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彼得堡史詩(一)
- 雙重人格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859字
- 2022-02-21 10:02:12
九品文官[3]雅科夫·彼得羅維奇·戈利亞德金,睡了一大覺,早晨醒來后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終于完全睜開眼睛時,已經近八點了。然而,他在床上又一動不動地躺了大約兩分鐘,就像一個人還沒有十分把握:他到底是醒了呢,還是仍舊在睡覺,如今在他身旁發生的一切是實實在在的、真的呢,還是他依舊在神思恍惚、亂夢顛倒。然而很快,戈利亞德金先生的知覺變得明朗和清晰起來,開始看清他日常見慣的那些東西了。他四周的一切都在熟悉地張望著他:他那小屋的熏黑的、布滿灰塵的、暗綠色的、臟兮兮的墻壁,他的紅木五斗柜,仿紅木椅子,刷了紅漆的桌子,紅地綠花、蒙了漆布面的土耳其沙發,最后,還有昨天匆匆脫下、團成一團、扔在沙發上的衣服。最后還有那個灰蒙蒙的秋日,渾濁而又骯臟,透過昏暗的玻璃窗,板著臉而又一臉苦相地窺視著他的房間,以致戈利亞德金先生無論如何再也無法懷疑了。他并不是在童話里的什么遙遠的國度,而是在彼得堡城,在帝都,在六鋪街,在一座非常大的、看上去十分起眼的公寓的四層樓,在他自己的寓所。戈利亞德金先生有了如此重大的發現后,又急忙閉上眼睛,仿佛對不久前的那場好夢深感惋惜,希望重續舊夢似的。但是過了一分鐘,他一骨碌從被窩里爬了出來,大概終于抓住了那個想法,迄今為止他那漫不經心而又理不出個頭緒來的思緒一直在圍著這個想法打轉。從被窩里爬出來后,他就立刻跑到放在五斗柜上的一面不大的小圓鏡前面。雖然鏡子里照出來的人影,睡眼惺忪,非常近視,頭上還禿了一大塊,乍一看去簡直其貌不揚,誰也不會對他特別注目,但是,看得出來,這副尊容的主人卻對他在鏡中見到的一切十分滿意。“非出紕漏不可,”戈利亞德金先生低聲說,“如果我今天稍有疏忽,比如說,有什么東西不對頭,出了什么岔子——臉上額外長出個粉刺,或者出其他什么麻煩,那就非出紕漏不可了;不過眼下倒還不壞;眼下一切都很好。”對“眼下一切都很好”歡天喜地、額手稱慶之后,戈利亞德金先生把鏡子放回原處,盡管他還光著腳,身上還穿著平常睡覺時穿的那身衣服,可是他卻跑到窗口,開始興味盎然地用眼睛在窗外的院子里搜尋著什么。看來,他在院子里找到的那東西使他十分滿意;他臉上綻放出自鳴得意的笑容。然后——不過,他先伸過頭去瞅了一眼他那侍仆彼得魯什卡在隔壁的小屋,確信彼得魯什卡不在里面——就躡手躡腳地走到桌旁,打開桌子的一只抽屜,在這抽屜后部的一個角落里摸索了半天,終于從幾份發黃的舊公文和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下面掏出了一只綠色的舊錢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打開——愛惜而又不勝喜悅地瞅了一眼錢包最里面的一只暗袋。大概,一沓綠票子、灰票子、藍票子、紅票子,以及其他各種花花綠綠的票子[4]也極其和藹可親和極其贊許地瞅了戈利亞德金先生一眼:他容光煥發地把打開的錢包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躊躇滿志地使勁搓了搓手。最后他把他那令人快慰的由國家發行的鈔票掏了出來,開始第一百次(不過是從昨天算起)數鈔票,把每一張都夾在拇指與食指之間仔細地捻過來捻過去,“七百五十盧布紙幣!”他終于數完了,悄聲道,“七百五十盧布……一筆巨款!這可是一筆令人愉快的巨款,”他用發抖的、高興得有點兒有氣無力的聲音繼續道,他兩手攥著那沓鈔票,滿面春風地微笑著,“這可是一筆令人非常愉快的巨款!人見人愛!現在我倒想看看,有沒有人會認為這筆巨款不足掛齒呢?這筆巨款是可以使一個人大有作為的……”
“不過這是怎么回事?”戈利亞德金先生想,“彼得魯什卡上哪里啦?”他依舊穿著那身衣服,再一次瞅了瞅隔壁那間小屋。在隔壁那屋里仍舊找不到彼得魯什卡的蹤影,里面只有一只茶炊放在地板上,在生氣,在發火,在怒不可遏地不斷威脅著要噗了,用它那聽不懂的語言在嘰里咕嚕,嗤嗤拉拉地向戈利亞德金先生熱烈地急切地嘮叨著什么——大概是說:諸位好人,把我端走吧,我完全燒開啦,燒好啦。
“讓魔鬼把他抓了去!”戈利亞德金先生想,“這懶鬼,這畜生,太不像話了,非把人氣死不可;他上哪里逛去了?”他義憤填膺地走進外屋,這其實是個小走廊,走廊盡頭有扇門,通過玄關,他把這扇門略微打開了一點兒,看到他那仆人被一大群人圍在中間:他們是各式各樣的仆人、家奴和閑雜人等。彼得魯什卡在講一件什么事,其他人在聽。看來,無論是話題,還是談話本身,戈利亞德金先生都不喜歡。他立刻向彼得魯什卡喊了一聲,就十分不滿,甚至心緒不佳地回到了房間。“這畜生寧可一文不要就出賣一個人,尤其是主人,”他暗自尋思,“而且已經出賣了,一定出賣了。嗯,什么事?……”
“制服拿來了,老爺。”
“穿上后到這里來。”
彼得魯什卡穿上了制服,傻呵呵地微笑著,走進了老爺的屋子。他穿上制服后一副怪模樣,怪得不能再怪了。他身上是一件綠色的、穿得非常舊了的聽差的制服,鑲的金邊已經脫落,看來,以前做這身制服的時候,是比著一個個頭比彼得魯什卡足足高一俄尺[5]的人做的。他手中拿著一頂禮帽,也鑲著金邊,還插著綠色的羽毛,大腿處還掛著一柄插在皮鞘里的聽差佩的寶劍。
最后,為了使這畫面更完整,彼得魯什卡照他喜愛的習慣,常常衣履不整、隨隨便便,即便現在也打著赤腳。戈利亞德金先生把彼得魯什卡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遍,看來還十分滿意。這身制服顯然是為了參加某種喜慶場合租來的。還看得出來,在老爺上下左右打量他的時候,彼得魯什卡帶著一種古怪的期待瞅著老爺,同時又帶著一種非凡的好奇心注視著老爺的一舉一動。這一看倒把戈利亞德金先生看毛了,他覺得非常尷尬。
“嗯,那馬車呢?”
“馬車也來了。”
“全天的?”
“全天的。二十五盧布,紙幣。”
“皮靴也拿來了?”
“皮靴也拿來了。”
“笨蛋!就不會說‘給您拿來了’。拿過來。”
皮靴不大不小,穿著正合適,戈利亞德金先生表示了高興,接著就要喝茶、洗臉、刮胡子。他非常仔細地刮了胡子,又非常仔細地洗了臉,匆匆呷了口茶,就動手做他那主要的、最后的穿戴:他先穿上一條幾乎全新的褲子;然后又穿上一件帶銅扣的胸衣,外面又加了一件繡有非常鮮艷悅目的花朵的坎肩;脖子上系了條真絲的花領帶,最后套上了制服,也是嶄新的和仔細刷干凈了的。他在穿衣服的時候,一般會好幾次滿懷著愛打量自己的靴子,不時抬起腳來,一會兒抬這只腳,一會兒抬那只腳,欣賞著款式,一個勁兒地在鼻子底下喃喃自語,間或還擠眉弄眼地對自己的想法發出會心的微笑。但是這天早晨戈利亞德金先生非常心不在焉,因此幾乎沒有發現彼得魯什卡在幫他穿衣時的嬉皮笑臉和對他做的鬼臉。終于把該料理的事都料理完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穿戴整齊后,便把自己的錢包放進口袋,最后欣賞了一下彼得魯什卡的打扮:彼得魯什卡穿上了皮靴,這么說,他也完全披掛好了,他發現一切已經齊備,再也沒有什么可等的了,于是就急匆匆地、忙忙叨叨地,帶著一顆微微跳動的心跑下了樓梯。一輛繪有什么徽章的天藍色出租馬車,轟隆作響地駛近了臺階。彼得魯什卡一邊跟馬車夫和一些看熱鬧的人使眼色,一邊伺候自己的老爺上了馬車;他好不容易忍住傻笑,用不尋常的大嗓門一聲斷喝:“走啰!”喝罷,便縱身躍上馬車后面的腳蹬,于是車轔轔,馬蕭蕭,這一切便丁丁冬冬、吱吱嘎嘎地向涅瓦大街疾馳而去。當這輛天藍色馬車剛剛駛出大門,戈利亞德金先生就抽風似的搓了搓手,發出低低的、聽不見的笑聲,就像一個好脾氣的人耍了一個妙不可言的把戲,正在自鳴得意、笑逐顏開似的。但是,笑逐顏開之后,這滿臉笑容就立刻被戈利亞德金先生臉上某種奇怪的心事重重的表情所替代。盡管這天潮濕而又陰霾滿天,他還是把馬車上的兩扇窗子放了下來,開始關切地向左右兩邊張望著過往行人,當他一發現有人看他,就立刻擺出一副正襟危坐和舉止莊重的模樣。在從鑄鐵街拐向涅瓦大街的拐角處,他由于一種最不愉快的感覺猛地打了個寒噤,皺起了眉頭,就像一個可憐蟲被人無意間踩著了雞眼似的,他急忙地甚至害怕地縮進他的馬車里最暗的角落。原來他遇到了自己的兩名同僚,他當差的那個部門的兩名年輕的官吏。戈利亞德金先生覺得,那兩名官吏因為如此這般地遇見自己的同事,也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甚至其中一位還用手指了指戈利亞德金先生。戈利亞德金先生甚至覺得,另一位還提高嗓門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不用說,這樣做在大街上是非常有失體統的。我們這位主人公躲了起來,沒有搭理他。“真是些毛孩子!”他開始自言自語,“哼,這有什么稀奇的?人家坐在馬車里;人家需要坐馬車,于是就租了馬車唄。簡直是些下三爛!我知道他們——簡直是毛孩子,就得拿鞭子抽!一領到薪俸,他們就知道耍錢,猜正反面,或者到什么地方去游逛,這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真該說他們兩句。不過……”戈利亞德金先生沒想完就呆住了。戈利亞德金先生非常熟悉的一對哥薩克馬駒,套在一輛非常漂亮的輕便馬車上,從右邊迅速超過他的馬車。坐在輕便馬車里的那位先生,無意中看見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的臉——這時戈利亞德金先生頗不謹慎地把自己的腦袋探出車窗——看來,這位先生對這樣的不期而遇也十分驚訝,他盡量彎過腰去,非常好奇地、非常有興趣地開始張望我們的主人公急忙躲進去的馬車里的那個角落。坐在輕便馬車里的那位先生名叫安德烈·菲利波維奇,是戈利亞德金先生當差的那個部門的科長,而戈利亞德金先生則是他手下的一名副股長。戈利亞德金先生看到,安德烈·菲利波維奇完全認出了他,正睜大了兩眼望著他,要躲是無論如何辦不到了,他急得漲紅了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要不要點頭打個招呼呢?要不要有所表示呢?要不要承認這就是我呢?”我們的主人公在無法形容的煩惱中想道,“要不就假裝這不是我,而是別的什么人,跟我長得非常像,擺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不是我,就不是我嘛,這不就結了!”戈利亞德金先生說,在安德烈·菲利波維奇面前摘下了禮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我沒什么,”他使勁低語道,“我完全沒什么,這根本不是我,安德烈·菲利波維奇,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本來就不是嘛。”然而,這輛輕便馬車很快就超過了他的轎式馬車,于是科長視線的磁力也隨之中斷。然而他還是漲紅了臉,微笑著,在喃喃自語:“我真是個大傻瓜,居然毫無表示,”他終于想道,“應當干脆挺身而出,坦白承認,倒也不失光明磊落:干脆告訴他,如此這般,安德烈·菲利波維奇,我也是應邀去赴宴的,這不就結了!”后來,我們的主人公突然想起他也太丟人了,于是便像著了火似的滿臉漲得緋紅,皺緊眉頭,把他那可怕的挑戰目光投向馬車前部的某個角落,這目光的任務是用來焚毀他的所有的敵人,使他們一下子灰飛煙滅的。最后,他忽然靈機一動,拽了一下拴在馬車夫胳膊肘上的那根細繩子,讓他停車,把馬車再趕回來,回到鑄鐵街。原來,戈利亞德金先生大概為了使自己安心,有幾句非常要緊的話需要立刻告訴他的醫生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雖然他認識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還是新近的事,也就是上星期由于某種需要去拜訪過他一次,但是,要知道,正如俗話所說,大夫就是接受懺悔的神父——有事瞞著他是愚蠢的,而了解病人乃是他的職責所在。“然而,這一切是否對頭呢?”我們的主人公在鑄鐵街一幢五層樓前吩咐停車,在樓前的臺階旁下了馬車。他一面下車,一面還在繼續琢磨,“這一切是否對頭呢?是否適合呢?是否恰當呢?不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他一面上樓一面繼續想道。他上樓時喘著氣,壓制著心跳,他有個老習慣,每次爬上別人家的樓梯時就要心跳,“真沒什么大不了嗎?要知道,我是談自己的事,這樣做毫無可以指責之處……隱瞞才是愚蠢的。我就這樣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路過這里,順道來訪……他一定會看到事情還果真是這樣。”
戈利亞德金先生這樣考慮著,上了二樓,在五號房間前停了下來,門上赫然掛著一塊漂亮的銅牌,上書:
醫學與外科學博士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魯滕什皮茨
我們的主人公站住后,急忙賦予自己的面貌一種彬彬有禮、無拘無束而又不無和藹可親的表情,已經準備好拉門鈴的繩子了。正準備去拉門鈴的繩子時,他又立刻并且相當湊巧地想到,明天來豈不更好嗎?反正現在暫時還沒有大的必要。但是戈利亞德金先生突然聽到樓梯上響起了什么人的腳步聲,于是他便立刻改變了自己的新決定,轉而擺出一副毅然決然的神氣,拉響了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家的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