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份致某科學院的報告
- 變形記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5859字
- 2022-02-21 15:24:36
尊敬的科學院的先生們:
我十分榮幸應你們的要求,呈交一份有關我先前的猴子生涯的報告。
很遺憾,我無法真正滿足你們的要求。我脫離猴子生涯已近五年,這段光陰從日歷上看或許只是彈指一揮間,可是像我這樣,縱馬飛馳過了一天又一天,就覺得它無比漫長了。路途中時而有杰出人士的陪伴,時而有規勸、喝彩以及樂隊的伴奏,但我根本上還是在孑然獨行,因為所有的陪伴——說得形象些——都是遠離柵欄的。我當時如果執意要堅守我的起源,抓住少年時代的回憶不放,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了。而放棄執著恰恰是我給自己定的最高戒律;我,一只自由的猴子,卻給自己加上了這個約束。回憶因此而日漸渺茫。倘若人類愿意,我當時本可以通過天地之門返回過去,可是隨著我不斷被驅趕向前,這扇門也就變得日益低矮,日益狹窄;我在人類世界中感到更舒服、更安全;從我的過去刮來的那股追隨著我的狂風,漸漸減弱;如今,它不過是吹拂著我腳后跟的一絲涼風;遠方的那個洞口,風曾從中吹過,我曾從中鉆出,但它已變得很小,即便我有足夠的力量與意志跑回到這個洞口,要穿過去,也非得磨掉一層皮不可。直說了罷——雖然我講這些事喜歡用比喻——你們先前的猴子生涯,我的先生們,只要你們曾經歷過這種階段,它距離你們不會比我的猴子生涯離我更遙遠。可這段生涯抓撓著地球上每一位行走者的腳后跟:不論是小小的猩猩,還是偉大的阿喀琉斯[2]。
不過,在最狹窄的范圍內,我或許能夠回答你們的詢問,而且樂意為之。我所學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表示坦誠;但愿今天,當我的生命軌跡達到頂峰時,除了最初學會的握手以外,我還能說幾句坦誠的話。對科學院來說,我的話并無嶄新之處,與你們對我的要求相差甚遠,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怎樣,這份報告應當勾勒出一只昔日的猴子闖入人類并在其中立足所走過的路程。盡管如此,我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如果在文明世界的所有大雜耍劇院中的地位尚未達到穩若磐石的地步,就連下面這些微不足道之事,也絕對不敢說的:
我來自黃金海岸。至于被捕獲的經過,我是從他人的報道中得知的。哈根貝克公司的一個狩獵探險隊——順便提一句,打那以后,我與探險隊隊長已喝光了好幾瓶紅葡萄酒——埋伏在岸邊的樹叢里,我們一群猴子傍晚時分去飲水,他們開槍了;我是惟一被擊中的,挨了兩槍。
一槍打在臉頰上;只是輕傷;卻留下了一個光禿禿的大紅疤,我由此而得名“紅彼得”。這個名字很討厭,根本名不符實,只有猴子腦袋才想得出,似乎我與那只剛剛喪命、小有名氣、被馴服的猴子彼得的惟一區別在于,我臉上有這塊紅疤。這是題外話了。
另一槍打在臀部下面。這傷很重,以至于我現在走路還有點跛。不久前,我在一篇文章——成千上萬捕風捉影的家伙在報紙上大放厥詞,這也是其中一位——中讀到:我的猴子本性還沒有被完全抑制住;證據便是,每當參觀者來到時,我總愛脫褲子,讓大家看子彈射入的地方。真該用子彈把這家伙寫字的手指一個個打掉。我,我想在誰面前脫褲子,就在誰面前脫,誰管得著;大家看到的不過是保養良好的毛皮和一塊傷疤,一顆——為了特定的目的,我們選擇一個特定的詞吧,但愿不會引起誤會——齷齪的子彈留下的傷疤。一切都明擺著;沒什么好隱藏的;事關真相時,任何一位深明大義之士都會擯棄斯文的。而這位作者如果在客人面前脫褲子,那就另當別論了,他若不這樣做,我愿視之為理性的表現。既然如此,這個惺惺作態的家伙就該少來對我評頭論足!
我中彈后醒來——從這時起,我自己的記憶開始逐漸萌芽——,發現自己在哈根貝克輪船中艙的一個籠子里。這不是四面安鐵柵欄的那種籠子;而只是三面如此,另一面釘死在一個木箱上;木箱就成了籠子的第四面墻。整個籠子太矮,我無法站直,太窄,我無法坐下。于是,我屈膝蹲著,膝蓋抖個不停,我一開始大概因為不愿看見任何面孔,就面朝箱子,只想待在黑暗中,結果背后的鐵條緊緊勒進肉里。人們認為,剛捕獲到野獸時,把它們這樣關起來很有益處,如今,以我的親身體驗來看,我不能否認,從人的角度來看也確實如此。
我當時卻沒這樣想。我生平頭一次沒有了出路;至少不能往前;箱子就堵在我面前,木板一塊挨一塊釘得牢牢的。雖然木板之間有一條縫隙——我剛發現它時,欣喜若狂,還不可理喻地吼了起來——,可是,這條縫隙小得連尾巴都塞不進去,而且,我使盡猴子的力氣也無法將它撐大。
后來人們告訴我,我當時鬧騰得特別輕,人們由此推測:我要么很快就不行了,要么,如果能挺過最初這一段嚴峻時期,我會很容易被馴服。我挺過來了。忍氣吞聲,傷心地渾身找虱子,有氣無力地舔椰子,用腦袋磕碰箱子,有人走近時就吐舌頭——新生活剛開始時,我就在做這些事。無論我做什么,心中只有一種感覺:沒有出路。當時身為猴子的感受,我現在當然只能用人類的語言來描述,因此難免走樣,不過,即使我再也無法如實再現湮沒已久的猴子生涯,我的描述至少沒有與真相背道而馳,這是毋庸置疑的。
在此之前,我有過許多出路,現在卻一條都沒有。我走投無路了。即使把我釘起來,我的自由活動余地也不會比這時更小。原因何在?撓破腳趾間的肉,也找不到原因。背靠柵欄險些被勒成兩半,也找不到原因。我沒有出路,那我必須開辟一條,因為沒有出路我就活不下去。一天到晚面對這箱子——那我肯定會完蛋。然而,哈根貝克汽船上的猴子都是面朝箱子的——行,那我不當猴子就是了。這個思路真是清晰美妙,肯定是從我肚子里孵出來的,因為猴子用肚子思考。
我擔心人們沒有確切理解我所指的“出路”。我用的是這個詞最基本最完整的意思。我有意不用“自由”這個字眼。我并不是指這種偉大的面對四面八方的自由感。以前身為猴子時,我可能還了解這種感覺,我也認識一些渴望自由的人。至于我,我當時沒有要求過,現在也不要求自由。順便提一句:人類用自由來自欺欺人的實在太多了。正如自由屬于人類最高尚的情感,與之相應的幻覺亦屬此列。在雜耍劇院里,我登臺演出前常常看見一對藝術家在屋頂的高秋千上忙活著。他們擺動身體,搖來晃去,飛騰跳躍,飄入對方的懷抱,互相咬著頭發。“這也是人類的自由,”我想,“自鳴得意的運動。”這簡直是對神圣的自然的莫大諷刺!猴子們若目睹這一幕,不把劇院笑塌才怪呢。
不,我不要自由,只要一條出路;往右,往左,隨便哪邊都行;我別無所求,即便出路到頭來僅僅是個幻覺;要求不高,幻覺也就不很嚴重。我要出去,往哪兒去都行!只要不是緊貼在木箱上舉起雙臂站著不動就行。
我現在看得很明白:我當時若不是很平靜,根本逃脫不了。或許我現在所達到的一切都歸功于剛上船那幾天之后我內心的平靜。而這份平靜的獲得,我又應感謝船上的人們。
不管怎么說,他們是好人。我現在還很愛回憶他們那回蕩在我半夢半醒之中的沉重的腳步聲。他們有個習慣,做任何事都是慢吞吞的。要揉眼睛時,他們就會把手像千斤重擔般緩緩舉起。他們的玩笑粗魯而親切。他們的笑聲中混雜著咳嗽,聽起來可怕,其實并無惡意。他們嘴里總有東西要吐,至于往哪兒吐,他們是無所謂的。他們老抱怨我的跳蚤蹦到了他們身上;不過,他們從不因此真生我的氣;他們知道我的長毛里跳蚤猖獗,而且跳蚤是蹦跳高手;他們也就容忍了。不值班的時候,他們有時好幾個在我身旁圍成半圓坐下;不大說話,只是喉嚨里互相咕嚕著,躺在箱子上抽煙斗;我只要稍一動彈,他們就拍拍膝蓋;時不時有人拿根棍子替我搔癢。現在如果有人邀請我乘坐這艘船,我肯定會拒絕,而同樣肯定的是,當我回想那段中艙時光時,并不全是凄慘的回憶。
我從周圍人那兒獲得的平靜首先使我打消了逃跑的念頭。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似乎就已預感到,要想活下去,就非得找到一條出路不可,而逃跑并不能找到出路。我現在已想不起,當時是否有可能逃跑。但我相信這是可能的。對于猴子來說,逃跑總是可能的。我現在的牙咬干果都得小心,而當時,我若費一些時間,將籠子的門鎖咬斷絕對沒問題。我沒有這樣做。假使真這樣做了,又能贏得什么呢?剛把腦袋伸出籠門,就又會被逮住,然后被關進一個更糟糕的籠子;或者,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可能就逃到了別的動物那兒去,比如我對面的蟒蛇群,在它們的擁抱中一命嗚呼;或者,就算我真溜到了甲板上,跳離了船舷,在汪洋大海上顛簸一會兒,就淹死了。全都是絕望之舉。我當時并沒有像人那樣盤算,但在周圍環境的影響下,我的行為仿佛是經過了深謀遠慮的。
我不盤算,可我靜靜地觀察著。我看著這些人走來走去,總是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動作,我常常覺得他們就是一個人。這個人或這些人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我腦中朦朦朧朧地浮現出一個遠大目標。沒有人對我許諾,說我如果變得和他們一樣,他們就會撤走鐵籠子。人們對這種看來不可能兌現的事,是不會許諾的。不過,事情若是真的兌現了,許諾事后也會顯現,而且就出現在先前曾苦苦尋覓它的地方。這些人并無特別吸引我之處。倘若我追隨前面講到的那種自由,那我肯定寧愿跳進汪洋大海,而不要這些人的陰郁目光中流露的出路。反正我在想到這些事之前很久,就已經在觀察他們了,日積月累的觀察才促使我朝這個方向努力。
模仿這些人,真是輕而易舉。頭幾天我就學會吐唾沫了。我們互相往臉上啐;區別僅在于,事后我會自己把臉舔干凈,他們卻不這樣做。我很快就學會了抽煙斗,儼然一個老煙鬼;還用大拇指摁摁煙袋鍋,逗得中艙的人哄堂大笑;只有空煙斗與裝滿煙絲的煙斗之間的區別,我久久不得其解。
最難對付的是白酒瓶子。光聞那味兒,我就直惡心;我竭力抑制自己;即便如此,還是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才克服了難受感。說也奇怪,人們對我的這些內心沖突比對我的任何其他方面都更關心。我在回憶中也分不清這些人,只記得一個人,他老來,有時獨自一人來,有時和同伴們一起來,白天來,晚上來,什么時辰都來,拿著酒瓶子站在我面前,給我上課。他弄不懂我,他想解開我的生存之謎。他慢慢拔出瓶塞,然后看著我,想知道我是否懂了;我承認,我總是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目光中有一種瘋狂與驚慌失措;人類教師走遍地球,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甘拜人類為師的學生;拔出瓶塞后,他將瓶子舉到嘴邊;我的目光隨之移到了他的喉嚨;他滿意地點點頭,舉起瓶子對著嘴唇;我為自己漸漸領悟而滿心歡喜,吱吱叫著渾身亂撓;他也很高興,舉起瓶子喝了一口;我呢,急不可耐地想效仿他,絕望之余弄臟了籠子,這又使他大為滿意;接著,他伸直手臂,把瓶子拿得遠遠的,又猛地舉起來,以夸張的姿勢示范性地往后一仰,一口喝干了。我呢,被極度的渴望折磨得四肢癱軟,沒法再跟他做下去,虛弱地趴在柵欄上,他這時摸摸肚皮笑著,就這樣結束了理論課。
然后才開始實踐練習。我不是已經被理論部分弄得精疲力竭了嗎?是的,精疲力竭了。這是我命中注定的。盡管如此,我還是盡可能地抓住遞過來的酒瓶子;用顫抖的手拔出瓶塞;這個動作的成功使我漸漸積聚了新的力量;我惟妙惟肖地舉起瓶子;將它放到嘴邊,然后——然后厭惡地,厭惡地把它往地上一扔,因為瓶子雖是空的,酒味還在里面。這讓我的老師傷心不已,我自己還更難過呢;扔掉瓶子后,我也沒忘了得意洋洋地摸摸肚皮笑著,可這對他和我都已于事無補。
如此這般上了無數次課。我的老師真是值得欽佩;他沒有生我的氣;他有時當然也用燃著的煙斗燙我的毛皮,以致我身上不易摸到的地方燒了起來,可他接著又用他那慈愛的大手把火撲滅了;他沒有生我的氣,因為他認識到,我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為消滅猴子本性而斗爭,而我這邊的任務更艱巨。
因此,無論是對于他還是對于我,那都是一場多么輝煌的勝利啊:一天晚上,我在許多觀眾面前——當時可能是個節日,留聲機放著音樂,一位軍官在人群中穿梭——,就在這天晚上,我趁大家不注意,拿起不小心放在我籠子前的一個白酒瓶子,在大家越來越關注的目光下,動作規范地拔出瓶塞,把瓶子舉到嘴邊,沒有猶豫,沒有咧嘴,活像個老酒鬼,雙目圓睜,咕嚕咕嚕喝光了,真的一飲而盡;把瓶子一扔,這回不再是出于絕望,而是藝術家的風采;雖然忘了摸摸肚皮;卻——因為我別無選擇,因為我不由自主,因為我神魂顛倒——以人的聲音簡短而準確地喊道:“哈啰!”隨著這聲喊叫,我飛身進入了人類共同體的飛躍,我感到,他們的驚呼“聽呀,他說話了!”仿佛吻了一下我大汗淋漓的身子。
我再說一遍:我并沒有興趣模仿人類;我模仿,因為我在尋找出路,沒有別的原因。那一次勝利還沒有解決很大問題。我的嗓子馬上就不靈了;幾個月后才又恢復了;我對白酒瓶的反感甚至更強烈了。盡管如此,有那一次勝利,我的方向就永遠確定了。
當我在漢堡被交給第一位馴獸師時,我馬上意識到我面前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么去動物園,要么去雜耍劇院。我沒有猶豫。我對自己說:竭盡全力去雜耍劇院;這是出路;動物園不過是一個新籠子;你一進那兒,就算完了。
于是我學習,我的先生們。哎,學習是出于不得已;學習是想找條出路;我不顧一切地學。用鞭子鞭策自己學習;稍有抵觸情緒,就把自己抽得血肉模糊。猴子本性連滾帶爬地鉆出我內心,嗖嗖地離我而去,以致我的第一位老師自己險些成了猴子,他不得不立即放棄教學,進了一家精神病院。好在他很快又出院了。
我可耗費了許多老師,甚至同時用好幾個。當我對自己的能力已經比較有把握了,當公眾開始關注我的進步了,當我的未來日益明朗時,我就自己聘請老師,讓他們坐在五個相鄰的房間里,我不停地從一個房間跳到另一個,同時接受他們的教誨。
這是何等的進步啊!知識之光怎樣從四面八方涌進我那開始蘇醒的大腦啊!我不否認:我因此感到幸福。可我也承認:我并沒有自視過高,當時沒有,現在更不會了。我以迄今為止地球上獨一無二的努力,使自己達到了歐洲人的平均教育程度。這種程度本身根本不值一提,然而,由于它幫助我擺脫了籠子,為我開辟了這條特別的出路,這條人的出路,它就非同尋常了。有一句成語說得好:溜之大吉。我正是這樣做的,我溜掉了。在沒有自由可選擇的前提下,我沒有別的路可走。
當我回顧我的發展道路以及迄今為止的目標時,我既不抱怨也不志得意滿。雙手往褲兜里一插,桌上放著葡萄酒瓶,我半臥半坐在躺椅里,凝視著窗外。如果有客人來訪,我就禮貌得體地接待。我的經紀人守在前廳,我一按鈴,他就進來聽候吩咐。我幾乎每晚都有演出,我的成就恐怕已經登峰造極了。當我參加完宴會、科學座談、溫馨的朋友聚會,深夜回到家時,一只半馴服的小母猩猩在等著我,我便按猴子的方式與她如魚得水一番。白天我不愿看見她;她的目光流露出半馴服野獸的迷亂的瘋癲;這只有我看得出,我受不了這目光。
不管怎樣,我總體上達到了我的初衷。不能說,為此費那么大勁不值得。另外,我并不想做出人的評判,我只想傳播知識,我只是在陳述,向你們,尊敬的科學院的先生們,我也只是做了陳述。
王炳鈞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