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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親

開明的林孝恂,無疑期望長子林長民成為獻身國家的俊彥,何況林長民天資聰慧,足資老父厚望。這個幼年經受前清舊衙庭訓的少爺,乃光緒二十三年的秀才。后兩度赴東洋留學,最終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成了新派人物。林長民得中外文化涵養,且廣結政界名流,所交如日本的犬養毅、尾崎行雄,中國的張謇、岑春煊、湯化龍、宋教仁等,均政壇顯要,其時林長民已經存有改革中國社會的宏大抱負。

林長民一名則澤,有字宗孟,時人多以字稱呼。娶妾程桂林,寵愛之至,便號“桂林一枝室主人”。晚年宅院里栽著栝樹兩株,又自謂“雙栝老人”。寫給林徽因的家書常常具名“竢廬”;自制信箋的邊款印“苣苳子”三字,與親近友人信函即署用此號。

順便說一說林長民的“長”字讀音。現今流行讀作“長(chang)”字,民長民短,不很說得通。他既字宗孟,那么《孟子》有云,“輔世長民莫如德”,意思以德行管理百姓。進士、翰林的父親以此命名嬌子,正說中了日后兒子致仕的人生。

有人這么記述林長民,他“軀干短小,而英發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氣腴,美髯飄動,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語則簡括有力”。(徐一士:《談林長民》)徐志摩以詩般的語言形容他口才:“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只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徐志摩:《傷雙栝老人》)

現今說及林長民,往往先要注明是“林徽因的父親”;而當年提到林徽因,剛相反,要說成“林長民女兒”。清末民初之際,林長民委實稱得一位叱咤風云的倜儻之士。他從東洋歸來即投入憲制運動,宣統元年被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議局公推為書記,組織請愿同志會,要求清皇朝召開國會;民國元年參與議訂臨時約法,先后擔任臨時參議院秘書長、眾議院秘書長。一九一七年入閣做過四個來月司法總長,為期甚短卻名噪一時。與袁世凱關系很深的軍閥張鎮芳,為逃避治罪,賄賂林長民十萬巨款以謀特赦。林長民斷然拒絕,因此擲去總長烏紗。林很為自己的正氣自許,特治了一枚“三月司寇”的閑章。林長民在司法總長任上與梁啟超同僚,梁在內閣掌管財政。兩位總長意氣相投,攜手鼎力推動憲政運動,是政壇“研究系”的兩柱棟梁。章士釗很佩服林長民,說林“長處在善于了解,萬物萬事,一落此君之眼,無不渙然。總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閱人多矣,惟宗孟參得最透,故凡與宗孟計事,決不至搔不著癢,言情,尤無曲不到,真安琪兒也”(《甲寅周刊》)。林長民本人亦每每自負其政治稟賦,以為必將有一番大的作為。

“巴黎和會”前夕,正在巴黎的梁啟超用電報快速告知國內的外交委員會成員暨事務主任的林長民,言日本將繼德國仍享有霸占青島的特權。林長民連夜撰寫時評文章《外交警報 敬告國民》(題目今多訛傳為《山東亡矣》),發表于五月二日北京《晨報》。他迅速披露這一消息,旨在警醒世人。文章疾呼:“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最后號召:“此皆我國民所不能承認者也。國亡無日,愿合我四萬萬眾誓死圖之!”這篇短文遂成導火線索,驟然點燃全國同胞愛國烈火,第三天即爆發了劃時代的“五四運動”。林長民此舉意義已超出個人操守,影響歷史進退。然而與拒賄一樣,他不得不再次為此棄官。當月二十五日便向大總統徐世昌辭去剛擔任五個月的外交委員會委員一職,辭職呈文公開刊登于《晨報》:

長民待罪外交委員會者五閱月矣,該會仰備顧問,陳力就列,職責較微。自初次議決一案,由國務院電致專使,經月之后,當局意見忽生紛歧,雖經再三遷就,枝節橫生,久已不能開會。長民兼任事務,無事可任。本應早辭,徒以荷我大總統之眷,廁于幕僚之列,非尋常居官有所謂去就者,故亦遷延以至今日。今者日本公使小幡酉吉君,有正式公文致我外部,頗以長民所任之職務與發表之言論來相詰問。長民憤于外交之敗,發其愛國之愚,前者曾經發布論文,有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愿合四萬萬眾誓死圖之等語,激勵國民奮于圖存。天經地義,不自知其非也……若謂職任外交委員便應結舌于外交失敗之下,此何說也?聞閣議后曾將日使原文送呈鈞座,用意所在,得無以公府人員難于議處,無以謝鄰國而修睦誼乎?長民上辱我大總統之知究,不敢憑恃府職,予當局以為難。茲謹瀝情上陳,務乞大總統準予開去外交委員暨事務主任兼差,俾得束身司敗以全邦交。

此后林長民被打發到歐洲,代表中國參與“國際聯盟”外交活動,純系閑差,政壇上遭如此放逐,難再作為。眼看政治抱負已付諸東流,情緒很是消極過一陣。他說,對政治生活不但嘗夠了,而且厭煩了。此時胡適見到的林長民,“終日除了寫對聯條屏之外,別無一事”(《胡適日記全編》)。他自己也留下打油詩自嘲:“去年不賣票,今年來賣字。同以筆墨換金錢,遑問昨非與今是。”(見葉克飛《那些風云流變中的只言片語》)

林長民是失敗的英雄,失敗了,仍不失為英雄。為憲政理想,他不懈地奮斗過,盡管幾乎一事無成。不必為林長民惋惜,有過奮斗,人生自然燦爛。舊版《魯迅全集》注釋貶他是“政客”,不免委屈他于九泉之下。也許他確實是位政客,如果這詞不含貶義。還是共和國總理周恩來比較公允,說北洋政府里有好人,指的正是林長民。好人林長民志在偉業,不屑錢財。官場多年,兩袖清風。任職眾議院秘書長,手里公款進出數百萬,不熏半點銅臭。聘用姐夫王熙農經手賬目、出納款項,用人這般不避親近,決非營私沆瀣一氣以肆意撈錢。這位姐夫,窮而正派,埋身銀堆,清貧如故。林長民稱道王熙農:“若論人生操守,本不算什么奇節,而在這狗偷鼠竊、贜賄公開的社會,真是難能可貴的人格。”這話亦夫子自道。林長民身后幾無積蓄,他辭世時,梁啟超告白友人:“現在林家只有現錢三百余元。”又說:“字畫一時不能脫手,親友賻奠數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難支持,此后兒女教育費更不知從何說起。”林徽因留學費用的擔子不得不由準公爹梁啟超接了過來,至于兩位未亡人和失怙的林徽因五個弟弟妹妹,給養尚待著落。梁啟超致信與林長民同僚過的張國淦,呼吁他聯系故交,為林長民遺孀、后人募集賑款:“彼身后不名一錢,孀稚滿堂,饘粥且無以給,非借賑金稍為接濟,勢且立瀕凍餒。”此凄涼之狀令人唏噓,他們積極謀求成立“撫養遺族評議會”,以盡故交道義。

林長民有句名詩“萬種風情無地著”,可見他似乃父,不是純粹的官僚。他比林孝恂格外富于性情,在倫敦邂逅的徐志摩,又是一個性情中人,兩人立即引為知己。林長民把青年時期留日艷情對徐志摩一吐為盡,徐志摩據此演義成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編入小說集易題《春痕》),故事描述,未婚的中國學生逸君戀上教他外文的妙齡女教師春痕,繾綣纏綿而未得成眷屬。多年后逸君以名人再訪東瀛,春痕則色衰有甚徐娘,風韻無存以至不辨她當年面目,拖著三個孩子,委瑣絮叨。“逸的心中,依舊涵葆著春痕當年可愛的影像。但這心影,只似夢里的紫絲灰線所織成,只似遠山的輕靄薄霧所形成,淡極了,微妙極了,只要蠅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天的指尖,便能挑破。”(《春痕》)春痕者,事如春夢了無痕也。

寓居英倫的日子,林長民和徐志摩玩過一場互傳情書的文字游戲。相約林長民扮演有室男子苣冬,徐志摩扮已嫁少婦仲昭,魚雁往返,儼然情思綿綿。如今已不可知往還了多少“情書”,林長民死后由徐志摩公開了其中苣冬致仲昭一封。徐志摩贊它為傳世之作:“至少比他手訂的中華民國大憲法有趣味有意義甚至有價值得多。將來雙栝齋文集印出時,我敢保這封情書,如其收入的話,是最可誦的一篇。”(《〈一封情書〉按語》)詩人說得有些夸張,自然不能太當真的。情書記述的南京下關遇刺情節確系林長民生平實事,可見假設的游戲非全屬子虛烏有。“苣冬子”本是林長民個人專用信箋的邊款,此更足以為佐證。好事的史學家顧頡剛作過一番索隱,他依據徐自華寫給林長民的兩首詞考證,一首《水調歌頭》(和苣苳子觀菊):

冷雨疏煙候,秋意淡如斯。流光驚省一瞬,又放傲霜枝。莫怪花中偏愛:別有孤標高格,偕隱總相宜。對影憐卿瘦,吟罷笑儂癡。

餐佳色,誰送酒,就東籬?西風簾卷,倚聲愧乏易安詞。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處:沉醉且休辭!試向黃花問,千古幾心知。

另外一首是《浪淘沙》(和苣苳子憶舊感事詞):

久客倦東游,海外歸舟。愛花解語為花留。豈比五陵游俠子,名士風流。

秋水剪雙眸,顰笑溫柔。花前一醉暫忘憂。多少壯懷無限感,且付歌喉。

顧頡剛認為兩首的言辭“太親密了”,疑心徐自華“或者便是仲昭吧?或不是仲昭而與她處同一的地位的吧”。徐志摩將顧頡剛的考據發表于自己主編的《晨報副刊》,并加綴“附識”,承認“經頡剛先生提起以后,我倒也有點疑心”。由于《晨報》影響甚大,由于徐自華和秋瑾的特殊關系眾所周知,由于顧頡剛聞名的考據癖,加上知情的徐志摩跟著起疑,后人便以為林長民與徐自華真的發生過戀情。這戀情到底難以坐實,詩無達詁,靠詩意證故實,如七夕看巧云,把云想成什么就像什么。顧頡剛所指親密之詞,“偕隱總相宜”云云,實在都是詠物,非關人事。當然其中排除不了作者情懷,但此非關情愛。徐自華唱和林長民的詞作還有《劍山人苣苳子為題拙稿感而有作》《和苣苳子東京萬翠樓避暑原韻(二章)》《秋暮感懷再和留別韻寄苣苳子》。就題目上看,若他倆確是戀人一對,則通常有所避諱,不大會明標出來,不像西方或后來的中國新詩人,喜歡作品之前奉上一行,獻給某某某。

柳亞子曾經稱許徐自華、徐蘊華姐妹為“浙西兩徐”,胞妹徐蘊華也有《水調歌頭》(和林宗孟詞人觀菊):

驀地西風起,簾卷夕陽樓。問花何事晏放,可是為儂留?冷眼嚴霜威逼,回首群芳偏讓,比隱逸高流。容易華年老,莫負一叢秋。

待把酒,拼沈醉,度吟謳。珊珊瘦骨,更將佳色膽瓶收。笑口縱開須惜,只恐秋光輕別,對此暫消愁。但愿明年景,依舊賞清幽。

也有《浪淘沙》(和宗孟詞人憶舊感事):

裘馬訪蓬瀛,仙侶相迎。四弦水調冠新聲。省識青蛾堪閉月,恰稱香名。

蒿目感蒼生,漫賦閑情。請纓破浪待功成。雙槳好迎桃葉渡,名士傾城。

詞語的親密怕不亞親姐,詞牌和標題亦均雷同,大概倆姐妹作于同時同地,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情境。可見,徐自華與林長民不過是詩友,就如徐蘊華僅是詩友,姐姐充其量一位紅顏知己。林長民對徐志摩毫不隱瞞自己往日戀情,如真有其事,徐不會說,“他卻不曾提起過徐自華女士。”苣冬子、仲昭通信那種,徐當面問過,仲昭究竟是誰?林長民笑而不答。下次再問,林長民才釋疑:“事情是有的,但對方卻是一個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婦;我當時在難中想著她也是有的,但交情卻并沒有我信上寫的那樣深。”徐志摩交代《晨報》讀者,“我關于‘仲昭’,所知止此”。(均見徐“附識”)一九二三年夏天林長民南來西子湖畔,即信告徐志摩,欲在杭州租賃房屋,擬供伊人之用,“數千里外,有一不識字人,使我心腸一日百轉”。(致徐志摩信),其情誼之深還需說嗎;而此情此事,徐志摩又一清二楚。看來林、徐的話皆打了點折扣,林的折扣或許是徐代他打的。徐志摩兩邊打折扣,想必有不便明言的忌諱。其時徐自華仍健在,且近在咫尺,“數千里外”之言,顯然又否定了她的戀人身份。林長民是才子,徐自華是才女,兩人交往無非惺惺相惜。何況兩人政治識見不盡相同,于袁世凱態度上,林支持徐反對,尤為徑庭。所以,指仲昭乃浙江石門喪夫寡居的徐自華氏,顯然捕風捉影。

虛擬的致仲昭情書,不能只看作文人無聊的文字游戲,其實是林長民借它澆胸中塊壘。他對徐志摩感慨,此信是“一篇紀實之作,十年前事,于公一吐衷曲,書竟,若鯁去喉”。又坦言,“欲現身說法耳”。(致徐志摩信)

不久林長民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作了一場嚴肅的講演《戀愛與婚姻》,對戀愛的神力作了驚世駭俗的描述:“這神力不是凌空的,完全是從造物主構造的男女性所欠缺的實體發生出來的。不過是因著世間作偽的心理,作偽的學問,作偽的文字語言,把他們的真相汩沒了。”講演結尾的話是:

諸君多是師范學生,將來有教導社會的責任,務望大加鼓吹,非把我們全國青年男女,乃至將來無量數的青年男女,一個個安頓在極幸福,極耐久,極和樂,極平淡,極真摯的社會基礎之上,算是我們今天惠了他們的。至于婚姻問題,關系社會經濟的狀況,財產的制度,也極重大。全世界上的青年男女也多在苦海中間,那是另一問題。建立的理想非達到經濟制度,財產制度大革命,大成功的時候,這戀愛和婚姻的問題,不能得無上圓滿的解決。我今天所說的還是目前應急的辦法。“食色性也”,望諸君放著大膽去研究它。

這段話很能說明,當時戲稱林長民為“戀愛大家”的人,如果含嘲諷輕薄口吻,豈非是對這位文明道德先驅者的莫大誤解。兩萬余字的記錄稿,多處閃爍真知灼見,大膽的,超前的,又不一概排斥傳統的觀念,即使今天讀來仍不乏啟迪。研究中國近代婚戀觀的演進,近一個世紀前的這個文本,不失為足具價值的史料。它的淋漓酣暢,洋洋灑灑,又不難窺見作為演說家的林長民的風采。

林長民性情之外兼具過人才藝,他不全力以赴投身政治的話,極可能成為建樹非凡的文學家,或某一領域的藝術家。他已然享有書法家盛名,其書寫的“新華門”匾額,至今懸于中南海南大門。這塊匾額該是他晚年的墨跡,年輕時的字似乎平常,今存寫給林徽因的二十余封家信,尚不足以多言書法魅力。可是僅數年之后,行草的“旅歐日記”和小楷《五十雙慶壽序》,均令人刮目相看,行云流水,散淡灑脫,隨意不失法度,疏朗中透著凝練,置于名家名作之列毫無愧色。今人編選的《二十世紀福州名人墨跡》中所刊的林長民一幅扇面一通信札,亦未達“旅歐日記”那爐火純青的境地。

“旅歐日記”中大半文字可當游記作品閱讀,蘊含林長民的文學才華,如描摹游覽瑞士名勝一段:

余等登岸館于Hotel Splendiol,館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東,對岸諸峰,回合漸緊,故□樓窗望遠,雖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帶,嵐翠若扉。扉半啟,右辟而左翕也。湖光如練,鵝鶴之屬,飛泳其上,其樂無極。四時半同人出游,盤山而上。山稍稍凹處,不見湖光。亭館無數,多富人巨室別墅。行數里后,曠然面水。樹木森蔚,略有松柏,針細而短,其枝橫出,不若吾東方之松干之夭矯。

寥寥數行,有景有情,景致美妙,情愫蘊藉。以此狀景抒情的文字功力,如果投入文學創作,其成就不難期待。他的文學作品很少,只有一些新舊體詩歌。人稱林長民詩人,但詩作多散佚,搜尋困難。二十年代初福建鄉人編輯的《星報》便有他若干詩作,不知與林長民唱和過的徐自華著《聽竹樓詩抄》《秋心樓詩詞》《懺慧詞》是否附錄有林氏作品。而林長民的文章,雖多是涉及政事的論說,卻亦文采斐然。徐志摩似有意為林長民編印一部《雙栝齋文集》,卻因為詩人那幾年的忙碌,又未料遽然早逝,最終沒能了此心愿,給今人留下了遺憾。

林長民歐游歸來,政治生活余波未盡。一九二三年北京的中國大學十周年紀念,有人搞問卷調查,問到最愿意誰來政府組閣,林長民獲三票。比林票多的有王正廷、段祺瑞、孫文、王寵惠及蔡元培、陳獨秀、梁啟超、汪兆銘等,五六票至十數票。不如林長民者只得兩票的是唐繼堯、康有為、徐樹錚、孫寶琪、周樹模;再問最愿誰當教育總長,林長民獲十六票。在他前面的是蔡元培、范源濂、梁啟超、胡適、汪兆銘、王正廷、黃炎培、陳獨秀、彭允彝、章太炎、湯爾和、康有為,列其后近三十人,其中有王寵惠、吳稚暉、李大釗、張謇、顏惠慶、蔣夢麟、傅增湘、章士釗、熊希齡等。(見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晨報副鐫》)似乎林長民尚未盡失人氣,一度被內定為教育總長,還希望胡適做他的次長。雖然未果,顯然他受了鼓舞,于是大有東山再起的念頭。他以蔡元培等人“不干與政治問題為恨”(蔡元培:《致胡適信》),那一段時期四處游說,鼓動胡適、顧維鈞、王亮疇一班活動家,積極組織新的政治團體。然而他的“研究系”印痕太深,又與鄭孝胥等清室遺老有所走動,已經淪為政治舞臺上的落伍者,當然為更加新派的勢力所嫌忌,終究未得成功。

林長民本人卻意識不到這一點,說穿了還是書生意氣。盡管他兼具識見和才干,卻不諳宦場門道,立身于狡詐多變的政壇而欠缺游刃。一九二五年發生奉直戰爭,局勢詭譎莫測。他受段祺瑞牽累,難以存身于張作霖控制的故都。受關外反叛張作霖的部將郭松齡蠱惑,林長民也想藉此脫離險境,擬借道關外折回天津。行前托人帶函經汪大燮轉致段祺瑞,表明初衷。可惜未及深思熟慮,郭松齡秘密派來的專列等候林長民兩日,催他盡快決策。于是倉促出行,到錦州會晤郭松齡,卷入起事討伐張作霖。郭松齡非成事之輩,草草舉事,匆匆敗陣。林長民隨郭松齡逃逸,先困于錦州郊外的荒村小蘇家屯,他知事有不妙卻無退路,連連痛吟:“無端與人共患難。”郭松齡夫婦遭生擒,林長民中流彈死于非命。這一年林長民僅五十歲掛零,正值英年。林長民投奔郭松齡前有朋友勸阻,可是他奢望政壇上卷土重來,置忠告罔聞。

林徽因說父親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長民同樣也說女兒是他的知己。林長民還說,“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這個相知的父親走得太過匆匆,又是這樣意外地謝世,不能不叫人感嘆萬分。上門吊唁者數百,而輿論褒貶不一。外人不詳內情,指為逆賊有之,譽為志士有之。時人稱頌:“宗孟在研究系中,其名為梁任公所掩,而其文藝造詣,實在任公之上,對于藝術興趣亦較濃,不幸竟不能有所表現,而倉促拉雜以沒也。”(張慧劍:《辰子說林》)他的啟蒙塾師林白水則感嘆:“卿本佳人,何為作賊?”(見徐一士《談林長民》)非常賞識他的章士釗亦以他的罹難“無過鴻毛”藐視。林長民的結局哪里是一個詞語一句話說得明白的?還是梁啟超的挽聯可謂知人之論:

天所廢,孰能興,十年補葺艱難,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擇,一朝感激義氣,竟舍身飼虎為之。

再如何評價,說林長民一生獻于社會、建設憲制,該是無人質疑的。述說中國現代社會法治進程,當不該遺忘這位手訂中國第一部憲法的憲政先驅。

附:林長民《一封情書》

仲昭愛覽:

前書計達。未及旬日,乃有不欲相告,而又不忍不使吾仲昭一聞之訊。雖此事關吾生死,吾今無恙。昭讀此萬勿憂惶,憂惶重吾痛,昭為吾忍之。中旬別后,昭返常熟,吾以閩垣來電,再四受地方父老兄弟之托,勉任代表。

當時茍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屬一斗訌時代,不欲我遽冒艱險。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與地方來者同行赴寧。車行竟日,未得一飽。入夜抵下關,微月映雪,眼底繽紛碎玉有薄光。倏忽間人影雜,則亂兵也。下車步數武,對面彈發,我方急避,其人追我,連發未中。但覺耳際頂上,飛火若箭,我昏,撲地有頃。兵亦群集,訊我姓名。我呼捕狙擊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將軍捕狀,指我為敵探,遂繩系我送致城內軍令部,囚車轢雪,別有聲響。二十里間,瘦馬鞭曳,車重路難,我不自痛,轉憐茲畜;蓋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夾我,載量實過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濕,遍體欲僵。只有一念語昭,心頭若有熾火,我增溫度。夜半抵營門,立候傳令。又經時許,門開,引入一廳事,曰是軍法庭,數手齊下,解余衣搜索,次乃問供。我不自憶夾帶中帶有多少信件,但見堂上一一翻閱。問曰黃可權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聞昭名,神魂幾蕩。蓋自立候營門后至此約二時間,念昭之意,已被邏騎盤問,軍吏搜索,層層遮斷。今忽聞之,一若久別再晤,驚喜交迸。少遲未答,咤叱隨之,則曰亦吾友。曰黃函敘述事跡,尚無疑竇,昭函語氣模糊,保無勾煽情事?再三詰問,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來生妻。函中約我相見于深山絕中,不欲令世間濁物聞知,無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較之中彈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彈不中,而死于一封書,仇我之彈,不足亡我,憂我之書,乃能為我遂解脫,吾甘之也!此虜聞我怒罵,乃微笑曰,好風流!聽候明日再審。于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無被,油燈向盡,煙氣熏人。我困極饑極,和衣躺下,一合眼間,窗紙已白。默祝有夢,偏偏不來。忽念世事,覺得人類自家建設,自家破壞,吾勇吾智,吾仁人愛物之性,盡屬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觀語。自分是日再審,必將處決。但愿昭函發還,使我于斷前有嗓,尚能高聲一朗讀之。于是從頭記憶,前后凌亂,不能成章,懊起步,不覺頓足。室外監卒突入,喝問何事,不守肅靜。彼去我復喃喃,得背誦什八九喜不自勝。嗚呼吾昭!昭平日責我書生習氣,與昭競文思,偏不相下,今則使我傾全部心力,默記千百余字,亂繭抽緒之書,一讀一叫絕,不足以償吾過耶?吾昭,吾昭!昭聞此不當釋然耶?有頃求監卒假我紙筆,居然得請,然吮墨濡寫,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態至此!計時已促,所感實多,一一縮其章句,為書三通,一致吾黨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請,乞取封面,窗外槍響,人影喧鬧。問何事,監者答云,兵變。復有人馳至,曰總司令有令,傳林某人,書不及封,隨之而去。至一廣庭,繞廊而過,候室外,有人出,則夜來審問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決乎?曰否,今已無事,昨夕危耳。入則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勸飲。我問誰為總司令,曰我便是。我問到底何事,彼云英士糊涂,幾成大錯。我知事已解,總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將軍字也。嗚呼吾昭,此時情境,恨不與昭共視之,將來或能別成一段稗史,吾才實所未逮。昭近狀恐益多難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無乃為己過甚?此間事解,我已決辭所任,盼旬日內能脫身造常,與昭相見,再定大計,并請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蒼蒼者留我余生,將以為昭,抑將使我更歷事變苦厄,為吾兩人來生幸福代價耶?旬日期近,以秒計且數十萬,我心怔動,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擬一二,亦作鎮劑,望昭察之!

苣冬 書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時在寧過第二夜新從監室移往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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