它——讓我想想——邦妮這個名字也許行——我待在這里的時候管它叫邦妮好不好?噢,就讓我這么叫吧!”
“天曉得,我并不在乎你怎樣叫法。不過你怎么會想到給天竺葵起個名字的呢?”
“啊,我喜歡各種東西都有稱號,哪怕只是一棵天竺葵。這樣它看起來就更像人了。你不知道光是稱它天竺葵而不給它別的名稱會傷它的感情嗎?如果別人老是叫你‘婦女’,不稱呼你具體的名字,你是不會愿意的。不錯,我要稱它為邦妮。今天早晨我給臥室窗外的那棵櫻桃樹起了個名字。我管它叫白雪皇后,因為它全身雪白。當然,它不會長年開花,但你可以想象它四季花開不謝,是不是呢?”
“我生平看見或聽到過的任何事情都無法同她相比。”瑪麗拉咕噥著,一邊到地窖去取土豆,作為脫身之計。“正如馬修說的,她倒真有點兒使人發生興趣。我已經在琢磨,不知她接下去究竟會講些什么。她也會把我迷住的。她已經把馬修迷住了。他走出去的時候讓我看到的那種神氣再次充分說明了他昨天夜晚所吐露的或暗示的意思。我希望他像別人一樣,愿意把心里話都講出來。這樣就使人能夠反駁他的話,用說理的辦法使他清醒過來。可是,一個人只是臉上有某種表情,你能拿他怎么辦呢?”
當瑪麗拉從地窖那兒回來時,安妮已經雙手捧著下巴,眼睛凝視著天空,又陷入了沉思。瑪麗拉沒有管她,直到提前準備的午飯放到桌上,才破壞了她那出神的表情。
“我想今天下午我能夠用一下母馬和輕便馬車吧?”瑪麗拉說。
馬修點點頭,愁悶地瞅著安妮。瑪麗拉截斷他的神態,冷酷無情地說:
“我要趕車前往白沙鎮,把這件事情了結掉。我要帶安妮同我一起去,斯潘塞太太也許會作出安排,立刻把她送回新斯科夏。我會替你預備好茶點,并準時趕回來給奶牛擠奶。”
馬修仍舊一言不發,瑪麗拉感到已經浪費了口舌。沒有任何事情比一個人不愿跟你答話更叫人惱火的了——除非那是個不愿開口的女人。
馬修及時把栗色馬套上馬車,于是瑪麗拉和安妮出發了。馬修給她們打開院門,當她們慢慢地趕車經過時,他說道(這好像不是專對哪一個人講的):
“溪流那邊的小杰里·波特今天早晨到這兒來了,我告訴他或許會雇用他一個夏季。”
瑪麗拉沒有答腔,但她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不幸的栗色馬,這匹肥壯的母馬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對待,它狂怒地邁開大步,沖下那條窄路。當馬車蹦跳著向前行進時,瑪麗拉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瞧見滿臉怒容的馬修靠在院門上,惆悵地目送她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