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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8558字
  • 2022-02-22 11:10:21

十一月末,正是解凍天氣,上午九時左右,在彼得堡—華沙的鐵路上,一列全速行駛的客車即將抵達彼得堡。天氣很潮濕,霧又很濃,好不容易天才破曉。從車窗里朝鐵路兩側看去,十步以外的景物就難于辨認了。旅客中也有些人是從國外回來的;然而比較擁擠的還是三等車廂,乘客都是短途旅行的小商販。大家照例都很疲勞,經過一夜的顛簸,眼皮已抬不起來,人人都凍壞了,面色發黃,跟霧的顏色倒很相稱。

在一節三等車廂里,有兩名旅客從天剛破曉就面對面地坐在車窗邊。這兩個人都很年輕,都沒帶多少行李,衣著都不考究,相貌也與眾不同,此外,雙方又都樂于攀談。倘若他們二位都知道對方此時此刻有什么特別與眾不同之處的話,那么,對于命運居然會如此奇特地使他們面對面地坐在彼得堡—華沙鐵路的三等車廂里這一點,他們肯定會感到驚訝。他們之中的一位身材不高,二十七歲上下的年紀,頭發卷曲而且顏色發黑,灰色的眼睛雖小,但炯炯有神。他的鼻子寬闊扁平,臉上顴骨突出;兩片薄嘴唇不時露出一種傲慢、嘲諷、甚至惡毒的微笑;但是他天庭飽滿,這就使面孔的下半部顯得不那么俗氣了。在這張臉上,特別顯眼的是像死人一般蒼白的面色,年輕人的體格雖然相當健壯,可是這面色卻使他的整個容貌都變得疲憊不堪。與此同時,他還流露出一種使他感到痛苦的熱情,這和他那傲慢粗魯的微笑,和他嚴厲自負的眼神都不協調。他穿得很暖和,一件寬大的、黑色的羊羔皮掛面皮襖,使他夜里沒有受凍。但是,坐在他對面的人對于俄國十一月潮濕的寒夜顯然缺乏準備,所以只得渾身發抖,飽嘗它的淫威。他穿著一件相當肥大的無袖斗篷,這斗篷帶有一頂碩大的風帽,跟遠離俄國的瑞士或意大利北部的旅客們冬季常穿的斗篷一模一樣,當然嘍,那些旅客并不打算在埃德庫寧[1]上車一直坐到彼得堡。但是,在意大利適用而且能使人十分滿意的東西,到了俄國便不完全適用了。這件帶風帽的斗篷的主人是個年輕人,也有二十六歲或二十七歲,略高于中等身材,一頭濃密的淡黃色頭發,面頰下陷,疏疏落落地長著一點尖尖的、幾乎全白的小胡子。他的一雙大大的、聚精會神的碧眼,流露出一種平靜然而憂郁的神色,充滿一種奇怪的表情,有些人一眼看去,就會猜出他患有癲癇癥。不過年輕人的面孔是討人喜歡的、清癯瘦削的,只不過缺乏血色,現在甚至凍得發青。他手里搖晃著一個用褪色的舊綢子包的小包袱,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行裝。他的腳上穿著帶鞋罩的厚底皮鞋,完全不是俄國人的打扮。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穿著掛面皮襖的黑發旅客,把這一切都瞧在眼里,多多少少是出于無事可做,終于像人們有時見到鄰居倒霉而幸災樂禍那樣,放肆而隨便地用毫不客氣的嘲諷口吻問道:

“很冷吧?”

他還聳了聳肩膀。

“冷得要命,”坐在對面的人非常痛快地答道,“您瞧,這還是解凍時節呢。要是到了大寒時節,那又會怎樣呢?我真沒想到,咱們國家會這么冷。我已經不習慣了。”

“您是從國外回來吧?”

“是的,從瑞士回來。”

“噓!原來如此!……”

黑發的人吹了聲口哨,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攀談起來。披著瑞士斗篷的那個淡黃色頭發的青年在回答那個皮膚黝黑的人的一切問題時都非常痛快,就是對于那些很不客氣、很不妥當、十分無聊的問題,他也毫不在意。他回答時順便提到,他離開俄國的確已經很久,有四年多了,他到國外去是為了養病,他患有一種奇怪的神經病,類似癲癇癥或舞蹈病,有些震顫和痙攣。皮膚黝黑的人聽他說話時,冷笑了好幾次。有一次他問:“怎么樣,給您治好了嗎?”淡黃頭發的人答道:“不,沒有治好。”這時皮膚黝黑的人笑得特別厲害。

“嗨!錢大概都白花了吧?可咱們這里的人卻還是相信他們。”皮膚黝黑的人尖刻地說。

“千真萬確!”一個坐在旁邊的人插嘴道。這位先生衣著寒傖,像是個只會抄抄寫寫的小官員,四十來歲,體格強健,紅鼻子,滿臉粉刺,“千真萬確,先生,他們只是白白地騙取俄國的一切資源!”

“噢,就我的情況而論您可就錯了,”從瑞士回來的病人用平靜而和藹的口吻應聲說道,“由于我不了解整個情況,當然我不能同您爭辯;不過,我的醫生卻拿出他最后的錢給我做回國的路費,而且我在國外的時候,他幾乎養活我兩年。”

“怎么?沒有人供給您錢?”皮膚黝黑的人問。

“是的,供養我在國外生活的帕夫利謝夫先生在兩年前去世了;后來,我寫信給國內我的遠房親戚葉潘欽將軍夫人,可是沒有接到回信。所以我只好回來了。”

“那么您投奔何方呢?”

“您是說我要在哪里落腳嗎?……老實說,我還不知道呢……是這樣……”

“還沒有決定嗎?”

聽他講話的兩個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您的全部財產大概都在這個包袱里吧?”皮膚黝黑的人問道。

“我敢打賭,準保沒錯,”紅鼻子的官員非常滿意地附和道,“他也沒有在行李車里寄放什么東西。不過還是不能不指出,貧非罪也。”

果然如此:淡黃頭發的青年馬上急不可耐地承認了這一點。

“您的包袱畢竟還是有點用處,”官員繼續說,這時他們已經笑夠了(最妙不過的是,末了就連包袱的主人也瞧著他們笑了起來,這使他們越發開心了),“雖說可以打賭,說里面沒有一包包外國的拿破侖金幣、腓特烈金幣和荷蘭金幣,只要看看您那雙外國皮鞋上的鞋罩,就可以確定這一點,可是……要是在您的包袱之外再添一個像葉潘欽將軍夫人那樣的親戚,那么這個包袱就會具有另一種意義;當然,這必需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葉潘欽將軍夫人果真是您的親戚,您沒有因為心不在焉而弄錯……人們由于心不在焉或……想象力太豐富,常常會發生錯誤。”

“噢,您又猜對了,”淡黃頭發的青年應聲說道,“我真是幾乎弄錯了。這就是說,她幾乎并不是我的親戚。我沒有收到她的回信,老實說,當時我甚至都毫不驚奇。我早就料到了。”

“您白花了寄信的郵資。噢……起碼您是老實而真誠的,這倒值得稱贊!噢……我認識葉潘欽將軍,先生,因為他是社會名流。在瑞士供給您生活費的那位已故的帕夫利謝夫先生,如果就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的話,那么我也認識,先生。姓帕夫利謝夫的有兩個人,是堂兄弟。另一個至今還住在克里米亞。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是一位可敬的人,他交游很廣,在世時有四千名農奴,先生……”

“不錯,他是叫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年輕人回答以后,就好奇地凝視著這位萬事通先生。

在有的社會階層里,有時會碰到這種萬事通先生,甚至會經常碰到。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們那整天苦苦鉆研的頭腦和種種才能,全都不可遏止地用在一個方面。當然,當代的思想家一定會說,這是因為他們缺乏更為重要的生活趣味和見解。不過,所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句話,只是指一個非常狹小的范圍而言,就是說,某人在什么機關供職,他認識什么人,他有多少財產,在哪一省當過省長,娶什么人為妻,妻子陪送多少嫁妝,他的堂兄弟是誰,表兄弟又是誰,如此等等。這種萬事通大都穿著磨破了袖子的衣服,每月領十七盧布的薪俸。被他們打聽到全部底細的那些人,當然想不出他們這樣做是出于什么動機,不過,他們有許多人都從這種足以和一門完整的學科媲美的知識中得到充分的慰藉,獲得了自尊心,甚至精神上也得到了高度滿足。這倒真是一門富有魅力的學科。我看到過一些文人學者、詩人和政治家,在這門學科里尋找并找到了極大的樂趣和最高的目的,甚至單單就靠這個而飛黃騰達。在這次談話期間,那個皮膚黝黑的青年自始至終都在打哈欠,毫無目的地向窗外張望,急不可耐地盼望及早結束這次旅行。他有點心不在焉,簡直是心神不定,幾乎是心慌意亂,甚至都變得有些古怪:有時似聽非聽,似看非看;有時他笑了起來,卻連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明白笑的是什么。

“請問尊姓大名……”滿臉粉刺的先生驀地對拿著包袱的那個淡黃頭發的年輕人說。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什金公爵。”對方馬上很痛快地答道。

“梅什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不知道,先生。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先生,”官員沉思著回答,“我講的不是姓氏,這個姓氏古已有之,在卡拉姆辛的歷史書里可以找到,也準能找到。[2]我指的是您本人,先生。真的,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現已無處可尋,甚至音訊全無,先生。”

“噢,可不是嘛!”公爵立刻答道,“梅什金公爵一族的人,現在只剩我了。我覺得,我是本族最后一個男人。至于我父親一輩和祖父一輩的老人,他們過去都是我國的獨院小地主[3]。不過,家嚴是士官學校出身,當過陸軍少尉。我不知道葉潘欽將軍夫人怎么也算是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一員,也是本族的最后一個女人……”

“嘿嘿嘿!本族的最后一個女人!嘿嘿!您真會說笑話!”官員嘻嘻地笑起來了。

皮膚黝黑的人也冷笑了一聲。淡黃頭發的青年對于自己居然會說出這么一句相當拙劣的雙關語[4],不禁感到有點驚訝。

“您要知道,我完全是不假思索地說出來的。”他終于驚訝地解釋道。

“當然當然,先生。”那官員開心地唯唯稱是。

“公爵,您在國外可曾跟大學教授學過什么學問?”皮膚黝黑的人突然問道。

“是的……學過……”

“我可從來沒有學過任何學問。”

“我也只是學了一星半點罷了,”公爵幾乎是以抱歉的口吻補充道,“他們認為我有病,不能按部就班地求學。”

“您認識羅戈任家的人嗎?”皮膚黝黑的人急忙問道。

“不,我完全不認識。我在俄國認識的人很少。您姓羅戈任嗎?”

“是的,我姓羅戈任,名叫帕爾芬。”

“帕爾芬?不就是那個羅戈任家的人嗎……”那官員以特別傲慢的神氣開始說。

“是的,就是那一家,就是那一家。”皮膚黝黑的人粗暴無禮地急忙打斷官員的話。不過,他對這個滿臉粉刺的官員壓根就沒瞧過一眼,一開始就只對公爵一個人說話。

“不過……這是怎么回事呢?”那官員驚呆了,幾乎把眼睛都瞪了出來。他的整個面孔立刻露出一種虔敬的、奴顏婢膝的、甚至驚慌失措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襲榮譽公民謝苗·帕爾菲奧諾維奇·羅戈任的少爺嗎?他不是在一個月以前去世,留下二百五十萬遺產嗎?”

“你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萬現金呢?”皮膚黝黑的人打斷他的話,就連這一次他也不屑于瞧那官員一眼。“您瞧!(他指著官員對公爵使了個眼色)他們馬上像一群餓狗似的圍了過來,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呢?我的父親的確是死了,我過了一個月才從普斯科夫回家奔喪,幾乎連一雙皮鞋都沒有。不論是我的混賬哥哥,還是我的母親,都既不給我寄錢,也不通知我一聲!簡直像對待一條狗!我在普斯科夫害了熱病,整整躺了一個月!……”

“現在您一下子可以拿到一百多萬,這還是最起碼的呢,我的主啊!”那官員舉起雙手一拍。

“請問,這與他有什么相干!”羅戈任又氣忿地、惡狠狠地沖他點了點頭,“哪怕你在我面前拿大頂,我也不給你一個戈比。”

“我要拿的,我要拿的。”

“你瞧!哪怕你整整跳一星期舞,我也決不給你,決不給你!”

“你不給就不給吧!我本來就該這樣做;你不給就不給吧!我還是要跳舞。我就是把老婆孩子都扔掉,也要在你面前跳舞。我應該向你致敬,我應該向你致敬!”

“去你的吧!”皮膚黝黑的人啐了一口唾沫,“五周以前我也像您一樣,”他對公爵說,“拿著一個小包袱,離開父親,跑到普斯科夫去找姑媽;我在那里害熱病,躺倒了。我不在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是中風死去的。愿死者的英名永垂不朽!不過,他當時幾乎把我活活打死!您信不信,公爵,這是真的!當時我若不逃走,他就會一下子把我打死的。”

“您做了什么使他生氣的事吧?”公爵問道,帶著一種特別好奇的神情仔細打量穿皮襖的百萬富翁。雖說萬貫家私和繼承遺產本身確有引人注目之處,不過,使公爵驚訝并感到興味的卻還有另一種因素。羅戈任不知為什么也特別樂意跟公爵攀談,雖說他所以要攀談,多半是出于肉體上的需要,而不是出于精神上的需要;多半是由于心神不寧,而不是由于心地忠厚;他由于心慌意亂、忐忑不安,所以總想看看什么人,講講什么事。仿佛他至今還害著熱病,至少是情緒激昂。至于那個官員,他死盯著羅戈任,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傾聽著、掂量著羅戈任的每一句話,仿佛在尋覓鉆石似的。

“他的確是生氣了,而且不一定沒有道理,”羅戈任答道,“但是我的哥哥卻叫我無法忍受。我不能責怪母親,因為她是個老太婆,整天讀《每日讀物月書》[5],和老太婆們坐在一起閑聊,對我的哥哥先卡[6]言聽計從。他為什么不及時通知我呢?這我明白,先生!不錯,我當時的確神志不清。聽人家說,家里打電報來了。但是,那電報是打給我姑媽的。她在那里守了三十年寡,從早到晚同瘋修士鬼混。她修女不像修女,甚至比這還糟。她接到電報以后十分害怕,沒有拆開,就把它送到警察局去,它至今還留在那里。只有科涅夫,瓦西里·瓦西里奇,很幫我的忙,把一切都寫信告訴我了。一天夜里,我的哥哥把家嚴錦緞棺罩上的金纓絡割了下來,說道:‘它們值多少錢啊!’單單為了這一樁事情,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因為這是大逆不道。喂,你這個小丑!”他對那官員說,“在法律上這是不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那官員立刻隨聲附和道。

“犯了這種罪,是不是該流放西伯利亞?”

“流放西伯利亞!流放西伯利亞!立刻流放西伯利亞!”

“他們以為我還在生病呢,”羅戈任繼續對公爵說,“但是我一句話也不說,悄悄地帶病上了火車,動身回家。謝苗·謝苗內奇老兄,你給我開門吧!我知道他對我那去世的父親說過我的壞話。不過,我當時的確是為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父親惹惱了,這是實情。這是我一個人做的事。鬼迷了我的心竅。”

“為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嗎?”那官員若有所悟地、低聲下氣地說。

“你知道什么!”羅戈任不耐煩地對他喊道。

“我知道!”那官員得意洋洋地答道。

“又來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的是!我對你說,你真是個無恥的家伙!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這種家伙立刻來糾纏的!”他繼續對公爵說。

“也許我真知道,先生!”那官員坐立不安了,“我列別杰夫是知道的!閣下,您現在責備我,但是假如我拿出證據來又怎么樣呢?說起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是為了她令尊要用莢蒾木棍子教訓您一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也算是位貴族小姐,也是本族的一位公主,她和一位姓托茨基的有來往,那人的名字叫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她只和他一個人要好,他是地主,又是大資本家,許多公司和協會的股東,因此和葉潘欽將軍成了至交……”

“啊,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末了,羅戈任的確大吃一驚,“活見鬼,他果然知道。”

“我全知道!列別杰夫無所不知!閣下,我給利哈喬夫·亞歷薩什卡當過兩個月跟班,那也是在他父親死后。我認識所有角落和胡同,結果沒有我列別杰夫,他就寸步難行。他現在在蹲債戶拘留所。可當時我卻有機會認識了阿爾曼斯、科拉菲婭、帕茨基公爵夫人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有機會長了許多見識。”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難道她和利哈喬夫在一起?……”羅戈任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氣得嘴唇都發白了,還不住地哆嗦。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真是沒有什么!”那官員頓覺失言,便連忙說道,“利哈喬夫用多少錢也弄不到她!不,她決不是阿爾曼斯那樣的女人。她只跟托茨基一人。她晚上常常坐在大劇院或法國劇院的包廂里。那里的軍官們彼此之間無話不說,但是他們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只是說‘這就是那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就完了;往下再也沒說什么!因為根本也就沒有什么可說的。”

“的確是這樣,”羅戈任皺著眉頭憂郁地證實道,“扎廖熱夫當時也是這樣對我說的。公爵,我當時穿著家嚴用了三年的大衣,穿過涅瓦大街,她正從一家商店里走出來,登上一輛轎式馬車。我立刻像渾身起火似的。我后來遇到了扎廖熱夫,他跟我可不一樣。他就像理發館的伙計,用帶柄眼鏡。但在我父親的家里,我們穿的是漆皮靴,喝的是素菜湯。他說,我配不上她。他說,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名叫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和托茨基同居。托茨基現在正不知道該怎樣甩掉她才好,因為他已經完全達到人生最好的年齡——五十五歲,想娶全彼得堡首屈一指的一位美女為妻。他當時又對我說,當天就可以在大劇院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她準是坐在樓下一側廂座的包廂里看芭蕾舞。在我父親家里,只要你想去看芭蕾舞,那準會受到懲罰,準會把你打死!但是,我偷偷地跑去看了一小時,又見到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當天夜里,我通宵沒睡。第二天早晨,現已去世的父親給我兩張利息五厘的證券,每張五千盧布,他說,你去賣掉它,然后把七千五百盧布送到賬房去,交給安德烈耶夫,你不要到別處去,把那一萬盧布中剩下的錢給我拿回來;我等著你。證券我賣掉了,錢到了手,但是我沒有到賬房去找安德烈耶夫,我哪兒也不看,一直跑到一家英國商店,挑了一對耳環,每只耳環上的鉆石幾乎有核桃那么大,我拿出所有的錢,還少四百盧布,我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才賒給我。我拿了耳環去找扎廖熱夫,千方百計地央求他說,老兄,把我帶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里去吧。于是我們就去了。當時我的腳底下是什么,前面是什么,旁邊是什么——我一概不知,也記不得了。我們徑直走進她的客廳,她親自出來接見我們。我當時沒有說出我姓甚名誰,只是由扎廖熱夫說:‘這是帕爾芬·羅戈任送給您的,作為昨天的見面禮。請您笑納。’她打開一看,笑著說:‘請向您的朋友羅戈任先生致謝,謝謝他的一番盛情。’然后她就告辭出去了。我當時為什么不死在那里呢!我所以前去,就是因為我心里想:‘我反正不活著回家啦!’最使我生氣的,就是那個小鬼扎廖熱夫占盡了便宜。我的個子矮小,衣著像個奴仆,因為感到害臊,就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里,睜大眼睛看著她。可他卻十分時髦,頭上抹了發蠟,燙成發卷,面色紅潤,領帶是帶格子的。他真是十分體面,十分瀟灑。她當時肯定把他當成我了!我們出來以后,我就說:‘喂,你今后休想再進我家的門,明白嗎!’他笑著說:‘但是,你現在怎樣向謝苗·帕爾菲奧內奇交代呢?’我當時真不想回家,不如往水里一跳拉倒,但是轉念一想:‘事已至此,隨它去吧。’于是,就像犯了彌天大罪似的回家去了。”

“哎喲!嘿!”那官員扮了一個鬼臉,甚至哆嗦起來,“別說為了一萬盧布,就是為了十個盧布,您的亡父也會把人送往陰間。”他對公爵點點頭。公爵好奇地打量著羅戈任,羅戈任的臉色這時仿佛更加蒼白了。

“把人送往陰間!”羅戈任重復道,“你怎么知道?”他繼續對公爵說,“家嚴立刻就知道了一切,扎廖熱夫更是逢人便講。父親把我抓住,鎖在樓上,整整教訓了我一個鐘頭。他說:‘我這只是讓你先作好準備,到了夜里,我再來向你告別。’您猜怎么著?老頭子竟跑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向她一躬到地,老淚縱橫地央求她;她終于把那個盒子拿出來,扔給他說:‘老大爺,把你的耳環拿去吧。這對耳環既然是帕爾芬冒了那樣的風險給我買來的,它的價值現在對我來說已增加了十倍。請你代我問候并感謝帕爾芬·謝苗內奇。’好吧,當時我得到母親的幫助,向謝廖日卡·普羅圖申借了二十盧布,就乘火車到普斯科夫去了,到了那里,我就得了寒熱病。老太婆們開始對我念圣徒傳。我卻醉醺醺地坐在那里,后來我用最后的幾個錢去逛酒店,整夜不省人事地躺在街頭。第二天早晨我就發起燒來,還叫狗咬了一夜。我好容易才醒過來。”

“好啦,好啦,先生,現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可以給我們唱歌啦!”那官員搓著雙手,嘻嘻地笑了起來,“老爺,現在耳環算得了什么!現在我們可以賞給她一副同樣的耳環……”

“你要是再有一句話提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上帝作證,我就要揍你一頓,別看你給利哈喬夫當過跟班!”羅戈任緊緊抓住他的一只手喊道。

“要是您揍我,那就是說您不會拋棄我了!您揍吧!您揍了我,就會在我身上留下您的手印……哦,我們到啦!”

火車果然進站了。羅戈任雖然自稱是偷偷到來的,但已有幾個人前來接他。他們叫喊著朝他揮動帽子。

“瞧,扎廖熱夫也來啦!”羅戈任喃喃道,露出洋洋得意的、甚至仿佛是惡狠狠的微笑,看著那些人,接著又忽然對公爵說:“公爵,我不知道為什么愛上了你。也許是因為我是在這時候遇見你的。但是,我也遇見了他(他指指列別杰夫),卻并未愛上他。公爵,你去我家吧!我們可以給你脫下這鞋罩,讓你穿上最考究的貂皮大衣;再給你定制一套頭等燕尾服,一件白色的、或者別的什么顏色的背心,把錢塞滿你的口袋……咱們一同乘車去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你去不去呀?”

“您好好聽著,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列別杰夫威嚴而得意地應聲說道,“啊,您可別錯過這個機會!啊!您可別錯過這個機會!……”

梅什金公爵欠起身來,彬彬有禮地向羅戈任伸出手去,客氣地對他說:

“我非常樂意到您府上去,承蒙厚愛,我不勝感激。倘若我來得及,說不定今天就去。因為,我老實對您說,我很喜歡您,尤其是在您談到鉆石耳環的時候。甚至在講耳環以前,雖然您愁容滿面,我也喜歡您。我還得感謝您答應送給我衣服和皮襖,因為我的確馬上就需要衣服和皮襖。眼下我身邊幾乎是一文不名。”

“錢會有的,晚上就會有的,你就去吧!”

“會有的,會有的,”官員附和道,“不用等到天黑就會有的!”

“公爵,您很喜歡女人嗎?要是喜歡,就請您早說!”

“我,不,不!我……您也許不知道,我由于先天的缺陷,甚至根本就沒和女人發生過關系。”

“哦,既然如此,”羅戈任喊道,“公爵,你完全成了一個瘋修士,上帝就喜歡你這樣的人!”

“上帝就喜歡你這樣的人。”那官員又附和道。

“牛虻,你跟我去吧!”羅戈任對列別杰夫說,大家一齊下了火車。

列別杰夫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這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快步朝耶穌升天大街走去。公爵要拐到翻砂街去。天氣潮濕。公爵向行人問清了道路,——他要去的地方大約還有三俄里,于是他決定雇一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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