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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田園曲

法國進入第十七共和國,人口過剩的危險[18],已經引起許多愛思考的公民驚慌。剛剛恢復全民公投的那些領導人,經過議會初選,他們本人對這種情況都驚嘆不已:兩億兩千萬人,完全意識到他們的公民義務,在全國范圍內,縱火,重大的屠殺案件頻發,大量消耗了爆炸物。新當選的議員,大多都在搏斗中受了傷,思慮未來的競選,便提出公投法的修正案,公布的內容如下:至少滿十歲的公民,保留選舉權,但是公投以擲骰子的方式投票,即公民到市政廳,當著三位市政官員的面,擲一把骰子。這樣,政治的狂熱就會銳減,由擲骰子投出來的議會,稱為桑給巴爾三骰子議會,同上一屆議會毫無差異,也有三個議員團,左派、右派和中間派。

然而,在兩屆擲骰子議會選舉之間,公民又不斷激增,移民每年大量擁入法國,數以幾十萬計。政府想實施計劃生育和限制移民。馬爾薩斯[19]人口論成為國策。邊境線加強管控了。外國人拿不出十萬法郎年金的證明,就被拒之國門之外,可是,移民卻未見減緩。每時每刻,都有許多架次大型飛機,從四面八方飛抵法國的腹地,卸下一萬至一萬五千不受歡迎的人,要等待警察部隊開到現場的時間,他們坐地就已建起一座城市;當局派人員趕到,也只能便宜行事,一股腦兒批準這些外國人加入法國國籍。也試圖使用暴力。十來座這樣的移民城市,一周之內就搗毀了,居民遭到屠殺。這就引起了外交事件。美國聲言要求法國交付從1700年起,每年應付給美國拖欠的錢款。此外,面對(意大利大湖)波羅梅四島咄咄逼人的態度,必須公開認罪,只因四島掌握納普斯(Napus)的秘密:十二名身穿睡衣的議員,脖子套著繩索,渡過了大湖。

當時,國家實驗室經常引發細菌災難和水域污染。馬賽第一場大流感,就奪走了八十萬居民的性命。那些領導人大喜過望,反正他們都接受了精心的免疫處理。然而,由于大自然的一種補償性反應,始則無節制的性狂欲,終致這第一場死亡的浪潮,人口大量銳減。去年,成千上萬體面的家庭,已經按照法律生了二胎,卻又增添一孩,甚至二孩,因為雙胞胎的現象前所未見。這些家庭組成了聯合會,拒絕交納應付的超生罰款。這樣因果互動,便加劇了經濟的困局:大田里的勞動者,一對對極度狂熱,如饑似渴地摟抱在一起,在豐收的麥地上翻滾,毀掉了三分之一的收成。

拿津貼的那些詩人,徒然歌唱往昔愛情無以言表的樂趣,從前不敢道出名字的愛,如今赤裸裸成為風尚。風流男子穿著燈籠短套褲,活現出裝模作樣的阿諛者。而女士們,突然都發育出豐乳和肥臀。全國進入發情期,紛紛躁動起來,而在參議員中間,大問題就是道德觀念。

馬賽流感大暴發之后,第一次人口統計,就顯示居民增加了一百五十萬。這個問題在議會引起巨大騷動。左派譴責右派,說是人口激增,資產者沒有付出任何代價,而左派則指責其他黨派制造混亂,缺乏預見性,一味貪圖眾所周知的享樂。主管部淪為少數,議會兩院投票通過新預算法案,發展水療法,將一篇產科學的作文引進中學會考,占總分的百分之二十七。

秘密委員會并不打算將新生兒的這種流行病,拉進馬賽的大流感。委員會還派人組織多場沒有聽眾的講座,不斷張貼廣告,丑化人口多的家庭。監獄都取消了。從此往后,犯罪分子和竊賊,就判處整體或部分削減。這就造成了六十萬阿貝拉爾[20]式人物,他們在激情四射的國度里,黯淡的目光追尋往昔的雪景。本來指望他們宣揚肉體享樂的虛無;但是,他們幾乎全部離開了法國,以便減少他們在普遍狂熱氛圍中強烈的自卑感所造成的傷害。這樣,就減少了六十萬居民,然而,道德水準與出生率,都又同步提高了。

還是讓實驗室發揮作用。鼠疫不加選擇,屠戮了二百萬法國人。緩一步再看,后果實在驚人。每天早晨,在所有公寓的電梯里,看門人都能發現遺棄的新生兒。更有甚者,一股多愁善感的浪潮,又以新的規模,席卷了全法國。在街頭各個角落,都能聽見有針對性的情歌,頌揚滿頭金發和青少年的純真無邪。一位中右議員,著名的社會黨人,在一篇動人的呼吁中,請求最終給予他生四個孩子的權利。民眾發出吼聲,要求生“第四胎”。在巴黎,一些過激的人,甚至筑起了街壘,一名大學生站在街壘上,朗誦一場劇:《當爺爺的藝術》,當場喪了命。議員們都嚇壞了,要投票通過“第四胎法案”,全國無不為之歡欣鼓舞。人人都要充分利用這一法案,以至過不了多久,又該投票通過第五胎了。而女性的美感,這一段時間也奇妙地移位了。男人尤其要稱頌懷孕的女子。矯形外科醫生發了大財,用牛羊大腸制作的薄膜假腹特別流行,就連歌劇院的演出,朱麗葉的角色也選一名即將當母親的演員扮演。

這期間,國家實驗室陸續釋放出三相交感霍亂病毒、狂犬病毒和杜朗波,也不考慮這類災難能造成多么悲慘的后果。因此,全體民眾都能準確評估,這些神秘的災難與人口增長之間的關系,可是政府還不明白。一位議員受到他那公寓看門人的提醒,有一天也覺察出這種巧合的怪異,便推翻了內閣。新的秘密委員會決定取消周期性災難。不過,國家首腦還是簽發了釋放的法令,這樣,放任流行一場肌力性傷寒,僅在巴黎,就清空了一萬五千套公寓房。從此,國家實驗室的應用大大縮小,只完成警察局那種小范圍清洗。如此這般,生育大為減少,生第四胎法案也不難推遲實施了,綠色康乃馨能在扣眼里重新綻放了。

人口增長雖說放緩了,卻始終構成一種威脅,在整整一個時期,假流產的手段盛長,累積的后果十分驚人。五花八門的人種大混雜,這樣狂熱的淫亂也未能足以融合,還是紛紛擁向相隔的自然邊界。有些地區,一轉眼工夫,城市就連成一片了。一種雜糅難懂的語言,經過法國無線電傳播更加混亂,在全法國肆虐流傳,已經組合得相當完善了。

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農業人手過盛。農民足以吃光他們收獲的小麥,只給城里人留下讓性格變得刻薄的合成食物。因此,所有人都想去務農。怎么宣揚返回工廠都無濟于事,發熱的腦袋只夢想扶住犁把子。去鄉下蓋房子形成風潮,不過數年,可耕種的土地面積就縮減了一半。收獲的小麥甚至不夠農民吃的了。統計人員于是驚呼起來,有人聽進去了。在議會兩院內部組建幾個委員會,積極開展工作,用了二十年,確定了一項計劃。

全國消防人員,包括預備隊,都動員起來,組成一支千萬大軍,開往農村,肩負掃蕩鄉下居民的使命。他們士氣高昂,不辱使命,在豐收之年,將全法國掃蕩得光禿禿的。在農村居民中,也有個把殘渣被殺害了,但是消防制服的威力,幾乎全擺平了。

鄉野清理得一干二凈,合乎要求了,于是著手開始重建。每座大村莊,就重建成一座獨棟的摩天大樓,種植面積多達數百萬公頃土地。

農業摩天大樓的生活,組織起來也難免不遇到嚴重問題。

利益爭端不算,虛榮心或政治爭端又不斷添亂。

住在三十三層和三十四層的窮人,按說住得很豪華,但是他們卻眼紅低層,就以不朽的平等原則,堵上中二樓(一樓和二樓的夾層)套房的鎖孔。教堂通常設在大樓頂層,有時也被打發到地下室,因為無神論者主持的行政機構,首先考慮確保行政的崇高地位。這不免引起各方在議會上質疑,報紙登載報道。《未來報》發表一篇轟動的文章,表明地下室正適合宗教的蒙昧主義。而《過去報》則指出,世俗機構占據頂層樓的野心,就是報復潛伏在每個神經細胞里的神秘憧憬。牲口棚設在四十層區域是否適當,也爭論很長時間。有些人斷言,高空臭氧能延緩牛奶變質。另一些人則聲稱,大氣壓降低對牲畜有威脅,容易患心臟病。政府法令統一所有人意見,明確牲畜安置在第八層和第九層區域。不過,短語“奶牛的地板”,在我們的語言中始終指“實地”。

第十七共和國最后二十年間,農村彌漫著一種嚴重的無政府主義氛圍。農民付出的勞動與獲得的成果不成比例(當時每天干七八小時活兒),個體經營收益少得可憐,各層樓道不和,發生爭吵,他們就拼命尋求一種社會制度,大家結成相互依存的關系,這是保證順利發展的必備條件。事態正到這一步,議會兩院又投票通過革命狀態,導致紅外線專制。窮人的這種專制政權持續兩年多一點兒,處死了三百萬資產者。反革命的血腥屠殺也毫不遜色,死難的窮人數目特別龐大,一時間有人以為消滅了貧困。正在這種節骨眼兒上,菲利西安三世國王當政了,他的統治受波坦王朝明智的傳統啟發。偉大的菲利西安,以其聯姻和自己家族的影響——波坦家族的一位先祖,于1914年曾端著刺刀上戰場——也憑著他在貿易領域的真知灼見,這位君主在全法國已經享有盛名,他也的確非同凡響,名副其實。他一登基,便集中全部精力解決農業問題:要給農村摩天大樓制定一部憲法。

每一座村莊有一名世襲的村官,由國王任命,對國王負責。在憲法賦予的權限內,村官享有絕對權威,不僅掌管司法、教育,還掌管整體經濟大權。所謂自由職業,同樣為世襲,而且,這種現象奇就奇在,能把人類引向天分自動優選為榮上,所有其他行業:農民、無線電操作員、鞋匠等,都變成世襲的,沿襲了一個世紀,絲毫也沒有強制(根據這項法律,例外的唯獨詩人,摩天等級中,永世無可慰藉者,他們被剝奪了當父親的權利)。這種體制,大大得益于頭腦的一種嚴格規范,如今卻有人懷疑,那或許算不上肌體專業化的最高階段,埃米爾一世則頒布“長子法令”,將這種體制永久固定下來,他同時又頒布“奴隸法令”,確立主人和仆人之間已然存在的一種原則區分——仆人包括侍從、馬夫、樓層服務生,等等。埃米爾一世的這些法令,從偉大的菲利西安憲法已經預見的出身謹慎含量中,汲取了其全部價值,規定村莊里的所有居民,包括主人和仆人,都必須生兩個孩子,頭生男嬰,次生女孩。這種生育男女的能力,我們今天看來十分自然,當年可是一件極大的新鮮事,由不朽的卡納克學者伊于·飛總結出來。唯獨村官可生育三胎,兩男一女,最小的是女孩。兩個男孩,長子繼承父職,次子將成為摩天大樓的本堂神甫。

如果發生意外,不幸一個人早逝,或者哪個家庭生了一名詩人,那也不會打亂秩序,只需村官解一道算術題,指定某一對夫婦按性別需要生一個孩子。

雖然并不禁止獨身,但是很少有人逃避婚姻,只因每人都有生兩孩的義務,獨身主義者本就寥寥無幾,無不知難而退了。年輕人通常在十六歲至二十歲結婚,妻子剛完成學業,修好梳妝打扮的哲學,能協助丈夫干好本行,還善于施展受整個有先見性教育引導的偷情私通的游戲。

農業財產并沒有廢除,但是,在一座摩天大樓里,收益緊緊連在一起,就完全喪失了必要性,純粹變成榮譽性了。一個公民盡可以夸耀,在他杜朗名下有三公頃土地,這不過是空頭支票,有名無實。在主人的生活中,也同樣在奴隸的生活中,勞動所占位置很小,生活準則和機械化,將勞動壓縮恰到好處。

生存無憂無慮,居住舒適的布置,滿足了農民的需求和行樂,同時也限定了他們的想象力。在這些摩天大樓里,每種渴望立時就能得到滿足,同外界關聯的概念逐漸淡薄了。地理上未知因素的誘惑力,也大大減退,變成一種空想的好奇心,通過電影的話音、電視的遙感,很容易就平復了。我進入摩天大樓,很快就感到一種本位主義,而起點也并不是教堂鐘樓的遠古精神。鐘樓的遠古精神,建筑在驕傲或者羨慕上,而這種本位主義則不同,僅僅是習慣的積數。此外,由于法律限制,農民只能同本村人聯姻,每座摩天大樓居住同一個種族,具有非常獨特的性格,盡管同一種生存模式,由憲法強加給法國農村各地,使得這些獨特性并不怎么顯眼。

表面上看來,農村一座摩天大樓的生活,比起波爾多或者巴黎的一座摩天大樓的生活來說,沒有多大差異:在家里,同樣營生,家庭經濟、鄰居、通奸和無線電廣播。即使在外面,一個農民和一個城里工人,機械勞動也相差無幾。城里居民和鄉間居民之間,仿佛產生了一部類似的交響樂。其實恰恰相反。既然所有法國人都能吃飽面包,村莊的組織就算很完善了,可是,城里人偏偏忘記農民摩天大樓供應糧食的作用,總要伺機干蠢事,挫敗政府的政策,大喊大叫,揭發農村封建體制的危險。激發一些騷亂,迅速被鎮壓下去,但是這給市民心里留下一種深深的怨恨,仇視“地主老爺”。從農村到城市,只剩下糧食交換的必不可少的關系了,這更助長了農村摩天大樓以“摩天樂派”著稱的自私。即使村莊之間,關系也相當疏遠。偉大的菲利西安憲法規定,每座村莊都是一個完整的組織,農村全按照同一節奏生活,結果就在毗鄰摩天大樓之間,消除了利益或情感上的任何等差。競爭的目標不復存在,也沒有了促進睦鄰友好的互助。

當時的道德觀念,同我們如今理性至上的觀念大相徑庭,很難準確判斷那些農民的私生活[21]。歷史學家要想掌握分寸,試圖解釋清楚,如果忘記鋼筋混凝土時代的古訓,神經細胞的價值是按照物質價值排列的,那么付出的努力必將徒勞。這些小規模的村莊,人口最多的不過一萬五千人,乍一看很可能認為,根據當時對幸福的粗淺概念,農民在族長體制下,過著近乎幸福的生活。然而,那個時期的許多材料卻向我們透露出,那些農民中間蔓延一種病態的不滿意情緒,以及一種沉浸在絕望中的隱秘心理,而那些摩天大樓有益于身心的氛圍似乎不宜滋長那類情緒。熱爾布瓦先生精心研究了摩天樂派,闡述得引人入勝。他說,一個有機體的自治,就等于判處這個有機體死刑,同樣,一個人群體精神孤立,也必然走向末日。在這里沒有必要辯論,這種理論的架構是否牢固,我僅僅保留結論,我這樣看重是因為個人的工作:

去年年底,我作為詩人在市政廳供職,自然而然在圖書館,研究“人生的狹路”,運氣不錯,發現了對開本的一本書,還蓋有一家農村印刷廠的印章。這本書塵封了幾個世紀,無疑是摩天樂派編年史非常珍貴的資料。我偏愛改編寓言,忍不住技癢,但是不忘求真,寫出這篇記述文,其全部價值,就是求真務實,一絲不茍。

杜塞納小村,高五十二層的摩天樓,存在了八個世紀,共計五千居民,直到有一天,村官宣布人口將增至五千零二十三個,以便彌補二十三名詩人的誕生,這是一年之中令人悲嘆的事。這二十三名小男孩一出生,就確認生為詩歌所用,從他們抓母親乳房的動作就能看出其悟性。還有一些同樣令人信服的征象,證實這是法國歷史年鑒中獨一無二的災難。

村官是個明智的人,他的最初決定,就是將他們處死。

“二十三個詩人,將來我們怎么安置呢?”他對大咨議說,“我們已經有兩名詩人了,僅僅兩個人發出的喧嘩,就超過公社其他所有人。過不了十五年,我們就會看到,全村要分成二十三個詩派,他們總要為某種晦滯的文字游戲,隨時準備鬧得不可開交。就是為了詩歌的利益,也最好讓他們消失了:您完全清楚,詩人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無病呻吟,哀嘆他們的孤寂。詩人的數量增長,如果超過合理的比例,他們最容易產生靈感的這種非凡的孤獨;恐怕就再也享受不到了。那樣一來,他們又該如何評價他們喜歡稱作的使命呢?這非常危險。我呢,生為村官,又得到菲利西安十二世的批準,一方面既考慮確保杜塞納各個樓層的安寧,另一方面也考慮必須防止詩歌停滯,因此我決定,除非有礙公共健康或者違憲,要處死這二十三名詩人。”

他的兄弟,大樓的本堂神甫發言了。他惋惜道,長官行使權力,始終與教會的神權相契合,今天卻險些違反上帝的第五誡。長官曾向他允諾,沒有他的調解,絕不會處死詩人,神甫還指出,上帝的怒火,絕不會威脅受害者,而是指向殘酷沒有來由的劊子手。因為,這純粹是一種罪惡殺人,絕非懲罰:說到底,能給這些新生兒的意識,加上什么罪名呢?

村官再怎么宣稱,能為這場處決負全責,終歸徒然,神甫還是態度堅決,表明這種舉措違反充分考慮到上帝的憲法精神。

“神甫先生,”村官反駁道,“我可以回答您,例外情況須有例外措施。即使教皇,也說不出什么來……”

“賦予長官對屬下有生殺大權的憲法,那就不能稱其為憲法。”一名電工提出異議。

“您看怎么樣,”神甫得意了,“您的決定不為憲法所容,正在于戲弄憲法的精神與原則。”

“再說了,”一位公證人訥訥說道,“詩人,一點兒也不壞。”

村官陷入沉思,認真考慮之后宣布:

“那就讓二十三名詩人活下去吧,既然受憲法的保護。大夫,您照樣還得費神,吩咐我要向您提供名單的家庭,生育七個女孩和十六個男孩。”

他轉向神甫,又補充道:

“神甫先生,這些詩人都欠您一命。但愿您能得到回報,日后聽他們歌頌上帝。我只是擔心,您聽了頭幾首,就會面失血色。將來如何,我們走著瞧吧。”

這場爭論之后十五年,本堂神甫對當年的干預,沒有理由感到遺憾。二十三名詩人,在挑選合適的教師的戒尺嚴管下,受到了崇拜天主教教會、熱愛精密科學(指數學及以數學為基礎的科學)、鄙視文學創作的教育。他們的作息時間安排得十分緊湊,從幼年起,就沒有閑工夫浪費在早熟的詩歌興趣上。況且,他們學習數學的那種熱忱是好兆頭,最終能培養成為實用工程師,本堂神甫對此絲毫也不擔心。

“詩歌這個魔鬼,”他對村官說,“要知道,確是個魔鬼,肯定能被戰勝,教規就是一種驅魔法。跟您說吧,這些孩子喜愛尺子:他們對數學那么感興趣就是證明。”

“神甫先生,”精神病大夫附和道,“詩歌魔鬼,在我看來,無非是一種幻象,不過,我相信習慣的療效。教規必將馴服這個魔鬼。”

他們催促村官表明看法,村官則聳了聳肩膀,一成不變地咕噥道:

“詩人就是詩人。”

這些詩人隨著年齡和知識增長,村官越來越犯愁了。下午,他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有時要工作很長時間,擬訂一個組織方案,中和湍流般詩歌的威脅。他時常停下來,打個氣餒的手勢,哀嘆道:

“無計可施啊,詩人就是詩人,唉!靠著詩歌的激情,人還餓不死。我一想起那幸福時期,黃金年代,那時,詩人卻餓得要命……上帝啊,我們的父輩多么明智,盡管他們很粗魯……”

這期間,杜塞納村民依然生活富足,過著歡樂的日子,并不知曉還有什么威脅他們的危險。杜塞納村莊,距圖爾城數百公里,該城如今的廢墟證實古代的輝煌,全村大樓很美觀,高達五十二層,鋼筋混凝土建筑,嵌入了白石料。村民人口不多,土地廣闊,管理明智,保證了突出的繁榮景象,往東一直到盧奧爾良城,沿途都能聽到議論“杜塞納村的富有”。

杜塞納村種植葡萄園,布滿緩坡的小山谷,一直到盧瓦爾河,種植的小麥列入法國最優質的小麥,還飼養了大批牲畜。科學的精神肥沃了土地,陽光經濟安排得相當合理,大多谷類作物每年都兩熟。保障公社生活的各種勞作,在所有居民中分配得極為公平,機械也都極為有效,男人的勞動時間只占上午或下午的一半。每天余下的時間就用于娛樂:聊天,結交,喝酒,幽會偷情和夫妻做愛,用于各種游戲,全是有遠見的行政機構為公民準備的。

至于婦女,多少世紀過慣了聰智的悠閑生活,美麗的容顏能保持到半老之后,因此在身體接觸中,絲毫也不會讓男人覺得勉為其難。那種肥胖臃腫,骨瘦如柴,膝蓋大骨節或者平腳板,都被視為重病,不亞于黃熱病或者白喉。衛生條件極佳,飲食消化正常,身體各器官功能運行狀態良好,因此,杜塞納村人能保持特別平和的性情。無論男女,如同《圣經》的早期那樣,都是可愛的動物。他們的額頭,不會每天為掙面包而流汗。

杜塞納村人出于對本堂神甫的禮貌,能履行天主教徒的義務,但是沒有多高的熱忱。他們對死亡感受不到多大不安,身后事物就完全寄托于偉大的菲利西安的憲法,毫不懷疑憲法安排了他們的永福。

遵照村官的命令,二十三名詩人單獨生活在三十五層樓的一翼,他們外出,多半到田野散步,在散步的場所睡一會兒午覺,或者在大樓頂的平臺上睡個午覺,當然總跟個老師嚴加看管。他們學習勤奮,又有嚴格的紀律管束,與其他杜塞納村人完全隔絕。他們一出生,父母就棄絕了,認為生下這樣的怪物實在丟人。這些孩子性情溫和,勤勤懇懇,教師們開口閉口贊揚他們的溫順,而本堂神甫的樂觀態度,最終贏得大多數人的認同:這些人因職務之便,能同他們經常接觸。

不料,一天早晨,數學教師急匆匆離開教室,跑進前廳,給村官打電話:

“喂!我是三十五樓層的數學教師。長官先生,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一件……事……總之,學生貝蘭剛給我背誦一首詩。”

“喂!您是說:一首詩?”

“沒錯,確確實實,事關一首詩,是講圓錐曲面,一首散文詩,這倒是,不過同樣很嚴重。”

村官卻懷疑此說:

“噯!我親家的教師,我們要冷靜。您是說,事關一首詩,要知道,表現幾何圖形的術語,就可能引起誤解:至少,沒有任何明目張膽的、詩歌特有的詞語吧?”

“唉!長官先生,可這幾乎就是純粹的詩歌。喏,我不編造一個字,您聽聽,這個渾小子怎么描述拋物線的:‘圓錐側面的平截面,必將延伸無限遠。’這是一條拋物線嗎,長官先生?”

“事實上……”村官喃喃自語。

“這還不算什么。如果您聽到他怎么講橢圓形……全班的氣氛都給毒化了,我看見我那幾個最優秀的學生,臉色都蒼白了。您想想看,這個可惡的貝蘭,使用一種……怎么跟您說呢……對,使用一種隱喻:‘圓錐的卵’,他就是這樣稱呼橢圓形!他居然還敢說什么‘火山口……’”

數學教師聲嘶力竭了。村官痛苦地呻吟一聲。

“真想不到。”那教師又說道,“真想不到,我原本打算過兩個月,就開始教他們學習純虛數呢。純虛數,噢!我渾身不由得發抖。”

這工夫,村官已經鎮定下來,他聲音堅定,下了命令:

“這堂課一結束,您就讓貝蘭學生來見我。我立即就去搜查他的寢室。”

事過半小時,貝蘭被帶到長官辦公室。這個男孩十四歲,臉色紅潤。他那雙眼睛相當真率,近乎大膽。長官指給他一張座椅,一針見血對他說:

“您好像作起詩來了。”

貝蘭有點慌神兒,他含混不清,訥訥表示否認。

“不要否認,”長官接著說道,“我知道您有些行為不當,其中一種,竟然給橢圓形起了個可笑的名稱:圓錐的卵。先生,橢圓形,是一種正兒八經的形象,而您如此放肆,絕不可原諒。此外,在您的寢室里,還發現紙和蘸水筆。用不著我提醒您,只允許您使用石板和石墨筆。嘿!嘿!蘸水筆!您可真行啊,年輕人!”

貝蘭滿臉通紅。他先是垂下眼睛,繼而,受此屈辱他不免氣憤。又抬起眼睛,直視長官,字字鏗鏘地說道:

“我有蘸水筆,這算什么不當行為?我也不會用來戳瞎我的雙眼!”

“沒有您質疑的份兒,一項措施,我認為必要就有必要,您只需服從就是了。”

駁斥的語氣非常嚴厲。貝蘭不禁渾身一驚。他站起身,放出狠話:

“我要是不肯服從呢?”

長官一時語塞。他搖了搖頭,最終嘀咕這么一句:

“顯然,我沒有什么可講的,既然您是詩人……”

貝蘭犯了尋思,不大理解這話的意思,以為還是執意影射他貿然給橢圓形打的比方。他估量自己多么大膽,沖動起來抵制三十五層的紀律,便主動道歉,又變回了膽怯的聲調:

“長官先生,我向您保證,絕對尊重圓錐曲面的特性,不僅如此,我還非常熱愛,隨時準備贊美這些特性。不用說,我撤回‘圓錐的卵’,但是您盡可以相信,我絲毫無意貶低橢圓形……”

村官連連點頭,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他想到是時候了,該向貝蘭揭開他的身世之謎,便詳詳細細講述一遍。

“年輕人,”最后他說道,“從此,您就是詩人了,很可能成為大詩人,因為,您的靈感急不可待,隨機就抓住了圓錐曲面。我深感不幸,剛才對您講了,您會給杜塞納村帶來什么危險。然而,毋庸置疑,您是個天才……”

“當然了。”貝蘭同意。

“我有個想法,”村官接著說,“一個只有五千居民的小村鎮,不是您勃勃雄心合適的舞臺。您到一座大城市更有用武之地,才華會受人賞識。當然了,您的生活用度,仍然由杜塞納公社擔負:作為補償,您的榮譽光輝,多少也會反射到杜塞納村。”

貝蘭雙手托著下頦兒,思考了許久。村官緊張得大氣不敢出。最后,年輕人搖了搖頭,聲調很痛苦,回答說:

“這種前景再怎么誘人,我還是不能考慮。”

“這是為什么?”

“就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向您解釋,但是我感覺,在看著我出生的地方,我要完成一種使命……”

村官不耐煩地打了個手勢,幾乎忍無可忍:

“別來這套,”他說道,“別來這套……”

可是,貝蘭充耳不聞。他說話激動起來,臉蛋滾熱,眼睛發直。

“您從來就沒有聽見,各樓層隱隱匯成的哀怨之聲嗎?得不到滿足的靈魂,那些可憐的靈魂,渴求金星的清輝,大寫出來的光亮!您從來就沒有聽見,在萬有引力中投射的電子壓力下,神經細胞的呻吟嗎?”

“老實說沒有。”村官承認。

“嘿,也真夠意思!”貝蘭憤然說道,“您還是長官呢,您都不知道愛的力量,想必您是藐視的了。您當心……”

“聽我說,親愛的詩人,”村官說道,“愛的力量,謝天謝地,還是不賴啊,我們杜塞納村人,做愛可都沒閑著,而且也完全講衛生。這方面,您絲毫也不必擔心。不過,讓我告訴您吧,您的激情,可能為您準備許多挫折和失望。我還沒有跟您說過,已經有兩位詩人,在杜塞納立足。自不待言,每個都自稱是公社的唯一詩人,把對方罵個狗血噴頭。現在冒出第三個預言家來,毫無疑問,他們不會拿好眼色看待。他們會罵你這小子自負,是同性戀者,裝腔作勢,還很可能暗示您一邊屁股患了皮脂囊腫。您就會報復,稱他們是頑石,老傻瓜,熟透的水果,嘲笑他們受這里趕時髦的人贊揚的一切。必然會爆發激烈的爭吵,而您肯定能夠勝出,因為所有女人都會迷上一個未到青春期的詩人。于是,您把所謂的使命置于腦后,沉浸在勝利的自豪中,直到有一天……”

“長官先生,”貝蘭以濃濃的自尊自重的口氣說,“告訴您,我鄙視榮耀,鄙視為榮耀的搏斗。您對我講的這兩位詩人,差不多讓我明白,恐怕就是兩個騙子。我有辦法,能讓他們無地自容。但是,熱衷于真理,也絕不會使我忽略,命運題贈給我的痛苦靈魂的呼喚。”

“……直到有一天,我是說,那二十二個詩人,也關注圓錐曲面,有哪個像您一樣,發現他有一項使命要完成。那樣一來,又會發生大爭吵,隨后再出現第五位詩人、第六位詩人,最終算下來,杜塞納村就有二十五位詩人。用不了半年,先生,我們就要經受一場詩歌通脹,伴隨通脹而來的是仇恨、分裂、恐慌氣氛、不滿情緒……”

貝蘭聽著,覺得無聊,卻保持禮貌。村官越說越激動,列舉出等待可愛的杜塞納村的所有災禍。他還說道:

“兩年之后,詩人先生,反抗的黑旗,就會飄揚在杜塞納的大地上。假如我不維持秩序的話。”他咬著牙低聲補充道。

貝蘭站起身,神態嚴肅,肯定地說:

“假如我認為有必要,號召杜塞納村人起來反抗的話,那我一定行動。不過,您的擔心,在我看來夸大了。我那些同學都不危險,我很了解他們,說穿了吧,他們哪一個也不可能自詡為真正的詩人。這些人,將來不管多么自負,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我是他們的導師。在音韻和諧的路上,我引向哪里,他們都會追隨……”

“好吧,我祝您好運,”村官說道,“我要吩咐人,去給您安排好住處。千萬不要告訴您的同學,您為什么離開他們。”

這次會晤一個月之后,在《層樓雜志》編輯部,貝蘭受到他兩個前輩詩人的攻擊,指責他無知,剽竊,背叛,甚至褻瀆。貝蘭反擊,創建《最后雜志》,一出版就引起轟動。刊頭的文章題為:《成熟的詩歌》,向杜塞納村人揭發老一輩人因循守舊,文風晦澀,思想邪惡,嫉妒而又愚蠢。第二部包括綠色詩歌宣言,隨后用三百頁篇幅,以不同格律的詩體,說明詩歌的定理。

如此一來,事態很容易就惡化了。老派詩人陰謀得逞,學術爭執打到法庭上,貝蘭要答辯三種主要罪狀:施暴色情狂,大不敬和違反憲法的勾當。法官們禁止發行受指控的作品,當天晚上,全杜塞納村人就全能背誦下來了。貝蘭成為公眾的偶像。這種狀況持續好長時間,終于有一天,他的一個老同學離開三十五層樓,拋出“半自生詩歌”宣言;繼而,又出現“原始詩歌”宣言,接著又有“新古典”以及二十種其他詩派的宣言。

杜塞納村人變得神經兮兮,躊躇多疑了,還不斷跨入前所未見的節奏趕浪頭折騰。在電梯里,在平臺上,或者在樓道里,為了綠色詩歌或者虛擬思想哪個優先,男人甚至彼此扇起耳光。女人則拒絕丈夫正常的愛撫,借口同詩情難以相容。

晚上,二十五位激動不已的詩人,有時一起擁上摩天樓頂的大露臺。他們呼吸急促,半跪在那里,心中詩情涌動,汲取靈感,最終總能有一點升華到頭腦。這樣的文學晚會,往往演變成斗毆,而詩人都成為危險的狂熱者。

本堂神甫日夜惕厲,生活不得消停。有一些詩人太張狂,竟然拋棄了上帝。另一些卻反其道行之,對教會表現出脈脈溫情,表達的詩句總會有損于宗教的聲譽。還有一些詩人,應該是最危險的,各自以不同的方式闡釋《圣經》。本堂神甫無能為力了,他本來請求這些弟子令行禁止,卻眼睜睜看著他們日益背離彌撒圣祭。他也找過村官,承認當初悔不該發善心,留下這么大隱患。

“神甫先生,”他哥哥回答說,“您不必自責。罪過在我,是我未能偏離上帝之路,作為長官不該如此。”

這期間,村官無論怎么辦,都控制不住杜塞納的詩歌熱情。他裝作對所有詩歌運動都感興趣,放下架子參加,為一些詩歌朗誦會鼓掌。

有一天,他擺盛宴,招待所有詩人,只有貝蘭例外,被他成功地打發走了。好一場盛宴,持續二十四小時,因為每位詩人都要講話,談一談詩歌的未來。

盛宴之后不過兩個月,所有詩人都一命嗚呼了。唯獨貝蘭得以幸免于難,他不待他的最后一個同道倒下,就匆忙逃之夭夭了。

主任醫師聲明,一種新型傳染病,奪走了這些不幸者的性命,他稱之為“malaria poetica”(“詩歌病”),用拉丁語指認,就足以讓公眾輿論確信這場屠戮的神秘性。

杜塞納村埋葬了本地詩人之后不到一年,就開始進入怪異的病態。

本堂神甫看自己手相,就知道他同村官約會,提前到了二十分鐘。他首先想真糟,隨后再一轉念真好。

“我沒想到您會來這么早,”村官說道,“神經大夫和性欲專家,一刻鐘之內來不了。”

“我并不想提前到,”神甫嘆息,“真的,也許這是上帝催促我來的……”

村官沒有應聲,移開了目光。他兄弟仍然強調:

“上帝拋下繩索,拯救在極不公正的海洋上遇難的人。我呢,也將纜繩交到漁夫的手上,他卻視而不見……路易,自從那些詩人死了之后,為什么你沒有來懺悔呢?你就沒有一點兒要自責的嗎?”

“我是長官。”

“怎么,您以為上帝根本不會審判長官嗎?”

“神甫先生,您完全了解不會審判。做長官,必須拋棄一切,甚至他的天堂,以便保證他放牧的羊群安康。我就是這么做的,只為履行天主的話:‘帶頭的將是最后。’”

本堂神甫驚恐地注視在罪孽中的這種隱忍克制。他開始禱告,一直到辯論的時刻。

十點整,主任醫師進來了。他一臉不安的,近乎沮喪的神色。

“這樣根本不行,”他邊走進來邊說,“根本不行。”

他在村官對面的一把扶手椅坐下,默默地等待村委會成員到齊了。十點過十分,性欲專家走進來。這個矮個兒男人有一張爽朗的面孔,目光特別敏銳,干這行的人莫不如此。他道歉來遲了:

“我去了一趟夢幻辦公室,想要做出昨天夜晚,杜塞納村之夢示意圖。喏,拿來了,”他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我要告訴你們,圖示不好,非常糟糕。只有十二個人做了通奸的夢,而且,難以置信的是,也許在杜塞納的歷史年鑒中還從未見過,任何男人都沒有夢見強暴他的岳母。反之,倒有四十七個人做夢,騎著一只灰兔子,揪著兔子耳朵在田野上奔馳。可怕不可怕?這體現了性欲沖動的低迷,兩性做愛意愿能力的衰退,而兩性相悅,只有在行政這面鏡子上,正常而持續地有所反映,才能保證器官的良好功能。”

“總而言之,您得出什么結論呢?”村官問道。

“我的結論是,由于干預性欲,所有杜塞納村人的欲望大大減退……”

主任醫師聽得不耐煩了,截口說道:

“對不起,您的結論沒有告訴我們什么,這種狀況我們早就已經知道了。”

“在欲望的實質上,我們的見解當然不同,”性欲專家語氣尖刻,又說道,“對我而言,我再三重復也不為過:欲望是性行為的延續,也可以說,是性的一種宣揚方式……”

“噯!”村官插言道,“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開玩笑,長官先生?不存在開玩笑的問題。何況,什么算是開玩笑,如果不是一種第三性這玩意兒……”

村官終于讓他閉嘴,請主任醫師講講形勢。

“你們從我口里了解不到什么,”主任醫師說道,“有目共睹,你們同我一樣,都看得清清楚楚,這種冷漠的狀態,表現在我們同胞身上,無論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各行各業無一例外。這種常見的現象,我快速地,隨便給你們列出幾樣:田間勞動,從前當作一種消遣,現在干起來有氣無力,還覺得挺累。干別的活兒也是如此。幾個演出大廳空蕩蕩的,《杜塞納報》沒人看了。女人也沒有情緒精心打扮了,無論哪一層樓,大家絲毫也不急于做愛了。再過四個月,會有五十七胎嬰兒推遲出生。杜塞納村人虛度閑暇時間,完全無所事事,樣子癡癡呆呆的,顯示出意志消沉的各種跡象。除此之外,這些人飲食,睡眠,一切都很正常。”

“我要打斷您,”性欲專家高聲說道,“您怎么就能這樣肯定,他們睡眠很正常呢?他們睡夢的示意圖卻向我們指出,他們在醒著的狀態,您所捕捉到的那種意志消沉的癡呆狀,恰恰貫穿他們的睡眠!主任先生您似乎忘記了,睡眠只應是接近性平衡的一種傾向,我說性平衡,還有重復性……”

由于他的話被人打斷,性欲專家手臂舉向半空,狂熱到了極點,整個人都變了樣兒,他還說道:

“你們怎么不懂得宇宙的面孔呢?你們怎么視而不見,宇宙布滿林立的勃起的生殖器呢?視而不見像通了電似的顫動的外陰,無邊無際,看不到頭也想不到邊呢?”

本堂神甫塌下雙肩,心中萬分驚恐:世界萬物竟是如此一幅世俗的景象。他口中念念有詞,要驅除邪說,而主任醫師卻盯著性欲專家,以不屑的聲調問道:

“莫非您是詩人,先生?”

性欲專家滿臉通紅,他惶恐不安地瞥了長官一眼,長官則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主任醫師顯然滿意了:

“我是說呀,”他又說道,“我是說杜塞納村人飲食,睡眠都很正常,正是這種現象,變得令人心神不寧。不錯,初看上去,很可能面對的是一種神經衰弱,甚至是惡病質,具有一種傳染性。不過,我反復觀察之后,可以確信,問題不是出在功能紊亂上。當然了,我首先推想,就是集體精神障礙。必須找到關鍵緣由,我才能排除這種假設。況且,杜塞納村人的冷漠——這種現象我扣上這個詞,為了談起來方便——并沒有傳染性,其擴散毫無外在原因,諸如在一種食物里、不潔的水中,或者受污染的大氣中能找到病毒。僅憑經驗,我就能確定。這其中的奧妙,就是科學檢查不頂用了。正是考慮到醫學無能為力,長官先生,我才要遺憾地離開這場辯論:我在場一點兒用處沒有。”

他站起身正要告退,村官卻求他看在友誼的分兒上留下來。

“即便您的醫學經驗受挫了,”村官說道,“您這個明智而審慎的人的閱歷,會對我們有極大的幫助。”

這時,性欲專家在座位上躁動起來,他見醫學要退位,就已經顯示他的優勢了。

“主任先生,”他開言道,“您的工作得到負面的結果,我并不奇怪,完全理解是什么原因。我們村子的這種麻木狀態,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性欲衰退了。您若不是這把年紀,也肯定能體會出來了。對于我們的長官,我也要這樣講,他剛剛慶祝完七十三歲生日。我提都不要提神甫先生,他從事的職業沒有性的問題。至于我本人,正當壯年,更容易估量受損害的程度,只能調動起我的全部意愿,再用我的責任感來激勵,絕不能隨波逐流,眼看這種衰退在我們同胞身上,甚至毀了次要的功能。現在要確認是什么起因,導致全體性意識減弱了。這一點相當容易。你們不是不知道,有效的性意識,發自廉恥心和亂倫頑念的對抗,這就能解釋通,如我們所見,全人類何以產生這樣愛的大饑渴。然而,亂倫的頑念,在杜塞納村幾近消失了,只因在這里,亂倫行為已成為家常便飯了。”

神甫打了個恐怖的手勢,村官憤然發出抗議。性欲專家笑呵呵地聽著,隨即又解釋道:

“亂倫行為在這里,已成為家常便飯,這樣說還不夠,我本來應該講,已經無法避免了。事實上,我們的大樓歷時八百年了,我們杜塞納村人從未同公社之外的人家聯姻,結果所有人都有極近的親情關系,性欲的氛圍最終達到亂倫的超飽和點,整個病癥大概來源于此。在我看來,也只有一種藥方:首先放任不管出生率的下降,擴大病癥的后果,然后再引入外來血脈補償。”

村官剛才聽了主任醫師的聲明,已經六神無主了,差不多就想要接受專家的這種性欲的解釋,但是結論卻令他恐慌。

“這種思路絲毫也不違背原則,”村官說道,“我并不那么頑固,不顧我管轄的居民幸福而固守傳統。但是,考慮問題也要合情合理:杜塞納村人生活的微妙機制,不可能適應如此徹底的解決辦法。外來血脈會有損于公社的意識,我們看到這一點也就足夠了,且不說可能引起的混亂,例如,會打亂行業世代的傳承。那樣一來,也許要有幾個世紀的耐心,才能恢復大樓經濟的平衡。不行,這種辦法不能考慮。”

“尤其不能考慮的是,”主任醫師附和道,“性欲專家先生的解釋,在我看來純屬無稽之談。至于我,我不同意起因是亂倫頑念之說。再者,專家先生能告訴我們,這種冷漠,為什么如此突然地表現出來呢?就照您的說法,有效的性意識,隨著亂倫頑念的減退,不是也應該逐漸衰弱嗎?”

“大謬不然,”專家反駁,“超飽和的肉體現象,在這一點上,也找到了相應的生理現象。剛才我就說過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不管怎樣,總還得解釋歐德—法伊摩天樓,比杜塞納還早建三百年,為什么就從來沒有受到性欲衰退的困擾……您啞口無言了,我認為您若是明智點兒,就讓神甫先生講一講。”

神甫聽性欲專家的闡述,難免極度不安,便向主任醫師投去感激的目光,以極大的勇氣說道:

“應該祈禱。靈魂充滿淫褻的罪孽,我看得清清楚楚。上帝就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寬恕中容忍了惡,但是,上帝只能按照意愿去做,因為他是公正的。因此,必須在祈禱的滔滔水中沖洗靈魂,這還不夠,必須懺悔。懺悔是一種很好的漂白水。有罪者一旦鄙視他們的罪孽,上帝就會幫助他們,恢復他們必要的欲念。必須祈禱。”

“當然了,”村官有禮貌地表示贊同,“這是個好主意。”

性欲專家大聲咳嗽,以便掩飾他那冷笑。

“是啊,”他說道,“祈禱,肯定不會壞了任何事。不過,我提醒您,那個大詩人說的話,他生活在查理大帝的朝廷,還是路易十四宮廷,我記不清了。他說:‘你先要自助,老天才助你。’”

“遠古那些詩人,特別明道理。”村官感嘆一句。

他似乎忘掉邀請來的客人,而幾位客人也很知趣,容他冥思苦索。

家畜開始衰微,不是因為喂養不好,而是世襲太久,對主人的性情就特別敏感了。通常,杜塞納村人的樂趣,就是去牲口棚,每天至少兩趟,跟牲口友好地聊聊。自從那些詩人死后,他們就丟下了這種樂趣,其他樂趣也同時舍棄了。牛生性非常敏感,立刻表現出來很受傷,一大批奶牛日漸憂郁,乃至消瘦下去。馬匹也傷了自尊心,變得暴躁,不聽使喚,在馬廄隔板間尥蹶子,每天都踢傷人。

春季清點顯示,牲口數目銳減。村官見此情景,只好采用了性欲專家出的方子。

杜塞納村以大筆費用,引進五十名巴黎人,有男有女,賦予他們杜塞納村公民的身份。這些人都有正經職業,習慣在城里干重體力勞動,還從未待在農村過懶散生活而變得萎靡不振。他們剛一到,就覺得杜塞納比得上人間天堂,就像美不勝收的夏令營。一連四五天,他們都歡天喜地,這就讓村官產生了他的村子復活的幻想。村里特意安排,他們一到達,就給他們配了當地的丈夫、當地的妻子。盡管巴黎女人不免抱怨,她們新的伴侶沒有精神頭兒,但勢頭不錯,很快就能好起來。巴黎人的這種效應,持續了一個來星期,隨后,他們就開始變得悶悶不樂了,眼睛發直,茫然望著虛空。

從此,杜塞納便沉入半睡眠狀態,頭腦和感官的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除了村官,任何人都未能幸免。在摩天樓里,唯見木頭人似的族群,他們靠著生活習慣,好好歹歹繼續完成每天的任務。醫療衛生服務站不再關心村莊的衛生狀況。在空蕩蕩的教堂里,本堂神甫誦著彌撒,卻連想也不想。性欲專家也完全消沉了,整天站在樓頂平臺上,不知呆望什么。他尚余幾分專業意識,有時還想挑逗挑逗,講點兒黃色段子,但是聲音毫無情調,并未進入角色,沒人理會,普遍都無動于衷。

杜塞納村過了十年的遲緩生活,便降到了一種未開化的麻木狀態。法官們忘掉了司法,犯罪分子丟棄了犯罪,而醫生也擱置了醫學。性欲專家的夢境,也完全變成天使的純潔境界。田地經營不善,大量減產。摩天樓內十分骯臟。因隔壁墻塌毀,堵塞了一些樓道。大部分窗戶,沒有重新安裝壞了的玻璃,風雨刮進來,天棚裂開一道道縫隙,墻壁、家具布滿了污斑。摩天樓各層積滿厚厚的灰塵,有時穿堂風太猛,卷起灰塵,仿佛密布的烏云呼吸都困難了。

居民生活在骯臟的環境里,幾乎淪落為家畜狀態。男人都邋遢了,胡須越長越長,頭發亂成一團荊草,生了許多寄生蟲。他們身上的破衣爛衫,沾滿了食物的殘渣。

婦女也都徹底放棄賣弄風情了。她們從來不到戶外勞動,就過起裸體的幽居生活,冬天待在自家套間里,到了氣候宜人的季節,她們就到摩天樓頂大露臺,展示自己的裸體。廉恥的概念淪喪了。老婦并不比年輕女人收斂,毫無顧忌地走來走去,奶子像兩只羊皮囊,在軟塌塌的腹部褶皺上搖晃。美婦也絲毫不以她們綽約多姿的裸體自豪,只因她們早已忘卻美體何用了。

摩天樓從上到下,籠罩在一片寂靜中,這賦予杜塞納村一種非常獨特的性質。大家幾乎不講話了,只說即刻必辦的事,還往往不肯開口,以手示意便罷了。夏天夜晚,男人和女人完全裸體,混雜躺在露臺上,這種彼此無動于衷的氣氛,真是又清白又可悲。整體構成一種完全平等的悲哀,誰也想不到向身邊人索取什么。

不講衛生的后果,也很快顯露出來:一大批人患病了。大家都漠不關心,人死就死了。杜塞納村人眼看著一個兄弟,或者一個兒子咽了氣,也不悲痛,連悲傷的意愿都沒有。他們本身那種狀態,活著就夠累的了,好像已經缺乏足夠的想象力企圖自殺了。因此,他們臨終時刻的表現,既不快樂也不悲傷。

根本沒有出生的嬰兒,補充死去的人,村民數量減少了三分之一。不過,也只有村官因此悲痛。他負有責任的念頭揮之不去,這似乎反倒讓他幸免,沒有患上他的村民這種神秘的病癥。他為杜塞納村的安康憂心忡忡,只盼望出現奇跡。他每天刮臉,穿戴整潔,保持儀容。夏天,他習慣在大露臺上散步,穿行于他的同胞們穢褻不堪的裸體中,執意窺伺有什么意識會醒來,他看到男性生殖器萎靡地耷拉著,心里著實不是滋味。

貝蘭,拒不懺悔的詩人,寄寓多爾城十年,在文學上贏得了名望,擁有了一件襯衫,一身打了補丁的服裝。以及一雙鞋子,即繩底帆布鞋。他趁著一個月黑之夜,騙過他幾位債主的警惕,終于溜出城,在鄉野一氣走出二十公里,這才容自己思考了。夜晚很溫和,空氣彌漫著剛割飼草的清香,容易觸發詩情的靈感。貝蘭壓下抒情的沖動,開始思前想后,生活對他有多么殘酷,他所獲得的財富同他的才華絲毫也不相配。因為,除了他的詩作,數量無可比擬,十年拼搏下來,比起離開可愛的杜塞納村的那天,他還要窮困潦倒。貝蘭并不懷疑,后世一定能還他個公道,但是同時代人這樣無情無義,他實在憾恨不已。他心中凄愴,回顧他十五歲的時候,在他出生的村莊,他能把握住理解詩的公眾,還無損于他的衣食生活。他自是心胸廣闊,回想往日的溫情忍不住流淚,新作一首詩,題獻給杜塞納村人。他還久久地誦頌結尾一句:

噢!我的杜塞納!噢!我的杜塞納!

結果欲罷不能,可愛的摩天樓的名字,最終在他這詩人心中無限回響,傳至幽深幽深。貝蘭感到,他不會就此止步。果然,他又創作了十首詩隨后便有了打算,回到祖輩生存的摩天大樓。決心是下了,可還不免猶豫好長時間。最終他想通了,確信杜塞納二十四名詩人是意外死亡,不能歸咎于村官的殘忍。這種巧合本身,在他看來也十分美妙,他下定決心,要以此為題作一首絕妙好詩。不過,他也有所保留,行事要特別謹慎。

貝蘭身無分文,就打算徒步趕路。為了掙口飯吃,他每到一座鄉間摩天大樓腳下,就朗誦自己作的詩,居民就從各樓層窗戶丟下什么回贈,時而一塊面包,時而一枚硬幣。有時候,還倒夜壺所存之物澆他一頭,于是貝蘭就辨認出一個同行聽到了。在九月一天的傍晚,他完全像個不幸的流浪漢的樣子,落到極度貧困潦倒的狀態,望見了杜塞納高樓的墻壁,他無比激動,心里一種甜美的感覺,他就用奇數韻律表達出來。

貝蘭走進大樓底層寬闊的走廊,一想到自己盤算能吃上豐盛的飯食,就不免咽了咽唾液。首先他十分驚詫,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片寂靜。他記憶中的底樓走廊,一天不分什么時刻,總是亂哄哄的,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現在卻不見一人,也聽不到聲音。電梯和運貨升降機空蕩蕩的,不見了往常的工作人員,貝蘭開始擔心了。

“一定有什么歡慶活動,”他心想,“長官準備在樓頂大露臺舉辦。太遺憾了,我這副樣子,不適合出現在那種場合。”

他是考慮自己這身破衣爛衫,才決定先到三十五層停下來,希望能找到什么服裝,穿得像樣點兒,再去填飽饑餓的肚子。他走進一架電梯間,勉強啟動了。電梯吱吱咯咯響,不時抖動,四壁積滿了灰塵,腳下堆滿垃圾,臭氣烘烘的。貝蘭乘電梯漸漸上升,感到一種惶恐襲上心頭:唯恐像他預感的那樣,撞見一個可怕的陌生人。

到了三十五層走廊,他掃視周圍,以便認出他童年熟悉的地方。長長的走廊,在他四周輻射出去,但是空無一人。完全像底層那樣,沉重的寂靜壓下來,墓地一般的死寂。貝蘭走了幾步又站住了,簡直嚇壞了,雙手捂住能聽見怦怦跳的胸口。他想要說說話,以便打破壓抑的寂靜。可是,剛說一兩句,他又戛然住聲,就好像他說話的聲響,從走廊靜止的幽深處,引出了恐怖的幽靈。這種寂靜引起的惶恐太折磨人,他就跑起來,氣喘吁吁,隨手推開了一扇房門,走進骯臟不堪的豪華房間。這是一間小客廳,家具都破敗了,帷幔也污跡斑斑。只見地毯上躺著一個男子,衣服襤褸滿臉胡須,眼睛盯著天花板。貝蘭心里稍安,見此人的窮苦相,他反倒有點釋然了。他抱歉自己太唐突,作了自我介紹。這工夫,房主人卻一動也不動,眼睛仍然直勾勾的,貝蘭不免懷疑,他是否還活著。躺著的人終于動彈一下,嘴唇翕動,并不惱火地說道:

“房門。”

貝蘭道聲歉,說自己疏忽,去關上房門,回身對主人說:

“先生,我的確冒失,不過,我離開十年之后,回到杜塞納,不禁懷疑發生了什么變化。”

主人絲毫沒有表露出跡象,聽懂了這話的意思,還一直定睛望著天花板。詩人重復好幾遍他的問題,也沒有產生什么效果。他泄氣了,聳了聳肩膀,心想他走進一個瘋子的家。他離開之前,經受不了誘惑,抓起丟在一張座椅上的一塊帶血的烤牛肉、一塊面包。貝蘭一吃下烤牛肉,就又喜愛生活了。

“我敲另一家的門,運氣會更好。”貝蘭心里念叨。

他去敲了幾家門,也根本沒人應聲,這就促使他不請自進,還像頭一次那樣。小客廳也類似第一家,只見一個須發亂蓬蓬的男人,躺在地毯上,紋絲不動觀望著灰泥層開裂的天棚。貝蘭輕手輕腳走到近前,從容地仔細端詳這個人。他不禁吃了一驚,喃喃說道:

“多梅納克……”

那人心不在焉地瞧了來訪者一眼,隨即又移開目光。

貝蘭跪到他身邊,聲調激動地對他說:

“多梅納克……怎么可能,你就是多梅納克,當年給杜塞納的黃金青年定調子的那帥哥兒?”

“上帝啊,胡須這么骯臟,這身破衣爛衫,這張呆滯的臉……你能告訴我嗎,遭到什么災禍,從前我認識的那個無比迷人的才俊,落魄到這等悲慘的境況啊?你的才智、你的舉止、你的聲音那么有魅力,吸引住所有女子。你得到所有美人,甚至你心儀的美人的青睞。不過,你說說,告訴我出了什么事兒……”

多梅納克執意不吭一聲。顯而易見,他同杜塞納女性的那些風流韻事,根本不再縈繞他的記憶了。貝蘭焦急地抓起他的胳膊:

“你一句話也不說。喏,你躺在這兒,為什么獨自一人?你妻子呢?”

“人死了。”多梅納克終于答道,平靜的口氣實在欠妥。

貝蘭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管怎樣,他認為應該表示一下同情。

“我理解……悲痛,我可憐的朋友……其他人呢?我在樓道里沒有遇見任何人。”

“不知道,也許在樓頂。”

“在大露臺上?對呀,一點不差,我想就是。歡慶會,對不對?你新近服喪,就不準參加了。不瞞你說,我本人也沒有多大參加的欲望。我更愿意親切地聊聊天,那是我從前的一大樂事。多梅納克,我們在修鞋皮匠的客廳初次相遇,你還記得嗎?”

多梅納克的頭微微動了動,示意不記得。

“什么!”貝蘭怪道,“你怎么可能不記得了呢?剛才,你不是認出我來了嗎?”

“不。”這是多梅納克想要說的話。

“多梅納克,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不認得你的朋友貝蘭,詩人貝蘭啦?”

一聽到“詩人”這個詞,多梅納克的眼睛亮起來,抬起頭,喃喃說道:

“詩人……啊!你是詩人貝蘭,你是綠色詩歌……詩歌……”

他臉上泛起一種清澈的微笑,隨即筋疲力盡,重又墜入凝望天棚的狀態。貝蘭看著他的好朋友,油然而生極大的憐憫,考慮他們倆身材相仿,便請求允許他在大衣柜里挑一套衣服。詩人走到隔壁房間,打開一個深深的壁櫥,立時從里面飄出灰色的粉塵和霉味。

“上帝啊,”貝蘭高聲說,“全讓蛀蟲給蛀蝕啦!”

他看準一個五斗櫥,翻了所有抽屜,發現全是臟衣服和床上用品。他很氣憤,責怪多梅納克:

“難道就應該這樣接待浪子嗎?”他對多梅納克說,“你將有用的傳統丟到哪兒去啦?為什么桌子上缺少為行客準備的面包、肉食和水果呢?為什么你骯臟的胡須里,沒有綻放深情的問詢呢?我為思想的榮耀戰斗了十年歸來,你連一件襯衫都不能給我!你接待我,沒流下一滴眼淚,幾乎沒有說什么話,而友誼的壁櫥,卻被灰塵和蛀蟲侵占。這樣無情無義,傷透了我的心,我已經想重新去投入戰斗,從而忘掉忘恩負義的杜塞納。永別啦!”

這純粹是詩意風格的一種表達方式,貝蘭出屋剛到走廊,首先就要上大露臺。他正走向電梯,在走廊的一個交叉口,不期遇見一位年輕女子。那女子身段十分悅目,頭發披散在后背上。貝蘭當即就注意到她赤條裸體。她走在前面,相距幾步遠,根本就不留意他,絲毫也沒因為附近有這個男人而慌亂。那么坦然自若,這在貝蘭看來,就形同披上天真無邪的輕紗,這足以迷住一個詩人。

“美妙的臀部,”貝蘭心想,“這樣的裸體,正是令人贊嘆的隱秘面。一切都是這么渾圓。杜塞納女子,當初我在的時代,更著重作秀弄景,揭示她們的性格。那樣真遺憾,別提有多遺憾了……”

這工夫,他加快腳步,趕上年輕女子。一時間,他默默地走在她身邊,盡情欣賞,也并未惹她生氣;于是,他膽子大起來,伸手撫摩她的胸脯,即興作一首情詩,這是詩人的拿手好戲。年輕女子也不自衛反抗,只是掃向他一張木然的臉、一雙溫柔而癡呆的大眼睛。貝蘭嘖嘖稱奇:天真到如此完美的程度,心下便打算不能錯過良機,因為他穿越法國的鄉村田野,一路千辛萬苦,任何欲望都被剝奪了,就連牧羊女,也早已不復存在,只留在古老神話的故事中。

貝蘭和那年輕女子,一同走進寬大的電梯間,應當送他們上大露臺。詩人還相當沖動,一套一套話脫口而出,而他的女伴卻充耳不聞。她坐在一張軟墊長凳上,大腿上平展著雙手,眼睛盯著地板,目中無視余物。到了第四十層和四十一層之間,貝蘭按停電梯,他看美人,眼珠簡直要冒出來,還向她表示希望她能心甘情愿。這美女卻不理解,不過,詩人一再堅持,終于喚醒她的少許好奇心,而當他明講出他心想做的事時,她半笑不笑,就好像這件事在她看來并不當真,有點兒好笑。于是,貝蘭摘下帽子,掛到衣架上,便一邊道歉,一邊做起非禮的事來,準備好強行交歡了。按說,他本可以從容一些,事情干得舒服一點兒,因為,她本能的抵制,并非德操憤慨的彈力,主要體現出一種動物的恐懼。

到了大露臺,貝蘭陪同他的受害者走了幾步,然后告辭,優雅地吻了吻她的手。村官恰巧經過這里,看到吻手之舉非常詫異,認為這種舉止在全杜塞納早已忘記。他注意打量貝蘭,很快認出來,見貝蘭滿臉緋紅,情緒激動的樣子,不難猜測這其中的緣故,要知道,直到垂老之年,他仍保持極大鮮活的想象力。他按捺不住喜悅,感到這事件的重大,不由得雙臂舉向天空,以顫抖的聲音嚷道:

“貝蘭……詩人貝蘭!”

貝蘭一見長官那么沖動,便害怕了。二十四位同行之死又穿過他的腦海:他看到老人眼睛閃亮,以為流露兇光。他趕緊又乘電梯下樓,放棄了杜塞納,此后再也沒有露面。

這工夫,村官揪自己的頭發,亂扭兩手,正是發生了誤會所做的動作。

“我真該死,”老人哀嘆,“他是個充滿進取精神的人,他這種活樣板兒,能夠撼動男性的懶惰。我這可笑的驚呼,卻把人給嚇跑了!”

村官反身往回走,瞧見受貝蘭侵害的女人站在露臺中央,在躺著的人體之間找個位置。她赤身裸體,在村官的眼里,完全抵擋了肉體的罪孽,卻又估量出她那肉體蘊含著未來的希望。他跑過去,拉她到他的套房,打算精心呵護她的身體狀況。

由于醫療界的學術長期僵化了,他只好完全靠自己了。一連數周,在無法確定中度過,實在折磨人,總觀察少婦的臉,是否出現能讓他得出結論的征象。終于,未來有了準頭兒,村官樂不可支。

妊娠到了第五個月,年輕女子還未脫離遲鈍狀態,但是開始有了思想,可以同她談話了,愛美的意識也蘇醒了。又過了一陣,她表現出了不安的、焦躁跡象,最終向村官承認,她時刻夢想做愛。村官道歉,說他已年邁,做不了這種事情了,但當即出去,要找個有能力的男子。他跑遍了各樓層,詢問了許多人,激勵他們。然而,無論懇求杜塞納村人為全村的利益振作起來,還是要讓他們為如此可悲的懦弱而感到羞愧,他到處碰到的唯有無動于衷。他實在擔心受他保護的女子,別因為愛的這種強烈欲望而有危險沖動,就不準她出屋,只有年長的男人來了才開房門,以免她瞧見青年人而出意外,造成無可挽回的后果。這位少婦還始終那么不安穩,村官日夜警惕,真怕這種焦躁的情緒會影響胎兒的發育,他還惶惶不安地猜想,一種強烈的性欲,能給新生兒打上什么烙印。

在臨產的最后幾周,不幸的女人才終于安生了,再也沒有別的什么焦慮,只想做母親了。一個春天的下午,她得到村官的準許,上大露臺去坐一坐。太陽暖洋洋的。大露臺上橫七豎八,躺滿了杜塞納人,都完全交代給了虱子和癡呆。男女混雜,形成了污穢不堪的一群,在暖陽照耀下,臭味就更加難聞了。一個懷孕的女人,又極特別,竟然別出心裁穿了衣服,可是也沒人感到奇怪。這些悲慘的人,四仰八叉躺在水泥地上,她緩步走在他們中間,有時踢踢一個人,讓他翻個身讓路。別人也都順從,并不生氣。

到了大露臺中央,她突然一陣陣疼痛,在無動于衷的人群中喊叫起來。村官聞聲很快趕到,他拿著棍子驅趕產科室的幾名職員。

大夫舉起新生兒,宣告:“生了個男孩兒。”他又仔細觀察之后,又補充道,“是個詩人。”因為他剛發現新生兒有種愛的欲望,這純粹是詩歌的征象。

果不其然,新生兒開始哇哇大叫,顯然合乎一種與生俱來的節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節律,就如一陣戰栗,傳遍躺著的人群周身。竊竊私語的聲音,從大露臺一端傳到另一端,匯成了喧嘩。一顆顆腦袋抬起來,接著上半身,不大一會兒,所有人都站起來了。一些男人,已經緊緊摟住女人了。叫喊,歡笑,呼喚,交談的聲響,一時比一時高漲。在露臺的一個角落,兩個男人對罵,繼而動起手來,最終,其中一個得手,將對方推下護欄。

村官,大喜過望,看到了生命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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