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山墻的安妮
- 露西·莫德·蒙哥馬利
- 4107字
- 2022-02-24 17:04:03
第三章?瑪麗拉·卡思伯特大吃一驚
馬修開門時,瑪麗拉輕快地迎了上來。可是當她的目光落在這個長著一對熱切明亮的眼睛,把紅通通的頭發梳成兩條長辮,穿著僵硬難看的衣服的古怪瘦小的身影上時,她驚奇地停住了腳步。
“馬修·卡思伯特,這是誰?”她脫口問道,“那個男孩子呢?”
“沒有什么男孩,”馬修可憐巴巴地說,“只有她在那兒。”
他朝那孩子點點頭,突然想起他一直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沒有男孩!可是一定要有個男孩才行。”瑪麗拉不肯罷休地說,“我們托人帶信給斯潘塞太太,是請她領一個男孩的。”
“嗯,她沒有。她帶了她來。我問過火車站站長了。我不能不帶她回家。不管出了什么差錯,總不能把她扔在那兒不管。”
“好啊,這事兒干得妙極了!”瑪麗拉突然說道。
在這場對話中,孩子一直保持沉默,目光在兩人身上移來移去,臉上的全部興奮神情正在漸漸消逝。突然,她似乎完全明白了那些話的意思。她扔下那珍貴的手提包,沖上一步,兩手緊緊握住。
“你們不要我!”她嚷道,“你們不要我,因為我不是個男孩!我本來是應該想到這一點的。以往誰也不要我。我本來應該知道,太美滿的事情很快就會消失。我本來應該知道誰也并不想真正要我。咳,我怎么辦呢?我快要哭了!”
她真的委屈地哭了。她坐進桌子旁邊的一張椅子里,猛然把手臂擱在桌上,將臉埋進臂彎,開始號啕大哭起來。瑪麗拉和馬修隔著爐子不滿意地相互對視著,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最后還是瑪麗拉笨拙地挺身而出。
“好了,好了,犯不著為這事兒那么哭。”
“不,犯得著!”孩子驟然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和顫抖的嘴唇。“如果你是孤兒,來到一個你本以為會成為自己的家的地方,結果發現他們并不要你,因為你不是個男孩子,那么,你也會哭的。啊,這是我遇到過的最悲慘的事情!”
由于久不使用而顯得遲鈍的一絲勉強的笑意,緩和了瑪麗拉冷冰冰的表情。
“好啦,別再哭了。今晚我們是不會把你趕出門去的。你必須先待在這兒,等我們把這件事情調查清楚以后再說。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遲疑了一下。
“請你叫我科迪莉婭吧。”她熱切地說。
“叫你科迪莉婭?!這是你的名字嗎?”
“不——是,準確地說,這不是我的名字,可是我喜歡人家叫我科迪莉婭。這是個多么優雅的名字。”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科迪莉婭不是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安妮·雪莉,”這個名字的主人勉強支吾道,“不過求求你們叫我科迪莉婭吧。如果我只在這兒待一會兒,你們無論叫我什么也沒有多大關系,是不是呢?安妮這個名字沒有一點兒浪漫色彩。”
“什么浪漫色彩,胡說八道!”冷酷無情的瑪麗拉說,“安妮是個既普通又實用的好名字。你不必為它感到丟臉。”
“不,我并不為它感到丟臉,”安妮解釋道,“我只是更喜歡科迪莉婭。我總想象著我的名字是科迪莉婭——至少最近幾年我總這么想。小時候,我常想象自己的名字叫杰拉爾丁,可現在我更喜歡科迪莉婭了。不過,如果你們叫我安,請在‘安’字的后面加個‘e’,可以讀成安妮。”
“字怎么拼又有什么關系呢?”瑪麗拉提起茶壺問道,嘴角又露出一絲遲鈍的微笑。
“噢,關系可大了。它看上去好看多了。當你聽人說出一個名字的時候,你不是總能看到它寫在你的腦海里嗎,就像印出來的一樣?我就能夠這樣;安這個字看上去糟糕得很,可安妮就顯得出眾得多。只要你們叫我帶有‘e’的安妮,不叫科迪莉婭,我就會竭力順從你們的意見。”
“好吧,就拼成帶‘e’的安妮。你能告訴我們這場誤會是怎么產生的嗎?我們是捎信請斯潘塞太太替我們領個男孩的。難道孤兒院里沒有男孩嗎?”
“有,有一大堆呢。可是斯潘塞太太明確地說你們要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女孩。女總管說她覺得我挺合適。你們不知道我當時有多么高興。我昨天興奮得整整一夜睡不著覺。啊,”接著她轉向馬修責備地說道,“你為什么不在車站時就告訴我你們并不要我,并把我留在那兒呢?如果我沒有看到‘白色的歡樂之路’和‘閃光的小湖’,事情就不會這么殘酷了。”
“她究竟說的是什么意思?”瑪麗拉盯著馬修問道。
“她——她指的是我們在路上的一些談話,”馬修趕忙說道,“瑪麗拉,我要去把馬牽進來了,在我回來以前請把茶備好。”
“除了你以外,斯潘塞太太還領回了什么孩子?”等馬修走出了房門,瑪麗拉繼續問道。
“她自己領了莉莉·瓊斯。莉莉只有五歲,長得可漂亮啦。她的頭發是深棕色的。如果我很漂亮,也有深棕色的頭發,你們會收留我嗎?”
“不。我們要個男孩是幫助馬修干地里的活。女孩子對我們毫無用處。把帽子摘了,我把它和你的提包放到門廳的桌子上。”
安妮順從地摘掉帽子。不一會兒馬修就回來了,他們坐下吃晚飯。可是安妮吃不下去。她一點一點地啃著涂了黃油的面包,慢慢地吮著盤子邊上那只扇形小玻璃碟中的酸蘋果醬,但很難下咽。事實上,她沒有吃進什么東西。
“你什么也沒吃。”瑪麗拉看著她嚴厲地說,仿佛這是個嚴重的缺點似的。
安妮長嘆了一聲。
“我吃不下,我正處在絕望的深淵。當你處在絕望的深淵時,你吃得下嗎?”
“我從來沒有掉進過絕望的深淵,所以說不上來。”瑪麗拉回答道。
“是嗎?那么,你有沒有試著想象自己墜入絕望的深淵呢?”
“不,我不曾有過。”
“那么我想你是不會理解這是什么滋味的了。這實在是一種非常難受的感覺。你想吃飯時,就有一塊東西堵在喉嚨口,弄得你什么也咽不下去,即使是一小塊巧克力。兩年以前,我吃過一塊巧克力,真是好吃極了。從那以后,我常常夢見自己有好多好多的巧克力,可是就在正準備吃的時候,總是醒過來了。我希望你別因為我吃不下東西而生氣。所有的東西都好極了,可我還是吃不下。”
“我想她是累了。”馬修說。他從牲口棚回來,一直沒有開口。“最好打發她去睡吧,瑪麗拉。”
瑪麗拉一直在考慮,不知讓安妮睡在什么地方好。她曾在廚房里放了一張沙發長椅,是為他們所等待著的、受歡迎的男孩子準備的。可是,盡管那里整潔干凈,讓一個女孩子住進去似乎總不大合適。不用說,客房是不能給這樣一個漂泊的流浪兒住的,那么,只有東邊靠山墻的屋子了。瑪麗拉點亮一根蠟燭,叫安妮跟著她走。安妮無精打采地這樣做了,走過大廳桌子時,拿了她的帽子和提包。大廳收拾得十分干凈,比那間她就要住進去的靠山墻的屋子似乎還要干凈。
瑪麗拉把蠟燭放在一張三條腿、三個角的桌子上,掀開了被子。
“我想你應該有睡衣吧?”她問道。
安妮點了點頭。
“是的,我有兩件。孤兒院的總管替我做的。它們又小又短。在孤兒院里,東西不夠分配,所以總是不合尺寸——至少像我們那樣窮的孤兒院是這樣。我討厭短小的睡衣。可是穿著它們照樣能做好夢,不比穿那領口鑲著褶邊的、拖到地上的美麗睡衣差,這使我感到安慰。”
“好了,趕快脫衣服上床吧。過一會兒我回來取蠟燭。我可不敢信任你自己能吹滅它。說不定你會把房子燒著的。”
瑪麗拉走后,安妮愁悶地環顧四周。刷得雪白的墻壁沒有任何裝飾,十分顯眼,她想它們一定也為了自己沒有裝飾品而感到痛苦。地板上也是空蕩蕩的,只是中間有塊圓圓的草編地席,這是安妮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屋子的一個角落里有一張高高的老式床,有四根底部向外彎曲的黑柱子。另一角落放著前面提到的三角桌,桌上放著一個肥大的紅天鵝絨針插,這個針插很硬,哪怕最尖利的針頭也容易折斷。桌子上方掛著一面六英寸寬、八英寸長的小鏡子。在床和桌子中間有一扇窗子,上面有一段潔白的細紗布飾邊,窗子對面是臉盆架。整個屋子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刻板氣氛,使安妮感到渾身寒顫。她啜泣了一聲,飛快地脫掉衣服,穿上短小的睡衣,一下子撲到床上,把臉朝下深深地埋進枕頭,又抓過被子蒙住腦袋。當瑪麗拉走來拿蠟燭時,地上亂七八糟地撒著各種各樣馬馬虎虎縫制成的衣服,床上一片狼藉,這些顯示出除了瑪麗拉自己以外屋子里還有人在。
她從容地撿起安妮的衣服,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把干凈的黃椅子上,然后端起蠟燭,走向床邊。
“晚安。”她說,有點兒拗口,但不乏善意。
安妮蒼白的小臉和大大的眼睛冷不防地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
“你明知道這是我所度過的最壞的夜晚,怎么還能說是晚安呢?”她責怪地說。
隨后她又鉆進了被窩。
瑪麗拉緩步走到廚房,開始洗滌吃晚飯用過的碟子。馬修在抽煙——這是他內心煩悶不安的可靠標志。他很少抽煙,因為瑪麗拉認為抽煙是一種惡習而堅決反對;可是在某些時候、某些季節,他不由自主地要抽上兩口。這時瑪麗拉便佯裝不見,心里知道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總需要有某種發泄自己感情的機會。
“咳,這真是亂了套了,”她怒氣沖沖地說,“這就是自己不去光讓人帶信的結果。羅伯特·斯潘塞先生的家里人不知怎么曲解了那個口信。明天我們兩人總得有一個駕車去找斯潘塞太太,這是肯定的。這個女孩還得送回孤兒院去。”
“是的,我猜應該這樣。”馬修勉強回答說。
“你猜應該這樣!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
“話得說回來,她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家伙,瑪麗拉。她那么一心一意想留在這兒,現在要送她回去,未免有點那個。”
“馬修·卡思伯特,你的意思不是想說我們應該留下她吧!”
即使馬修表白自己酷愛拿大頂,瑪麗拉也不會更驚奇了。
“啊喲,不,我想不是——確實不是。”馬修結結巴巴地說。他心神不寧地被逼入困境,不得不明確表示他的態度,“我想——我們是不大可能收留她的。”
“我必須說不能收留。她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好處?”
“也許我們會對她有好處。”馬修突然出人意料地說。
“馬修·卡思伯特,我相信那個孩子已經把你迷住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想收留她。”
“唉,她真是個有趣的小家伙。”馬修固執地說,“要是你聽到我們從火車站回來時她一路的談話,那該多好。”
“噢,她能夠講得滔滔不絕,這一點我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這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我不喜歡專愛嘮叨的孩子。我不想要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即使想要,我也不會選中她這種類型。她身上有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不行,得趕緊把她打發走,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我可以雇一個法國男孩幫我干活。”馬修說,“她可以和你做伴。”
“我不想找個伴兒受罪,”瑪麗拉立刻說,“而且我也不準備收留她。”
“嗯,當然就照你的意見辦,瑪麗拉,”馬修說,一面站了起來,放下煙斗,“我去睡了。”
馬修上床了。瑪麗拉收拾好碟子,果斷地皺著眉頭,也去睡了。
在樓上靠東山墻的屋子里,一個孤苦伶仃、心灰意冷、無親無眷的孩子哭著哭著,也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