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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里奧阿恰,海水呈現出兩種顏色的港灣。對于第一個印第安姑娘的不同印象。輪盤賭。學生女王。多重面貌。

  • 行到水窮處:感官日記
  • (哥倫比亞)愛德華多·薩拉梅亞
  • 13453字
  • 2022-02-21 15:24:41

前日那場風暴過后,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圣瑪爾塔島的光,也看到了燈塔的光。燈塔高昂著明亮的小腦袋,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因為距離遙遠,光芒照到我們身上時,原有的熾熱已經變得冰涼。我們又回到了當初釣鯛魚的那片死寂的海面。暗夜籠罩著摩羅山[22]黝黑的身影,越發顯得純粹厚重;然而,當夜色與遠山水乳交融,那種不可觸碰的透明感又為山所傷。倘若海風作美,我們將在明天黎明時分抵達里奧阿恰。

在海中航行的帆船上,時間是不存在的。對于船而言,風才是唯一的沒有數字的鐘表。我開始想象里奧阿恰的模樣,它是這個國家最偏遠的城市之一。里奧阿恰!那里是什么樣?缺了想象的泥灰,我無法在腦海中一磚一瓦地把它構建出來。梅梅就在我身邊,她倒是可以描述一二。她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沐浴著那片土地上的陽光。從稚氣的女孩,到生命的春潮在股間初涌,再到完全成為女人。太陽將花朵般的光芒一路灑落在她的乳房上。但我并不想叫她起來,寧愿一個人胡思亂想。如果現實幸運地吻合了想象,那該是多么歡欣鼓舞!我可不想錯失這樣的享受。

里奧阿恰是個雌雄同體的名字,一半是陽性,一半是陰性。里奧阿恰。里奧是河——遲緩,沉重,流著云朵;阿恰是斧子,怒放著蓬勃的生命[23]。斧子象征著沖擊與力量,河流意味著甜蜜、陰柔和芬芳;斧頭把男人的雙手磨滿老繭,河流永遠那樣溫潤纏綿。

明天我們就到了。明天,這可真是個可怕的字眼。明天是荒謬的,它意味著對生的希望和對死的篤定。本不該有明天,本該只有今天才對。今天是已經被牢牢攥在手心里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今天,一切都應該是今天!今天是圓滿的真理,是對死亡的否定。而我們將在明天抵達里奧阿恰!

此刻的我孤零零的。身邊的梅梅和三個黑人水手都已沉沉入夢,所以我才說自己孤零零的。與睡著的人待在一起,不叫有人陪伴。睡眠趁無人之機,輕輕趕走靈魂的蝴蝶。所以熟睡之人才會安靜,才會做夢。也許這個時候的我們只是空余肉體,任由那些憂郁的游魂進駐棲息,是他們為我們展現了從未見過的風景和從不認識的臉龐。我現在也是孤獨的——我總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回到了那個城市,在那里,大自然建造的摩天大廈在蒙塞拉特山[24]拔地而起,造化是多么雄奇!我要去找幾個人,或許他們也在酣睡。在海上的時候,他們總會向我射來回憶的箭矢。其中有一個站起身來,高大嚴肅,活像一尊鉑金雕像。那是仁慈的真身,除了金屬雕像,現代人身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存在了。照我說,他就像一個寶箱,里面裝滿了金幣。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女人的身影,模糊而又脆弱。一位是金發的灰姑娘,另一位是皮膚黝黑的印第安姑娘。她們總是從柔情滿懷的窗戶里探出頭來,望著我在記憶的電影里走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結實粗壯的形象,身體和靈魂都散發著陽剛之氣,在他的肌肉和血管里全速奔騰著一切勇敢強大的列車。然而,我卻看不清這金發小個子男人的鼻子的輪廓,從而無法描摹出他完整的面龐。天知道他的鼻子藏到我記憶中的哪個犄角旮旯!我從他的頭發一路打量到下巴。他的雙眉如蒼鷺向兩鬢飛起,眉毛以上的部分堪稱完美。這線條緊接著又出現在嘴唇,唇形的弧度同樣完美。但是,唯有鼻子的線條——也不知道它是彎是直,還是二者兼有——用它尖銳的兩端將我傷害,撕裂,折磨。它遺落在我腦海中曲折的溝壑,我該去哪里尋找?而它遲早會出乎意料地冒出來,傷害我對另一個人的記憶。

梅梅不時地嘆息著,在四下漆黑的暗夜里,這嘆息聲令我不寒而栗。我一度覺得,梅梅會突然死去。黑人水手們鼾聲大作,就像大海被叮咬了一樣。也許靈魂的蝴蝶還停留在他們的身體里,黑人們的蝴蝶是最美麗的,也是最喋喋不休的。

眼前一片虛空。天空,大海,船長,都不見蹤影。我形單影只,也想躺下睡覺了。也許就在我睡著的時候,梅梅斷了氣。我總覺得她會在今晚死去,死得無聲無息,輕而易舉。她的靈魂在睡夢中暫時離開了身體,死亡只不過意味著它不會再回來了。我多想抽出平靜的心弦,用盡全力把她緊緊捆住。梅梅的蝴蝶,回來!快回來!!!

在一片厚重深沉的平靜中,我睜開了眼睛。四下鴉雀無聲,籠罩著一片粗糙的安寧,就好像死了人一般。我轉臉向梅梅的床上看去。她不見了?她真的死了?被扔到海里去了?不,她不會死的!可是她為什么不會死?她只不過是一丁點兒血肉,裝點著幾塊又硬又長又白的骨頭……是的,她一定是死了。如果反復無常的欲望能夠決定一切,肆意妄為的人生又將何去何從?三個黑人水手也不見蹤影,他們是和梅梅一起走的嗎?現在他們幾個一定在某個港口咖啡館里。是的,港口,我們已經抵達了里奧阿恰,但沒有統一行動。他們比我先到。這些人不需要梅梅,他們現在一定在灌她白朗姆酒。這酒其實是黃色的,下咽時能在嗓子里燒出一條條冒火的小徑。酩酊時的梅梅一定秀色可餐,善睞的明眸在眼窩中跳著歡樂的舞蹈。她的嘴唇豐滿甜美,那是一個女人醉酒時嘴唇獨有的甜美。她舉起酒杯,鮮嫩的紅唇光艷四射,翹起的小拇指上仿佛拎著干渴。她會感到不安嗎?會問起我來嗎?不,她不會問的,最好別問。問我做什么?在她久經歷練、閱人無數的芳心里,我不值一提。梅梅究竟愛過多少男人?黑人,白人。多少人躺在她身體的海灘里吻過她。多少人咬過她的嘴唇,用扎人的絡腮胡子蹭過她脖頸下圓潤的肩膀。多少人見識過熊熊欲火從她眼中噴薄而出……

她還是死了好。死后尸體會被拋入大海,慢悠悠地沉落到海底的黃沙深處,那里的海草隨著潮水的律動搖曳生姿。她從船舷上柔軟地滑下去,就如同一句熱切的祈禱從唇邊滑出來。咸腥的海水迫使她睜開雙眼,渾濁的眼眸把鯊魚們嚇得魂飛魄散。她的四肢——它們因為死亡而如鐵似鉛般僵硬——重新靈活起來。她伸開手指,好像要去拿什么東西。嘴唇也微微張開,仿佛要與誰接吻,與她生前接吻時的樣子沒什么兩樣。年輕的小魚們為她撓著癢癢——她已經死了——但我能感覺到,它們撓的是她的嘴邊。于是她張開嘴,露出珍珠般的牙齒,就好像珠母生在她臉上,珍珠就長在那紅色的蚌肉里。但是,還是不要去想她的嘴和身體了——它在陸地上曾被那么多胳膊緊緊擁抱——如今那些銳利的,閃著銀光的綠色水草,又淪為了它們的囚徒。

這里帶著一絲瓜希拉的味道,聞得到馨香雜糅的印第安人的氣息。那是草原、沙漠、黃沙、性愛和死亡散發的馨香。投槍與箭鏃的歌聲在空氣中顫動。

船上只剩我一個了。甲板空蕩蕩的,迪克和船長的寢倉也不見人影,連廚師都不知去向。就是那個抽著舊煙斗的壞廚師,他怕房子怕得要死,總覺得它們像怪獸,要吞了他。如今連他也上了岸,這可真是樁奇事。我朝港口一側望去,神往已久的里奧阿恰港就在眼前。然而我什么都看不真切。這里的海水呈現出兩種顏色。靠海岸的一邊像泥土一樣黃,而遠處靠外海的那一邊是大海的藍。很少有哪個地方的海水會像離岸五百米處的里奧阿恰的海水那么碧藍。卡蘭卡拉河不會任由近岸的海水呈現出如此濃烈的藍色,所以慢慢地將它細小的發端埋入了海中。它裹挾著黃土和漂白土,一路奔流了那么久,早已經筋疲力盡了。甜膩乏味的河水渴望著咸澀強大的海水。為了報答大海清新無垠的接納,它將遠遠帶來的顏色獻給了對方。

太陽快要升上中天了,大片小漁船匆匆忙忙趕著出海。一艘小船駛過,撐船的是兩個黑人。他們身上的肌肉呈方塊狀,棱角分明,美得活像兩座力量的雕塑。他們渾身的皮膚都在散發著蓬勃的勁頭。對于黑人來說,沒有比皮膚更美的衣服了。太陽為了帶來光明,將它的光芒碎裂在那片黝黑里(就像在一切黑暗中所做的那樣)。黑人們就該赤身而行,讓那閃亮的膚色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小船們揚著白帆,歡欣雀躍地啟航。水手們捧著漁網唱著歌,舵手朝桅桿左邊看看,又朝右邊看看,仿佛要在天空中尋找魚兒的蹤跡。兩艘單桅帆船停泊在我們附近,一艘小船滿身簇新,如同剛從盒子里拿出來的首飾。它顯然還沒見識過重洋上的風暴和巨浪,也沒經歷過漫長封閉的航行歲月。另一艘船則老朽不堪,鎖鏈上銹跡斑斑,污濁的帆布痛飲過風,在航行、速度和劈波斬浪中沉醉不醒。水手在船頭酣睡,遠遠望去活像一片收起的帆。我更喜歡這艘破船,它沒有片刻安靜的時候,每一塊木板都浸透著海的靈魂。它通體滲著苦咸的海水,滿載著狂風、喊叫、冒險和回憶。它聽過很多故事,船首的桅桿曾將長矛插進無數地平線。另一艘小船看上去如同鬧著玩兒的賽艇,它為運動而生,可大海雖然碧綠,怎么會是運動場呢!所以說,那些好萊塢的男男女女們都在干傻事。他們騎著愚蠢的橡膠馬扎進水里,就為了體驗多少帶點性感的沖浪的刺激。這些人不知道什么是貝殼,什么是纜索,什么是風帆。他們只不過是在玷污和褻瀆世界上唯一偉大的東西:海洋。除此之外,他們還想把大海工業化,就好像那只是一道庸俗的瀑布。他們把大海工業化,就像通過電影把親吻工業化一樣。電影中那些花花公子都是怎樣親吻的呀!太愚蠢了!他們怎么能擺出那么可笑的姿態呀!他們相信一個吻能包含世間萬物。所以電影里那些女人騷動的目光里充滿可怕的不堪,讓人簡直不想再看第二眼。再說了,女人們從來都是不缺親吻的。

港口里還停著三四五六只獨木舟。獨木舟!拴著小豬崽子跳舞的獨木舟!它們跳得辛苦,如同一個推敲不定的詞匯。它們在浪濤的推搡下,迫不得已地擺出種種勉強的姿勢,仿佛一個醉酒的人在強裝自己沒醉似的。

我向岸上眺望。我喜歡舒緩地觀察事物,用全部感官去深刻地品味喧囂、色彩和芳香。觀察中蘊藏著真正的智慧。當你專注地凝視某件東西或者某個人,就會更深地了解它(他),認識它(他),就如同在它(他)身邊生活了二十三年一樣。

港口沿岸的屋宇都帶有華美的陽臺。房產時有易主,壯美的海景總不缺欣賞的人。那座殖民地風格的建筑好像是海關大樓。粗壯的廊柱同圣多明戈許多建筑如出一轍。每座港口都設有海關,它是陸上的人們為大海布下的陷阱,也是系住它的利爪。職員們在這里填寫貨單,結算稱重,做著所有海關應做的事情。他們創造了多少財富啊!

右側的磚石建筑應該是市場。賣貨的女人們睡眼惺忪,雙唇黏膩,嘴里帶著苦澀的接吻的味道。現在她們應該正將蓋著貨的舊口袋掀起來。袋子下是西瓜——它們還是一成不變地愚蠢。此外還有如同手工做出來的香瓜,圓溜溜的多孔的黃橘,香蕉,活像裝飾品的菠蘿,還有把籃子或者口袋撐得滿當當的玉米,玉米粒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在市場的另一角,剛出水的活魚睜著眼睛,張著嘴巴,驚訝地望著陸地上的一切。它們的驚訝和潛到海底的潛水員們的驚訝一模一樣。姑娘們正在起床。那些上學的小姑娘,胳膊下還夾著貝略[25]的語法書。她們將借著語法學習熱帶地區的詩句和其他沒用的東西。在任何集會上,都絕不會有人要求她們朗誦什么“贊美你啊!富饒的土地……[26]”這些小姑娘們在家洗過澡,她們一定水靈靈地穿著針織襯裙,跑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把全身撲滿了香粉,所以現在空氣中才有什么東西在顫動。那是她們的曲線在風中顫動,帶著女人的味道,腋窩的味道,雪花膏的味道。沒有什么能像粉撲那樣,把女人們變得如此溫柔。

恰位于海關大樓和市場中間的,是一座舊鋅板做屋頂的窩棚,幾個小孩子圍著一只損壞的獨木舟玩耍嬉戲。窩棚左邊看著像一座城堡的遺跡,斷壁殘垣間沙粒漫卷,如同雪崩下倉皇逃命的登山者。再往左邊是方濟各會修道院,我看不清楚,隱隱可見天藍中橫著一抹白墻,就像阿根廷國旗一樣;再遠處矗立著燈塔,沒有燈光的滋潤,干涸無用地對著頤指氣使的驕陽。這就是港口的全貌。

這時我想起來,里奧阿恰有幾條街道被海水淹沒了。倘若我是這里的居民,海嘯襲來時,恐怕是來不及逃命的。若真如此,此時我大概正在見怪不怪地向美人魚們兜售玻璃珠穿成的小項鏈呢!我猜,被淹的幾條街中,有一條應該名叫“珠寶店街”或者“銀店街”。無論如何,這條街的名字應該如音樂般朗朗上口,充滿了鐘鳴、琴聲和音符。大海近在咫尺,我愿濤聲更加洪亮。

小船駛過來了!慢慢地,非常慢。我真希望它能快起來,好知道梅梅的消息。這可真是悲慘啊!但我愛上梅梅了,我得問問船長,她是死了還是走了。他們快到了,我看到船長穿著紅白相間的條紋衫。他下船去港口游逛時,總是這身打扮,等到上了船,就換一身灰色的衣服,大概是想與可能遭遇的風暴穿成同一個色調吧!他穿著藍布褲子,與腰帶一個顏色,我辨不清楚。啊!我看到啦!四個人劃槳,再劃六下,我就能看清啦!我準備好要往下扔繩索,小船越來越近,終于駛到了眼前。船長沿著梯子上了船——我從來沒見他這么高興過。

“船長,早上好!”——他的快樂感染了我,我沖他大聲問好。

“早上好,小伙子!你一直在睡覺,沒下去喝幾口嗎?貝貝家的朗姆酒……”

我沒作聲,舌尖掠過一絲可口的甜味。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卡門的影子來。

“船長,”我沒敢問迪克的行蹤,“廚師去哪兒了?”

“我怎么知道那老家伙去哪兒了!”

“迪克呢?”

“他呀,他應該跟‘秘魯’在一起。”

“‘秘魯’是誰?船長?”

“哈!你不知道‘秘魯’是誰?”船長放聲大笑,嘴都要被他笑裂了。他露著滿口白牙,嘲諷地看著我。

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沒和梅梅在一起。他是不是跟“秘魯”在一起,和我有什么關系?

但我會問迪克,這個名叫“秘魯”的女人是誰,他一定得告訴我。我可不會再像個傻瓜一樣,對船長一問三不知了。

“喂!”船長對我說,“你不想去會一會印第安姑娘嗎?”

“這里有印第安人?”

“當然有!還很漂亮呢。咱們一起去,也許……”

“也許什么?”

一聽這話,船長又笑起來,我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不過,真有漂亮的印第安姑娘嗎?是的,船長是這么說的。但他也說過有些印第安姑娘像老廚師那么丑,她們用健立果粉把臉上抹得一道一道的。那是一種涂在面頰和前額上的植物粉末,就像面具一樣,以防因光照過度而生出雀斑。

“我們上岸嗎,船長?”

“好,我們這就走。”

我們上了小船,都沒說話。船長坐在我身邊,久久凝望著港口,心不在焉地抽著煙。我則忙著搞明白兩件事:梅梅在哪兒,“秘魯”是誰。船長譏諷的笑容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迪克明明說過,他不愛女人只愛大海,怎么一有機會,就忙不迭地找女人去了?

還有梅梅。她現在應是一個人。她也許在想著我,正如我在想著她那樣。

經過了最后一次浪涌和劃槳的沖擊,小船靠了岸。我們到此一游的眼神和風中凌亂的頭發,吸引了當地人慣常的好奇心。在進城之前,我沿著海灘走了一陣。挑夫們背著沉重的包袱來來往往,溫熱的細沙炙烤著他們的赤腳。

港口上遍布著小個子黑人,他們永遠帶著微笑,那笑容仿佛是從皮膚里滲出來的,無論是嘴巴、肚子、眼睛和腳丫都在笑。他們挺著圓鼓鼓的小肚子,對船、帆和纜索了如指掌,如果操作時技術不過硬,便會被他們冷嘲熱諷。水手們跟他們一個樣,只不過港灣外的風剝奪了他們臉上溫柔的笑意,只在唇邊留下兩道寬闊的鴻溝,顯得嚴肅而平靜。

不知不覺間,我拐進一條陽光普照的小街。歡愉、燦爛、笑意盈盈的太陽,把屋檐和墻根都照得不帶一絲陰影。但是,如果夜幕降臨,這里也一定會昏暗異常。一個穿藍色絲裙的姑娘倚在自家門前,耀目如白晝驕陽。她擺出明信片里的浪漫姿勢,胳膊沿著門扇垂下。一片葉子從街上杏樹的梢頭飄落,她凝神地望著落葉的背面,看也沒看我一眼。而我為了深入地體察她意味深長的目光,也一路追隨著那片落葉的蹤跡。

街角百貨店的大門派頭十足。店里空氣流通,別有洞天,從街上就能看到里面的五彩紛呈。棉布、印花布、亞麻布、卡其布、“棕櫚灘”布,這些布匹給街上帶來一絲集市的流浪味道,釘子上掛著項鏈,有紅藍玻璃珠的,有珊瑚的,還有椰子片穿成的黑色小串。據說送項鏈是哄騙印第安姑娘們的好辦法,但我還是希望能用更加體面的手段跟她們交換一段露水情緣。

我得找個旅館住上三天。不久就要永遠下船了,必須習慣陸地上的生活,我也需要這種生活。在我們的船馬不停蹄地奔赴瓜希拉之前,我是不會再上去的。瓜希拉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我會在那里待下去,而不是隨船長駕著昏黑的小船,無休止地沖擊著巨浪,就像打字機的按鍵無休止地敲擊著滾輪。海潮生生不息,亙古不變。要是能得片刻安閑,時而讓大家聽到它寧靜的呼吸,那該多好!但是,它是那樣堅持,精準,不偏不倚,所以才令人生厭。就像一個至少被吻過一百一十二次的女人,前十個吻中凝聚著靈魂的碎屑,帶著難以描摹的味道和震顫;但等到第五十個吻,便只余一點點閃亮的激情。再往下的四十個吻完全是雙唇一成不變的輕觸,越發意興闌珊。再吻下去,便只剩下陰影、障礙和東施效顰。最后兩個吻是永遠都不會落下的。那是我們在入夜的街上碰到第一個女人,隨她回家,與她做愛時給她的親吻。由此可見,女人的吻,只有前十個和最后兩個是有用的。

我找到了容身的旅館。它橫著的招牌出乎意料地擋了我的路,上書“自由旅館”。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但無論它叫什么,我都無所謂。他們會給我一張不知道沾了多少吻痕和汗漬的羊毛毯,一床不知道睡過多少人的皺巴巴的被褥,還有一頂預防昆蟲叮咬的蚊帳。往常只有三四種滋味飲食也會換個樣。也許能在這里吃到咸肉和土豆。土豆也是我家鄉的桌上餐,嘩眾取寵的詩人們把它叫作“劣等的塊莖”。那片土地上肆虐著凄風冷雨,丘陵間矗立著登山者的教堂。

旅館的門開著,我沒打招呼就走了進去。進進出出的人太多,門上沾滿了油污。里間是餐廳,有人在說話。他們身穿白色卡其布衣服,像是小職員。其中一個的領帶浸到了湯里,就好像要稱量碗里有多少湯水似的。還有一個是近視,碩大的眼鏡令人想到老爺車,從而產生一種非常非常遙遠的疏離感。伺候他們的女招待骨瘦如柴,還懷著孕,肚子已經遮不住了。但她看上去不像個孕婦,倒像是被強迫著在做某種專門鍛煉腰部肌肉的運動。也許,她自己也曾這么想過……她朝我走過來,深重的黑眼圈如同葬禮上的折紙。

“您想要什么,朋友?”

“您好,夫人。這里能否提供幾天吃飯和住宿?”

“吃飯可以。但……住……你說的另一個是什么?”

“我是說能不能在這里睡覺。”

“可以,但是得守規矩。我可不歡迎風流少爺,他們的膽子可太大了……”

“您放心。多少錢一天?”

“好的。一天兩個比索,但需要先付款。我已經賒過太多賬了。”

“好的,夫人。這是三天的房錢。”

“謝謝,這邊請……”

我穿過餐廳,引得食客們紛紛注目。他們看我的眼神油光锃亮,就像正在吃東西的嘴唇一樣。

我們走過幾間昏暗的房間,里面又黑又熱。有人在睡覺,但看不見人影。都中午十二點了還在睡!我的房間帶著一個小小的院子,幾只母雞忙著尋找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玉米粒。一只精瘦的豬把頭埋在飼料盆里,起勁兒地哼著。繩子上晾著男式內褲和汗衫。老板娘羅莎夫人的黑眼圈恐怕正是拜這身衣服的主人所賜。

我的房間很狹小,墻角放著一張搖搖晃晃的折疊床。床上垂著蚊帳,涼席半張著嘴,仰望著天花板上的裂紋。角落里黃色的三角桌上擺著水罐和漆盤。盥洗室的毛巾上拙劣地繡著一個碩大的“早晨好”,一派樂觀精神。椅子四腿大開,看上去馬上就要散架了。帆布折疊床的床頭掛著一副烏里韋[27]將軍的肖像,是用三個圖釘釘在那里的。

房間里沒有味道,沒有色彩,也沒有滋味。因為空置良久,最后一位房客留下的痕跡早已湮滅。我聞到了廚房的氣息……不,廚房在過道里,離這里很遠。一個女傭抱著個小男孩,正在揭鍋蓋。海邊的女人,要么懷里抱個孩子,要么肚里懷個孩子,如果二者都沒有,那她們也會在腦子里裝個孩子。只有卡門和梅梅這樣的女人才沒有孩子。但對她們而言,也許我們就是記憶中的孩子,或者將來可能會有的孩子。

我鼓足勇氣才敢在椅子上坐下,費了好大勁兒才沒讓自己摔倒,也沒讓椅子塌掉。屋里沒什么好看的,我只好對著烏里韋將軍的肖像一個勁兒地端詳。小時候我目睹過他的葬禮,但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影響力可言了。房間里滿滿的,充斥著自由主義,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不知道,但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了硝煙、革命、將領和巴龍內格羅之戰[28]……我敢肯定,若是換作努涅茲[29]的肖像的話,屋里會被塞得更滿,怕是連墻角都看不見了。烏里韋將軍的眼睛頂在小胡子尖兒上,虎視眈眈地瞪著我,簡直要把我釘到墻上去。當著烏里韋的面想起努涅茲是不是太不禮貌?于是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孤獨。我閉上眼睛,只覺得被那兩道目光刺穿了右肺。在這位死于暗殺的領袖凌厲恐怖的凝視下,我大氣都不敢出了。為了忘掉這一切,我開始想念梅梅。她已經到家了吧!也許她住在一所小茅屋里,至少水手們是這么說的。他們還說過,她一個人過日子,有三四個相好但沒有結果。所謂沒有結果,就是沒生孩子。難道孩子也能算一種結果?她離家都三個月了,門鎖都要生銹了。等她懶洋洋地開了鎖,滿屋的陳設都那么寂寞。干凈的蛛網密密麻麻地從吊床彌漫到屋頂,灑滿了時間的灰塵。梅梅興沖沖地抄起一把雞毛撣子,上下揮舞著開始大掃除,于是一切又回復了三個月前的模樣。她望著房頂,眼睛變成了白色,唯一黑色的瞳孔落滿了石灰。也許她會覺得,船上那個彬彬有禮的小伙子還是不錯的,也許她會承認,自己有那么一點點喜歡他,但一想到這番心思被船長看出來了,又感到害怕。也許她會說,若是小伙子愿意娶我,那我們會非常幸福,不管是在這里,還是等他到了瓜希拉。他沒那么多錢,但我靠跟印第安人做珍珠生意,也攢了一點小小的家底……如果一定得做點什么營生,那我們就開家小店鋪……

我冒著酷熱上了街,在濃密的杏樹蔭間漫無邊際地游蕩。這里和別處沒什么差別,房子有新有舊,高低錯落,大小不一。茅屋,黑人,白人,年輕人……突然,我看到梅梅從一間屋子里出來。她沒看到我,徑直朝一個抽煙的黑人老嫗走了過去。那老婦人的嘴里閃著火星,仿佛想把舌頭照亮了似的。

“弗朗西卡[30]大嬸,”——梅梅重新操起了她的里奧阿恰口音,“您那里有治頭痛的草藥嗎?就是從方塞卡帶來的那種。”

“有的姑娘。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你還沒問我好呢!什么時候回來的?你可花哨多了,就跟從巴拿馬搞了個美國佬似的。”

“我可沒花哨,也沒搞什么美國佬。我永遠都是個黑女孩……我現在更難受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快給我拿點草藥,大嬸……”

弗朗西斯卡大嬸肩上背著樹膠,一溜煙地跑了。我躲在杏樹后面望著梅梅。她的臉色多么蒼白!老婦人捧著一把鮮嫩的綠草回來了,干瘦起皺的雙手重新煥發出青春的光彩。梅梅這副模樣很好看,眼睛顧盼神飛,一彎腰,脖子上的小吊牌就垂下來,一晃一晃的,好像存錢罐里的硬幣。

“快拿著,一吃就見好……下次再見面,你可要告訴我,誰是那個少爺……”

“什么少爺呀?”梅梅一驚,臉一紅跑走了。手上和弗朗西斯卡大嬸一樣,捧著鮮嫩的翠色。

我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沒去想,就這樣一路游蕩,終于回到了旅館。梅梅留在我心里,清新,蒼白,雙頰緋紅,脖子上掛著小吊牌,圓潤的腰身輕顫著。

時鐘敲過七點,我吃過晚飯,心靜不下來,就又出門了。午后的院子里飛過一群鰹鳥,我又想起了大海。我已經見過白天的城市,現在想看看它夜晚的模樣。也許還能碰到梅梅呢。也許現在我就會碰到她,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夜色與大海間,在陸地上……

夜晚的里奧阿恰安靜古老。三輛破舊不堪的福特轎車剛從修車廠出來,頂著驚天動地的轟鳴一路馳騁。人們待在家里抽煙談天,晃著搖椅,我聽得見臺球碰撞的干響。寂靜跑遍家家戶戶,用睡夢的鑰匙為他們鎖上大門。它匍匐在地上,準備從一條路跳到另一條路。它奔跑著,匍匐著,爬上窗子。有人驚叫一聲,它愣了一下,最終在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中銷聲匿跡了。

“彩色24!”

“伙計,中啦……”這聲音中滿是白朗姆酒的味道。

“轉!轉!出24,出8,怎么回事伙計!”

“你小子要干什么!”

將近四十個黑人和白人圍在一起玩輪盤賭。輪盤分成黑紅兩色的方塊,上面分別標著數字。小球在數字上跳躍,就好像一停下來就要著火似的。

“你又要贏啦!”

“我身上的錢都輸光了?”回話的是個矮小骯臟的老黑人,那語調里既有歡喜,也有惱怒。

“怎么了小子,不玩了?等錢都輸光了,就去找羅拉姑娘喝個痛快……走,去喝一杯……”

“喝一杯,喝什么?”

“喝朗姆酒呀!”——旁邊有人一聽喝酒就兩眼放光,趕緊插嘴。

“朗姆酒?去他媽的朗姆酒!”

“我說伙計,別那么沒教養。”

幽暗深處,多變的光影切割著人的面孔,是誰在那里?

我向他們走去。上帝呀!是印第安姑娘嗎?是的,第一個,第一個印第安姑娘!她深沉的目光帶著刺,像鐵絲網一樣讓我心存畏懼,不敢靠近。

她太美了!幾何一般完美。她的罩衫透出了赤裸的胴體。艷紅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好像在咬著什么東西。胳膊渾圓又棱角分明,顫抖結實的乳房散發著夜的馨香。一頭堅硬的直發上抹足了椰子油!哦,椰子油,那是情欲最好的潤滑劑!!那是瓜希拉島原始而永恒的味道!眼前這個印第安姑娘——第一個印第安姑娘!——喚起了植根于我血液分子中的長久的美夢。我想靠近她,卻又無能為力。很多印第安人覺察到我驚訝的臉色,都在妒火中燒地瞪著我。輪盤賭的數字繼續回響在我的耳畔。

“黑色5!”

“彩色24!”

“誰還在玩?我看誰還在下注?”

“彩色24!”

印第安姑娘目光堅毅,一雙弓足上戴滿了腳鐲。彩色24已經轉出來兩回了。為什么不趁接近她的工夫也花上兩三個比索下幾注呢?不,不,還是把所有的錢都留給她吧……留給她?留給誰?留給……瓜希拉……

我擠進賭徒群里。狂歡的感覺在心中激起一股尖刻的嫉妒。他們小心翼翼地握著白色籌碼,全神貫注,不疾不徐地在各個數字上面放上五個、十個和十五個比索。每個數字上面放的錢數都有復雜的組合跟訣竅。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印第安姑娘。她的目光柔軟了一些。看來我流露的好意磨去了她先前的鋒芒。她向光亮的地方走近了幾步,我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的頭上綁著一條紅色的手帕。罩衫是透明的淺藍色,把身體的角落暴露無遺,讓人移不開目光。拖鞋上有大片紅綠羊毛流蘇。她走路的時候錚錚作響,就好像拖著一串長長的金屬。那是戴在她圓潤的、貝殼般的腳踝上的釧子發出的聲響。釧子是玻璃做的,走路時如奏樂一樣。我喜歡,好喜歡。她對我微笑了。這個美麗可愛的姑娘,她的皮膚是桃花心木的顏色,她的身上散發著椰子油的味道。她的嘴巴總是在咬著什么東西。

現在,她黝黑的面龐扭向一邊,長長的灰色陰影為她全身披上了一層棕黃的色調。我的體內掠過一陣潮騷的熱流,只覺得舌下生津,潤澤甜美。她叫什么名字?她的名字也許響亮高亢,如飛馳在極樂夜色中的汽車喇叭。也許甜美嬌嗔,比如“泰萊絲”,如呼吸般細若游絲。無論如何,她的名字都不可能如梅梅那樣干硬,活像兩聲單調的敲擊聲。

我的眼睛一路追逐著跳動的小球,關于印第安人的想象就此消磨殆盡。荷官扯著嗓子公布中獎的數字,就像在數天上的星星。

“啊——繼續!”

她——當你只說她,或者他,而不提姓名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你開始愛上她了——面帶嘲諷地微笑著,大概是看不上我那條肥大難看的藍褲子吧。我第一次留意到自己的穿著,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有多么不修邊幅。我的汗衫脫了色,紅白條紋間暈上了一片粉紅。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像個水手,我把橙黃色的腰帶勒進了身體里。藍色的棉布褲子被海水打濕了,沾滿了沙子,現在已經干了。褲腳挽到膝蓋,露出腳下破爛不堪的鞋子。這雙鞋是在波哥大買的,白色羊羔皮質地,黃色鞋尖。這身打扮真是太可怕了:灰頭土臉,蓬頭垢面,還穿著藍褲子和雙色鞋。如果她嘲笑我的衣著,那是應該的!但我又能怎么辦?她是喜歡我衣冠楚楚,一身香水味兒,穿“棕櫚灘”料子做成的衣服?還是喜歡我赤身裸體,只掛一塊印第安人的兜襠布?也許吧……我的皮膚也不白,倒是不介意在命根子上系條白布,把雙腿一直拉伸到腰間。

我想喝酒。想用白朗姆酒、燒酒或者杜松子酒來維系住心中奇異的喜悅,使它固若金湯,天長地久,不離不棄。要是有個朋友就好了!但孤身只影的我,一個朋友也沒有。周圍所有的眼睛和嘴巴,都陌生又討厭。甚至雙手,永遠甜蜜的雙手,此時放在鈔票和紙牌上,也變成了長長的利爪。如果迪克在這里……他倒是我的朋友……船長是好人,也喜歡我,但不是我的朋友。一個企圖阻止我去瓜希拉的人,怎么可能成為我的朋友呢?

太意外了!迪克竟然在那里……帶著孩子般的目光看著周圍的風起浪涌。他表面上正盯著那個轉動的小木球,實際上卻一味地陷在自己的沉思里。要是能引誘他喝幾杯就好了……這可不是件容易事……一股惡趣味如同鐵腕在推著我向他走去,我隱隱感到害怕,怕他不再喜歡我了。他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也許正因如此,當我想起他時,并沒有料到能這么快就見到他。

“迪克老兄,出什么事了?”

“沒事。你干什么了?為什么沒回船上住?船長不高興了……”

我一時語塞,重新對船長充滿了好感。當我全心全意地想念著梅梅,癡迷于一個印第安姑娘的時候,他們也在惦念著我,沒有忘記我!我真想擁抱迪克,可這樣做未免太可笑,也不會打動他。就算埃及艷后的吻也不會打動他的。于是我用顫抖的聲音道歉說:

“我在這里碰到個熟人,住到他家里去了。”

他懷疑。他當然懷疑。他看出來我在說謊,回答道:

“啊,一個熟人?是誰?梅梅的兄弟嗎?”

“梅梅的兄弟!我不知道她還有兄弟!我以為她沒有親人……是我在波哥大的朋友。”——我絞盡腦汁想要編出個姓氏和名字來,“一個小伙子,叫胡安……胡安……羅德里格斯……”

迪克又笑起來。我的踟躕更坐實了他的懷疑。我想請他去小寶拉的店里喝上幾杯(我最近聽人提起過這個姑娘),此時開口最合適,但我剛說了謊……我想喝口朗姆酒,杯中盡是鏡子的光芒和玻璃的孤獨。跟迪克在一起是不能喝酒的,換作船長,倒是什么時候都可以對酌,他渴望美酒,總是張著嘴。不過我還是開口了:

“迪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陪我喝杯朗姆酒嗎?”

“我?朗姆酒……”他迸發出一陣大笑,笑聲純凈如雪亮的尖刀,就是溫徹斯特獵刀那種看了叫人想自殺的刀。

我趁著他的笑容還未消失,趕緊忙不迭地換詞:

“那就杜松子酒……杜松子酒……”

“不,什么酒都不行,我從不喝酒。”

“就喝一口還不行嗎……沒什么的。”

“我可以陪你,但我不喝,我看著你喝。”

我們出發了。我暗地里想,他看到我喝得那么痛快,一定會忍不住跟我一醉方休的。

小寶拉身材矮小,豐腴圓潤。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她的身體會跟腳板一樣敏感。她的雙眸在眼眶中滴溜亂轉,又突然驚訝地停下,動也不動。我們都小看了她的生意,那不是尋常酒館,而是一間井井有條的酒吧,還兼做食品店,碼著大堆綠色的沙丁魚盒子和紅色的鮭魚罐頭。一切都條理分明,對稱齊整。就算在這里喝醉了,也會醉得自成方圓,就像那些沙丁魚盒子一樣,規規矩矩地走出門去。桂格麥片的圓筒包裝賦予了店面一種不知不覺轉動著的印象。桌子上擺著進店必點的木薯餅,兩盞干凈的小酒杯就如同兩棵玻璃小樹立在一片沙漠上。我發現,盡管迪克信誓旦旦,但他說的全是謊話!他才不討厭小寶拉呢。我決定好好觀察一番,于是要了兩杯杜松子酒,稱心如意地喝了一大口,心中卻涌出無限孤獨。

另一杯酒放在桌子上沒人動。杯中盛著杜松子酒,也盛著氣泡。迪克雙眼迷茫,無意識地拿起杯子,無意識地透過它看著小寶拉。她豐盈圓潤的體形透過玻璃和酒液,變得干瘦又纖細。迪克看了好久,然后像吞沙子一樣,滿懷厭惡地啜了一小口。

我們一個勁兒地喝著杜松子酒,直到第九杯下肚,船長來了。真可怕!他把胡子全剃光了,那張臉已經不像是他自己的,倒像是從別人那里借來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死人,光潔的皮膚上插著刀,痛苦中投射下藍色的陰影。我盯著他,目光如同投槍,越看越覺得不舒服。我的滑稽和任性一定冒犯了他,他比我醉得還要厲害一點。

“小伙子們好!”他嚷嚷著,“在喝酒呀!喝酒!不過迪克,你這個虛偽的家伙……是你勸他不要跟我走的……”

迪克眼中冒火,雙手憤怒地絞在一起,如同涂了瀝青的纜繩。

“這關你什么事,你這屎一樣的船長。”

我以為他倆會要死要活地打一架,但什么都沒有發生。船長雖然怒氣沖天,還是不作聲了。一切都平靜下來,我挖空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大家繼續喝酒,別無他事。

在麻袋布做的屏風上,貼著一張波哥大學生女王的肖像。

四欄標題猶如王冠,置于一張照片之上:《埃萊娜·奧斯皮納·巴斯克斯當選為波哥大學生女王》。

甜美的眼睛,甜美的嘴唇,微笑的面龐。柔軟的發絲,柔軟的皮膚,柔軟的衣裳。柔軟與微笑。這就是埃萊娜的女人味!我從未慶祝過學生節日,但是,當令人驚嘆的生活就在眼前,誰還去惦記什么節日!

“船長,咱們什么時候出發?”我開口問道,身體好像被浪涌推搡著,晃得厲害。

“去哪兒?瓜希拉嗎?天亮就走……”

心花怒放中,我開始憧憬啟航當晚的模樣。我將放棄文明的生活。它飄搖在分崩離析的喧囂中,浸染了唇膏的柔美和雞尾酒的苦澀。它屬于飛機輪船,屬于爵士樂和汽車,屬于袒胸露乳的女人——來自波哥大的女人,她們身上的某些地方帶著海岸的溫度。如夢如幻的生活,彌漫著螺旋上升的思想和棱角分明的煙霧,洋溢著多愁善感的碎片和浪漫的精細鑲嵌。還有蹩腳的詩人,以及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在書房中構建起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的文人們。這生活中充斥著語法、修辭和句法,活躍著小職員、工程師、旅行家、舞蹈演員、老鴇、商人、修女、司機、縱火犯。無論如何,這生活都是可愛的。自殺的女人,炫目的車輛,酒精和海洛因。吻技一流的姑娘和男女同性戀。亡命天涯的人,被土匪打劫的噩夢。膽大包天的人,把靈魂拴在刀刃上。輕佻的縫紉女工,嬌媚的資產階級小姐,惡貫滿盈的貴族。這生活看得見也聽得見,被喜愛,被觸摸,被細嗅,被閱讀。電影般的生活,爭分奪秒,風馳電掣,迅忽如一縷思緒,一陣悔恨。一切都在腦海里慢慢混雜。在杜松子酒的作用下,我的腦中一團亂麻,不知緣由:謀財害命,通奸,議會,韋尼澤洛斯,迪斯雷利,德國皇帝,列寧,堂馬克·菲德爾·蘇亞雷斯——為什么我們從不叫他馬克·菲德爾·蘇亞雷斯,偏偏要在前面加個堂字?——纜繩,舞蹈,小船,耳光,撕咬。巴黎,波哥大……波哥大……瓜希拉,瓜希拉……

醉意在身邊翩翩起舞,旋轉,癲狂,混亂,鋒利,迷茫,厚重……印第安姑娘……梅梅的愛情……小寶拉,八寶色……波利迪卡[31]……波利尼西亞……波瓦萊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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