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彼得堡史詩(二)
- 雙重人格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7952字
- 2022-02-21 10:02:12
醫學與外科學博士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魯滕什皮茨,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身體卻非常健康,生就一雙濃密的眉毛,眉毛已微現斑白,頰須亦然。兩眼炯炯有神,表情豐富,看來,單憑這副眼神就能把所有的病魔趕走。最后,他還佩戴著一枚很神氣的勛章。這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門診室的安樂椅上,喝著他那醫生太太親手送來的咖啡,抽著雪茄,不時給他的病人開著處方。最后,給一位患痔瘡的老人開了一瓶藥水,并把這位老病人送出側門以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坐了下來,等候下一名患者。這時戈利亞德金先生走了進來。
看來,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絲毫沒有料到戈利亞德金先生會來,他也不愿意看到他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他忽然發了一下愣,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甚至可以說是不滿的神態?;仡^說戈利亞德金先生,他幾乎一向就有這毛病,每當他為了自己的私事本該死死地抓住某人不放的時候,他偏偏會不合時宜地蔫了,手足無措起來。現在的情形也一樣,他還沒準備好第一句話說什么,在這種情況下這對于他就成了真正的攔路石。他先是羞慚滿面,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話又說回來,似乎是一句表示抱歉的話——接著又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了,于是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但是他陡地想起這是不請自坐,立刻感到他這樣做有點兒失禮,于是就急忙改正他不懂社交界規矩和不懂怎樣才是好風度的錯誤,立刻從他不請自坐的那位置上站了起來,后來他清醒過來后,模糊地覺察到他一下子犯了兩個錯誤,于是便拿定主意立即再犯第三個,也就是說,他嘗試著為自己辯護,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什么話,微笑,臉紅,滿臉羞慚,不好意思地閉上了嘴,終于徹底坐了下來,再沒有起立,而只是以防萬一地用他那最具挑戰性的目光望著對方,借以自?!@目光有一種非凡的威力,能將戈利亞德金先生的所有敵人在思想上徹底消滅,將他們化為灰燼。除此以外,這目光還充分表達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的獨立性,也就是說,它清楚地說明,戈利亞德金先生完全不算什么,他就是他,同所有的人一樣,反正同他毫無關系??肆兴辜緭P·伊萬諾維奇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看來是借此表示他對這一切的贊許和同意,接著便把他那審視的、疑惑的目光筆直地射向戈利亞德金先生。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含笑開口道,“我再次前來打攪您,現在又冒昧地再次請您海涵……”戈利亞德金先生顯然難以措辭了。
“唔……是啊!”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從嘴里吐出一縷輕煙,把雪茄放到桌上,說道,“但是您必須遵守醫囑;我可曾經對您說明過,您的治療應當先改變習慣……嗯,多娛樂;嗯,還有,應當多去拜會一些親朋好友,同時也不要視飲酒為敵;同樣,要開開心心,多與人交際。”
戈利亞德金先生依舊笑容滿面地急忙說,他覺得他也跟大家一樣,他在自己家里也跟所有的人一樣有種種娛樂……當然,他也可以去看看戲,因為他也跟大家一樣有錢,他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他完全沒有什么;他說到這里甚至還順便指出,在他看來,他并不比別人差,他住在家里,住在自己的房間里,再說,他還有彼得魯什卡。說到這里,戈利亞德金先生說不下去了。
“唔,不,這樣的安排不對,我想問您的根本不是這個。一般說,我感興趣的是,我想知道,您是不是很愛玩,很愛交際,愛快樂地消磨時光……唔,現在您的生活方式是繼續落落寡歡呢,還是十分快樂?”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
“唔……我說,”醫生打斷道,“您需要根本改變您的整個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還需要改變您的性格。(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著重強調了‘改變’這個詞,接著又帶著一種意味極其深長的神態停頓了片刻。)不要回避快樂的生活;要經常去看看戲,逛逛俱樂部,無論如何不要視飲酒為敵。不宜老坐在家里……老坐在家里是絕對不行的。”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喜歡清靜,”戈利亞德金先生說,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他分明在尋詞覓句,在尋找最能表達自己思想的話,“房間里只有我和彼得魯什卡……我想說:他是我的用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想說,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走的是自己的路,特別的路,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有自己的一定之規,我覺得我不依賴任何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也常常出去玩?!?
“什么?……是??!嗯,現如今,出去玩也毫無樂趣可言:氣候非常不好?!?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這人雖然老實本分,這,我好像已經有幸向您解釋過了,但是我走的路與眾不同,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人生之路是寬廣的……我想……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說這話是想告訴您……請您原諒,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唔……您說……”
“我說這話是希望您原諒我,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因為,我覺得,我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备昀麃喌陆鹣壬枚嗌俑械轿穆曊{,有點兒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后語地說道?!翱肆兴辜緭P·伊萬諾維奇,我在這方面跟別人不一樣,”他帶著一種特別的笑容又加了一句,“我不會口若懸河地說話;也沒有學過如何使用漂亮的辭藻。然而我會老老實實地做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然而我會老老實實地做事!”
“唔……這……您又是怎樣老老實實做事的呢?”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問。緊接著沉默了片刻。醫生有點兒異樣和不信任地看了戈利亞德金先生一眼。反過來,戈利亞德金先生也相當不信任地斜過眼去看了看醫生。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戈利亞德金先生開始依舊用先前那種腔調接著說下去,不過因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極其固執,他有點兒生氣和尷尬,“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愛安靜,不喜歡社交界鬧哄哄的。我說的是,在他們那兒,在場面宏大的社交界,必須學會用靴子蹭地板[6]……(這時戈利亞德金先生用一只腳在地板上稍許蹭了一下)那里要的就是這一套,還要會說俏皮話……會說灑滿了香水的恭維話,……那里講究的就是這一套。可是我偏偏沒學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所有這一套花活兒我都沒學過;沒工夫。我是一個缺心眼的普通人,我身上沒有那種花里胡哨的東西。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在這方面我甘拜下風;就這個意義來說,我甘拜下風?!备昀麃喌陆鹣壬f這番話的時候,不用說,是帶著這樣一副表情,這表情分明要人知道,我們這位主人公對在這個意義上甘拜下風以及他還沒有學過玩花活兒等等,絲毫也不感到遺憾,甚至完全相反。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一面聽他說話,一面望著底下,臉上帶著一種非常不快的表情,仿佛他早就預感到什么似的。在戈利亞德金先生發了這一通牢騷后,緊接著是相當長時間的、意味深長的沉默。
“您的話似乎有點兒離譜,”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終于小聲說道,“不瞞您說,您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已經有幸奉告閣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备昀麃喌陆鹣壬@一回用生硬而又果斷的語調說。
“唔……”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又用低低的、但是意味深長的聲音開始說,有點兒鄭重其事的樣子,在談到的每一點上都停頓片刻,“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一進來就連聲道歉?,F在我重申我過去的意思,再次請求您海涵??肆兴辜緭P·伊萬諾維奇,我對您無須隱瞞。您自己也知道我是個小人物;但是我引以為幸的是,我并不因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遺憾。甚至相反,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說到底,因為我不是大人物,而是小人物,我甚至感到驕傲。我不是個陰謀家——我也對此感到自豪。我做事從不鬼鬼祟祟,而是明來明去,不玩花樣,雖然我也會做損人利己的事,而且很會做,曉得該對什么人下手,以及怎樣才能做到損人利己,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但是我不愿玷污自己的美名,因此就這一點來說我一向潔身自好。我說,就這一點來說我一向潔身自好,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說到這里,戈利亞德金先生富有表情地閉上了嘴;他說話既從容委婉又慷慨激昂。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們的主人公又開始道,“我從來是直來直去,光明正大地走路,從來不會東彎西拐地繞著走,因為我不愛搞歪的邪的,有人愛走就讓他們走吧。我并不想極力貶低那些也許比你我更糟糕的人……也就是,我想說,比他們和我,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不想說比您。我不愛說半句話;我看不起那些口是心非的小人;我厭惡造謠誹謗。只有去參加假面舞會我才戴假面具,而不是成天戴著假面具在人前走來走去。不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要向您討教,您將會怎樣向您的敵人,向您的最兇惡的敵人——您認為他是這樣的敵人的敵人——進行報復呢?”戈利亞德金先生最后說道,把挑戰的目光投向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盡管戈利亞德金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說得不能再清楚再明白了,而且很有把握,字斟句酌,滿心指望得到對方的喝彩,但與此同時,現在,他又不安地,極其不安地看著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F在他兩眼圓睜,帶著一種懊喪而又憂郁的不耐煩,膽怯地等待著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的回答。但是,使戈利亞德金先生十分詫異和大為驚訝的是,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只是甕聲甕氣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又把安樂椅向桌子跟前挪近了點兒,相當冷淡,然后又彬彬有禮地向他說了一句什么,類似于他的時間很寶貴,他對他的話有點兒聽不大懂;然而他將竭盡所能為他效勞,只要他辦得到,至于其他等等以及與他無關的事,他就愛莫能助啦。這時他拿起筆,拉過紙,裁下了一小片開處方的紙,說他立刻就給開藥。
“不,不必啦,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不,這就完全不必啦!”戈利亞德金先生說,接著從座位上欠起身子,抓住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的右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現在就完全不必啦……”
與此同時,當戈利亞德金先生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身上發生了一種奇異的變化。他那雙灰眼睛有點兒異樣地忽閃了一下,他的嘴唇發起抖來,臉上所有的肌肉和整個臉部抽動起來。他渾身哆嗦。在緊接著他的第一個動作和不讓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動手開處方之后,現在戈利亞德金先生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他都不相信自己似的,在等待下一步行動的靈感。
當時出現了一個相當奇怪的場面。
有點兒困惑不解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霎時間好像長了根似的長在了自己的安樂椅上,睜大了兩眼,不知所措地望著同樣不知所措的戈利亞德金先生。最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微微抓住戈利亞德金先生制服的翻領,終于站了起來。他倆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站了幾秒鐘。然后,以一種非常奇特的方式結束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的第二個動作。他的嘴唇開始發抖,他的下巴頦開始抖動,我們這位主人公竟完全出人意料地哭了起來。他哽咽著,不住點頭,用右手捶著自己的胸部,而左手也抓住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家常便服的翻領,他想說什么,向他立刻表白什么,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終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從自己驚愕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
“得啦,安靜一下吧,請坐!”他終于說道,極力給戈利亞德金先生讓座,讓他坐在安樂椅上。
“我有敵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有敵人;我有不少兇惡的敵人,他們發誓要置我于死地……”戈利亞德金先生怕兮兮地悄聲回答。
“得啦,得啦;什么敵人不敵人的!不要再提敵人啦!這完全不必要。坐下坐下?!笨肆兴辜緭P·伊萬諾維奇繼續道,好說歹說,總算讓戈利亞德金先生坐到了安樂椅上。
戈利亞德金先生終于坐了下來,兩眼死死地盯著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以非常不滿的神態開始從自己門診室的這個角落踱到那個角落。緊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對您很感激,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對您感激不盡,您現在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十分領情。您的一番好意我至死不忘,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終于說道,一臉委屈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得啦,得啦!我對您說,得啦!”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對戈利亞德金先生的反常舉動相當嚴厲地回答道,再一次請他坐到位置上?!班牛惺裁词??告訴我,您在衙署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繼續道,“您剛才說的是什么敵人?您到底怎么啦?”
“不,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現在咱們還是不談這個為好,”戈利亞德金先生低下眼睛看著地面,回答道,“最好把這一切先放到一邊去,到合適的時候……換個時候,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到更為合適的時候,到一切真相大白,到某些人臉上的假面具掉下來,到某些事情暴露無遺的時候再說。而現在,暫時,不消說,在你我作過這番交談之后……您自己也一定會同意,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先讓我祝您早安,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备昀麃喌陆鹣壬f,可是這一回卻堅決而又認真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拿起了禮帽。
“啊,好吧……隨您便……唔……(接著沉默了一分鐘。)在我這方面,您知道,我會盡力的……衷心地祝愿您好?!?
“您的一番好意,我懂,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懂;現在我完全懂得您的一番好意……打攪您了,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請您務必見諒?!?
“唔……不,我對您說的不是這意思。不過,悉聽尊便。至于藥,跟以前一樣,要接著吃……”
“我一定會遵從您的醫囑繼續吃藥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會接著吃的,而且會到同一家藥房買……眼下開藥房,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也很了不起嘛……”
“怎么啦?您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意思非常普通,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想說如今這世道……”
“唔……”
“現在任何一個毛孩子,不僅是開藥房的,在正派人面前都把鼻子翹得老高。”
“唔……您怎么來理解這一點呢?”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說的是某一個人……咱倆都認識的一個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比如就拿那個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說吧……”
“??!……”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知道有這么一些人,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他們不太贊成人云亦云,有時也會說真話?!?
“??!……這是怎么回事?”
“就這么回事;不過這事不相干;他們有時候會請人吃大麻糊雞蛋[7]?!?
“什么?請人家吃什么?”
“吃大麻糊雞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這是一句俄國諺語。比如說,他們有時候會乘機給別人道喜;有這樣的人??肆兴辜緭P·伊萬諾維奇?!?
“道喜?”
“是的,道喜,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不多天以前,我有一個好朋友就這么干了……”
“您的一個好朋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定睛看了一眼戈利亞德金先生,說道。
“是的,我的一個好友給我的另一位也很熟的朋友——而且可說是摯友——道喜,祝賀他榮升八品官。就這樣似乎順便提到。他說:‘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您升了官,我感到由衷的高興,請接受我的祝賀,我的衷心祝賀。我更高興的是,全世界都知道,現如今走后門找靠山的事已經絕跡了?!闭f到這里,戈利亞德金先生狡猾地點點頭,瞇起眼睛,看了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唔……他真這么說了……”
“真這么說了,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真這么說了,不過又立刻瞅了一眼我們那位活寶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的舅舅安德烈·菲利波維奇,他當八品官跟我有什么關系呢?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說句不中聽的話,嘴上還乳臭未干,居然想結婚了。他就是這么說的。他說,我就是這話,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現在要說的話我都說了,請允許我告退?!?
“唔……”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請允許我現在告退。可這時,為了用一塊石頭一下子打死兩只麻雀,他剛用走后門找靠山的話挖苦了那小子以后,我就轉過身去跟克拉拉·奧爾蘇菲耶芙娜攀談起來(事情就發生在前天,在奧爾蘇菲·伊萬諾維奇家)——她剛唱完一支多情的浪漫曲——我說:‘您的浪漫曲唱得很動人,不過聽您唱歌的人的心卻不見得純潔。’我說這話帶有明顯的暗示,您懂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明顯地暗示:現在有人追求的不是她,而是醉翁之意……”
“啊!那她怎么說呢?……”
“正如俗話所說,吃了一只檸檬,[8]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唔……”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也對老頭子本人說過——我說,奧爾蘇菲·伊萬諾維奇,我知道我多虧了您,我幾乎從小就承蒙您格外恩賜,我對此感恩不盡。但是您要睜開眼睛,奧爾蘇菲·伊萬諾維奇,我說。您要看仔細了。我做事從來有一說一,明來明去,奧爾蘇菲·伊萬諾維奇。”
“啊,原來是這樣!”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本來就是嘛……”
“那他怎么說呢?”
“他又能怎么說呢,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支支吾吾;這個那個地說了一通,對你我是了解的,司長大人是個好行善事的人——啰啰嗦嗦,越抹越黑……那怎么辦呢?常言道,人老啦,不中用啦。”
“??!現在他竟變成這樣了!”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們都這樣。有什么辦法呢?老了嘛!常言道,行將就木,奄奄一息,可是有人隨便編了些老娘兒們的閑言碎語,他倒都聽進去了;離開他還不行……”
“您說,閑言碎語?”
“是啊,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他們編造了許多閑言碎語。我們那頭狗熊以及他那外甥,我們那個活寶,也在這里插了一手;他們跟一些老太太勾搭在一起,不用說,炮制了這事。您猜怎么著?他們為了殺人想出什么鬼點子了?……”
“他們要殺人?”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他們要殺人,在精神上殺人。他們大放厥詞……我講的都是我的那位好友……”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點點頭。
“他們大放厥詞,造他的謠……不瞞您說,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了,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唔……”
“他們大肆造謠,說他已經簽了字,就要結婚了,說他已經是人家的姑爺了……您猜怎么著,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他要同誰結婚?”
“真的?”
“跟一個開飯館的老板娘,跟一個不成體統的德國娘兒們,他在她那兒包飯;付不起賬就向她求婚。”
“這是他們說的?”
“您信不信,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一個德國娘兒們,一個下賤、卑劣、無恥的德國娘兒們,如果您想知道的話,她就是卡羅琳娜·伊萬諾芙娜……”
“不瞞您說,我也……”
“我明白您要說什么,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明白,我也感覺到這個了……”
“請問您現在住哪里?”
“我現在住哪里,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是的……我想……好像,您從前住……”
“住過,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住過,從前也住過。怎么能不住呢!”戈利亞德金先生回答,邊說邊嘿嘿笑著,他這回答倒使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有點兒發窘。
“不,您沒聽懂我的話;我的意思是想……”
“我也想,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也想?!备昀麃喌陆鹣壬χ^續道,“話又說回來,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在您這兒坐得太久了。我希望您能允許我現在……祝您早安……”
“唔……”
“是的,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現在完全明白您的意思?!蔽覀兊闹魅斯诳肆兴辜緭P·伊萬諾維奇面前有點兒賣弄地說道,“那么,請允許我祝您早安……”
這時我們的主人公把腳跟一碰[9],走出了房間,把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留在極端的驚愕之中。他從醫生家的樓梯上下來時微笑著,快樂地搓著手,在樓前的臺階上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感到心情輕松,他甚至真的準備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然后再準備直接去司里上班——可這時突然在大門口響起了他的馬車聲;他定睛一看才想起了一切。彼得魯什卡已經打開車門。一種異樣的和極其不快的感覺驀地攫住了戈利亞德金先生全身。片刻間,他感到一陣臉紅。什么東西猛地刺了他一下。他已經伸出一只腳,踏上了馬車的踏腳,又突然回過頭去,看了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家的窗戶。果然不出所料!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站在窗口,右手撫摩著自己的絡腮胡子,正在十分好奇地望著我們的主人公。
“這醫生真笨,”戈利亞德金先生鉆進馬車時想道,“笨極了。他給自己的病人看病也許看得很好,不過畢竟……很笨,像段木頭?!备昀麃喌陆鹣壬煤?,彼得魯什卡一聲吆喝:“走啰!”——馬車又向涅瓦大街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