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像潛水艇一樣非凡和具有數學性的一章。數字是世界的樂譜。1加1等于3。
- 行到水窮處:感官日記
- (哥倫比亞)愛德華多·薩拉梅亞
- 5905字
- 2022-02-21 15:24:41
碼頭左側,一艘隸屬于“大白艦隊”[16]的軍艦正在卸貨。碼頭上沒有其他船只,也不需要有,只這一艘就足夠了。這些軍艦的煙囪耀武揚威,如同對著天空和平宣戰。我知道,眼下這個威脅是不可能成為現實的,但誰也說不準未來某一天,他們會干出什么事來。
哥倫比亞港向水手和航船伸出長長的手臂,碼頭和港口合在一起看,活像一條劍魚。極目遠眺,可見小木屋、旅館和海濱浴場。女人們在那里脫光衣服,換上泳裝。她們穿泳裝的樣子有一點——只有一點點——像美人魚。迷你如組合玩具般的火車,鳴著甜膩膩的汽笛向碼頭示好。大群鯊魚披著閃亮、光滑、柔韌的魚皮,和女人們共浴。鯊魚和女人是好朋友,靈活是二者的共性。
船長宣布,今晚直奔里奧阿恰,中途不經停任何港口。他邀我下船同游,我心下惶恐,便推說犯困,他一個人怏怏地走了。他當然是希望我能陪在他身邊的,這下他只得向我口述一遍此番經歷了。我打算和老迪克一起行動,趁機看看這位水手長都在港口干些什么;也許他會干點很奇怪的事。他什么都沒說,這反倒讓我越發期待起來。
我們沿著碼頭慢慢散步,好像根本不想抵達目的地。今天我歡天喜地發現,自己面頰和下巴上長出了一點絡腮胡,雖然只是一點點,可這真叫人高興。我一邊沿著只有半邊欄桿的狹窄碼頭向前走,一邊想著胡子的事情。當然,迪克是不會想他的胡子的。現在我得去買一把吉列剃須刀了。誰知道迪克會搞些什么鬼把戲。這個奸詐狡猾的荷蘭老好人,總是讓我怕他三分。
水手長有點奇怪。他沒有帶我去任何不好的地方。我在家的時候,可是常聽人提起那些干壞事的同伴的。
海灘上,姑娘們穿著淺色泳裝玩沙子,像集郵愛好者那樣耐心地拾貝殼。她們健康又白皙,要是她們都能上船,跟我們去瓜希拉就好了。也許船長看到她們,會想到那個黑發姑娘,不過這將是一份雙重的記憶,如果只帶一個姑娘,而船長最后又注定會厭倦她的話,那簡直是太殘忍了……迪克發覺我總是盯著姑娘們看,于是一邊抽著附滿尼古丁的煙斗,一邊嗔怪地哼了一聲。他究竟要帶我去哪兒?
在哥倫比亞港,一切都是海。要么大海完全是陸地,要么陸地完全是大海。我無法解釋,但這里的屋舍的確閃著藍色的磷光。男人們在揮手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帶著船槳劃水的勁頭。而女人們——奶酪色眼睛的港口黑女人,亞麻色肌膚的巴蘭基亞女人,還有尖酸守舊、膚色蒼白的薩瓦納拉加女人——她們都是那么和順清新,如同船帆迎風招展。這里有儲量豐富的鹽、碘和沙子,港口洋溢著海的味道,碼頭一米一米地向海水里伸展,就好像要延伸出一道跨越重洋的長橋。
正因新生的胡須而沾沾自喜的我,與迪克一道穿過港口。那些游泳的姑娘們的肉體——她們穿著絲綢泳衣,有那么一點像美人魚——就像歡樂的海報一樣,貼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迪克不訓我了,他只是看,看,看,目光就像黑夜里的探照燈。這個燈塔般的男人,當他在光與影間眺望的時候,頭上自帶光環。他的精神與女性朋友絕緣,甚至連她們的回憶都沒有。在他見過或愛過的姑娘里,從未有人與他結成過穩定的伴侶關系,哪怕是一時的。
我們經過一所學校。一所專門為小女孩們創辦的學校。就在此時,我聽到了有生以來聽到的最美的歌聲。那是一首數學之歌,數字組成的音樂在短暫的間奏中噴薄而出,那些數字的名字——或是曲線,或是直線,或為棱角,或為圓圈——如世界的樂譜一樣回響在耳畔。
2乘2,等于4……
2乘3,等于6……
2乘4,等于8……
2乘5,等于10……
聽著聽著,我也如數字般整齊有序地思索起各個數字來。
1。
1,數字一,對所有事物都適用的一。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句詩文,一道風景。由一延伸,復制,擴大,可至百億千億,無窮無盡。萬物由一而始。人類的神祇,無論佛祖、基督、陀思妥耶夫斯基、孔夫子、列寧、尼采還是穆罕默德,都獨一無二。一這個數字里蘊含了全部孤獨。孤獨如一,無限可能,無限發散。
2。
2,1加1等于2。愛情,兩性,雙腿,雙眸,雙乳,雙唇,雙手,雙耳。數字二支配了人類。愛情,親吻,兩個身體水乳交融,誕生出數字三。
3是個詭秘莫測的數字。父親,母親,兒女。動物,植物,礦藏。信仰,希望,仁愛[17]。三角形。初生,鼎盛,衰亡。數字三包含在世間存在的一切事物之中。
就這樣,我一邊靜靜地走在迪克身邊,一邊思索著每一個數字。
雖然迪克神色嚴厲,但我還是透過窗戶看過去。教室里的女孩,有金發白種人,有褐色皮膚的混血兒,也有黑人。從她們稚氣的小嘴里飄出充滿稚氣的數字名稱和乘法算式。
我們要去哪兒?迪克一言不發。也許我的好奇太過招搖,讓他覺得滑稽。也許他覺得,每個人都應該保持安靜和謹慎,于是放任我倆被那些簡單的思想所折磨。我可不贊成他這么做,瘋狂都是一時的,厭倦卻無窮無盡。迪克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就是話語本身。無須張口,他的雙手,表情,還有沉默卻藏滿故事的雙眸,早已言無不盡。我們眼珠里的每一條血絲都是某件可怕事情的不可磨滅的見證。正因如此,孩子們的眼睛才會那樣明凈清澈。我們在沙灘上坐下。眼前的海風平浪靜,幾乎紋絲不動,一切都帶著豐盈的女人味。細小的浪花涌上沙灘,不情愿地化作一個個銳角三角形,帶著三條邊和三個角的三角形。我們的船停泊在遙遠的海面,像停在那種從未見過大海的窮人們家里掛著的油畫上一樣。“腳步”號新換的主桅桿帶著森林和大地的味道在夜幕中吱呀作響,享受著晚風帶著悔意的輕撫,新鮮而又滿足。風再也不會背叛我們了。但是,絕不能輕信風和女人,這句話我要反反復復地說,一直說到老。風生于喜怒無常之手,女人都心機細密,琢磨不透。風和女人一樣,既不自由,也不獨立,但人人都愛慕他們的芬芳甜美。馥郁的風,歡暢的風。柔風起時,恰如遠方悠揚的笛聲。
身下的沙子軟軟的。迪克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而我還在想著那些數字。雖然雙唇緊鎖,我卻覺得他有話要說。他終于還是開口了。我不耐煩地四下張望,企圖繼續凝神思考,任何事情都別想干擾我情感世界的每一絲心緒和每一個舉動。
“小子,你是不是覺得,”迪克的嗓音溫暾沉郁,“我也應該像其他人那樣喝酒,親女人?不,我就是不喝酒,也不愛女人。我是個孤獨的人,只愛大海,所以不做愛也不貪杯。如果你要愛上海水、浪濤、風暴和桅桿,如果你要感受到帆的柔軟,風的呼嘯,那就必須純粹。你的嘴巴要干凈,不能親吻,親吻會帶來痛苦,所以我只看女人的臉頰和眼睛。女人們哪,都一個樣,就像海藻帶著鋒芒的裙邊,黏糊糊的。所以我帶你來看海。只要上了岸,我就什么都不做,我只看海,從陸地的角度去認識海。越看我越覺得,自己做不到只是遠遠地看。如果有一天,我無法航行了,不中用了,既看不到海,聞不到海,也感覺不到海,海浪再不會以獨一無二的溫柔觸碰到我的身體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就跳下去,投身大海的懷抱,在鹽、植物和魚群中永生。我放棄生命,就像放棄一個沒用的障礙,我要把生命獻給大海……我愛海就如同愛女人。在我眼中,每一道浪涌都是女人的乳房,每一重波濤都是海中的女妖。那就是我在陸地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威廉史塔特[18],就是我出生的那個小島,總是在潮水里搖,我從母親豐滿的乳房中嘗到了海鹽的滋味。母親和我一樣,一睜眼就看到了大海,并被一個同是水手的男人愛慕,親吻,撕咬,播種。我的老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就在那里,在威廉史塔特等著我,等她的兒子從船上帶回弗洛林[19],好做玉米糊填飽肚子……但是,算了,不說了……還是看海吧,看看海……”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全身筋骨都被這番肺腑之言震碎了。我從沒想過,這世上竟有人說得出如此美麗、如此衷情的話語。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始料不及。我的欲望在這沉甸甸的美麗下消失殆盡。我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蒙上了一層泡沫。我望著那雙撐著笨重的航船經歷過無數風雨的大手,還有那系著腰帶的瘦削身軀。我望著他的煙斗,煙斗跟它的主人一樣,像個老水手;也像他的言語一樣,美麗而又溫柔。我沉默地面朝大海,迎風眺望著遠方的航船和海平線。六道浪頭向岸邊涌來,潮水的暗影拖著星星般的尾巴。波濤拍打著碼頭的圓拱——那是魚兒們的凱旋門——無情地飛濺起沉思的浪花。哥倫比亞港的海遙遠如女人的誓言,將我生命中這一個小時填滿了歡愉和數字。我們不想起身,奈何歲月匆匆。時光擦肩而過,用它精致的刻刀在我們的臉上留下細小的皺紋,用它輕盈的筆尖蘸滿鋅粉,將滿頭青絲從鬢角一點點染成白發。它慢慢奪走眼睛的光芒,將善睞的明眸變成藏在隱形球體中的蔭翳;這一切終將離去,卻也將生命留下——甜蜜、可愛、輕盈的生命,輕盈得如同新生的浪花……
我們沒吃飯,已經八點了。船長和水手們都在等著呢。我們迎著東北風,沿著碼頭向船那邊走去。迪克又點上了他的煙斗。抽不了自己的煙斗真是可惜。今夜若是能點上我那點金黃的煙絲,聞一聞煙霧的香氣,那該多愜意呀。我吸了幾根香煙,又一次(難道總是這樣嗎?)想起了故鄉。每當看海的時候,那座被人和機器犁得光禿禿的群山環繞著的城市,就浮現在眼前,它是那么孤單寒冷,陰沉紛亂。
我們的目光在海浪中逡巡,和游魚們嬉戲;走著走著,兩人的腳印漸漸隱藏在一個個水泥的空洞之中。
梅梅在甲板上酣睡。她躺在與我視線齊平的位置,修長的身體伸展著,仿佛越洋的長橋。如果她真是橋,那一定是一座橫跨奧斯陸和里加[20]的橋。這兩個遙遠的高地如同兩道極光,圈出一道最長的距離。梅梅的乳房,新鮮圓潤的乳房;梅梅的乳房,被親吻揉按過的乳房;梅梅的乳房,那樣豐滿,豐滿的乳房,豐滿得如同兩道北極光。
人們在睡覺時,為了安靜地穿越休憩的路口,總會在眼前蒙上一道遺忘的繃帶。梅梅的眼睛上就蒙著這樣一層黑色的繃帶。我望著她輕柔的睡顏,在那柑橘般凸起的眼瞼上投下一抹藍色的笑意。
我正在出神,耳畔突然響起一陣歌聲:
里奧阿恰的姑娘啊
就像莖稈上開滿了鮮花
剛對她說點什么——
“親愛的媽媽,我要出嫁。”
是誰唱得如此動人?夜晚就像面包片,被歌聲涂滿了果醬。梅梅!除了她不會有別人!梅梅,她的嗓子就像番石榴醬那樣甜美,音色深沉,激起長長的回聲。雖然這是件可怕的事,但我得承認,我愛上了梅梅。我會掙脫她,也掙脫對她的愛。幸運的是,她要留在里奧阿恰,而我將去往瓜希拉,帶著因休憩而背負的重擔,也帶著因一個女人的離開而得來的沉重的自由。
船長對我心懷不滿,在為出發做最后準備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船長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太好了,我們出發……在這之前和之后的兩小時,是整裝待發與尚未啟程之間的一段時間,它為這段航程添加了一對空缺和到達的括號。這是令所有船長們都深感恐懼的幾個小時。關于陸地的回憶如扇子一般在眼前展開;風暴睜著邪惡的眼睛在一旁窺伺。狂飆和海難的記憶在腦海中閃過。這些可憐的船長呀!當他們對大海獻身時,就如女人們獻身時一樣,總會感到孤獨,感到生命的脆弱。
我躺下來,黑夜將大團的否定和悲觀塞進了我的腦袋。船已起航,碼頭已經看不見了。哥倫比亞港的闌珊燈火此刻是什么樣子?在那片混雜著數字的燈光中,有一個穿著泳裝的姑娘在凝望著我。如果現在能擁她入懷,靠近我的心口,我會一遍遍輕觸她右側的乳房;如果現在有一個穿泳裝的姑娘,用她濕淋淋的秀發枕上我的胳膊,如蜜糖,如瀝青,我將回贈以可愛的東西,美麗的東西,以及不知所云的甜言蜜語。我會用生澀的手指溫柔地撓著她的發根,會對她說,我要去做一個很好的人。如果她給我一個吻,我就答應給她買穿著十八世紀裙子的倫茨娃娃[21],讓她相信,那就是她自己,而我就像個善良的小侯爵,一身風塵,滑稽可笑。我感到她躺著的身體沉重起來,她枕在我的左臂上,雙眼閉合,呼吸平穩,不顧剛才有多么溫柔快樂,還是累得睡了過去。真遺憾啊,強搶民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要是能開著四輪轎車搶個姑娘,那該多好!車速飛快,汽油就如橡皮一樣擦去她身上浮夸的卡隆香水味兒。無須像以前的情人們那樣頻繁地親吻。他們簡直是粘在女人的手上,就好像要把它拽下來似的。女人們被他們折磨得虛弱不堪,又蒼白又消瘦,總之是被他們吞噬了。我可不會摟著女人們拼命親。我會觀察她們,長久地盯著她們看,鉆進她們身體的每一個縫隙里,最后鉆進她們靈魂的縫隙里。比起親吻,我更希望得到一個蒙娜麗莎般玄妙的微笑。寢艙里有臭蟲在叫,也許明天一起床,我全身就會布滿紅色的小點,活像歐洲戰爭地圖。我不愿想起梅梅!梅梅!梅梅!梅梅!她就睡在我附近,她沒像哥倫比亞港的姑娘那樣穿泳裝,多么遺憾呀!我不能再去想她了。為了分神,我注意到寢艙地板寫著一道乘法算式,但又像是一道奇怪的加法。不知是誰寫在那兒的,就是為了讓我看到。是梅梅寫的吧!這些滑稽的數字一看就是出自沒念過書的小姑娘之手,目的是隱藏一些可怕的東西。
1
1
——
3
這道不知是加法還是乘法的令人費解的算式,真是美妙異常!兩個1神氣活現,站得筆直,小小的頂部如同帽檐。3大腹便便,像個百萬富翁。在兩個1和一個3之間是一條扭曲如蜥蜴的橫線。看著這一堆不知所云的數字,既歡喜愉悅,又摸不著頭腦。數字背后總是隱藏著可怕的東西,這算式就是個1加1可能等于3的恐怖的信號。不!這太可怕了!一個1是她,另一個1是我,當我們的身體交融在一起,就誕生出另一個1來?二合一等于三?不!不!我這是要殺了自己,是的,我這是要成為殺我自己的兇手。我指的不是自殺,這是有區別的。我是說殺我自己。自殺只是一個人結束他的生命,他自己的生命,這生命完全屬于他自己。但我所說的殺害,意味著創造另一個生命……我想都沒想過……我恨梅梅!我恨梅梅!但我不得不承認,的確存在這樣的可能。我為什么要承認?難道是因為我還沒得到她?難道只要我不想這樣,就能阻止這一切發生,就能使我的信念免于坍塌、松懈和虛弱?它能攔得住我嗎?不,不,不,不!!!!為什么不?我害怕,怕極了。不是怕我自己,而是怕那個3,怕那第三個人。那個小小的胚胎,先在我的體內沸騰,再進入另一個身體中被滋養孕育,被賦予生命和力量……我從未想過,自己的身體里竟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危險,比外部的危險可怕百倍!在人類自身盲目無聲、陰沉可怖的欲望的深淵面前,風暴、鯊魚和海難又算得了什么?與后者相比,它們全是外強中干的紙老虎。1、1和3。一個女人,一只貓。一個人,一個人,一個嬰兒。還有一個吻!梅梅,梅梅,是你向我展示了這毛骨悚然的未來嗎?3呀,數字3!1加1等于3?是的,3這個數字是世界的密碼,而其他那兩個數字,它們的和與商,是我生命,生命的密碼。倘若有朝一日,它果然成了真,那該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生命系于數學,世間萬物都系于數學。女孩子們的歌聲:2乘2,等于4;2乘3,等于6;2乘4,等于8;2乘5,等于10;1加1,等于3……1加1,等于3……梅梅!梅梅!媽——媽……!!媽媽……!!1加1,等于3……奇怪的數學潛水艇在我頭頂上盤旋!!!1加1,等于3……梅梅!梅梅!!媽——媽……!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